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老苍头含泪卖苏木 大总管领命会巨商

熊召政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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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礼部散班,童立本骑着一头小毛驴,颠儿颠儿回到位于羊尾巴胡同的家中。节令过了白露,北京的天气已是两头冷,中间热。童立本体弱多病,上值早已穿上了夹衣。这会儿在家中卸去官袍,露出贴身的夏布汗衫。这件汗衫穿了好几年,不但汗迹斑斑,且还打了四五处补丁。他胡乱套上一件褪得灰不灰白不白的旧道袍,慢慢从卧室踅到厢房门口,侧耳听听,屋里没什么动静,他这才轻轻推开房门,蹑手蹑脚走了进去。

    房中光线太暗,童立本一时什么都看不清。他眨巴着眼睛,轻轻喊了一句:

    “柴儿。”

    “嗯。”

    有人应了一声。只见房中的一只木圈椅里坐了一个人,手脚瘦得像麻秆,脸上半点血色都没有,口角歪斜,往外流着长长的涎水。这是童立本的大儿子童从社,小名柴儿。柴儿生下时聪明伶俐可爱,两岁时患病,请了个江湖郎中诊治,用反了药,从此便成了个手脚瘫痪的傻子。如今三十多岁了,只能坐在木圈椅中,吃饭拉屎都得靠人侍候。童立本进来时,柴儿正在勾头打盹儿,父亲的喊声把他惊醒。

    “柴儿,饿了吧?”

    童立本走到木圈椅跟前蹲下,关切地问。柴儿面颊痉挛,涎水顺着下巴一挂一挂流了下来,他嘴唇哆嗦半天才吐出两个字来:

    “爹,饿。”

    望着身码儿看似只有十三四岁的残疾儿子,童立本忍了两泡老泪,难过地说:“爹知道你饿,再忍耐一会儿,桂儿娘有东西喂你。”

    正说着,门外又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童立本回头一看,一个约摸三十多岁的女人走了进来。

    “老爷回来了?”女人倚着门问。

    童立本站起身,走出厢房来到堂屋,那女人跟在身后。他说:

    “回来时没见到你。”

    女人答:“去了街口,瞧老郑回来没有。”

    “回来没?”

    “没。”

    两人一时沉默,这女人就是方才童立本提到的桂儿娘。她名叫桂儿,原是童立本夫人的丫环。童夫人过世,童立本无钱续娶,家中又少不得一个女人,加之与桂儿相处时间较长,眉来眼去也有些感情,遂干脆纳她为妾。乍一看,桂儿还有几分姿色,但不能细看。盖因桂儿五岁时,元宵节随父母上街看花灯,被一只飞过来的二踢脚崩瞎了左眼。若不是这个缺陷,她也不会来童立本家当丫环。

    因为秋燥,桂儿的眼睛生翳,这会儿正在用手袱儿揉拭,望着她一脸菜色和枯黄的头发,童立本心疼地说:“中午,你和柴儿都没有吃饭?”

    桂儿摇摇头。

    童立本颓然坐到椅子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再不敢看桂儿哀愁的眼光。他想说点安慰的话,又不知从何说起,而那些不愉快的回忆却像梦魇一样,死死地缠绕着他。

    童立本是嘉靖三十二年的进士,金榜题名,已经三十五岁。放了一任县令之后,又当了一任的山东登州同知。九年考满,升为礼部仪制司主事。由从六品的地方官变成六品京官,表面上看地位是崇升了,但实际上经济收入却大为降低。在地方官任上,多少有点外快,日子好过得多。礼部仪制司是一个清水衙门,不要说关系到国计民生升降罢黜这样实实在在的大权,就是诸如抚边纳贡,开漕请恤这样可以得到实惠的小权,也一概不沾边。仪制司所做的事,就是为诸如太子登基、皇室人员加封、皇帝婚丧大礼这样一应大典提供典章及仪式的规范。有关涉及到国家礼节的大事,都得由仪制司出面来做。按理这份权力也不小,但这都是为皇帝服务,根本捞不到任何油水。事情做好了,得褒奖的是礼部堂官;做砸了,这个六品主事还得承担责任。因此,童立本自来这个礼制司主事任上,除了一年一百二十石米的俸禄,再没有任何收入来源。俸禄按月支取,若能全部足额拿到,一月十石米,维持一家人的生活虽不富裕,勉强还过得去。但自嘉隆之后,京官俸禄往往折值不符,甚至发生拖欠现象。每逢此时,童立本就捉襟见肘了。

    朱洪武立国之初,就为官员的俸禄等级及支取方法,制定了一整套实施细则。官员俸禄有本色俸和折色俸之分。本色俸包括三样:一是月米,二是折绢米,三是折粮米;折色俸含有两样:一是本色钞,二是绢布折钞。所谓钞,就是铜钱。这样,官员们每月拿到的俸禄,就由米、绢(或棉布)、银、钞四样组成。按规定,官员无论大小,每月支米一石。余下俸禄折为绢、银、铜钱支付。有时太仓银告罄,没有银钱,临时也会改用其他实物支付。这就要看国库里有什么了,有什么分什么。盐、油、蜡烛甚至香料都曾折为米价分给官员们作为俸禄。官员们叫苦不迭,却也无可奈何。还有一个让官员们怨声载道的,就是折色俸中的铜钱。随着物价的变换,铜钱的变化极大。上个月十贯铜钱可以买一担米,到下个月可能就要二十贯铜钱买一担米。但折色俸一旦确定,多少年都不会轻易改变。到隆庆四年,市面上的米已卖到三十五贯一石,而官员们仍按嘉靖初年定下的二十贯折一石米的比价领取折色俸。这样,官员的实际收入比之俸禄数额已大为降低。即便如此,官员们俸禄也常常不能如期足额拿到。从隆庆初年开始,拖欠官员俸禄的事经常发生。但高拱自隆庆四年秋任内阁首辅后,着着实实为官员们办了几件好事。一是提高本色俸的比例,每月官员们现银拿得多了;二是折色俸中,将实物折俸这一块拿掉,全部改为四十贯钱钞折一石米。这么一来,等于变相提高了官员们的俸禄,他的人望也因此一下子提高了不少。张居正接任后,官员们心想,可能会得到更多的实惠。可是,二十多天前,户部突然移文在京各衙门,本月官员俸禄改用胡椒苏木支付。一斤胡椒折三石米,两斤苏木也是折三石米。这样,童立本每月十石米的俸禄,除领到一石米外,余下九石,折成两斤胡椒、两斤苏木。分到这四斤东西,童立本差一点滚出了老泪,当时碍着一帮僚属胥吏在场,强自忍着没有把痛苦表现出来。

    这会儿见讨债人要牵走驴子,童立本急了,连忙放下官架子与那人商量,是否可以拿胡椒苏木抵债。

    官员的晋升制度,按成宪来自于考察。每三年对官员考察一次,优胜劣汰。若一连三次考察均无过错,称为九年考满,例该晋升一级。到了隆庆五年,童立本在仪制司主事任上满了九年,头两次考察都顺利过关。这第三次考察却出了问题。盖因这年春节,在过了多年穷困的生活之后,他写了一副聊以自嘲的春联贴在大门上:“白水清茶权当酒,萝卜青菜且为荤。”横匾四个字“也是过年”。谁知这么一件小事却被礼科给事中陆树德揪住,一本参上去说他这是故意讪谤朝廷,往圣明天子脸上抹黑。隆庆皇帝看了本子后批道:“这厮胡诌,念他以往并无大错,这次免了。下次再犯,定不饶他。”惩罚虽免,但熬了九年,眼巴巴熬到一个升官的机会就这样一风吹了。他心有不甘,却也只能认命,继续在礼部主事的位子上艰难度日。童立本先是一家六口,夫妻两人,两个儿子,还有丫环桂儿和一个六十来岁的苍头老郑。夫人过世后尚有五人,全靠俸禄生活。年初,小儿子童从稷回乡参加乡试,童立本将积攒多年的一百两银子让他带回家。一来孝敬一下健在的高堂老母,二来作为童从稷乡试的费用。这样一来,家中经济状况更是每况愈下。每月的俸禄精打细算才勉强度日。上月,礼部尚书高仪去世,衙内官员凑份子公祭。童立本素来敬重高仪的人品,如今斯人已逝,他越发怀念高仪的雍容大度。为了表示心意,一咬牙就抠柜缝儿,把藏着的最后五两银子翻出来交出凑了份子。当月的生计就出了问题,苍头老郑出去借了一两银子的高利贷。原以为拿到七月份的俸禄后迅速还上。没想到一厘俸银没拿到,只领回两斤胡椒,两斤苏木。放高利贷的都是人精,掐准了童立本支俸的日子。他人还没进门,讨债的已坐在家中了。听说没有钱还,那家伙就动手拉他的驴子。京官上班,原先规定二品大员以上才能乘轿,余者皆骑马。后渐渐禁令松弛,九品官也可以乘轿了。从此京城中轿舆塞道。为了脸面,再不济的官员,得弄一顶二人抬小轿坐着招摇过市。像童立本这样骑驴子上班的官员,倒真是寥寥无几了。这会儿见讨债人要牵走驴子,童立本急了,连忙放下官架子与那人商量,是否可以拿胡椒苏木抵债。那人死活不要这些东西。说到最后,那人便把刚拿回家的一石米搬走了。这样一来,童立本一家四口人的生活就完全没有了接济。米缸里的存米还可应付半个月,童立本当即对桂儿说,家中从此每天改吃早晚两顿,中午的饭免了。另外让老郑提那两斤胡椒两斤苏木到街上叫卖。桂儿穷人家出身,深知眼下家中困境不能轻易度过。两餐饭被她改成两顿粥,除了保证童立本的一碗稠稀饭,余下三人连同她自己喝的都是米汤。再说老郑每日提胡椒苏木出门,晚上回来,手上拎着的仍是苏木胡椒。这样一连二十几天过去,不但桂儿,连童立本也沉不住气了。再拖延两三日,家中就要完全断炊。今天是第二十三天,已经暮色朦胧,仍不见老郑回来,两夫妻坐在堂屋里,料定又是凶多吉少。偏偏那头小叫驴,拴在院子里头嗷嗷乱叫,它也饿得青肠见白肠,寻不到东西吃。

    大门吱呀一声,接着是熟悉的脚步声,老郑回来了。天已黑尽,桂儿起身找了半截子蜡烛点上。可是等了一会儿,却不见老郑进门。童立本心下生疑,挪步到门口一看,只见老郑一尊木偶样伫立在院子里,一动也不动。

    “老郑,你这是干啥呢?”童立本问。

    “老爷。”

    老郑涩涩地喊了一声,当即就在泥地上跪了。他是童立本在山东登州同知任上招来家中的老仆,已跟了他十五六年。

    “跪啥呢,饿得前胸贴后背,还讲礼节做甚,进来回话。”童立本没好气地训斥。

    老郑磨磨蹭蹭回到堂屋,耷拉着脑袋站着,童立本见他背上鼓鼓囊囊的包袱,知道又没有卖出去,脸顿时沉了下来,申斥道:“怎么又没有卖出去?”

    老郑抬起头望着童立本,委屈地说:“老爷,这十几天,小的把北京城大大小小的店铺跑遍了,就是卖不出去。”

    “为什么?”童立本犟脾气又发了,“这胡椒苏木,都是国库里拿出来的上等好货,难道偌大一个北京城找不到一个买主?”

    老郑眼泪吧嗒地答道:“老爷,难哪。”

    “胡说,”童立本一拍桌子,气咻咻地说,“分明是你老糊涂了,找不着地方。”

    老郑仍跪在地上,借着一闪一闪的幽明烛光,只见他已是老泪纵横。因为又累又饿,他的身子左右摇晃。他翕动嘴角,本想说点什么,突然眼前一黑,一下子栽倒在地。慌得童立本夫妇赶紧上前搀扶。怎奈两人也是忍饥挨饿气力不支,折腾了好半天,才把老郑弄到躺椅上。童立本此时已是虚汗淋漓眼冒金花胸口一阵一阵发慌。桂儿也是脸色惨白气喘吁吁,但两人都顾不得自己。躺椅上的老郑还是双目紧闭牙关紧咬。桂儿去厨房舀了一碗凉水来,两人把老郑嘴巴撬开灌了几口,少顷,老郑才悠悠醒来。他见童立本蹲在身边,感到不妥,挣扎着想坐起来,但依然是头重脚轻撑坐不起。

    童立本按住他,负疚地说:“老郑,看你满头虚汗,一天没吃东西,饿晕了。”

    “是啊,躺着养养神吧。”

    桂儿也在一旁安慰,连连叹气。

    老郑向他夫妻俩投来感激的一瞥,仍咬着牙撑坐起来,艰难地说:

    “老爷,听小人斗胆说一句,不要指望店家能收购你的苏木胡椒了。”

    “这是为甚?”

    “开头几天小人不愿意告诉你,现在不说不行了。”老郑又喝了几口水,止了止心慌,接着说道:“老爷其实应该明白,在京的官员,大大小小有好几千人,每个人都领了胡椒苏木回家,加起来有几万斤之多。家家都想把胡椒苏木变成现银,说起来真不是容易事。现在,整个北京城,大街小巷走的都是卖胡椒苏木的人。十个人卖,却不见得有一个人买。虽也有一些店铺收购,但人家只收购那些官大势大人家的,收了吏部官员的,再收户部的,然后又是兵部、刑部。老爷所在的礼部,人家瞧也不瞧。还有就是那些朝中的一品大员,加上那些地位虽低但手上有实权的官员不用出去卖,自有人家上门来用重金收购。出的价钱竟比市价高出好多倍。这些官员拿到胡椒苏木折俸,竟比直接拿到俸银还要划算。只苦了老爷你这样的官,既无实权,又无显赫品秩,说起来是六品官,在京城里住了十来年,就没有人知道你是谁。我拿着胡椒苏木送到贴着告示收购的店家,人家开口就问:‘哪个府上的?’小的回答:‘礼部仪制司童大人府上。’人家嘴一撇:‘什么铜大人铁大人,没听说过。’就再也不肯搭理。我站在一旁苦苦央求也无济于事。这一连十天,我处处碰壁。见到这般光景,倒真是绝望了。今天后晌,小人路过北玉河桥回来,在桥上站了一会儿,想到这样被人瞧不起,心中像被捅了一刀。若不是要把这四斤胡椒苏木背回来,我真想一头跳进河中,寻个短见倒也省事。待小人回到院子里见到驴子,知道老爷已经回来了,心里头对小人存着指望,因此也就不敢进门。”

    老郑说一下,停一下,待积蓄了一点力气再接着说。这样断断续续说了差不多小半个时辰,才把这段话说完,说到伤心处,大颗大颗的泪珠子吧嗒吧嗒掉在地上。待他吭吭哧哧说完,桂儿再也忍不住,呜呜地大哭起来。院子里的那头小叫驴受了惊扰,也跟着低一声高一声地嚎叫。

    就在童立本合府哀嚎之时,位于棋盘街上的淮扬酒肆,正觥筹交错杯盘狼藉猜令划拳喧腾酬酢闹热得不可开交。这里是京城吃淮扬菜最好的地方。如果是白天,远远就可看见店前高高竖立的酒望子上赫然书写着“淮扬古风”四字,这是嘉隆转承期间内阁首辅徐阶的手书。这位鼎鼎大名的江南才子,笔意腴中含秀,柔里藏锋,极得江浙膏泽之地的文化韵致。京城还有一个酱菜名店叫“六必居”,招牌为严嵩所书。这严嵩虽为奸相,但却是嘉靖一朝难得的书法高手。因此,这两块招牌在京城极为有名,两个店子也因此兴旺发达。多少年来,生意一直红火不衰。

    华灯初上,在淮扬酒肆二楼一间宽大的雅间里,一桌酒席刚刚开张。席面上坐了三位男子。其中两位是游七、徐爵,还有一个陌生面孔。只见他四十来岁年纪,穿了一件簇新的团花改机的杭绸襕衫,头上戴着时下流行的四片瓦的玉壶巾,手上摇着一把苏制的上等乌骨泥金折扇。乍一看,这装扮倒有几分儒雅,像是文墨中人,但若再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此人一双猴眼眨巴眨巴总没个停的时候,手上还戴了一枚嵌着硕大一颗祖母绿的金扳指,仅此一点,便让他的十分斯文减了九分。且让人感到他是一个砍掉树儿捉八哥的厉害角色——这评论不假,此人就是京城最大的绸缎店七彩霞的老板郝一标。

    这样三个人为何凑在一处?说起来有故事。

    却说那一天,内阁差吏将三十多斤苏木胡椒亲自送到纱帽胡同张居正府上,交予游七签收,告知这是首辅本月的折俸。这是上午的事。到了下午,就有几拨子人转弯抹角攀亲扯友地来找游七,愿意用高出几倍的价钱来收购这批货物。游七虽然心动,但一想到堂堂首辅之家居然要靠变卖这些苏木胡椒来生活,说出去名声不好听,故都婉言谢绝了。直到前些天在积香庐的那个晚上,游七被张居正骂得狗血淋头,限令他即速卖出胡椒苏木时,游七再也不敢怠慢。第二天,先差手下人跑到街上转悠,为的是摸摸行情。手下人走这一趟不打紧,看到多少人背着胡椒苏木卖不出去,心里头不免打鼓,回来向游七禀了,游七也不想上街丢人现丑,一心等着买主上门偷偷卖了完事。但等了两三天却是人毛也没等到一根。原来自那天下午他辞了那些买主之后,此事一传十、十传百,京城里那些想通过这笔买卖来巴结新任首辅的商人只当是张学士府家规极严,不屑与他们打交道,故都死了这份心。蝇营逐臭把心思用在别的炙手可热的大臣身上,反倒把首辅家晾了干鱼。这情形让游七焦急起来,由于张居正素来管教极严,不允许家里人在外牵藤放蔓惹是生非,故游七认识的人也不多,特别是做买卖的商人,他竟是一个都不认识,所以事到临头不免抓瞎。正在这时候,恰好徐爵来张学士府中有事,游七便说明情况求他帮忙。徐爵听了嗤地一笑,讥道:“瞧你这话说得多寒碜,堂堂一个首辅家的大总管,居然卖不掉三十斤苏木胡椒,这事儿交给我了。”第二天,他便领了这个郝一标来到府中。

    对郝一标的大名,游七早就知道,用胡同里话讲,是个肚脐眼肥得流油,放屁都能打出金屑子来的人物。今天亲自见面,看他衣饰派头,那阔绰劲儿倒真是让人咋舌。即便这样,徐爵还惟恐游七看轻了他。刚一坐下,便数萝卜下窖把郝一标吹嘘了一番。

    论籍贯郝一标是杭州人,其祖父本是府学生,中了秀才之后,一连两次乡试都未曾中举。遂弃文经商,来京开了一爿绸缎店,取名七彩霞。他因是读书人出身,凡事好动脑筋,不消几年,便把生意场上的沟沟道道阴阳八卦弄得一清二楚。加之他广结人缘,店里货色品种备得全,价格又总比别人低廉一些,这么着做了十几年下来,七彩霞居然就变成了京城第一大绸缎店。一应服饰面料,从数百两银子一匹的上等丝绸到丁门小户消费只七分银子一匹的中机布;从制裙的马尾丝到天鹅绒、琐袱等鸟纹布;从产自琉球、日本的兜罗绒到贩自暹罗、高丽的西洋布与高丽布,七彩霞店里是应有尽有。经过两代人的辛苦创业,七彩霞店到了郝一标手上,越发地兴旺发达,不仅仅在京城,在南京、扬州、苏州、杭州、荆州、番禺、洛阳、大同等四方通邑大都,都先后开上了分店。由于字号老名气大,每一个店都赚钱。单是设在棋盘街的北京总店,门面就有四五十间,京城的达官贵人王公巨族,每年制作衣饰的一半面料几乎都购自七彩霞。京城人说起郝一标来,无不啧啧称叹。

    郝一标虽然财大气粗,但在游七面前却表现出十二分的谦恭。略一寒暄,他就让随来的朝奉把那一袋子苏木胡椒拎走,留下两百两白花花的纹银。值价比市场高了好多倍,游七自是高兴不尽。送客到门口,徐爵又往游七手上塞了一张折纸,低声说道:“这是给你的二百两银票,上棋盘街宝祥号即兑即付。”游七一惊,慌着要把银票退还徐爵。徐爵挤挤眼说:“老游,你也不必客气,这张银票是他给你的。”说着指了指旁边站着的那位郝一标。游七一听此言,更是不敢接受,推推搡搡一定要原物奉还。徐爵看准了游七的心态:心里头既贪着这张银票,又怕其中有诈,便笑着说:“老游不要担心太多。咱这朋友郝员外花银钱像泼水似的,哪在乎这点银子。他只不过慕你老游的名声,想结交你,并不图你什么。银票收着吧,不会咬手的。”话既说到这个份儿上,游七也就不再坚持,半推半就地把银票藏进了袖子。

    昨日里张居正散班回家,忽然记起了胡椒苏木之事,吩咐人把游七找到书房来,问:

    “胡椒苏木卖了吗?”

    “卖了。”

    “卖给谁了?”

    “七彩霞的老板郝一标。”

    “郝一标?”张居正知道这个人是京城第一富商,常在王侯勋戚间走动,于是又问,“卖出多少银子来?”

    “二、二百两。”游七缩着脖子答。

    “多少?”张居正似乎没有听清。

    “禀老爷,二百两银子。”

    “混账!”张居正顿时就爆了,一掀长须骂道,“这哪叫买卖,分明是贿赂,你给我退回去。”

    游七本以为办了件好事,谁知又招来了一顿臭骂。也不敢答话,只哭丧着脸倒退着走出书房。

    也难怪张居正火气忒大,这些时他的心情糟透了。皇上那两道旨下发之后,吕调阳即日就到内阁上值。户部那边,王国光有心上疏自辩,张居正担心有抗旨之嫌,故把他压下了,只一心谋划如何筹集银两渡过难关。其间他用八百里驰传给殷正茂去了一信,望他以大局为重,能否从那二十万两银的军费中拿出一部分来,以解京城燃眉之急。信出去五天,尚不见回音。他如此做,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再说李太后那里,这些时对他依然不冷不热。张居正心底清楚,除了三位勋戚告状,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章大郎被杀。邱公公毕竟是李太后的心腹奴才啊!这事儿既然发生,若能够烟熄火熄偷偷处置也还罢了,偏偏一些官员纷纷上疏替王崧的儿子求情,说他这是替父伸冤孝心感动天地,伏望皇上给他免死特赦。张居正内心也很同情王崧之子,但他知道官员们上奏章,多半是为了闹事。诸多蛛丝马迹证明,京城这些时发生的大小事情,似乎都是有人在幕后操纵组织安排,其目的就是一个,利用胡椒苏木折俸一事大做文章,以求混淆视听扰乱圣心,达到抵制京察的目的。面对危局,张居正虽然焦虑窝火,但始终方寸不乱。他既看清了问题的实质,也大致猜测得出幕后操纵者是哪些人。他认为平息这场风波并不是难事,只要李太后和皇上仍能一如既往地支持他,一切事情都好办。但这个“结”如何解开,这几日倒让他颇费脑筋。

    却说游七退出书房,也没急着离开,而是躲在廊柱后头,偷偷地抹了几把眼泪。张居正素来不管家务,家里一切用度开支,全凭游七谋划。说实话,张居正很少得过“孝敬”,这么大的家府脸面,撑起来绝非易事。游七为此不说操碎了心,也算是想尽了主意,使尽了解数。偏偏张居正还横挑鼻子竖挑眼,动不动拿他开涮,叫他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委屈得不得了。正在他偷偷拭了泪痕,准备去找郝一标退银子时,书童又跑过来,说老爷叫他回书房里去。

    游七磨磨蹭蹭回转来,站在张居正面前,怀里头像揣了只兔子。张居正看了看他,问:

    “怄气了?”

    张居正一向严厉,这么轻描淡写问一句,就算是遮过了刚才的那顿火气。游七深知主人的脾性,恭谨答道:

    “老爷骂得对,小的这就去找郝一标退银子。”

    “值多少就是多少,多一两银子也不能要。”张居正态度仍是坚决,但口气缓和多了,“游七啊,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多拿一点点银子,也算是受贿,要不了多久,这事儿就会传遍京城,后果不堪设想,你知道吗?”

    “小的知错了。”游七唯唯诺诺。

    “知错了就得改,再犯一次,我定不饶你。”张居正说着,就转了话题,“你怎么认识郝一标?”

    “是徐爵介绍的。”

    “苏木是上等染料,郝一标的七彩霞正好用得着。”

    游七不知张居正说话的意思,随话搭话说:“郝老板说,他一年用的苏木,也得大几千斤。”

    “是吗?”张居正语调中透出兴奋,“这次他收购了多少?”

    “这个,小的还不知晓。”

    张居正起身在房里踱了几步,沉思着说:“这些时,我听说有的官员拿到胡椒苏木后却卖不出去,因此怨言不少,如果有人大量收购,许多怨詈岂不就冰消瓦解?”

    “老爷,你的意思是,让郝一标都买下来。”

    “对,”张居正一转身,满怀期冀地说,“你去找郝一标谈谈,看他肯做否。”

    “好,小的这就去联系。”

    得了张居正的指示,游七便去找徐爵商量,徐爵积极参与联络,于是便有了今夜的餐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