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尖点(2)

王晋康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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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年来,“十一人团”一直使用集体冥思,所以通过决议时从来没有分歧,分歧都在集体思考的过程中化解了。唯有这一次分歧严重,最终也未能通过决议。天使主张保持激发,为此宁可牺牲智慧;而歌利亚等九人坚决反对,说是无权对宝贵的人类智慧轻抛浪掷。歌利亚说:“试问,如果三阶真空(六维时空)确实诞生了,但诞生在一个没有智慧的蛮荒时空内,没有人记录它,甚至无人能理解它,然后它自生自灭,在时空中没留下任何涟漪,这样的事件有什么意义?”船长雅典娜的态度比较游移,但比较倾向于后者,也就是说,“十一人团”如果投票,天使只能得到一点四票。天使对这些反对意见能够理解,不管谁都珍视自己的智慧,尤其是这些超级天才、这些理性大海中的弄潮儿,更是百倍千倍地珍视。即使天使何尝不如此?但他觉得,荒芜的宇宙间之所以会进化出生命乃至智慧,上帝之所以把智慧的琼浆赐予生物,唯一的目的,就是用智慧来探索自然的奥秘!而现在,上帝宝库最后一扇大门就在眼前,而且稍纵即逝!如果在这个关键时刻退却,那要智慧又有何用?

    天使安静地等待着,没有催促父亲。

    贺梓舟沉默了很久,问:“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我们尽力找了,但没有找到。也许这正是上帝的本意,上帝憎恶完美。”

    贺梓舟唯有苦笑。上帝确实是个心肠歹毒的老家伙,祂用宇宙中最珍贵的圣杯来做诱饵,却要你用最珍贵的智慧来做祭献。这样的两难选择对于选择者实在太残酷。他沉默良久,最后才缓缓地说:“孩子,我不敢答应帮你,因为我确实不知道该不该帮你。但你还是先说一说,让我怎么帮吧。”

    天使简单地说:“如果我的意见通不过,我想申请公民公投。”

    贺梓舟点点头,知道了他的真实意图。按照《诺亚公约》,只要五十位诺亚公**名,就可对某件事项进行公投。公约还规定:申请公投到实施公投之间至少间隔三十天,这是为防止申请人利用民众的冲动而草率通过某项不良议案。这个谨慎的规则对天使是很有利的,有了这宝贵的三十天延误,也许三阶真空已经激发出来——可是,也许诺亚人的智慧已经崩溃了!当然,对于紧急事项,船长有权做出处置,也就是说,尽管天使成功地提出了公投议案,但雅典娜可以先搁置它,等退出虫洞后再来复议。这肯定是天使找他来帮忙的原因,因为如果有贺梓舟,也许再加上马柳叶,能够成为发起人,那么以两位前任船长的威望,雅典娜也许不会轻易搁置议案。

    贺梓舟在犹豫。不是“愿不愿”帮他,而是“该不该”帮他。这座圣杯固然非常珍贵,但如果三阶真空被激发出来时“诺亚号”上只剩下一船活死人,包括龙儿、凤儿这样的小可爱,那时他该是如何痛悔……不过也可能那时已经不会痛悔了,因为没有足够的智慧了。

    一个长着黑毛的脑袋从门缝探出来,是龙儿。他很急切地招手,让爷爷过来。贺梓舟不知道他在搞什么鬼,但照他说的过去了。

    龙儿把爷爷拉到屋内,关好门,低声说:“爷爷,支持他吧——你们的谈话我都听到了,你俩出来后,我一直在偷窥天使的思维。”

    贺梓舟没想到对父亲一向冷淡的龙儿此刻会挺身而出支持父亲,他哼了一声道:“你爸爸发疯,你也跟着疯?这会儿倒是父子连心啊。”

    龙儿撇撇嘴,“我才不会和这个纸片人连心,我不是为他,是为那座圣杯。”他目光炯炯,激情飞扬,“三阶真空、六维时空!这确实是宇宙中最珍贵的圣杯。我在天使的思维中窥见它时,它光芒四射,绚丽异常,我想爷爷讲过的地球上的日出就是这种场景了!为了它,我不怕变成傻瓜。或者反过来说吧,如果咱们把可能到手的圣杯轻易抛弃,换来清醒的头脑,这个头脑事后一定会清醒地自杀!”

    贺梓舟仍然摇头,“你掺和什么呀,你还不到公投年龄呢。”

    “没关系,我无权投票,就去当说客,至少说动两个奶奶支持天使!”稍停他又说,“凤儿刚刚在脑中告诉我,她也算一份!”

    既然连龙儿都支持天使,贺梓舟也不再犹豫。他不敢说能支持天使到什么时候,但——走一步算一步吧。他把儿子喊过来,答应做这个提案的发起人,条件是他将视尖脉冲的破坏情况而保留随时退出的权力,天使痛快地答应了。他能猜到,爸爸同意当发起人,龙儿的态度肯定起了一定作用,但他只是向儿子点点头,没有刻意表示感谢。他是在坚持正确的信念,用不着向谁表示感激。不过,发现儿子在这件事上,以及儿子在性格特质上与自己是同路人,他心中仍然涌出一股暖流。

    天使很快凑够了票数,提出了“保持飞船的激发,祈祷三阶真空能够幸运诞生”的议案——“祈祷”这样的词本不该出现在政治性文件中的,但它用在这儿其实很贴切。天使不需要父母来凑票数,他需要的是两位前任船长的影响。征集提案人时,龙儿、凤儿到处游说,也起了一定作用。

    “十一人团”的大多数成员表示反对,要立即中断激发,向大宇宙溅落。因为据数学计算,此后的尖脉冲会急剧加强,对大脑的损伤也会急剧加重。但雅典娜船长慎重思考后,没有对公投申请行使否决权。除了公公婆婆还有丈夫的影响外,毕竟这座圣杯太珍贵,她同样渴盼得到它。而且第一次尖脉冲的强度不算太高,不足以让她下这个决心。她决定暂时保持飞船的激发,也就是保持在虫洞中行进,注意观察。

    就在这天下午,第二波尖脉冲抵达了“诺亚号”。歌利亚不幸而言中:第二波尖脉冲的强度大大加强,所有诺亚人惨遭蹂躏,飞船内一片狼藉。此刻,多少光年之外的地球应该是同样的惨景,但依贺梓舟和马柳叶此刻的神智,已经无力顾及远方亲人了。从意识空白中醒来后,他们的心就全在凤儿身上。凤儿在船员中年纪最小,但反应最为强烈,她狂呕了很久,似乎把肝肠都吐了出来。等呕吐停止后,她的魂魄似乎已经离开了肉体,浑身软绵绵的,不语不动。奶奶把她紧紧搂在怀中,不住地唤她,但凤儿始终是半死不活的样子,令人心碎。

    所有诺亚人中,只有雅典娜和龙儿的反应最轻,也许是得益于他们“黑猩猩的体质”吧。两人忙碌地照顾着情况最糟的人,主要是年幼的孩子。等雅典娜终于抽出空来看望自己的女儿时,柳叶声音喑哑地说:“孩子们受不住的,恐怕只能赶紧溅落了。你别在这儿耽误时间,赶紧召集‘十一人团’商议吧。”

    柳叶没有明言,但实际是表了态,撤回了对天使议案的支持。贺梓舟和奥芙拉还在犹豫着。龙儿不满地看看柳叶奶奶,但没有说什么。雅典娜立即召集了一次冥思。

    歌利亚悲凉地说:“立即溅落吧。如果再不行动,也许下次尖脉冲过后,咱们已经没有智慧来做出正确决断了。”

    天使的神智也明显受损,向集体思维场中发出的思维脉冲明显慢了节拍。这次他没有明确反对,只是说:“这样吧,趁着意识还清晰,我这会儿就到船长室,对电脑输入相应指令,包括溅落到大宇宙之后的自动切换程序。我把所有准备工作做好,何时船长做出中断激发的决定,只需按一下回车键就行。”雅典娜表示同意。她因为手指笨拙,对飞船的实际控制从来都是由丈夫代劳。

    天使退出冥思场,匆匆起身,临走前悲凉地说:“诸位,谨慎决断啊,这座圣杯也许只有一次机会,浩渺时空中唯一的机会!我们若把它轻抛浪掷,也许这个宇宙再不会出现六维时空了!”

    这番话主要是对妻子说的,他知道妻子心中还放不下这座圣杯。

    雅典娜说:“好的,你先去做好准备,我们会谨慎决断。”

    天使早有准备,很快在飞船主电脑中输入了相应的指令。他心事已毕,离开船长室,但没有再回到“十一人团”的冥思场中,而是来到亲人身边。凤儿的状态多少有些好转,偎在柳叶奶奶怀里轻声问他:“爸爸,是不是要向大宇宙溅落了?得溅落多少次才能落到安全时空?那座圣杯呢,决定抛弃了吗?多可惜啊,还是别放弃它吧。”

    龙儿目光古怪地看着爸爸,突然冒出一句:“天使,你不能熊包!”

    天使看看儿子,苦笑不言。贺梓舟、马柳叶和奥芙拉轻轻摇头,也没有说话。他们同样不忍心放弃圣杯,但面对着可怜的凤儿和其他孩子,老人们无法硬下心肠以孩子们的智慧甚至生命来换取那座圣杯,纵然它无比珍贵。

    十人的冥思仍在进行,雅典娜努力劝说伙伴们再坚持一段时间,毕竟他们将要抛弃的是宇宙中最珍贵的圣杯!那不啻是她丈夫生命的全部意义。歌利亚送来一个愤怒的思维脉冲:

    时间不等人,再犹豫不决,就没有做出决断的机会了!

    ——时间确实不等人。在众人的感觉中,这次冥思并没有进行多久,但也许他们受损的神智已经不能准确判断时间。没等他们得出结论,尖脉冲又来了……雅典娜从休克中慢慢苏醒,艰难地拼接着神智。她想,一定是第三次尖脉冲来了——也许已经是第四次、第五次,而她一直处于休克中?她十分难受,大脑像被掏空了,大脑通向全身的神经元似乎都被扯得半断半连。看看周围的人,歌利亚、其他“十一人团”成员,都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痛苦地**着。他们的情况显然更糟,目光中几乎没有清醒的成分。此前态度最坚决的歌利亚也表情麻木,但仍用悲凉的目光催促她。雅典娜挣扎着起身,到船内巡视,见全船都是如此,包括丈夫天使(他还抱着凤儿,凤儿的情况更糟),包括龙儿,而龙儿和她还是诺亚人中抵抗力最强的两位。她知道不能再等,只能立即跳出虫洞了,但愿概率之神能尽快带他们逃离苦海!天使看着她,目光愚钝而麻木。

    雅典娜轻声说:“天使,我要去实施了。”

    丈夫轻轻点头。

    “天使,那座圣杯……只有放弃了。”

    天使的脸上浮出痛苦,但他随即又点点头。只有龙儿目光阴沉,显然对众人的决定十分抵触,但他无能为力。

    雅典娜回到船长室。控制台的屏幕上显示,改变飞船状态的指令程序已经输入完毕,只用按一下回车键即可。雅典娜在按下前又犹豫了几秒钟。她的父母是黑猩猩,她原本也会像祖先一样,以黑猩猩的心智在非洲密林中度过一生,一片密林就是她的全部世界,那时她绝不会为一座缥缈玄虚的圣杯而痛苦。但现在命运让她变成人,变成诺亚人,能够在宇宙中驰骋,甚至有可能在时间中驰骋……但这座眼看到手的圣杯就要失去了。

    不管怎样,全船人(包括龙儿和凤儿)的智慧和生命更重要。她是船长,得为全体船员负责,不能让诺亚人变成愚鲁的兽类。她狠狠心,按下回车键……

    雅典娜惊骇地瞪大眼睛。飞船并没有停止激发,也没有跳出虫洞。屏幕上闪出一个头像,先是虚浮,然后慢慢聚拢。是丈夫天使。他目光冷漠,但这冷漠中也显示着内心的挣扎。他面无表情地说:

    “对不起,雅典娜船长。对不起,我的爸爸、妈妈、龙儿、凤儿和所有诺亚人。我很清楚,再经受几次尖脉冲会让我无法做出决断,只好提前做出了。我已经毁坏了飞船的手动控制,并且在自动控制中加了一个一百二十八位字长的密钥,只有解开密钥才能启动我输入的程序。但密钥是随机生成的,我同样不记得它,也就是说,飞船的状态已经不能改变了……考虑到你们此时的智力也许已经毁损,我要提前警告你们:不要妄图用物理破坏的办法来中断飞船的激发。那样做是很容易的,但在物理破坏后,飞船就无法在大宇宙和虫洞状态中来回切换,而飞船如果仅仅溅落一次的话,最大可能是仍溅落在灾变时空。”

    “各位诺亚人,我知道自己的行为不可饶恕,我甘心接受死刑判决,那对我反倒是一个解脱。我唯一的愿望是:愿概率之神赐福给诺亚人,把珍贵的三阶真空创造出来。”

    雅典娜勃然大怒!不管丈夫的动机是多么伟大,他的做法都太恶劣了。这是公然的叛逆,无可饶恕。他在胆大妄为地做出这个决定时,显然没把船长放在眼里,没把全船人的生死放在心里。也许他曾经有过痛苦的掂量,但“人”的因素显然抵不过那座圣杯的分量。雅典娜觉得屈辱,作为船长和妻子,她竟然对天使的密谋没有任何觉察,甚至在集体冥思中也没有觉察到天使的异常,实在是太失职了。天使滥用了妻子的信任,而她这位颟顸无能的船长将被钉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她胸中怒火熊熊,立即回到船长室,打开密柜,取出一支***和磁力手铐。这是专为历任船长配备的,以便应对非常事件,但过去几任船长都没用过。***威力强大,但在杀人时不会对船体造成损害。雅典娜召集了“十一人团”的其他成员,还有天使的亲人——爸爸、两个妈妈、龙儿和凤儿——一块儿到船长室,天使则是被铐来的。

    雅典娜冷峻地介绍了天使的恶劣行径,用***指着丈夫,简单地说:“一个小时内给我解开密钥,否则我就处决你。”

    贺梓舟、马柳叶和奥芙拉尽管神思昏昏,仍然非常震惊,既为天使的胆大妄为,也为船长的冷厉无情。但贺和马曾是前任船长,知道雅典娜的处置无可非议。如果他俩仍是船长,也只能做同样的事。他们低头看看怀中的凤儿,在几次尖脉冲后,凤儿基本处于意识休克状态,她胆怯地偎在柳叶奶奶怀里,用失神的目光茫然地看着周围。

    唯有龙儿与众人不同,竟然哧的一声笑了,脱口喊道:“哈,我就料到他不会放弃!”但他突然尴尬地住口了,意识到自己的失笑在这个场合很不合适。

    天使苦涩地摇摇头,说:“你开枪吧,我确实无力解开那道密钥。”

    贺梓舟觉得天使的表情很古怪。他突然意识到:也许“这个”天使和“那个”天使已经不是一个人了。“那个”天使理性坚硬,不受感情左右,认准目标就矢志不渝地前行,根本不管身后的天翻地覆。也许早在他劝说父亲当提案发起人时,就已经做好了单干的准备。而眼前“这个”天使在经过几次尖脉冲后,其智慧、理性和自信都已经严重毁损。此刻他可能已经对自己的行为后悔,但——他确实无法解开那道随机生成的密钥,因为前一个天使已经提前斩断了后路。

    雅典娜声音冷硬地说:“是吗?那么我只能……天使,我是在履行船长的职责。”

    天使点点头,目光苦楚地直视着妻子的手,后者已经开始扣动扳机。

    歌利亚突然制止了船长,“先不要开枪。密钥都需要两次输入,即使它是完全随机的数字,至少也要有一个备份,以便第二次输入。”

    雅典娜的目光中透出了希望,她严厉地看着丈夫,但天使摇摇头,“我确曾抄录了一份,但在第二次输入密钥后就立即销毁了。”

    雅典娜目中怒火复炽。

    歌利亚说:“那也没关系。可以使用‘记忆重现’。”

    雅典娜恍然大悟。诺亚人的集体冥思中早已锤炼出了一种技艺:当十一个冥思者共同发力时,可以复现任何一个冥思者的任何一段记忆,就像电脑中删去的文件可以用某种软件来一层一层地恢复(只要硬盘没有损坏)。天使在两次输入密钥时,脑海中肯定留有印迹,即使他本人已经遗忘,仍能用这个办法清晰准确地复现。当然这样做也有一个前提——需要那位拥有记忆者全力参与。

    雅典娜略加思考,垂下枪口,对大家说:“好,我们试一试记忆重现。”她悲凉地说,“天使,你不要逼我开枪。”

    这种悲凉其实比刚才的冷厉更凸显了她执行纪律的决心。天使木然点头,没有拒绝。十一人对面围坐。这是贺梓舟他们第一次近距离观察“十一人团”的集体冥思。冥思者盘腿而坐,双手交叉在丹田处,双目微闭,深度入定。贺梓舟跟儿辈学过冥思,虽然一直没能学会,但多少也能感受到冥思场中逸出的少量思维波。依他的感觉,这次的集体冥思比较艰难,也许是十一人的智力都已经大大受损,所以迟迟不能达到良好的调谐。不过令他欣慰的是:天使显然也在努力,和大家一样地努力。看来刚才贺梓舟的印象是对的:这个天使已经不是那个天使了,他的“坚硬理性”已经被软化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在集体冥思的努力中,十一人逐渐恢复了状态,总算把集体冥思场建立起来了。现在,他们开始全体发力,让天使的那段记忆复现……

    天使走进控制室,表情坚毅,开始输入飞船的指令。他显然成竹在胸,十指翻飞,输得飞快。他确实输入了正确的指令,飞船将在中断激发并溅落到大宇宙后,自动检测这个时空节点的空间胀缩状态,一旦发现仍在暴涨期,飞船将自动激发,重新进入虫洞状态。这样反复进行,直至落到一个安全的时空节点才终止。只是,天使在正确地输入全套指令后,又设了一个密钥。密钥有一百二十八个字节,确实是完全随机生成的,但为了第二次输入指令,天使在输入的同时把它复制在一张纸片上。然后,他照着纸片上的记录,小心地进行第二次输入。电脑屏幕上显示:

    输入正确,密钥已经建立。

    然后,天使准备点燃这张纸片,点燃前他沉默了几分钟。显然他十分清楚,一旦纸片点燃,他就再不能回头了。他终于点燃了纸片,目光苍凉地看着它化为灰烬……

    从这些记忆看,天使刚才说的都是实情。然后十一人回过头,开始强化和放大那段记忆。那些杂乱无序的符号开始在冥思场中清晰地展现:34d%#109@f65~+59§???……这些符号极度杂乱,即使在冥思场中复现后也没人能记住。

    雅典娜向冥思场外发了一个指令:“龙儿,快翻墙进来,把我们复现的密钥抄录下来……”但随即她又改变了主意,“不,还是我自己来吧。”

    雅典娜退出冥思场,然后同样用翻墙的办法窥视着冥思场中的内容,边看边抄录。她之所以改变主意,是因为她突然想到龙儿曾是爸爸的同道,这样重要的工作不能交给他干。雅典娜退出冥思场后,场内的强度有所减弱,但毕竟那段记忆已经重现过一次,第二次重现相对容易,十人的力量也就足够了。在圈外众人期盼的目光中,雅典娜手写的符号序列越来越长,大概已经有百位了,胜利在望……

    但意外发生了,起因是圈外的龙儿突然发难!他愤怒地喊道:“天使,你真的不要圣杯啦?虎头蛇尾的懦夫!我鄙视你!”

    正在冥思场中努力恢复记忆的天使突然一抖(身体和思维的双重抖动),然后立即中断了冥思,从思维场中退了出来。在这一瞬间,“那个”天使,理性坚硬的天使,突然复活了。他羞愧地看着儿子,低声说:“龙儿,你骂得对。我不能放弃。”

    他想走过来拥抱儿子,但想到双手被铐,就没有动,回头直视着妻子。雅典娜从丈夫平静的目光中知道,他的主意已定,绝不会再改变了。狂怒中她没有丝毫犹豫,照着丈夫的心脏开了枪。贺梓舟等人惊叫一声,来不及阻拦——也没理由阻拦。在几位亲人悲伤的目光中,天使表情痛楚,双手捂住胸口,慢慢倒了下去。他的身体外表没有伤口,但在***的强击下,心脏区域的血管已经大面积破裂。龙儿震惊地看着慢慢倒地的父亲——他毕竟是孩子,在喊出那句话时并没有想到母亲真的会开枪。连一直躺在奶奶怀里、处于半休克状态的凤儿也被惊醒,震惊地看着父亲。

    这一幕定格在所有亲人的眼中,成了一幅静景。

    恰在这个时刻,又一次尖脉冲到了。它摧毁了诺亚人的神智,而那幅静景是他们所感受到的最后画面。然后——就在这个尖脉冲的尖点,三阶真空被激发出来了。

    此前没人知道三阶真空是什么样子,但一旦它被激发出来,任何人都知道:这就是它。全体诺亚人的神智都被这波尖脉冲彻底毁坏了,但在一个“滴答”之后,又在三阶真空中获得了新生。通过飞船船首的镜头,船员们目睹了三阶真空被激发的全过程。完全不同于二阶真空泡的产生,三阶真空初生时是一个小小的光团。明显是软质的,形状变幻不定。它自被激发后就颤颤巍巍地长大,随机地长出一些触手,盲目地向外突伸,就像海底的棘刺动物。触手伸出片刻之后会自动缩回,在其他地方长出触手。有一只触手无意中触到了飞船船首,于是它的行为突然变了!它就像活物一样,抓到就再不丢手。这只触手陡然长大,变成光团的主体。光团的后端保持不动,而前端沿着它刚触碰到的船首迅速向这边扩延。扩延是如此迅猛,转眼之间就把半艘飞船包在里面。当光团向前推进时,它的前锋就表现为船体此处的横剖面。由于船体各处形状不同,这个剖面快速推进时也在快速地连续变形。船员们目不转睛地看着它“吞噬”飞船,这个场面如此奇异,他们甚至忘了害怕。当剖面推进到有人的位置时,船体剖面中也嵌着人体的小剖面,显示着此人的心脏、肠、胃等,不过被剖的人并没有任何感觉。当它推进到天使的位置时,剖面明显不同,因为他的心脏部位表现为一朵巨大的血花,那是由大面积内出血造成的。天使的身体斜向立着,因为他正在倒向地面的半途中。剖面越过他的身体,越过之后,他斜立的角度也没有明显的改变。现在剖面推进到龙儿的位置,他正在奔向父亲,向前伸着双手,大张着嘴,好像在喊“爸爸”。尽管他与父亲的感情一向淡漠,但这次正是他的责骂导致父亲的横死,痛悔中,父子天性复活了。剖面越过龙儿,把一个双足悬空的奔跑画面定格在众人的目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