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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周五晚上,师弟张少阳喊我一起吃饭,说好久没有见了,聚聚。除了师兄弟这层关系,我们还在同一家出版集团工作,算是同事。
在华丽的“盛世大酒店”,我找到“贞观之治”包间,里面已经坐着四五位不认识的人,大体上都是文化、教育、新闻业的出版同行。我说:“他妈的,贞观之治,按照这个标准,能有几间包间?”对面一个学究模样的人说:“到了1978,就一年一个包间了,这家老板很用心。”
另一个人问:“那到哪一年结束?”
那人说:“不知道,没仔细看。”
“不能结束哇,比如说到2010包间就结束了,岂不是又犯了政治错误?”大家欢笑起来。张少阳很快出现了,随后又来了一男两女,大家互相介绍,“你好”“你好”的声音于是此起彼伏。
饭局上的话题紧紧围绕2014年的中国展开,缤纷、混乱、暧昧、刺激、无知,更为重要的是,多。这些我都没有兴趣,我只关心诗歌。无论我是在唐朝还是在今后,我都会只关心这件事。当然,这件事我无法证明,我既不生活在唐朝,也不生活在今后,而是生活在当今。当今让我有了一个唐朝没有、今后或许也不会有的爱好——足球。这个爱好成了我的标签,很多人说,一看到我,马上就感觉一个劣质的、脏兮兮的业余比赛用球滚了过来。
我感觉到,右手边的小伙子也非常厌倦。我突然问了一句:“你踢球吗?”他连声回答说:“踢球踢球,不过好久没踢了。”张少阳插嘴说:“杜雷踢球很好,杜雷你以后可以跟着牛老师踢球,牛老师坚持每周一场。”
我纠正说:“不是坚持踢球,是没有球踢的日子我也坚持过来了。”大家笑笑。我对杜雷说:“要不明天上午你跟我去踢球?”
杜雷解释说:“明天不行,杂志社组织了一个夏令营活动,带学生去安徽马鞍山的采石矶采风,瞻仰大诗人李白的风采。”张少阳说:“牛山你如果明天没有事,倒是可以跟杜雷去采石矶,玩一天。”
大约一个小时后,我决定跟他们一起去采石矶。去采石矶,要路过我故乡所在的县,如今已经改为区,要经过老家所在的镇,现在改为街道。路过老家而只是远望,这样的机会并不多。我要了杜雷的电话,说好明天上午在集团门口集合,八点准时开车。
2
车上非常吵,几十个来自全省各地的小朋友在想象着长江的壮阔,讲述着各自的精彩生活。他们十来岁就感觉到生活非常精彩,那么往后几十年,生活要精彩到什么程度他们才会罢休?杜雷负责另外一辆大巴车,这辆车上的工作人员叫王晓燕,也是张少阳手下的编辑,浓妆艳抹,用浓妆艳抹转移我们对她长相的注意力。她长得实在是太丑了,对此我充分尊重,我长得也丑,像一个粗糙的足球。车上还有一个旅行社的导游,姓司马。王晓燕口口声声称呼她为“司马导”。难得听到如此烦琐的简称,我对王晓燕说:“你烦不烦,还不如直接喊她导游呢!”王晓燕笑了笑,往前走几步招呼学生,又猛然回头对我说:“或者喊她司导!”她说着,眨眨眼睛,做出一个坏笑的表情。
车子行驶在最右边的车道上,绿化树偶尔会贴近车窗。我长时间看着绿得发黑的树枝,它们排列在高速两边,连为一片,成为一道墙壁,隔开了飞速的车辆,也隔开了静止不动的丘陵、年复一年的村庄和缓慢移动的老人。透过树与树之间的缝隙,我看到了静默的乡村。
车子猛然发出一声巨响,司机减速、刹车,巨大的车身颤抖着缓缓开向路边应急车道,伴随着瘆人的摩擦声。因为大巴车是两个轮胎并排,因为车速慢,车里人多,甚至因为道路很平坦,我们没有遭受翻车撞车之类的危险。很多小朋友直到车子停稳,才知道爆胎了。对于爆胎的后果,他们没有概念。
王晓燕、司导还有司机,都掏出电话联系前面一辆车。他们联系的人想必是对应的,王晓燕联系杜雷,司导联系前一辆车的导游,司机联系前一辆车的司机。车里叽叽喳喳吵个不停,同学们都在打听出了什么事,怎么不走了。两个男生把鼻子贴在车窗上,看着一辆辆车子从眼前飞驰而过,嘴里冒出一声声惊呼:“奥迪!”“迈腾!”“奔驰!”“三菱!”“哇,路虎!”“这是什么车?”“这么大的卡车!”“这个车跟我爸的一样”……我坐在最后一排靠右的位置,眼前是一排树和树缝后面的村庄。现在,树静止了,村庄似乎失去了在快速变动烘托下的岿然不动时才具备的悠远气息,有些丑陋,有些枯燥。我闭上眼睛,打算睡一会儿。王晓燕拿起话筒,大声问道:“小朋友们,你们当中有谁经历过爆胎呀?”
大家都摇头。但真的有一个小胖子举手说,他经历过。
王晓燕表扬了他两句,又大声说:“现在,同学们,大家每个人都经历过爆胎了。通过这次夏令营,大家都了解了什么是爆胎!”
下面传来一阵惊叹,叽叽喳喳声又大了起来。王晓燕正色道:“大家安静一下,安静,告诉大家,爆胎其实是极其危险的事,爆胎在夏天最容易发生……”
我戴上耳机,把身子往下缩了缩,听着音乐,睡着了。
3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外面凄厉的刹车声吵醒,眼前的一切和睡前一样,王晓燕、司马导和司机都是电话不停,似乎没有挂过电话。小朋友们继续叽叽喳喳,但能感觉到他们坐不住了。出于安全,王晓燕没有让学生下车,偶尔有人要小便,也是由导游护送着跨过防护栏,走到很远的树林里。他们走得那么小心,平凡不过的树林对他们而言有些艰难。
我下车走到车尾,跟司机等人聊天,一起等待换胎的人过来。车厢里已经矛盾丛生了,很多小孩儿要下车,不是要大小便,就是肚子饿,还有的就是想下车,坐不住了。杜雷和他们车上的导游,建议司机继续往前开,慢一点儿没有问题,司机心痛钢圈,不同意。我看看四周,高速让我不再认识自己的故乡了。通过网络地图的帮助,我知道了我们现在停在何处。
我告诉王晓燕:“让司机往前开,不到两公里有出口,再往西几百米,就是一个很繁华的小镇,可以先让小朋友们吃饭,镇上修车的铺子起码有五家。”我安慰烦躁不堪的王晓燕说,“虽然耽误了时间也花了钱,但不影响大局。”
王晓燕问我:“牛老师你怎么对这一带这么熟悉?”
我不想告诉她我就是本地人,用鼻子“嗯”了一声算作回答。王晓燕却热情地帮我回答:“牛老师你是不是经常趁着周末出来郊游哇?现在郊区一日游真的很盛行嘞,又方便,早出晚归,又能离开城市,回到大自然的怀抱中。我就经常跟我老公一起到处转转,很多农家乐都很不错的,真的很不错,有的度假村感觉,跟欧洲一样……”
我说:“跟师傅说一下吧!”
司机还是不答应,就是要在这里等着,务必修好之后再赶路。他越说越激动,态度恶劣,这让文艺情怀浓烈的王晓燕几乎要哭出来。导游不表态。我对司机说:“师傅我单独跟你说两句。”然后我拽着他走到车后几米,坐在栏杆上对他说:“爆胎是你的责任,我知道这种车租一天是五千左右,你不开,我们马上打电话找其他的车来接人,你这笔生意就不要做了。还有,你可以打电话把胎换了,但不保证你就能走掉。”
听我这么说,师傅看看我,眼里充满了不屑,但由于我刚才说话时非常低沉缓慢,带点儿嘶哑,像电影上的某个老大,他有些犹豫。我使劲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师傅被我拍得一个踉跄,顺口说:“我们走。”
我说这话是有底气的,如果我打电话给好兄弟陈尚龙,他本人不用出面,这位师傅也基本上做不到人车两全了。只要想到陈尚龙,我就觉得非常安全,甚至,觉得膨胀。
4
在仙人矶镇,我们在一处修理厂下车。王晓燕忙着和前方的杜雷以及后方的张少阳联系。我带着队伍来到二十米开外的万豪大酒店,这家酒店是我叔叔的表弟的同学的舅舅开的——如果说是我叔叔的战友的侄子的舅舅开的,也可以,反正就是沾着边。我来过很多次,这次可算给他们带来大生意了,五桌。
我和司机、司马导和王晓燕坐在最靠外的一张小点儿的桌子上吃饭,里面乱哄哄的,王晓燕和司马导不时去照应他们。我和司机相对无言。我要了一瓶冰啤酒自顾自地喝着,司机有点儿馋,不断喝茶。
我听到一阵阵压抑的惊呼,一群酒气熏天的人从酒店深处像呕吐物一样冒了出来,走在前面的是两个穿白背心的小伙子,脖子上都挂着金项链,因为太粗了,不像真的。随后是一个精瘦的人,他脸色阴沉,苍白,但最醒目,大热天他穿着一件漆黑的带着金属色泽的衬衫,扣子敞开着,下身穿着裤缝笔直的西裤,蹬着一双大红色皮鞋。他后面还跟着三五个人模狗样的小青年。
我喊了一声:“陈尚龙,陈尚龙。”
陈尚龙伸手把两个穿背心的家伙扒到两边,朝我扑过来,但他和以前一样,嘴里没有一点儿声音。我站起来,迎向他,然后我们撞在一起。他咧着嘴笑了起来,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说着:“陈尚龙……”
他在我旁边坐了下来,和司机挨着。他的伙计们一瞬间把我们围住,我们顿时感觉到了昏暗。我还是不知道说什么,陈尚龙也不说话,掉头看一眼,一个小伙子递过烟和打火机,陈尚龙给我一根,然后伸手要帮我点。我说,我自己来,他伸手打了我手背一下,把小火苗伸到我鼻子底下,我只得伸着脑袋去点烟。我用眼睛看了看司机,陈尚龙轻微地“哦”了一嗓子,掉脸给司机一根烟,帮着点上。
我说:“去采石矶搞夏令营,路上爆胎了,到这里修,顺便吃午饭。”
我冲着里面比画了一下:“全是我们的队伍!”
陈尚龙问我:“怎么不给我打个电话?”
“没想到要在这里停啊,直接去采石矶,前面还有一辆车,估计都已经到了。”
“那你停了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我以为换个轮胎很快就走了。”
“你都到这里吃饭了,怎么不给我打个电话?”陈尚龙继续问。
我有点儿不耐烦了,喝了口啤酒:“谁知道你在家呢。这个活动不是我组织的,我就是跟着出来玩一天,下午就回去了。”
司机说:“你们慢慢聊,我去看看车子。”站起来走了。
陈尚龙问我:“你不是在工作是吧,那你下午跟我走吧,我们去办点儿事。”我看着他,等他继续说。他知道我凡事必须先说清楚,不然不干。当然这是受他的影响。我受陈尚龙影响的事情很多,健身第一;说话少而且慢第二;必要的情况下用拳头第三;宁可发呆也不看一眼没兴趣的事第四。还有很多,或许我不知道。陈尚龙是不是知道我跟着他学了很多东西,我也不知道。
陈尚龙告诉我,下午打算去拜访开发区顾主任,很重要,所以他中午滴酒未沾。但是这个主任在公开场合总是出口成章,尤其爱谈杜甫,这让他很惶恐。现在既然我出现了,就陪他一起去。“你他妈的好歹也是中文系的。”陈尚龙咧嘴笑笑说。
“那我怎么回去?”
陈尚龙说:“这你担心什么,我有的是人,背都能把你背回去。”
他又说:“要不明天我们一起采石矶,好好玩一天,再把你送回南京。”
我满意地点头答应。
5
我和王晓燕挥手作别,她不能理解我就此不走了,我也没有多解释。看着他们缓缓朝高速入口开去,我觉得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我的意思是,我再也不想见到他们。
陈尚龙说:“我跟顾主任约好三点,先去我家看看。”
我钻进陈尚龙宽大但便宜的越野车。车子咆哮着往前冲去,后面跟着一辆破旧的黑色轿车,几个小伙子挤在里面。这轿车像极了前面越野车的小弟,非常亢奋,使劲发出很大的噪声,跃跃欲试。两辆车在乡村小路上拐来拐去,我一会儿就不认识路了,也不认识周围的景象了。对于老家一带,我原本就不是特别熟悉,如今它经过改造,对于我就是双重的陌生,到这里和到火星没有区别。
经过一条长长的水泥路时,陈尚龙指着左手边宽阔的水面说:“这个鱼塘现在我包下来了,里面全是好鱼。”
眼前的鱼塘似曾相识。陈尚龙说:“就是以前我们来玩的水库,后来周围拆了,水库还在,荒了好几年,前两年我包下来,把它一直扩展到江边,高科技养殖。”
“怎么高科技?”
“鱼塘边上装了很多仪器,有测水温的,有监测鱼饿了还是饱了的,仪器显示出各种数据,我们就根据数据来喂饲料,加温降温什么的。”
“你说得我都想住到里面去了。”我看着安静的水面说。
“每隔一阵子,我们就用一艘小船在水里来回开,螺旋桨使劲打水花,让鱼在里面到处乱窜,这样不是有活力嘛!”
“生于忧患养殖法。”我说。陈尚龙哈哈大笑。
在一幢夸张的建筑前,陈尚龙大叫:“到了,下车!”我看到一幢来路不明的楼房,第一层大约是得克萨斯风格的;第二层疑似北宋风格;第三层有点儿像南美洲战时风格,颜色花哨,但千疮百孔的样子。最关键的是,这幢楼房居然是三层的,在本地民居中可以说是绝无仅有。少数村官、老板之类的房子也是三层,但都低调地往地下发展,第一层的一半露在外面,看上去比两层楼高,足够谦卑又不失优越。陈尚龙家则是满满的三层,如果有地下室,那就是四层,如果有阁楼,那就是五层,我羡慕不已,开玩笑说:“这个房子卖给我吧,我如果住这里,就专门拿一层做健身房,再专门把顶层拿出来做朗诵场地,排满沙发,供二十来个真假诗人抽烟喝酒,直面风雨。”陈尚龙说:“你有时间住回来我就卖给你,我一直劝我妈住到小区里去,住在这里我不放心。”
院子很大,当陈尚龙的老母亲沿着院子的中轴线迎向我们时,我仿佛看到了她背负着宽阔的时间和空间。她居然还健在,真是一件神奇的事。她至少有七十岁了,陈尚龙是她的小儿子,上面有一个哥哥,陈尚虎,死了;再往上还有一个姐姐,陈尚梅,已经回到了老家亳州,七八年前,当我和陈尚龙还在读大学时,陈尚梅就已经有了孙子。我问过陈尚龙,“为什么你们兄弟姊妹三人都隔着十几岁呢?”陈尚龙回答说:“先有的姐姐,但父母想要儿子,就继续生,在陈尚虎之前,怀了两胎,流产一个,夭折一个。”
“那为什么还要你呢?有了陈尚虎就儿女双全了,你纯属多余呀!”
“有了陈尚虎,陈尚梅也出嫁了,他们就又想要个女儿。那就继续生,在我之前,怀了两胎,流产一个,夭折一个。”
我有点儿惊悚:“那夭折的两个,是男是女?”
“第一个是女的,得病死的。夭折的第二个是个儿子,长到五岁,淹死了。至于流产的两个,没法检查是男是女。我应该是排行老七,我妈妈生我的时候四十岁。”
我完全不能理解一对夫妇为什么如此这般地不断生孩子,而且在经历过流产和夭折这么大打击之后还能一切如旧。后来我知道,我的外婆也累计怀了十个孩子,流产四个,一个十二岁时淹死了,留下舅舅、姨妈和母亲五人。这百分之五十的存活率大概也是很低的了,但陈尚龙家的存活率只有百分之四十三,这些数字背后,是大面积的死亡。后来,我的父母想要一个女儿,结果七个多月流产一个之后继续努力,第二年就生下了妹妹,也就是说母亲在两年的二十四个月里怀孕了十六个月。生命力是不可理喻的,也是不可抗拒的。
我们在一楼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陈尚龙母亲坐在我们对面的八仙桌边,继续剥大蒜,这件事她做了几十年,可能再也停不下来了。在漫长的艰难的日子里,大蒜成了陈尚龙他们家伙食的亮点,甚至成了精神上的寄托。我们喝茶,抽烟,沉默。我问陈尚龙:“除了鱼塘,还搞什么?”
“想开一家饭店。”
“别开,你开饭店很容易亏本。”
“我开了就能确保不亏本,我苦恼的是,仙人矶镇每家像样的饭店都跟我很熟悉,我开饭店,他们不就混不下去啦?”我笑笑,一半是呼应他的义气,一半是讽刺他太自作多情了。陈尚龙从高中开始做生意,他的眼光、专注和手段都不可否认,我跟着他混吃混喝近十年,对此很清楚,但生意过程中的厌倦和生意开始之前的犹豫也让他始终没有特别大的起色,只能算作小老板,无法登堂入室。
我站起来说,看看。于是我们一层层看过来。走到三楼露台上,我看看南边,是壮观的开发区,一幢幢安置房和厂房拔地而起,巨大的脚手架像一只只指挥棒那样主导着本地的旋律。看看北面,是几十年如一日的村庄,但村子也在缓慢变化,变高,变旧,从匮乏的漆黑变成空洞的苍白,房屋和房屋之间的树木让一切柔和了很多。还是村子,还是我们当年出没的地方。陈尚龙家横跨拆迁和不拆迁的界线,即是开发区的尽头,也是残存的村庄的尽头。西面是丘陵和长江,东边是丘陵,随后就是高速,不知道在高速公路上能不能看到陈尚龙家这一景观。
“你准备带什么到顾主任家?”
“什么都不带,不能害人。”
“那你怎么办事?”
陈尚龙笑笑说:“这个。”他掏出一个信封让我捏一下。卡,很厚。陈尚龙说的什么都不带是指茶、烟、酒、补品、玉石、字画之类的实物。我对陈尚龙说:“你其实可以做这个生意。”
“什么生意?”
“帮人送礼。帮人打听送什么好,帮人送过去,帮人盯着效果,最后收钱。”
陈尚龙低头没说话,往楼下走,我们再度钻进宽大的越野车,朝开发区人工湖边上的湖景佳苑开去。因为要去拜访大人物,车子似乎低调了许多。我闭着眼睛,又要睡着了。
很快,我们停下,陈尚龙一挥手,两辆车掉头,不见了。我们一前一后走在小区里,在午后灼热的阳光底下朝小区深处走去。陈尚龙说:“最恨这种大得没边的小区,出一次门都很麻烦。”
“那是因为你没开车到楼下,就算骑个助力车也不觉得多麻烦了。”
陈尚龙说:“你说的代人送礼,我觉得不行。这里是熟人社会,送礼的收礼的都熟悉,不需要我做中介。外地来这里的,需要中介,但这些人一般都没什么钱,我能落多少。”
“你可以当成第二或者第三副业来做。你不也是外地过来的,你最知道该怎么帮助外来的人早点办成事。”陈尚龙不再说了。我补充一句,“这个问题有点儿复杂,搞得跟同乡会、驻京办一样。”
6
开门的是个年轻小伙子,和我们十年前一样,傻,又自命不凡。陈尚龙说:“顾伟前,你老头子呢?”
“临时出去了,他让我跟你打个招呼。”
看来顾主任没有对儿子交代让陈尚龙直接走人,还是留下礼物再走。顾伟前打开门让我们进去,很凉爽,简直犹如冰窟一样。昏暗的客厅里电视屏幕闪烁着,特别刺眼,一个姑娘背对着我们在看电视。
顾伟前说:“坐,陈尚龙,别客气。”看看我说,“这位是?”
“我表哥牛山,也是仙人矶的,你不认识,你老头子认识他跟他爸爸。”陈尚龙说着在餐桌边坐了下来,我坐在他旁边,沙发上的姑娘站起来,扭着身子看着我们,而顾伟前站着,似乎马上就要把我们送走了。
我看到桌上有烟缸,点根烟抽了起来。陈尚龙连忙拿根烟给顾伟前递过去,顾伟前看了一眼那姑娘,点着烟,也坐了下来。于是我们三个开始抽烟,但不说话。那个姑娘再次背对我们,拿着遥控器换台,电视屏幕开始快速闪烁。
陈尚龙说:“我们打牌吧!”
桌子上散着一副扑克,好像刚刚打完。顾伟前走到姑娘面前说:“小叶,打牌呀?”小叶看了一眼,说了句什么,继续摆弄遥控器。顾伟前说:“打牌,三缺一呀!”小叶站起来,走过来,坐下,对陈尚龙说:“抽根烟。”
我们坐好,顾伟前拿出了四瓶冰冻矿泉水。我问顾伟前:“这位是你什么人?”顾伟前脸一红说:“是我同学,叫叶芳芳。”陈尚龙开始解释怎么打,输赢怎么算,钱怎么算。我看了眼叶芳芳,她也有点儿吃惊地看着我,显然我们没有想到会赌钱,但我们都没说什么。
时间慢慢过去,陈尚龙和我先赢后输,顾伟前、叶芳芳赢了好几百块。很快,四个人抽掉了三包烟,客厅里的气味有点儿浓得化不开。我掏出第二包烟,陈尚龙拿出三包烟,给他们一人一包,顾伟前站起来,把窗帘拉开,推开窗户透透气。他有点儿紧张地说:“晚上我妈妈回来肯定要骂我,她最恨烟味。”
陈尚龙说:“那你们不是经常在这里抽烟打牌吗?有时候麻将一打就是一夜。”
“现在少多了。”顾伟前说。我看看他们,他们很熟悉,顾伟前有点儿畏惧陈尚龙,除了小他十来岁,还有一种外来的畏惧。
叶芳芳说:“点根蜡烛就没味道了。”
从狭窄的窗帘缝隙里射进来的光线在我眼前晃悠,我有点儿睁不开眼睛。但让我一个多小时始终不敢直视的是叶芳芳,她极其健康阳光,用饱满、修长、丰满、圆润、线条分明、生动等之类的词都可以形容她,不算漂亮,但活力逼人。只是她懒洋洋的,似乎对眼前的一切不情不愿。她和陈尚龙应该也是初次见面。也就是说,我和陈尚龙处于同一起跑线,相比之下,她似乎更愿意和我搭讪,不时伸手抽我的烟。我抽万宝路,遥远的一种烟,陈尚龙抽软中华,基层社会的品质保证。
7
五点左右,顾主任推门进来,脸色阴森,符合干部形象。他看了我们几眼就进了房间里,喊一声,“顾伟前你过来一下”。我们互相看着,没说什么。我已经敢于盯着叶芳芳看了,只要她不看着我。
一会儿,陈尚龙说,我也进去一下。目送他进了房间,我收回目光,和叶芳芳相遇。我问她是哪里人,和顾伟前谈多久了。叶芳芳说:“苏州人,在这里一家钢铁厂里上班,工程师,不是顾伟前同学,但确实是校友,大他三岁。”
我说:“哦。”
“一年前到这里,到了才认识顾伟前,然后顾伟前就追我。”
“追到没有?”我问。她看看我,愤愤不平地说:“他要不是顾主任儿子,说不定追到了,他总是说他爸爸怎么怎么的,自己打算怎么怎么的。我说,那就等你当了老板兼书记我再跟你同居吧!”
我松了一口气,随即说了一句傻话:“我也没有女朋友。”
叶芳芳站起来进了洗手间,轻微的水流声传出来,在昏暗寂静的客厅里回荡,陈尚龙他们三个人在一起,但一点儿声音都没有,我也只是坐着,似乎我此刻身在采石矶,大江边,看着李白当年醉酒捞月沉江的水面出神。光天化日之下的寂静无声也是一种景致,不比水天一色的长江逊色。我打量着这个巨大的客厅,我坐的位置应该是餐厅,一道顶天立地的储物架隔出了客厅,目光穿过空荡荡的储物架,可以看到电视机、茶几,以及刚才叶芳芳陷在其中的一圈沙发。客厅的窗户一样被窗帘遮得严严实实,不知道这是家庭主妇的习惯还是官员的习惯。
张少阳给我打电话,问我怎么没有去采石矶。我跟他简要回顾了爆胎历程,然后说:“遇到老同学陈尚龙了,几年前他去了深圳,现在回来了。他刚回来时给我打过电话,当时我又出差在外地,一直想着见见他,这次居然遇到了。”
我对张少阳说:“回去我得谢谢你邀请我去采石矶,不然遇不到陈尚龙,去不去采石矶我无所谓。”他在那边哈哈大笑。叶芳芳回来,靠着椅子抽烟,看着我说起陈尚龙。等我通话结束,她问我:“陈尚龙是做生意的是吧?”
我不愿意对不熟悉的人,比如叶芳芳,多谈陈尚龙,用鼻子“嗯”了一声算是回答。看看时间,已经五点半,外面依然天光大亮,但他们几个已经说了半个小时了。
8
陈尚龙从房间里出来,大嚷着把我介绍给顾主任。我认识顾主任,他也认识我父亲,记得我。所以顾主任的话题就是:“你们变化太大了,一点儿都不认识了,走在路上肯定认不出来。”我说:“顾主任客气了,都是一代代的人,飞快,顾伟前我刚才看着就觉得从来没见过,其实以前也在一起玩过。”
顾伟前说:“我记得,不过那个时候太小了。”
叶芳芳有种外来人的感觉,这种感觉陈尚龙体会了十多年,他安慰似的说:“叶工我们收拾一下,马上出去吃饭,吃全鱼宴。”
叶芳芳拒绝了,顾伟前把她拽进房间,两个人说了好半天。顾主任不耐烦地说:“我们先走,他们自己有车。”在走出大门的那一瞬间,我依稀听到了最里面房间的吵架声。看来叶芳芳对这个下午以及晚上的安排不甚满意。
我和顾主任坐在越野车的后座,我已经称他为顾叔叔。顾叔叔间歇性地问我现状,我一一回答,无非出版和传媒、网络和时代、内容和数据、客户和服务之类。一个不留神,顾主任谈到了杜甫,陈尚龙最畏惧的一部分。顾主任说:“你们既然搞主流价值出版物,杜甫不能不谈哪,杜甫写得好,而且他毫不掩饰他忠君爱国爱人民的思想,一点不掩饰,不作清高,也不颓废,忠君就是忠君,爱国更是大声疾呼。我们不可能要求杜甫有革命思维、全球化眼光,他的忠君爱国,就是最为典型和崇高的核心价值观,就是那个时代最珍贵的核心价值观嘛!”
我默默听着,把手机屏幕侧过来,搜索,随后冒出一句:“是呀,‘云白山青万余里,愁看直北是长安’。长安就是杜甫的核心价值,他写得明明白白、坦坦荡荡。”
顾主任有点激动地说:“对,长安就是杜甫的故土家园,更是他的渴望。”
“像北京是现在全国官员的圣殿一样。”
顾主任愣了一下,哈哈大笑说:“我对北京没有兴趣,能去市区我也不去,我就在这里,这里是我的归宿。”
我连忙说:“所有杜甫的诗句里,我觉得最震撼的是这一句,‘野旷天清无战声,四万义军同日死’,胜过千言万语。”
这句不是临时搜索的,我一直记得。顾主任沉默片刻,又抖擞着说:“所以,要是我来写,我就要写一部杜甫核心价值十论,一是他的儒学渊源;二是他的官宦背景;三是他的公仆之心;四是他立功立言的壮志;五是他的感恩之心;六是他的孤绝果敢,洁身自好;七是他坚定不移,不惜身,遇到挫折不走歪路邪路;八是他老而弥坚,越发执着;九是他对汉语言的伟大继承和发扬;十是他和同代人的友谊。”
陈尚龙在前面连声鼓掌,扭头喊道:“顾主任,你一定得把这十论写下来,让牛山给出一本精装本,钱我来出,我们要让好东西流传人间。”
顾主任苦笑着说:“小陈哪,你觉得我有时间写吗?我官不大,事情多到什么程度你不是不知道,我能抽空想想就很过瘾了。”
“你官也不小啊,能直接去北京汇报工作,怎么会小?”陈尚龙呼喊。
我感觉插不上话,我觉得杜甫还有一个优异的品质顾主任没有说到,就是杜甫对民间疾苦的关注超出了一般人所具备的来去匆匆的同情,是感同身受和推己及人,甚至有种代为受苦的情怀。杜甫的内心真的很变态。
我对顾主任说:“顾叔叔,我一直想着一个小问题,就是史上最厉害的求职信其实是杜甫写的,就是那一句‘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就是一封求职信,毛遂自荐。”
顾主任笑眯眯地听着,我不知道他是因为我说的段子有趣,还是回味陈尚龙关于他的官不小的话。总之他在笑,这就好。
9
叶芳芳和顾伟前都没有出现,我很失望。更为失望的是面对几个顾主任的部下,清一色的官吏,操着我熟悉的方言,说着谁升谁降谁被抓之类。陈尚龙一副做东的架势,跑前跑后的,但饭局开始后,顾主任成了东道主,我成了他的贵客,这是我不愿意看到的。我反复解释:“都是自己人,不是客,能和叔叔伯伯们坐下来喝顿酒,尤其是顾主任,是我的福气。”
我对这个饭局毫无兴趣,但不能显露半点,不能让陈尚龙为难,更不能让这些从小就见过我的长辈认为我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于是我硬着头皮说话,接受询问,反复解答,还不断谈到杜甫。顾主任有一个本事,能把几乎所有的事和杜甫联系起来。眼前临江的包间,让他想到了杜甫。喝酒更是可以扯到杜甫。我以为头顶上亮得刺眼的灯泡和杜甫无关,但顾主任说,杜甫那个年代如果有这么亮的灯,他大概可以多写一倍的诗出来,他总是醉醺醺的,再加上灯光摇曳昏暗,那就只能继续喝酒,酒入愁肠,一口三叹。
三个中年人景仰地看着顾主任,我觉得他们此刻并不是出于对上级和权力的崇敬,而是真的对诗和语言有了感觉。这是我一直坚信的事,那就是,诗应该是所有人的权利。借着酒劲,我把这话对他们说了出来,随后说:“来,我们他妈的敬杜甫杜老师一杯。”
顾主任哈哈大笑,端起酒壶说:“要敬就他妈的敬一大壶。”
这是一个开头,接下来就是一壶壶地喝白酒,虽然每次只倒四分之一壶,但总是确保比小杯多出很多。我要吐,陈尚龙拽着我走出包间,站在走廊上,指着下面黑漆漆的水面说:“直接吐吧,正好喂鱼。”
“这是你的鱼塘?”我问他,刚才一路过来我被杜甫搅和得晕头转向,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儿。何况,陈尚龙的鱼塘占地确实太大了,目测无边。
“我在江面上围了一道埂,我们就在长江上面,后面是我的鱼塘,江水养殖嘛!”
“我吐了鱼会不会醉?”
“那你得吐多少?”
说话间我吐了,仿佛刚刚吃下去的一条条鱼从我嗓子里跳出来,欢快地奔向长江,直奔大海而去。它们原本来自江河湖海,现在回到水里,只是在我嘴里走了一遭。
我刚吐完,一个人从黑暗中走过来,递给我一瓶冰水,我漱口,吐掉,喝一两口,再漱口,冰水真的是呕吐之后的无上安慰。我掏出手机看看时间,不过七点半,天刚刚全黑,却又似乎黑了很久。我给父亲发了一个消息,告诉他我在老家跟陈尚龙吃饭,明天再回去。我补充一句,遇到了顾主任。父亲没有回复。自从中风之后,我把父母接到城里,以期有个照顾,我还希望父母在身边可以对我形成约束,不然我行踪不定,哪天倒在某地,不会有人知道。比如在这个水面如同锈迹丛生的江边,一头栽下去那就音讯全无了。想到这,我赶紧往回走,一个人跟我撞了下肩膀,他结结巴巴地对我说:“吐好啦?”
我说:“好了,你来呀!”
他说:“我来……哇……”这家伙吐得孔武有力,毫不留情。
10
饭局没有持续很久,他们吃喝一顿,个别人吐了,再继续吃喝,随后去打麻将。我被陈尚龙安排到江对面的无名小洲上过夜。这个小洲在我们的童年里印象深刻,它生产芦苇,每年春夏之交,几个村子的人划船过去打芦苇,回来后编织成席子,卖给砖瓦厂用于遮盖砖头土胚。我在几个亲戚家看过堆积如山的芦苇,看过专门为编织席子购置的织机。但我从来没有到小洲上去过,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去,这么想的时候已经身在洲上了。
陪我的是刚才一起吃饭的某位叔叔的儿子,他自我介绍说叫皮雷。我说:“你怎么取了个老外的名字?”他羞涩地笑笑,介绍说:“这里以前是荒地,江南江北的人都到这里来放羊、打芦苇,现在陈大哥把这里买下来了,要建一个豪华江上度假村。”
“那发大水怎么办?每次都淹。”
“周大哥把所有的房子都抬高了十米,你看。”
于是,我看到了一个空中楼阁,还有空中的光线,像头顶的星空被一把拽到了眼前。
“哥,你慢点。”皮雷拽着我,掏出手机,打开氙气灯,眼前的景象清晰了一点。这是一幢大而变态的建筑,平地拔起十米,我们就要走到它脚底下了。一根根水泥柱子撑起整个建筑,柱子之间的芦苇和杂草丛生,真正的水泥丛林。被抬起来的房子是中式的,又是西化了的中式的。一个台阶直通建筑大门,台阶的宽度有点儿吓人,不像是住家的宽度,也超过了娱乐场所的宽度,像陵墓的宽度。我们缓缓地走上去,眼前是木质的门和两排鬼火一样的灯笼。皮雷推门走进去,一个守墓人般的大爷笑眯眯地站在门里面等着我们。
皮雷站在大堂里对我介绍说:“这个是陈大哥根据电视剧上的古代青楼造的一个夜总会,还没有开业,但是房间都可以住了。”我周身感觉到了空调的冷气,这让我对这幢楼可以入住充满信心。
我问皮雷:“洲上就这么一幢楼?”
“现在就这一幢,以后还要沿江造酒店,绕整个洲都有包间,有一百个左右,这样吃早饭可以看日出,吃晚饭可以看太阳落山。”
我喝多了,对此没有激动,反而很清醒,陈尚龙看来是搞大了,而且每一笔生意都带着报复意味。大学时,陈尚龙对我感慨过:“牛山,只有你知道,我做生意不是为了钱,是为了报复。”
我问他:“报复了没有?”
“没有,有些仇怎么也报不了的。”
大学时我们的对话就是这么酸腐,比我现在嘴里的酒气还酸。但是,诗是每一个人的权利,要允许任何人抒情和言说。
皮雷把我安排在一个豪华套间,然后问我:“哥哥,要不要找个小姑娘来陪你?”
我看着他,等他继续说。皮雷很体贴地说:“这里现在还没有小姑娘,更没有本地的人,我马上让朋友喊一个外地的小姑娘过来,云南、贵州一带的。”
贫穷的地区就是盛产劳力和人体,我对皮雷强调云南、贵州有点莫名的恼火,似乎杜甫附身了。我对他说:“你问问有没有重庆的。”
皮雷答应一声,转身走出房间,我把空调温度打到最低,风速开到最大,希望这样能够把蚊子冻僵、赶走。自从上了小洲,我就一直被蚊子咬。看来,这里想要灯红酒绿,得把蚊子全部赶走才行。得把芦苇和杂草全部铲除,所有的土地铺上水泥沥青,如果有可能,再把周围最容易招蚊子的长江水全部抽干。
11
洗完澡,我穿着内裤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这个房间实在太大了,而且充满了镜子,这让我感觉很惶恐,我的一举一动都在房间里晃动、久久才会消失,而下一个动作又已经蓄势待发了。
九点左右,有人敲门,我穿上混合着汗水、酒肉味道的短袖衬衫去开门。看门的老大爷笑眯眯地站在那里,我吓了一跳,错愕,赶忙喊声“大爷”。大爷说:“小牛,你一进来我就认出你了。”
我说:“那您是哪位?我真不认识了。”
“正常正常,你十岁以前我常常见着,后来我也走了。出去了,几年前才回来。干不动了,在这看门。”
大爷一口气说了四五件事,我也只得让他进来,坐下喝茶。每次外出一两天,我都会带上半个月的茶叶,这大概是一种心理问题,但现在我可以用好茶招待大爷了。
他说:“我姓皮,跟你爷爷从小一起长大的,你奶奶不也姓皮吗?我跟你奶奶是亲戚,我还亲眼看到你太太(曾祖父)坐化了被抬回家。”
我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也没法开口喊他皮爷爷,太拗口了。我在使劲梳理着他在我的先人谱系中的坐标,一边听他继续说。
“后来我出去挣苦钱,跑过很多地方,现在回来养老了。”
我说:“皮雷是你什么人?”
皮爷爷说:“皮雷他爸爸是我侄子,皮雷是我孙子,都不是亲的,我出去二十多年,都疏远了。”
“那你自己的儿子、女儿现在都在这儿?”
皮爷爷有点惆怅地说:“他们都留在中山了,广东中山,都不回来了。只要政府不往回赶,他们就不会回来了。”
我对此没有什么看法,迁徙是必然的,世代住在一个村子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迁徙的最后一站是城市也是必然的。皮爷爷对我一直没有开口喊他爷爷也没什么看法,突然对我说:“你会下象棋,我们下两盘棋吧!”
我知道他的意思,他这是在证明十岁之前常常看到我,甚至看到我学下棋、会下棋。但我还是想不起来他到底是谁。和父亲常常一起出没的叔叔、伯伯我有些印象,但爷爷在我不满一岁时就去世了,跟他一起长大的老兄弟们,对我来说太遥远、太不重要了。
一边下棋,一边喝茶,抽烟。皮爷爷不肯抽我的,还让我也别抽万宝路了,说臭死了,让我抽他的红塔山。嗯,红塔山,它是一个时代的背影。万宝路其实也是。
我想象着皮爷爷的儿子、孙子们的生活,他们在遥远的中山,目前因为皮爷爷在世,一年得赶一次春运回来,然后每天待在潮湿高温的广州郊区,除了工作学习之类的,他们是在怀念故乡呢,还是踌躇满志要把他乡变成故乡呢!他们应该会什么都不做,打牌下棋喝酒聊天,年青一代晃晃悠悠,随时光起舞,虚无空洞地度过人生中的一个个阶段。
十点多钟,皮雷在楼下喊:“爷爷,爷爷开门。”看着皮爷爷出去的背影,我突然觉得异常喜庆,我是第一次在夜总会里听到“爷爷”这个称呼,还这么大声。很快皮雷上来了,后面跟着一个姑娘,很朴素,穿着普通的牛仔裤普通的红T恤,短发,看不出是哪里人。姑娘后面是皮爷爷,他大概是认为一局未了,或者想看看热闹。
我走过去,小声对皮爷爷说:“要不爷爷你把这个姑娘带下去睡觉吧!”
皮爷爷看看我,明白之后,眼睛放光,皱纹舒展,但他又痛苦地说:“人家怎么会愿意?”
我说“等下”,把小姑娘拽到卧室里,问她愿不愿意跟这老头下去。她瞪大眼睛看着我,我故作凶狠地说:“都一样,愿不愿意?”
她小声说:“太恶心了吧!”她的话很哀怨,但似乎恶心的事已经发生过了。我说:“你可以加钱。”她说:“一千。”
“本来多少?”
“本来过夜六百。”
我带她出来,对皮雷说了几句,他有点儿不相信,看看我们三人,我问他:“陈尚龙有没有给你钱?”他摇摇头,又掏出一千塞给那姑娘,皮爷爷带着她出门。我和皮雷坐在刚才下棋的座位上抽烟。我说:“他是你爷爷,这钱你就自己出了吧,就当孝敬老人。”皮雷脸腾的红了,不知道是心疼钱,还是对如此孝敬特别激动。
12
第二天,我一觉睡到天光大亮才醒,洗漱之后我下楼,姑娘不见了,皮爷爷也走了,变成了另外一个年纪稍轻的老人,精神抖擞。我问他哪里有早饭吃。他指指对岸。我给陈尚龙打电话,让他来接我。
来接我的居然是顾伟前。他说:“陈大哥他们打了一夜麻将,刚刚结束,我陪你去采石矶。”
我们乘坐带马达的小船过江,我一直回头看着小洲,但只一两分钟,就看不到那幢庞大而丑陋的建筑了,它只有一层,藏身在江面上的芦苇丛中。
叶芳芳也一起去采石矶,我们坐着昨天那辆庞大的越野车朝采石矶呼啸而去,开车的是昨天在饭店里遇到的最前面的小弟。他的装扮和昨天一样,我怀疑他有没有换衣服。我坐在副驾驶位置,把椅子放得很低,一根根抽烟,烟灰弹在矿泉水瓶子里,顾伟前和叶芳芳在后面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偶尔,叶芳芳拍拍我肩膀说:“给我一根。”
采石矶风景区已经升格为森林公园,从进大门到停车场,感觉有一公里,好在主要景点都在停车场附近。在李白的雕像面前,我看了半天,然后深深鞠躬,一共三次。顾伟前和叶芳芳犹犹豫豫地跟着在后面鞠躬,但更像是点头。看了一大堆今人书写的李白的诗文,我有点儿愤慨,一是写得很差,二是这些人专门挑李白不为人知的诗来写,似乎“白日依山尽”很丢人,“低头思故乡”很丢人,“天门中断楚江开”很丢人。
随后我们坐缆车到了采石矶最高峰,再爬上最高建筑三台阁,登顶之后可以看出很远,可以把周围杂乱不堪的开发区和浑浊的江面尽收眼底。三台阁每一层都有卖茶水的,我们一人泡了一杯茶喝着,抽烟,眺望,不说话。
我问开车的小伙子:“叫什么名字?”
“皮仁飞。”
“那你跟皮雷什么关系?”
“没关系,就是一个村子的。”皮仁飞麻木地回答我。
“陈尚龙怎么喊你?”
“阿飞。”
“好,阿飞。你哪年的?”
“九三年的。”
“跟陈尚龙几年啦?”
“快两年了。”
我没有再往下问。
也不必多问。
下山的时候,我走在最后,他们也没异议。但没一会儿,走在前面的顾伟前和叶芳芳就吵了起来。我听了一会儿,大意是,顾伟前还要再看看其他景点,而叶芳芳想走了,对此顾伟前非常愤慨,认为这是浪费。他反复质问:“又没有其他事,为什么不多看看?门票八十块钱一张啊!”叶芳芳没有回答。
13
我们原路返回停车场,上车,原路返回。刚上高速,陈尚龙打电话给阿飞,两人说了几句,阿飞对我说:“哥哥,大哥一会儿过来,我们去一个吃江鲜的店等他。”随后他拐来拐去,到了一家饭店,巨大,犹如厂房,包间开阔规整,一张桌子孤零零地在房间中央。我们坐下来一会儿,陈尚龙带着两个人来了,他对我说:“走,点菜去。”
我们走到吧台旁的一个房间,左右都是水箱,几十种几百条鱼在水箱里游来游去。每个水箱上都贴着字条,写着鱼的名字和价格,几乎所有的鱼前面都有野生两个字。
“你点!”陈尚龙豪爽地说。
我说:“妈的一个个这么大,怎么可能是野生的,哪来这么多野生的鱼?”
“那就专点小的。”陈尚龙马上给出了解决方案。
我们一顿饭吃掉了大约两百条小鱼,各种鱼,各种做法,鱼骨堆积如山。一顿饭非常模式化,我和陈尚龙小声说话,顾伟前和叶芳芳不仅小声,而且低头。三个陈尚龙的小弟,一个接一个给大伙儿敬酒,他们总是“噌”的一声站起来,举着杯子先敬我,再敬顾伟前二人,有的用啤酒,有的用饮料。他们的节奏是如此明快,“一二三”,然后再“一二三”,以至于过了会儿没动静,我有点儿不适应,敬你一杯,他“噌”的一声站起来。然后我敬二、三,顾伟前也敬一二三, 一二三再敬我们。
我们的谈话就是在这些缝隙中进行的。我问陈尚龙:“你想开饭店,就是绕洲一圈的饭店是吧?这代价也太大了。”陈尚龙的意思是,他的鱼,卖给了几座城市的几十家大酒店,和这些酒店有了一个关系,他们可以负责为自己宣传促销,让人来这里,吃喝玩乐住全部在洲上解决。再加上本地领导干部们,不会亏。
“也赚不了多少吧,这个小洲以后也不会被征走,你哪年能回本呢?”
“但是我喜欢这个小洲。”陈尚龙恨恨地说。
“生意就是生意,跟感情没有关系,跟童年往事也没有关系。”
陈尚龙咧嘴一笑说:“你昨晚住的晚晴楼,在偏西的一边,我可以从中间画一道线,把东边半个洲租给开厂的。我有预备方案。”
“那就行,你有这份力气,不如去弄个什么委员、代表干干,收益更大。”
陈尚龙眼前一亮,使劲拍拍我肩膀。这表示他即将认真考虑这件事,而且付诸实施。
吃完,陈尚龙让阿飞开车,送我回南京。他说:“我不陪你了,趁热打铁,下午跟顾主任继续。下周我去找你。”
叶芳芳忽然喊起来:“我也要去南京,我跟牛山一起走吧!”
我很吃惊,但什么都没说,顾伟前问个不停:“怎么啦,怎么啦?”叶芳芳说:“我要回苏州一趟,家里人发消息说我姑妈病危。”
顾伟前大概想检查叶芳芳的手机以查证这是胡说,但他不敢。带着明确无误的怀疑,顾伟前目送叶芳芳上了大越野车。我坐到前面,对阿飞说:“辛苦了。”
阿飞甚至没有回答我一个字,娴熟但目无表情地往前加速。
14
到了南京,不过下午三点。我让阿飞先送叶芳芳去高铁站,这样她六七点钟就能回到苏州。但叶芳芳坚持先送我回家,反复坚持,我有点儿愤怒地说:“你这不是找事吗?先送你,我又不急。”叶芳芳说:“我不回苏州,不要去高铁站,我就是进城逛逛,在开发区太闷了。”
我看看阿飞,他点点头。车子往我住的地方开,速度明显降下来了,从狂野变成了左顾右盼、频频点头。到了之后,我问叶芳芳:“你去哪儿?”她说:“我也在这里下车吧!”
我问叶芳芳:“小顾如果问阿飞,他怎么说?”
叶芳芳说:“就说把我丢在地铁站了。”
阿飞点点头。
看着阿飞慢腾腾地开离我们的视线,我问叶芳芳:“你去哪儿?”她一直在手机上搜索,低着头对我说:“我还没想好去哪儿逛,还要订个宾馆。”
我慢慢走着,等她自己做决定。我可以马上打个招呼离开,但我确实没什么事情。叶芳芳说:“要不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喝点儿东西吧!”
“求之不得。”我笑笑说,带着她来到附近的一家蛋糕店,这家店被认为是本市最好的生日蛋糕店,店里也可以坐下来喝东西,吃点儿蛋糕。叶芳芳让我帮她点东西,自己坐下来,忙着跟服务员要无线网密码。我给她点了一个自己最喜欢的拿破仑蛋糕,自己则点了一个以前从来没有吃过、误以为自己不会喜欢的抹茶红豆,再给每人点了一份豪华无比的水果茶。我端着东西走到里面时,叶芳芳正在电话预订房间。她对着电话提问,几个问题之后就确定了。我坐下来,慢慢吃着蛋糕,但不打算说话,这样以后我面对小顾,乃至陈尚龙时,都可以坦荡很多。我请客了,我陪着聊了一会儿,我介绍了附近的吃住玩,但我什么都没有说。
叶芳芳忙完了,吃了几口蛋糕,很突兀地问我:“你跟陈尚龙一起长大的?”
“你觉得陈尚龙怎么样?”我反问她。她问得很不客气,我也只能不客气地问她。
“他跟钢铁似的,很瘦。我来了以后听到他很多次,昨天也是第一次见到。”
“但是你没戏啦,陈尚龙早结婚了,而且是军婚,两个儿子了。”我以羡慕的口吻说着。叶芳芳似乎不相信,但我也不想再多说什么。我们面对面坐着,挤在一个小小的圆桌子边上,背后就是其他的桌子、其他的人、其他的背和其他的谈话。在这里说话确实需要一些勇气,旁边的人听得清清楚楚。因为过于浓缩,这里适合已经亲密无间的人,而如果想要变得亲密,这里也是一个好选择——但我不想跟叶芳芳变得亲密,我不想出现那种顾伟前喜欢叶芳芳而叶芳芳喜欢陈尚龙我又喜欢叶芳芳的少年混乱。
一块肥皂那么大的蛋糕,我分了一百多口才吃完,嚼在嘴里的都是枯燥无味的时间。叶芳芳也细嚼慢咽,偶尔问我几个问题。
“离开家多久啦?”
“从未离开。”
“多久回去一次?”
“回不去了。”
“有女朋友没有?”
“这一点自己都不确定。”
“父母安好吗?”
“父母近在眼前,但也逐渐成了符号和标志性建筑。”
“工作如何?”
“工作是一个悖论,必须全身心投入才能杜绝所有不良情绪,一有松懈就会质疑。”
“肌肉这么发达?”
“跟在陈尚龙后面打架,被打得很惨,回来开始练。”
……
话题还是绕不开陈尚龙,看看时间,五点多了,我邀请叶芳芳一起吃饭。我问她:“喜不喜欢烤肉,烤羊腿?”她带着欢乐责怪我:“喂,我是苏州人啊,怎么会喜欢。”
“那去体验一下江南女子被掠到边陲的感觉,喝点儿啤酒。”
“我不能喝酒。”
“你喝酒,我就把陈尚龙这么多年的事原原本本说给你听。”
叶芳芳脸红了,点点头。虽然短暂,但她的状态跟从了是完全一样的。可惜她不是从了我,是从了不在现场的陈尚龙。
15
早年间,陈尚龙一家从外地搬来,一家人愁眉苦脸黑压压地出现在我们眼前。陈尚龙比我大一岁,但跟我一届,我们一起坐在漆黑破旧的教室里上课。一两年过去了,我们都没觉得这有什么。每个人对陈尚龙一家都很熟,因为他们是外来户,显眼。陈尚龙父亲在村子里挨家挨户收废铜烂铁,母亲则在不同的季节做不同的事,两季农忙给人帮忙,春节前后跟在一个杀猪的人后面打下手,夏天编织芦席,包括那种卖给砖瓦厂的芦席。总之,他们什么都做。1990年前后的乡村,改革尚未加速,城市还没有抽空这里的人口,但大大小小的生意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保持着千百年来自给自足自我调剂的状态。陈尚龙一家人的到来打破了小村子里很多的平衡,他们每做一件事,就意味着原先做这件事的其他人遇到了巨大的挑战。加上他们与本地迥异的口音,人们开始抵触他们。
钱是最为现实的一件事,有钱吃饭,没钱饿肚子。陈尚龙父母在要钱时,和当地人的拐弯抹角圆润滑头完全不同,显得很直白,直接说:“这件事给我做吧,十块钱。”这种开口谈钱而不是谈感情和熟人的做法,加上难听的口音,很多人都异常抵触。乡村的抵触,最大的武器是冷漠和谣言。这里不会直截了当,一般也不会动武,即使讨价还价也得私下进行,谣言和谩骂反而得到了公开允许。很快,对陈尚龙一家的诋毁谩骂层出不穷,大到对他们身份的污蔑,小到他们的一餐一饭,都能成为其他人家讽刺挖苦和编造谣言的对象。
中国的绝大多数地方,都以自己为中心,称南面来的人“南蛮子”,北方来的人为“侉子”。我们这里把任何外来的人都称为侉子。陈侉子陈侉子的,很快叫开了。陈尚龙和他哥哥陈尚虎则被称为小侉子。语言对人的心理暗示非常大,喊着喊着,真正的纠纷和肢体冲突就来了。一年冬天,陈尚龙父母割了人家宅基地上的草当柴烧,事情极小,可还是迅速引发了纠纷。陈尚龙一家遭到围攻,十几号人围住他们六口人咒骂,夹杂着殴打,场面混乱不堪。真正混乱的是,这边在吵,其他不相关的人听闻之后放下碗筷,迈开腿,扭着屁股往现场冲,和结婚时冲过去看新娘、盖房上梁时冲过去捡糖果的劲头一样。我母亲也冲了过去,个把小时才回来,咬牙切齿地对我们叙述陈侉子一家如何不是东西、不认账、嘴硬之类的。她的嘴脸是那么的丑陋,以至于十来岁的我也愤怒了,对她喊道:“你别说了,你刚刚嫁到这里的时候人家不也喊你侉子吗?几个长辈不也讽刺你跟爸爸不会种地,肚子都填不饱吗?”母亲沉浸在快意当中,完全没有想到她作为革命家史来告诉儿子的辛酸往事,此刻成了儿子用来攻击讽刺她的武器,她脸色迅速阴沉下来,最大限度地克制住打我的冲动,掉脸走了。
我感到了巨大的满足,这大概就是占据道德制高点带来的满足。第二天,我专门找陈尚龙玩,以期把满足感保持住。陈尚龙的方言已经不那么明显,本地话也有模有样的。我有事没事找他玩,他大概实在没有人一起玩,对我的所有要求几乎都不否定。所谓要求,就是一起下棋,放学一起绕小路回家,走在路上我得走前面,当司令员,陪我去钓鱼,比赛撒尿,一起爬树之类。我的玩伴不只陈尚龙一个,其他人的玩伴也不只一个,但陈尚龙的玩伴只有我了。就这样,我们忽忽悠悠地过完了小学,开始读初中。
1994年夏季的尾巴,我们骑车到镇上报名,开始读初中。对很多人而言,小学的情谊如果有,这个时候大概也要终结了,会认识新的人,学习也开始残酷无比。我和陈尚龙分班时分到了一起。初中的陈尚龙开始和小学大不一样,已经适应了这个村、这个镇和这个地区。陈尚虎开始工作,陈尚梅也不停地寄钱寄东西过来,父母还是做着那些事,但家里总算可以喘口气了。陈尚龙迅速成了成绩最好的那类学生,而且身体快速成长。按照今天的标准,陈尚龙身高普普通通,但他初一时就将近一米六了,有点儿高大威猛的感觉。一个高大威猛的好学生多么令人敬畏。
当时流行古惑仔,校门口就总有那么一批人,跟你要钱。陈尚龙有一次被两三个来路不明的家伙堵住,浑身上下翻遍了,找到两毛钱给了人家,书包文具被扔了一地。陈尚龙流着眼泪收拾完毕,我也刚好出来,我们就慢腾腾地蹬着自行车往七八公里外的丘陵中的家走去,一路上陈尚龙没什么话,但愤怒显而易见。光有愤怒一点儿用没有,陈尚龙还是不断被人骚扰,一直到所有的小混混都知道这家伙没钱。问题是,陈尚龙的穿着打扮一望而知,一开始怎么会有人惹他呢?因为他看上去就是那么刺眼,想揍他一顿才舒坦。
这只是插曲,初中的核心是学习,学到头昏眼花,学到裤裆发臭。初中的尽头是当时无比诱惑的考中专,考上了就是居民户口。我们无比用功,在自己的前途面前像奴隶一样任劳任怨。中考后,陈尚龙如大家所料,考上了重点高中,我也是,那一年我们考了十七八个到县中,用科举的标准,我们这个镇也很出色了。但为考上重点高中这件事,陈尚龙的父亲大发雷霆,他想让儿子直接考中专,转户口,早些上班拿钱,现在还要支付三年高中和数年大学的学费。儿子成绩太好了,这让他暴跳如雷。
1997年夏季的尾巴,我们挤上中巴车到县城报名,开始读高中。到了高中,我和陈尚龙才开始真正成为朋友,以前都是在一起玩,现在则是有了照应。以前不懂事,而现在可以选择,经过选择我们觉得能玩到一起。高中住校,在遥远的县城。坐着中巴一个多小时到县城,步行到学校,我们就这么一起来回三年。在学校,由于所有的学生在同一时间涌进食堂,而打菜、打饭不是同一个窗口,必须两人合作才能快速吃饭,我和陈尚龙合作。我对陈尚龙说,我来负责菜,你负责饭,陈尚龙没有拒绝。他不是为了面子强赌一口气的人,我几年如一日用买两份菜的钱吃一饭一菜,这些陈尚龙只是看在眼里,什么也没多说。按理说,我家境比陈尚龙略好一点,应该是我出钱他出力才对,但事实是,我出钱出力,陈尚龙出主意出暴力,搞得跟文武双全似的。
开学没多久,我的一笔生活费不见了,一千一百块,巨款,显然是被偷了。我怀疑某个家境很差而且大大咧咧的同学,陈尚龙断然否定是这人干的。我说那就跟老师汇报了,也遭到否定,他让我盯着一个人,看他最近花钱是否比较爽快。我说这怎么能看出来。陈尚龙说,看他买不买水果,买得多不多。我按他的判断观察了大约一个星期,跟陈尚龙说,买得确实很多,一次有四五个苹果和一挂香蕉,一次有十来个苹果,很大。后来,过了很久,陈尚龙塞给我一沓钱,两千两百块,是我被偷的一倍。1997年左右,这笔钱几乎可以让人有闯荡江湖的豪气了。再看看那位同学,沉默了起码一年,在教室里沉默,回到宿舍近在咫尺,也沉默。我心安理得地上课睡觉,外加踢球。高中时我开始踢球,技术非常差,但大家都知道我踢球,一踢球就找我,而且在场上多少对我存着畏惧,只要我不射门,怎么带球传球都没人来跟我拼——似乎是陈尚龙在踢球。
一次我们回家,在天色将黑没黑的时候跳下中巴车,站在灰尘漫天的镇子外围。我们想着拦一辆三轮摩托回家。一个跟我们年纪相仿的家伙坐在一辆摩托车上耍酷,应该是在等人。陈尚龙说,他以前在校门口堵过我。我看看那人,没有印象。陈尚龙把脏兮兮的牛仔包递给我,然后慢慢走过去,一拳打在那人脸上,直接把他打在地上,摩托车随即翻倒,压在他身上,陈尚龙再踹上几脚,我看得很真切,每一脚都踹在脸上。然后我们没命地朝镇子中央跑去,混在下班后的人群里。
每次都是我叫辆摩的,把我们送到村口,陈尚龙往上,爬一段路回家,我往回走,走几步回到村子最东边的家。那天我们神秘兮兮地提前下车,然后走山路,防止被跟踪。我们在漆黑一片的丘陵里走着,脚下的山间小道有时候几乎难以觉察,让人心惊胆战。我问陈尚龙:“当年我们也都欺负过你们,你是不是也要一个个报复,一个个打一顿?”
陈尚龙说:“都是邻居,我怎么会打他们。但是我会报复。”
“我家人好像也欺负过你父母,你不会找我麻烦吧?”
“你家人就是跟着说几句,没有欺负过我们,再说我们这么多年兄弟了。”陈尚龙说着,拍了拍我肩膀。那一刻我们的关系不仅升华,而且固化。
高中三年的生活高度紧张,因此所有的乐趣都那么弥足珍贵,令人难忘。陈尚龙说,他高中最难忘的事,是我去一个小区里跟一个女生约会,他陪着我。那也不算约会,女生家在一楼,我像个傻×一样站在窗外跟她聊天,而陈尚龙像个傻×的影子一样站在旁边的树下等我,三四个小时过去了,他抽了两包烟,绕着树走了几公里那么远,而我一直站着,说着,说完再见转身的时候,我双腿麻得没有知觉,直直地摔倒在地上,陈尚龙架着我走了几百米,其中一半是拽着我走,直到我能走路。我问他,这有什么意思呢?陈尚龙说,就是那个晚上,他觉得,男女之间毫无必要,男女之情毫无意义。
我高中阶段最难忘记的事同样和陈尚龙有关。当时校门口有一家卖烤羊肉串的,是否是真羊肉不得而知,但烧烤本身对我们贫乏的味觉产生了强烈的刺激,我是常客,几乎每天晚上晚自习之后都和陈尚龙一起去吃几串,一人三串、五串或者十串。我和卖烤羊肉串的外地年轻人没有什么话说,陈尚龙很快和他熟悉起来,以至于很长时间都是陈尚龙带我去,我付钱,每次都会送我们三五串。后来对面多出了一家摆摊的,烧烤的品种比这一家要丰富,严重影响了这边的生意。一天晚上,吃完之后,按惯例我们得回宿舍,陈尚龙说,等等。过了会儿,我说该走了,陈尚龙还是说,等等,也没让我先走。等到走读的学生都基本离校,巷子里空无一人寂静无声时,陈尚龙走过去,把对面的小摊子掀翻在地,对着那个中年人踹了几脚。全部过程只用了十来秒钟。随后陈尚龙朝校外的巷子里跑去,转眼不见了。我们在这边,沉默地看着那个人挣扎着起身,收拾,默默地推着车子走出巷子。那个人再也没有来过,在几天之后经过确认,卖烤羊肉串的人请我们免费吃了一顿。陈尚龙一脸愁苦地坐在那里,一根根地吃掉了免费的羊肉串,我以为他会得意扬扬地跟摊主吹牛,但没有。摊主也报以沉默,我百无聊赖,走到对面的旧书摊看看。在这晚,我买了一本《星光》老杂志,主题是回忆顾城,还买了一本文学杂志,上面有王小波的小说《白银时代》和后来引起抄袭争议的《哈扎尔辞典》。这两本杂志让我开始接触了一个狭义的词汇:文学。
2000年夏天,我们拿到了大学通知书,我读了本地一所大学的中文系,陈尚龙读计算机系。对此,我们没有又在一起的激动,高中三年足够了,大学又在一起,简直让人厌倦。那年夏天,本该具备一种释放之后的狂欢气息,但是陈尚虎去江里小洲上割芦苇,掉到江里淹死了。陈尚虎已经是大龄青年,但一直未婚,主要的原因就是穷,家里盖不起楼房,在2000年还盖不起楼房,就很难在乡村立足了。但陈尚龙家连平房都盖不起,只能把旧的一再翻新。外来身份也是结婚的一个障碍,从来只有本地男人娶外地女人以满足“这里是世界中心”的愚蠢感受,极少有外来的人娶本地女人做老婆。但人终究要结婚,在不间断的努力之下,陈尚虎终于谈好了一个对象,外地人,嫁在本地,离异,很白,很漂亮。这姑娘的长相和她的经历一道成为周围人使劲调侃的对象,破鞋、烂货之类的描述层出不穷。陈尚虎那段时间非常烦躁,甚至是暴躁,即将结婚也就是即将行房让二十七八岁的他异常焦躁,周围乡里乡亲的语言和目光更让他受不了。十几年过去了,一切都没变。他为此不断喝酒,劣质的白酒一喝大半瓶。喝了酒,坐上搭载着一大群妇女的小轮渡过江割芦苇,陈尚虎默默地坐在船尾,一个盹儿,就掉进夏天高涨而浑浊的江水里去了。有人甚至真心以为他是自尽。
陈尚虎7月下旬去世,8月中旬才一切了结。其间我几乎每天和陈尚龙在一起,既有陪伴的意思,也有看热闹的目的,更多的约会、聚会都被我辞掉了,我真心认为,我不能一个人到处吃喝玩乐。那么就在陈尚龙家吃吃喝喝吧,我们长时间坐在他家堂屋里喝酒、抽烟。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们不再背着大人抽烟。大人看到我们抽烟,也就认为我们已经成人,互相敬烟。
陈尚龙哭过很多次,也冷笑过很多次。我知道他刺激太大,一般而言从不主动说话,担心哪句话刺激到他。在弄清楚了陈尚虎淹死前的事情之后,陈尚龙说了两句话,第一句话是“这些人都太坏了”。我反驳:“换成你,你也跟后面冷嘲热讽几句。”他瞪着眼睛看看我说:“不一定,真不一定。”第二句话是“上大学第一天起我就要赚钱”。
2000年夏季的尾巴,我们挤上中巴车再转了趟公交车,到大学报名,开始读大学。大学太大了,以至于我和陈尚龙很难见面,除了上课外,我的时间都用在宿舍里的牌局、操场上的球赛和图书馆里看书上面,跟陈尚龙一起玩的时间很少。陈尚龙也不需要,偶尔喊我出去吃饭喝酒,把近期的一些事说给我听,无非是勤工俭学,后来则是倒卖各种小玩意,以电子设备为主。偶尔他会给我一笔钱,五六百,或者一两千,第一次我推搡了半天,陈尚龙说了句:“不要推了,我从小欠你的钱,十万八万也不够。”后来我就不推辞了,拿了钱就去买书,约女生看电影,去专卖店买昂贵的运动服。陈尚龙评价说:“你手松,钱存不下来。”这句话简直是我多年的写照。偶尔陈尚龙问我有没有钱可以借给他,我算算下次家里给钱的时间和这期间的费用,再告诉他有多少,基本上有多少他要多少。很快他还给我,有时如数,有时多出很多。总之大学四年陈尚龙给了我很多钱,我也毫不在意地全给花了。如果小心谨慎地把这些钱存下来,我就有了一笔足够救命的钱了,但我没有这个意识。
大学四年,陈尚龙基本不在学校里,完全一副小老板的架势到处跑。他在商业街上摆摊卖过手机配件,赚了很多;在闹市区开过服装店,亏了很多;跟人合伙开过中式早餐点,赚了很多;在另外的学校门口开过酸菜鱼店,赚了很多;倒卖过茶叶,没挣到钱。我问过他,这四年里肯定赚到钱了,但到底赚了多少?他说实在说不上来,赚到钱,往往给合作的、帮忙的很多,给父母一些,自己还是没什么钱,不过他花钱的地方也不多,除了人模狗样的西装,最大的开销是通信设备及费用。那时,一部性能极差的手机要卖到四五千,一分钟话费要一块多。
那几年时间多,我常常出去玩几天,最远到过桂林阳朔,一般都在周边的城市,以南京为核心,浙北、鲁南、徽东以及江苏全省。每次喊陈尚龙,他都没时间去,倒是常常在我出发前塞点儿钱给我,似乎是我的爷爷。只有一次,我说去曹操老家亳州,他马上答应一起去。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确切地知道,他老家,他的出生地,在亳州蒙城。以今天的眼光看,从那里到南京不过四个小时路程,但他们一家在1990年前后一路往南,拖家带口,形同乞丐,终于在我们这前有长江后有丘陵的鱼米之乡落脚之后,再也没有回去过。我问陈尚龙,你们为什么搬到我们这里?是不是有什么仇家,发生过什么大事?陈尚龙总是以自己太小不知道为什么作答。但我总觉得有问题,就算搬迁,要么再近一点儿,要么再远一点儿,为什么搬到不远不近的南京郊区。陈尚龙还是说不知道,被我问烦了,就说你见到我姐姐之后再问她。在蒙城及亳州游玩的几天,陈尚龙的姐夫和姐姐一直开车陪同,偶尔是他的外甥。但是我跟他们之间几乎没办法说话,方言重得跟外语一样,只能靠手势、眼神、语气和猜测与之交流。大吃大喝之间,我忘记了问陈尚龙一家为什么搬走。这个问题我至今不知道答案,而且认为陈尚龙也不知道——我是不能,他是不想。
为了庆祝毕业,陈尚龙把我带去了一家豪华的桑拿会所,金碧辉煌,不忍直视。两排穿着旗袍的迎宾小姐不断弯腰鞠躬,陈尚龙对我说:“你可以随便挑。”我问:“人数也可以随便吗?”陈尚龙哈哈一笑说:“我建议你不多不少挑四个,今天是我帮你庆祝大学四年顺利读完。”
泡在湛蓝色的澡池里,我问陈尚龙是不是常来这种地方。他说:“做生意呀,不来怎么行。早就想带你来了,一直等你到毕业。”
我有点感动,对陈尚龙说:“看你说的,太感人了,感觉就是一个女生对男生说,我一直等到你毕业,毕业后再给你。”
陈尚龙毕业后做计算机买卖,很快,他当年慷慨相对的各色人等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他顺利做成了政府采购。那些年政府纷纷搞办公自动化,电脑、打印机、复印机以及耗材和维修,是很大一个市场。政府采购当时毫无规矩可言,陈尚龙赶上了这个点。我认为这事很神秘,对他非常景仰。他说,没什么了不起,跟在后面做牛做马就可以了。
做电脑生意的陈尚龙生活达到了小康的水平。他想在老家盖一幢豪宅,但是老家一带开始拆迁。作为一个只有小小几间平房的外来家庭,陈尚龙一家在拆迁中几乎没有分到什么。很多人家都分到三五套九十平方米的安置房外加十来万现金,陈尚龙一家估计只能分到一套房子而已。为此陈尚龙父亲每天都去找村里负责拆迁工作的几个人,一家一家去找,到了门上坐下来,报以沉默的抗议。大部分人不理他。我的一个叔叔是主要负责人,我父亲知道我这些年和陈尚龙亲如兄弟,就跟叔叔说了,叔叔皱皱眉,还是把事情给办了,最后他们分到了一套九十平方米的房子,一套六十平方米的(以拆迁安置小区为标志的新农村,只有一百二十、九十和六十平方米三种规格)的房子,外加几万块钱。对这件事,陈尚龙还是一句话都没跟我说,不同的是,以前他见到我叔叔只会点头致意,现在他也喊叔叔了。搬家是一件辛苦的事,拆迁后的很多老人大概是因为脱离土地导致了生理的不适,都有这样那样的问题,陈尚龙的父亲就是其中之一,搬进新家就一病不起,母亲每天闹着要陈尚龙去附近没拆迁的地方找一处地方给她住。于是陈尚龙从别人手里高价买了个院子,草草翻新,给父母住。
真正让陈尚龙发迹的是镇上的塑料厂。这个老厂占据着河边的最佳位置,如果本地盖商品房,这里是第一选择。某个领导随口说了句,谁买下来这个厂谁肯定发财,陈尚龙听了,立刻开始行动,借钱、贷款、担保,忙得眼花缭乱,最终成功把塑料厂买下来,坐等新买家。厂里的很多工人知道工厂被卖了,而且是传说中的贱卖,就打着保护权益的旗号来闹事,想分一杯羹。在厂房周围,出现了不断的拉锯战,一会儿,看守的工人被打退,随后,陈尚龙召集更多人把工人们赶走,过几天,又冒出一大群工人占据了厂房,在那里抽烟聊天,什么都不做,然后又被陈尚龙雇来的人打散。这期间,陈尚龙被弄得狼狈不堪,有时候觉得自己都小命难保。陈尚龙摸清楚了领头的几个人之后,开始一一去和对方谈,但不是妥协,也不是讨价还价,他只是先礼后兵,没有打算让这些人得一分钱。一一谈过之后,陈尚龙和相关的负责人做了长时间沟通,最后开始了清场。来自外地的将近两百个小混子把一百人不到的工人阶级队伍打得四处乱窜,镇上的服装店、小吃铺、五金店、烟酒店等商铺里,到处藏着被毒打的工人。陈尚龙的交代是,千万不能打死,但要往死里打。这件事的后果很严重,很多人出面调解,包括我叔叔,陈尚龙最终以赔付医疗费了事。这一切让工人们更加愤怒,到陈尚龙家里去闹事。他们不敢破门而入,就堵住门,往院子里扔东西。他们就地取材,把周围菜地的所有能拔出来的东西拔出来往院子里扔。很快,院子里铺满了各色蔬菜,夹杂着硬邦邦的山芋,偶尔还有几块可以要人命的砖瓦。陈尚龙一家人不敢出门,好在外面的人既不敢进来,也做不到保持火力。乘着闹事的人回家过日子,陈尚龙母亲捉了十只小猪,在院子里散养。每天吃着呼啸而来的表示抗议的食物,这群猪长得非常茁壮。陈尚龙本人决定一走了之,反正一切凭合同说话,很多相关负责人也替他说话。于是他去了深圳,他的父亲立刻在字条上写了“陈尚龙走了,不要再扔了”。贴在门口。但人们似乎扔得更狠,这种状况持续了三四个月,后来大家觉得实在捞不到什么,就不了了之。那群被空中来食养大的猪,一个个都习惯于昂首挺胸,往空中投去期待的眼光。
他的这些事对我而言是极其陌生的,同样,这些年我的一些事对他而言也开始陌生。我写了一些诗,结识了很多特色各异的诗人,这些在陈尚龙看来也是极其遥远的事。
在深圳,陈尚龙专职房屋买卖,买十套卖十套这种生意,有时候甚至买一个单元下来再慢慢出手。没有公司,没有帮手,陈尚龙凡事一个人解决,低调得像个老人。这大概也是陈尚龙能混到今天的原因,每一次的成功后,不吹嘘不嚣张,反而像犯了过错一样很谨慎。
我问过陈尚龙,厂房后来转手卖了多少钱,他没回答。我的理解是,这个数字大概会吓到我。陈尚龙在深圳待了三四年,其间,他结婚了,爱人是军人。出于孩子教育的考虑,陈尚龙回来后,老婆、孩子还是在深圳。其间,他父亲去世了,也没受什么罪。陈尚龙匆匆回家,低调地办了丧事,几乎是默片一样的葬礼。陈尚龙母亲不肯离开,那么就一个人住着。老母亲是陈尚龙回来的主要原因,不然,如他所说,可以去任何地方。
现在,陈尚龙放开手脚做起生意来,似乎觉得再像以往那样绝对的低调已经毫无必要。所以我一直觉得,低调只是陈尚龙多年来不得已的选择,他的本来面目是强悍和独断,再加上几分冒险。他给公司取名为“玉麒麟饮食文化发展有限公司”,招聘了几十号人,其中一大半都是年青一代,脖子上挂着金项链,跟在他后面耀武扬威。
这些年,陈尚龙每年春节都会给父亲和叔叔送去厚礼,整箱的烟酒,足以满足一个家庭一年的招待。对我,他没什么实物往来,一方面不知道该送什么,另一方面我们确实不需要这些。有时候我回想陈尚龙这些年的诸多壮举,突然觉得,和他是那么的陌生,他长时间的沉默不是默契,而是真正的无话可说。而有时候,我突然觉得自己多年来不思进取又自信满满,潜意识里就是认为,有陈尚龙在就不怕。
接下来的问题是,陈尚龙会变成什么样呢?他已经衣食无忧,为了老母亲他也舍得盖三层楼房,这不是满足居住,而是为了耀武扬威,和他们一家搬来之后近二十年的茅草土坯房子相对应。他要在洲上造一座豪华夜总会和上百个豪华包间,无非是为了让周围的人都看到他陈尚龙现在可以为所欲为,这和当年他们一家日日夜夜的战战兢兢相对应。他母亲可能活到八九十岁,也可能随时去世,这将影响陈尚龙如何安排自己在这里的一切。他在本地的时间由他母亲掌握,如果还有二十年,那么陈尚龙就必须稳扎稳打,如果只有两年,陈尚龙可以疯狂一把然后走人。最终,陈尚龙还是要回到深圳,回到老婆、孩子身边,他的后代在那里。从长远看,我这是和一个远方的人称兄道弟,而且可能还是陌生人。
对我而言,陈尚龙在哪里都一样,以电话的速度,在哪里没有任何区别。以每个人的生活而言,在哪里没有区别。但陈尚龙在老家两年和二十年,对我来说还是区别巨大,如果只有两年,那么我可以偶尔回去,或在南京跟他聚聚,大家心照不宣,无话可说。但如果有二十年,我真有可能搬到那座有着夸张的楼房的院子里去,回到当年,跟陈尚龙朝夕相处,在这个老板的照应下当一个自命不凡的诗人。这个问题只有陈尚龙的母亲能给出答案了,想着她剥大蒜的场景,我觉得她应该还能活十多年,她手脚平稳有力,蒜头上那么薄的一层皮都被她一点点剥下来,吹走,有多少七十岁的人有这样的眼力和脑力。从四十多岁起搬到这里,二十多年过去了,老太太大概对周围的人也看透了,当年很多对着他们吐口水的人,都死了,活着的,在陈尚龙庞大的越野车前只有避让的念头。如今一切都好,老太太对这里应该有了故乡的深情了。
我甚至能猜测到,她过世之后,必将风光大葬。老太太的葬礼将是陈尚虎、陈尚龙父亲和她本人三个人葬礼规模的总和。
201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