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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欠你的,”她说,“怎么好像追着我要债一样?”“谁说你不欠?”梦里面的周小山说,脸孔忽明忽暗。
她翻个身就后悔了。
刚才做得有点激烈,腰酸疼。她摸着床头做起来,拿衣服,迅速的穿上,尽量小声。
这里冷。迎着月光看得见自己呼出来的白汽,抽一下鼻子,呼吸不畅。
这声音惊动了他。
手放在她的胳膊上,手掌是温热的,他也没有说话。
她穿上大衣,拉上靴子的拉链就走,没回头。
下了楼,出了大门,才敢恨恨地懊恼,想说几句粗话又不会,一直咬着牙齿。
她上了自己的车子,抬头看看他房间的窗户,两盆仙人掌。犹豫了一下,她拨了他的电话,才响了半声,他便接起来,却不说话。
“是我。”她说。
“嗯。”
“今天什么都没有发生,咱们俩得忘了这事。”
“……”
“你听见了?”
然后是盲音,他把电话给挂掉了。
她发动车子走,想,话她是说到了,她总得吓他一吓,但愿他之后别做什么过格的事。
真是后悔啊,认识了才两个月而已。
裘佳宁是26岁的女博士后,北华大学王志里院士门下年轻的大弟子,王院士材料物理实验室的主任。
两个月前她的硕士班新进一名联合培养的学员,从云南来。
她给他们上课的时候看见生面孔,愣了一下。那人说,我叫周小山,新来的。
她“嗯”了一下没当回事,然后让学生们开始实验。
实验室里几个平时操作娴熟的女同学不知怎么这一天都出了状况,纷纷向新同学求助。技巧稚拙,动机明显。
再看那周小山,答案就在那张英俊的脸上。
佳宁心里笑,书念了那么多,也都是些小姑娘啊。
她眼下正忙着。
出了日常的硕士生授课外,在王院士主持下,她跟几个师兄弟合作的高耐热太空材料项目成功在望,该项目的高端成果材料A如果通过检验,将直接应用于军方载人航天计划;此外她还正 在筹备几个月之后她跟记者秦斌的婚礼,秦斌此时在南方采访,所有事情又都落在她一个人身上。有点累。
下了课,硕士班的学生说,晚上要开个派对,请裘老师参加。
佳宁说:“什么名目?”
“欢迎新同学啊。”班长说。
“嗯。我不去了。”佳宁说,“晚上还要去高端实验室。不过,我募捐。”她说,“你们拿来发p,我报销,好不好?”
学生们说万岁。
她说叫太岁就行。
这个时候有电话打上来,看看号码,是秦斌。她出去接电话,这位大侠现在正在广西采访,信号不好,断断续续的,她说:“注意身体啊。”
秦斌那边说:“正蹲点呢,稍晚再给你电话。”
她回来实验室整理自己的东西,同学们都走了,只有周小山在整理器皿。
“这是干什么?”佳宁说,“你放在那里,有管理员来收拾。”
他说:“不麻烦。一下就好。”
初秋的时候,阳光很好,暖暖照进来,周小山的脸,这样的阳光下,薄薄的白色。
“你去图书馆吗?”
他看看她,没说话。
“哦,”她说,“校园太大,你要是去,我开车载你一段。顺路。”
他拿起自己的书:“好。麻烦你。”
佳宁开福特,在美国念了三年书,开快车成瘾,到现在都杀不了闸,在校园里也不肯慢行。
话没两句就到了,佳宁说:“再见。哦,对了,以后买一辆自行车,方便一点,周……”
“小山。”
她点点头,笑一笑:“明天见。”
“谢谢你。”他下了车,在外面对她说,“以后请少吸烟,云烟更不要。谁都知道的,对身体不好。”
她开车回家,一路上还诧异,怎么自己这么注意,还在车子里留了味道?
她以为这老实巴交的周小山会是个好学生的,可他
第二节课就缺席了。
佳宁没动声色,谁知
第三节课仍然不见此人。
佳宁上课之前说:“谁没来啊?”
没人回答。
“没人说我点名了啊。”她似模似样的拿计分册。
学生们吃吃笑起来,挺高兴的,自己又当把小学生。
班长说:“老师,是周小山没来。”
“为什么啊?”
“不知道啊。”
“您这样还当班长呢?关心关心啊,同学怎么能无故旷课呢?”佳宁说,“行了,大家先把烧瓶加热吧。”
可是,说到底也是个成年了的学生了,他再不出现,佳宁也不多过问了,谁不知道念书啊?人各有志。
那个周末她有个女同学从美国回来。召集了几个女性旧友,大家一起去喝酒。这几个人上大学的时候就是什么都比的主儿,佳宁从来不含糊,穿了香奈儿的低胸黑色小晚装去赴约,玫瑰红的嘴唇。
众女人被这天生姣好的女博士后给比下去了,难免要揶揄几句。
女甲说:“你当老师的打扮成这样也太不地道了。”
佳宁说:“你嫉妒就嫉妒我呗,也用不着这么给我扣帽子,我现在也没讲课。”
“我但愿你别讲课。”
众人举杯喝酒。
不知道是谁挑了这云南饭庄,菜肴味道酸鲜可口,米酒香醇,旧友重聚,实在高兴,一杯接一杯的,后劲上来了,平日里的淑女现了点原型,说话走板。
佳宁的婚事让大家关心,又都惋惜她怎么这么早就把自己圈到围城里去了。
佳宁说:“你们知道些什么?我与秦斌是青梅竹马。我在美国的时候,他拒绝了很多女孩。三年啊。我们每月一封信,他都留着呢。”
众女人后来同意“秦斌他是个好人”。
又有人问:“有多相爱,最后决定结婚了?”
这个问题佳宁想了半天,发现回答不了了,叫服务生添酒,寻思赶快换下一话题,去洗手间之前抛出一大俗的题面,怎么才叫“相爱”?
她脚发软,扶着墙走了几步,看见认识的人。
吧台边上站着周小山,也看见她了,就那么看着她,不说话。
酒精的作用,她气就更不打一处来,脚步落地有声的走过去说:“班长跟你说过没有?实验课缺席5次以上,取消考试资格。”
“……”
“你在这里干什么?”
小山闷了半天说:“……打工。”
她不冲他说话了,对大堂里穿西装打领带的领班说:“经理呢?你是经理?非假期雇用大学生超时工作,你们是在给自己找麻烦,懂不懂?
我是谁?
我是他老师。”
这穿着名牌的艳女在酒店的大堂里拿美国的法律跟中国人理论成了一景,食客们好整以暇的观看,啧啧称奇,如果是真的,那此女真是当代知识分子的模范典型,智慧,美貌,责任,冲 动,还有胸部的真材实料。
后来裘佳宁被周小山用衣服把上身裹得严实了推出酒店还义愤填膺呢,手直抖,不知道是怒气还是酒精的作用。
小山把车钥匙从她的包包里拿出来说:“我送你回家吧。”
除了告诉他路怎么走,他们两个一路无话。
最后停在她家小区的门口,小山说:“这房子可真漂亮。”
她转过脸来跟他说:“你是大人,可我是你老师,你听不进去我也得跟你说。打工不是不行,怎么能把功课也耽误了呢?你现在挣那么几个小钱开付生活,耽误了学习,科研,以后能有什么出息?嗯?”
她的思想政治工作做的那叫一个顺口,此刻聪明的脑袋里另一部分认为自己在教学科研之余完全可以胜任辅导员。
她说,他点头。
“我没有开玩笑,周小山你再旷课一次,就不要再来考试了。”
她从包包里拿出些钱给他:“我身上不多,你先打车回学校,生活费的事我们再想办法。”
他手里握着她的钱,看了看就放在口袋里,说:“谢谢。”
她说你走吧。
他听话的下了车。
她拿出支烟自己点上。
他都招手打到车了,忽然折回来,从窗户外面把她嘴巴上的烟卷摘下来,扔在地上,踩熄了。
王院士后来知道了这件事,有一天打趣佳宁说:“你都出名了,我们华大的科学家衣着光鲜的跟人家在饭店吵架。那天还有校友基金的人在呢。都认得你。”
“可是我帮了个学生。”佳宁理直气壮的说,“那同学没来几天就旷课,只此一役,不敢再犯了。”
“那值得。”王院士说,“是好学生吗?”
“聪明的很,脑袋和手都很灵活。”
“改天我也见见,一起吃顿饭?”
“说定了。”
他们在王院士的书房里修改对A材料太空应用的说明报告,一个月后,即将呈递给军方。存贮材料配方,冶炼方法的硬盘此刻封存在王院士的保险箱里,如果通过军方的验收,正式应用为新型的太空材料,这也就将成为这个国家的科技机密。
周小天家里的困难,裘佳宁当然没有把事情扩散。她给他在实验室里找个个短工,帮助管理员收拾器皿,薪水从王志里院士实验室里出,每月1000元。管理员说,要不换他来干我的活儿,我给你当学生得了。佳宁笑着说:“老李,你说什么呢?孩子家里困难,咱当老师的不帮一把谁帮啊?”
“裘老师你心眼好,人又大方又有学问,娶你是福气。”
“唉,您过了啊。”她拍拍那老李的肩膀。
她做的事情自己没有当回事,周小天接受的也心安理得,此后是再也没有缺过课,很守规矩。
时间不久之后,有一天下了课,佳宁正喝水,周小天过来说:“我家乡人给我带来普洱茶,你想不想尝尝?”
她那天心情不好,早上跟秦斌打了个电话,他在那边忙着赶稿子,没好气,话没说几句就挂断了。
此时找到人发泄。
佳宁把水杯放下,都没有抬眼看周小山,手里边关电脑边说:“我说,你这孩子怎么没礼貌啊?”
“啊?”他被她问的一愣。
“我是你什么人啊?管我叫你啊,你啊的,周小山,你一路念书都这么叫老师来着吗?”
她余光看见他手里拿着个精致的纸袋,想那是他说的普洱茶:“我不喝茶。你自己收着吧。”
有人闻声从外面进来:“佳宁怎么今天火气这么大啊?”
是王志里院士。
佳宁站起来:“老师。哦,没有,我有什么火气?您怎么来这了?……”
“院里开会。我顺便过来看看低年级的学生。”
她看看小山:“老师,这是那个云南来的同学,我跟您提起的。”
王院士笑了:“你老师这么厉害,你以后还敢不敢旷课了?”
小山说:“再也没有了。嗯,是够厉害的。”
佳宁恶形恶状的斜他一眼。
周小山忽略。
“咱们去吃饭吧。佳宁你有没有时间?”
“我有时间。”佳宁说,“他没有。”
“我有。”小山说。
他们倒确实是有时间,一顿中午饭也上来喝酒,吃了两个小时。想不到王院士原来对云南颇有感情。
“您在那里支过农?怎么从来没说过?”佳宁说。
“我说了,你们忘记了。我住吊脚楼住了三年。”
“哦,这样说,我好像有点印象了。”
小山说:“我家一直都住吊脚楼。后面是茶园,我妈妈自己炒茶叶。这是她做的。”
佳宁看一看,嘴里不说,心里有点后悔刚才抢白这个学生。
王院士问:“之前来过北京吗?”
小山说:“没有。”
“那应该逛一逛啊。”王院士说,“佳宁你有时间带他参观一下。”
这老儿真是热情,佳宁心里想,可是拿拿她的时间和精力来送人情。她嘴里答应了,心里想着阳奉阴违。
那袋普洱后来王院士笑纳了。
她送小山回宿舍,在楼下向上看一看,问:“条件怎么样?”
“两人的房间,现在是我自己在住,还不错。”
“哦,”她看看他,“那好。明天见?”
小山也看看她:“你什么时候带我参观一下城市?”
他说的她都笑了,这孩子是怎么了?真的把客气话当真啊?
“我忙。”她说。
“你答应的。”他看着她说,面容安静,眼光清澈,“吃饭的时候,当着王院士的面儿。”
“你没事儿吧?”她想说的是:你白痴啊?
周小山不急不躁,就是看着她,等着要个说法。
“那好吧,就周末吧,”她想还是应付了吧,“平时还有课呢。”她说,“到时候再约。”
他说再见,然后下车。
快进去的时候,她在后面按了几声喇叭。
他回过头来看她。
“我跟你交涉没有用,对不对?周小山,”她说,“你连声裘老师都不喊啊?我是你老师不是?”
他清清楚楚的说:“不是。”
初秋天气,阳光和绿叶子揉在一起,杨树下的周小山,瘦削的脸孔似明似暗。
她是个学理工的人,对数字和公式有深厚的信任,大多数情况忽略直觉,可这个时候突然有些不吉祥的感觉涌上心头,这个年轻人让人不安。
缘于自我保护的本能,裘佳宁博士在这个周六故意忘记了些事情,上午去了首钢看了一直合作的项目车间,下午的时候又约了同父异母的妹妹洗韩式三温暖,晚上回到自己家,电视上在 演尼克凯奇的《天使之城》,她最喜欢的老电影,这次看,看到凯奇扮演的天使穿着黑衣,一贯的波澜不惊的表情就觉得像是一个人。
恰在此时,手机响了。
她看到是学校的座机号码,知道是谁了,过了一分多钟不接,对方没再打来。
窗外暮色无边。她发了一会儿呆。
不过半分钟,有人按门铃。她吓了一跳,手一抖,水溢出来半个缸子。
不会这么邪门吧?
她慢慢走过去,停了很久才敢看门镜,立时送了一口气:风尘仆仆的未婚夫秦斌站在外面。
她给他放洗澡水,然后煮面条给他吃。
秦斌坐在澡盆里说:“可真给我难为坏了,乔装打扮的混进赌场里去,就怕露馅。好在原来上大学的时候跟人家学过锄大D,故意输了点钱,转了几圈,拍了几张照片。”
“你胆子也忒大了。”佳宁往面条里打了两个鸡蛋,慢慢的搅动,“被逮到的话不就交代到那里去了?”
“是挺悬的。”秦斌说,“不过这组照片即是新闻素材又是呈堂证供,知道吗?公安部都弄不来的。”
她笑:“吹吧,你。”
秦斌说:“你那边呢?怎么样?快大功告成了吧。”
“快了。”佳宁说,“成功之后,我老师说要送咱们大礼当结婚礼物。”
“唉,说起来,你辛苦了啊,我基本上没干什么,结婚的事,全是你忙活的。”
“好说。”佳宁说,“不就是定酒席,买家具,写请柬,找熟人吗?我没问题。唉,你好了吗?出来吃面。”
秦斌没说话。
“秦斌?”
“你过来,我后背痒。”
她迈进浴室便被男人抓住纤细的脚踝,他胳膊坚强有力,另一只手轻轻一拉,佳宁被拽到浴缸里,衣服头发湿了大半,眼光也乱了。
“想我没?”秦斌说。
“基本没有。忙着呢。”
“是女人不?”
她咯咯笑起来:“我是不是,你不知道啊?”
说着就有火上来了,两个人在浴缸里做了一回。姿势并不舒服,佳宁还在调整呢,秦斌就到顶了,她看着他战栗,心里叹了一口气,自己26岁,一定是老了,怎么就冷感了?
他说:“对不起。”
她亲吻他的额头说:“你吃完饭好好休息一下啊。”然后离开浴缸换了浴衣去给他盛面条。
在这个身体和心情都因为慵懒而丧失戒备的时候,电话响了。她没看号码就接起来,觉得声音好像从另一个世界里传来:“周末还有一天时间。”
“周小山?”
“是我。”
她拿着电话看向窗外,黑暗像墙壁一样的坚硬,秋天的夜里,有雾蒸腾,湮没万家灯火。
她喉咙发紧,好半天,方说道:“我忘了。哦,我跟你说了,我忙。”
“是忙,还是忘了?”
“……”
“……”
秦斌从浴室里出来,她立即把电话给按了,又后悔,自己这是在做什么呢?跟个学生通电话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吗?可也没有再打过去。
她这一夜梦见他,自己也不觉得意外。
年轻人白脸孔,真是英俊,仔细看,眉目间又分明有些挑衅的味道,看着她,微微含笑。
“我不欠你的,”她说,“怎么好像追着我要债一样?”
“谁说你不欠?”梦里面的周小山说,脸孔忽明忽暗。
“我是你老师。”
“不是。”
即使是在梦里,她做事说话也不愿意纠缠,几句话不投机就要抽身而退。年轻人忽然伸手过来,要抓住她的胳膊。
她当即睁开眼睛,一身的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