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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出浓姬的房门后,信房径直回到了自己的居所。简单更换衣装后,他近乎将一下午的时间都耗在了庭院里。
夜幕降临,若大的庭院显得凄清。明月在薄薄的云层后面略微泛着黄光,低垂于远方的夜空。庭院里的枫树正值花期,鲜嫩的红花挂满枝头,与秋季枫叶的浓烈相比却又是别样的风景。只可惜,花虽开的灿烂,观者却无意欣赏。信房盘坐在屋外的廊上,呆呆地望着前方,少有地将面具摘下。廉姬小心翼翼地在他身边坐下,观察了一会儿他的侧脸。顺着信房的视线,廉姬注意到了庭院里那棵枫树下放着的白花。
廉姬眼前浮现信房在树下双手合十的样子。
信房这次出征回来,尽管与平日里并无两样,可表情里细微的哀伤还是逃不过廉姬的双眼。作为信房的妻子,替丈夫分忧是她的分内之事。可廉姬没有开口追问,只是静静地守在信房身边,静候他敞开心扉。
两人互视了一会儿,像是用表情交流一般一高一低挑着眉毛,旋即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接下来两个月时间,我该怎么过?好久没有陪你到城外走走了。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明天我陪你一起去。”信房笑着说道,“对了,之前听大善说,东市场有一家点心屋,里头卖的点心香甜软糯。一直没有时间去,明天就先去那里吧。一定要放开肚子好好吃一顿!”
“殿下……”
“嗯?你有别的想去的地方?”
廉姬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脸担心地摇摇头,抚着信房的脸颊。
“阿廉哪也不去,只想殿下待在我身边。”
“廉……”
信房微微皱眉,继而苦笑着低下了头。他深深吐出一口气,像是终于卸下了压在肩上的重任。他用一种望向远方的眼神朝枫树顶端看去。
“两百多人的小队为了突围,仅存五十人不到。与家臣们分开后,我身边的侍卫也仅剩八人。为了躲避僧侣的追击,我们躲进了草丛。可终究还是难以逃出生天。年轻的侍卫为了引开敌人注意,死于乱枪之下。他看上去才只有十五六岁。其余侍卫抢来敌方主将的马匹,为了掩护我逃走,全都惨死于敌人刀下……而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信房紧拽着双拳,如同负气的孩童一般反咬着嘴唇。
见丈夫如此伤心,廉姬的心里也反复被刀绞痛着。她微微起身,温柔地将信房揽入怀中。
“这就是战争。不是殿下你的错。这样的事,以后还会有许许多多。战事一日不断,这样的牺牲就一日不会停。天下会有更多的父母失去孩子,妻子失去丈夫,孩子失去父亲。不论哪一方倒下,都伴随着各式的哀痛。只有越早结束这样的乱世,才能越早断绝这样的痛苦。阿廉不会要殿下变得更坚强,殿下就保持这样的温柔就好。为天下太平挺身而出,为将士的牺牲感到痛心。若殿下感到痛苦,就大声哭出来好了。阿廉会在殿下身边,分担殿下的痛苦。只是请殿下答应阿廉,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忽略自身的安危,殿下的性命已不属于殿下一个人。”
“我和殿下的命早已连在了一起。”
信房眼眶湿润,轻轻一笑。
微风轻拂,带走了如轻纱般的薄云。圆圆的明月终于露出了整体,相比刚才要显得更加清亮。
信房靠在廉姬怀中许久,直到脸上的泪痕干尽。
“咕”的一声低响,是肚子饿的声音。
“不是我!”
廉姬连忙声明。
“笨蛋,是我。”信房离开廉姬怀中,坐正身姿说道,“我肚子饿了,阿廉拿饭菜来。”
“可是母亲不是说不让你用晚膳吗?”
“你不会当真了吧?我和母亲合起来逗你的。”
“什么,你们什么时候?”
“我们一直都是一伙的啊!”
廉姬半张着嘴,真不敢相信这对母子的默契,甚至都有些心生妒忌。
“你还愣着干嘛?”
“我特地吩咐下人不要准备今晚殿下的晚膳。”
“你这丫头还真是认真过头了。”
信房尴尬地望着廉姬说道。
“那我去厨房看看还有没有可以吃的。”
廉姬起身要走。信房连忙追加了一句。
“带些酒来。今晚我想喝一些。”
信房主动提出要喝酒还是头一次,廉姬回头望了一眼丈夫,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廉姬端来了一些小菜和一壶酒。她为信房添置上一杯,但信房却没有取杯,而是拿走了酒壶。
“今晚你陪我喝一杯。”
“这杯是给我的?”
阿廉问。
“嗯。”信房点点头说,“我还未和你喝过酒呢。”
“可是我不大会喝酒……”
“所以只给你一杯。”
廉姬低下头,盯着杯中的酒,暗自鼓劲。会没事的,会没事的。她像是做完祷告一般回看信房,发现信房正将酒壶抵在嘴边看着她。两人像是再次互相确认一般点点头,才将酒喝下。
“啊!”信房喝下一大口酒,舒畅地感叹,“果然还是晚上喝酒舒服啊!”
可廉姬却没有回应他。
“但是酒虽美味,喝多了却会伤害身体。特别是夜晚饮酒,第二天起来总会引起头痛。难怪北条的氏康公曾改变饮酒习惯,夜间不饮酒,白天小酌几杯。”
身旁的廉姬仍旧没有回应他。
“不如叫上大善他们……”
酒杯“咚”的一声掉在地上,打断了信房的话。
他侧过脸看向廉姬,妻子却垂丧着脸有些犯晕。
“你小子到底在看什么?”
“喂……阿廉,你不会这就醉了吧?”
廉姬一收下巴,眯起眼睛笑道:“醉?本小姐会那么容易就醉吗?再拿酒来!”
说着就伸手去抢信房的酒壶,接着一口气往喉咙里连灌几口。
“哈!难怪父亲一直不让我喝酒。原来是这般美味。”
廉姬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信房连忙搀扶着她。
“你这是要去哪?”
信房问。
“当然是去找那个老东西算账!”
“老东西?谁?”
廉姬凑近信房的脸,狐疑似的问道:“你小子是不是喝醉了?当然是我父亲细川藤孝啊!”
“竟然直呼其名……”
信房自言自语道。
“岳父现在身在胜龙寺城啊,离这里有好几天的路程。”
“我不管!你要是敢拦着我……”
“好啦,好啦。来这边坐好。”
信房劝说着廉姬,试图扶她坐下。可是没想到,醉后的廉姬力大无比,反抓着信房的双臂,一把将他甩了出去。信房整个身子横在半空,撞向纸门。纸门噼里啪啦折为两段发出了巨响,立马惊动了侍卫。
“殿下发生了什么事?”
第一个前来的是大善。见信房捂着腰在地上翻滚,连忙蹲在他身旁,警戒着四周。
“殿下,你没事吧?”
信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摆了摆手,脸上挂着不知是痛苦还是高兴的表情。这让大善十分不解。
“你是谁?”
廉姬指着大善问道。
“我是大善啊,夫人。”
“你也是来阻止我前往胜龙寺城的吗?”
“胜龙寺城?”
“少装蒜了!”
廉姬一把抓住大善的肩头,一个转身将他也甩了出去。不明情况的大善就这么飞了出去,砸向地面后还滑行了一段距离,直到撞到墙边才停下。
接着赶来的九郎兵卫和又市郎正好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俩连忙上前打算控制住廉姬。
“切不可伤了阿廉。”
趴在地上的信房吩咐道。
“是。”
九郎兵卫和又市郎相互挤着眼,谁也不敢先上前。
廉姬可不管这么多,她气势汹汹地冲向九郎兵卫,一把就将他推出了门外。九郎一个不慎,掉下台阶,倒在了院中。又市郎见状大惊。
“夫人怎会有这般神力?”
“她只是喝醉了,不足为惧。”
信房说道。
廉姬一扭头,目露凶光,朝地上的信房走去。又市郎连忙上前营救,他抓住廉姬的肩膀,廉姬也不甘示弱反抓回去。两人如同相扑的大力士一般难分高下。体重方面廉姬不及又市郎,但是要论身高,廉姬可不输于在场的各位。
“殿下……”又市郎紧咬着牙关,从齿缝中吐露着话语,“不伤到夫人,我该如何是好?”
“我想想……你就这样跟她比力气,直到她累倒为止。”
又市郎疑惑地“欸”了一声,一个松懈就让廉姬给甩飞出去,正好撞倒了刚起身的大善。
“喂喂喂!就凭你们这种身手也敢说保护殿下,真是大言不惭!”
不可战胜的廉姬叉着腰说道。
大善三人心中燃起一股斗志,重新摆正身姿,将廉姬包围。
“若是连夫人这样的女流都摆平不了,我们还有什么颜面待在殿下身边!”
大善瞪圆了眼,与又市郎、九郎交换了一下眼色。
“要上了!”
“好!”
“一、二、三!”
三人一齐冲向廉姬,将她架住,但似乎不能轻易就拿下。信房见状赶忙爬向门外,逃出屋子。
这时候门口出现一个身影,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了快两三米。
“你们在干什么?从刚才起就很吵闹。”
信房抬起头,看了半天才看清眼前的人。
“啊,是阿初啊。”
“你趴在地上干什么?”
“阿廉喝醉了……”
信房话音未落,廉姬便挣脱开了三人的包夹,朝他大步走了过来。她一把抓住信房的脚腕,将信房拖至屋子的正中央。
信房面朝地面被拖行了一段,鼻子和额头都摩擦得通红。廉姬单手将信房拎了起来,双手一拍他的双肩,让他重新站好。
“不许跟除了我以外的女子说话!”
“是。”
信房带着哭腔回了句。两排鼻血缓缓流了下来。
一见信房流血,廉姬就像突然又换了个人似的说的:“殿下,你怎么流血了?”
信房哭笑不得地答道:“没事,不碍事。”
“谁把你伤成这样的?”
信房无奈地环顾着大善他们仨,不知如何开口。
“是他们三个吗?!”
廉姬大喊道。
大善三人连忙抬手否认。
“你不记得了吗?”
廉姬摇摇头。
信房苦笑。
廉姬突然没了兴致,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后,说了句“我困了”便靠在信房身上睡着了。
信房连忙接住她,生怕再把她给惊醒了。
“你到底给她喝了多少酒?”
阿初皱着眉头问道。
信房不敢出声,腾出右手竖起了食指。
“哈?”
信房再次苦笑,鼻血滴了下来,他连忙收起笑脸。
“谁来帮我一把?”
信房看向身旁,站着的大善、九郎兵卫、又市郎又有哪一个不是鼻青脸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