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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我曾经介绍过,佩里城地方法院送来三百个犯了罪的公职人员到特立芒地,以种植树木的方式来赎罪。
其中有一位乡镇级小吏叫罗斯科。这人官职虽然不高,胆量却不小,据说因为一时忘记了为民服务的宗旨,把职权当成谋利的手段了,将所辖地区的公共林地中的一千棵大树砍伐了,卖给家具商,所得赃款都用于他跟他的下属的所谓集体福利了。
法院认定那地头蛇犯了滥用职权罪和监守自盗罪,给国家造成重大损失,判处他十五年徒刑或种活五千棵树。那厮吃喝玩乐搞坏了身体,百病缠身,虚弱的很,竟无缚鸡之力,实在无法完成植树任务。可是不去种活那个数目的树,他就得在监牢里蹲上十五个阿尔法年,若是这样,他的身体恐怕熬不到刑满的那一天了。所以经法院特别批准,他将他家豢养的十只塔曼带来与他一起干活,做些辅助性的工作。实际上,所有费力气的活儿都是塔曼做,他自己则提着皮鞭,跑来跑去,发号施令,厉声呵斥,进行监督。因此他看起来不像是个囚犯,倒像个生产组长,仍然十分的威风,当然也非常的辛苦。
罗斯科先生相当肥胖,肚子高高隆起,以至于他必须使劲向后仰着才能保持平衡。他的头和胸部似乎直接连在一起,已经看不到脖子,就像一只大萝卜;浓密的头发披到腰部,鼻孔下的胡子卷曲着翘起来,与耳垂相接;脸上和下巴上的胡子则一直垂到胸前。
这位犯人最大的嗜好就是装饰他那张脸。他将眼眉描成绿色,把嘴唇抹成紫色,又用一种淡红色的膏脂涂抹脸蛋。这副模样在我们地球人看来十分滑稽,但在阿尔法国家,这是犯人认罪伏法、表示忏悔的意思。由于他态度谦恭、悔罪深刻,颇得监狱当局的好感,处处给他方便。
获刑后的罗斯科变成了一个依头顺脑、脾气随和的人。他工作时喜欢有事没事往我身边凑,说他非常欣赏地球和地球人,不管谈到地球社会的哪一个方面,他都会大加赞扬;他说他听过奥尔洛夫教授在法庭上对地球人的攻击性发言,说是当时几乎要把他气死了。对我自己都承认的那些地球人的缺点,他也极力辩解。跟他交谈,常常会让我产生一种错觉,仿佛不是我,而他才是真正的地球爱国者了。而且不管我说什么,他都会附和;不仅如此,他还专拣顺耳的话说给我听。我来自地球,秉承了地球人的弱点,特别喜欢接受阿谀奉承,所以对他很是关照。他每天早晨被法警押来,晚上被押回监狱,所花费用都由他自己掏腰包。而那些塔曼则被锁在特立芒地一栋残留的原警察住房内;由我们给塔曼提供食物,只收取很少一点钱。原警方住房,凡被沙土掩埋大部的,都被我拆除了;有两间完好的,我保留了下来,现在派上了用场。
塔曼做的都是非常简单的劳动,但都是力气活儿,如搬运树苗和枝条,敷设灌溉水管,挖坑,浇水,培土,覆盖地膜等等;罗斯科只做栽树的工作,但要指挥那十个塔曼倒也颇费精神。
那些塔曼都很聪明,能看得懂主人的脸色,听得出主人的语气。罗斯科对他家塔曼的叫声进行过细致的分析研究。他的翻译器中,塔曼的词汇要丰富得多。我喜欢看他与塔曼之间的交流,觉得十分有趣。有一次,我听到他和塔曼进行了如下一段对话。
“嗨,你这家伙,”他在工间休息时问一只塔曼,“为什么不好好干活啊?”
“吱吱——我困着呐,主人。”那塔曼回答。
“为什么发困呢?”
“吱吱——午餐吃得太饱啦,主人。”
“噢,是这样啊。你呢,”他问另一只塔曼,“怎么总是发呆啊?”
“吱吱——我肚子还饿着呐,主人。”
“还有你,好像也不大卖力呢。”他对第三只塔曼说,“是吃得过饱,还是饿着哪?”
“吱吱——不饱不饿,只是没劲,主人。”
“这样说来,”罗斯科总结道,“饱了发困,饿了发呆;不饱不饿,劲也不来!”
“吱吱——是啦,主人。”那三只塔曼异口同声回答。
罗斯科虽病恹恹的,但对待塔曼却如同凶神恶煞。听了三只塔曼的回答,他已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你们都是懒鬼!”他生气地喊道,“我的判断只有一个:你们统统欠扁!”
当然,上述谈话都是通过自动翻译机进行的。
那三只塔曼虽然说了实话,得到的却是一顿毒打。罗斯科让塔曼们趴在地上,挥起皮鞭把它们结结实实地抽了一顿,打得塔曼哀嚎翻滚,甚是可怜。但我发现,它们虽受皮肉之苦,却想不到要请求饶恕。既没有这样的言语表达,也没有祈求的动作。
那天,出于好奇,在罗斯科被法警押走后,我拿起他留在我办公室的翻译器,带上些食物,去到关着塔曼的屋子,看望无端挨打的那三只塔曼。
“还痛吗?”我问。
“已经不痛了,主人。”它们齐声回答。
“你们为什么要那样回答主人的问题呐?”我说,“干嘛不扯个谎,随便找个借口蒙混过去,也好免得主人发怒啊?”
听了这话,它们竟然呆头呆脑,面面相觑,不明白我说的是什么。看来它们根本就不会撒谎。原因很简单:它们还没有那份聪明。
前面我已经向读者介绍过,塔曼的模样介于我们地球上的大猩猩和人类之间,头上长有长毛,但个头要小得多,身高不过一米。它们颧骨凸出,大脸庞,眼睛凹陷,眼裂总是咪成一条缝,左右眼的间距较大;朝天鼻几乎没有鼻梁;嘴向前噘着,好像无下巴;嘴唇很厚,牙齿歪七扭八,颜色发黄;脖子短粗,四肢发达;耳朵小,尖形,可以转动。除了面部之外,它们全身长着短毛,眉、前爪的背面和胳膊,小腿等地方的毛要密一些;其它地方虽然也有毛,但很稀疏。脸相和毛色由于品种而异。有的长着一张狐猴脸,毛色发红,远看就像一团火。有的生就一张驴脸,毛色漆黑,就像一块沥青。有的塔曼,脸、鼻子和嘴都挤在一起,因此脑袋就像一只包子;还有的,毛色为发暗的土黄色,就像披着一件刚从坟墓里拖出的裹尸布。不过在阿尔法人的家里,它们都被打理的干干净净,穿着主人赐予的衣服;当然,那些流浪街头的塔曼就没有这样的条件了。我在佩里城郊外偶尔见到的流浪塔曼,都脏兮兮的,光着屁股,跟我们地球上的野狗是一个样子。
与地球上的狗一样,作为宠物,塔曼被阿尔法人改造得不成样子。有的被矮化,小的像一只狸猫;有的被选育得瘦骨嶙峋,体毛脱落,活像一只剥了皮的野兔,不穿衣服就没法活命;还有的,脸相变得非常之丑,比地球上蝙蝠的嘴脸还要难看。要是一只这样的塔曼突然跳到你面前,准会把你吓个半死,以为撞上了妖怪。说来也怪,塔曼长得越丑,脸相越可怕,就越招阿尔法人喜欢,在塔曼拍卖市场上的价格就越高。阿尔法人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心态,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塔曼们如果生了病或是残废了,就会被赶出家门。实际上,阿尔法城郊街头那些可怜的蓬头垢面的流浪塔曼,就是被主人遗弃的。
在阿尔法星球,谁家养的塔曼种类齐全、数量多,谁就显的富有,受到尊重。假日里,那些有身份的男人和有钱的女人,都喜欢领着几只塔曼上街遛达,带它们去公园、去游乐场,甚至去宾馆吃饭。罗斯科告诉我,他的女儿每天夜晚都要搂着她的塔曼才能睡着,把它叫做“我亲爱的”。
也有长相一般的塔曼,被养的又肥又大,但却从来不加训练。它们是用来吃肉或吃脑的,或者用作某些器官移植的提供者。当然这种塔曼本来也很聪明,但为了便于宰杀,人为地把它们变的愚蠢了。这些肥胖的塔曼,过着懒散而舒适的生活,完全不会考虑自己将来被宰杀的命运。
我在外地巡展期间曾见过好几次塔曼拍卖会,那情景使我想起我在地球上见过的狗市。参加拍卖的塔曼要现场称量体重、测量身高、看牙齿,卖家要提供它的近期体检表。我曾目睹塔曼夫妻诀别、母子分离时悲痛哭泣的场景;见过年老的塔曼被顾客冷落,最后被饭店采购肉食的人锁住四肢带走时哀嚎挣扎的情形;也见过专门用来配种的雄性塔曼,留着剪得整整齐齐的中分头,穿着花布衣服,懒洋洋地坐在笼子里啃食浆果。
有些特别聪明伶俐的塔曼,智力不亚于我们地球上三、四岁儿童,被训练掌握某些技能,可以当作仆人来使用,也可以替主人做艰苦危险的工作,甚至帮助犯了罪的主人去种树。罗斯科驯养的那些塔曼就属于这一类。
罗斯科人脉很广,外面的朋友已经为他留了一处肥缺,等他刑满出狱就可以立刻上任。他急于完成种植任务,早日回家,所以他催促塔曼们加紧劳作。由于这个缘故,他对他的塔曼很凶,经常殴打它们。
一只名叫齐拉果的红毛熊脸雄性塔曼,工作时间偷闲溜走,还吃掉了罗斯科的午餐。罗斯科怒不可遏,把它捆绑起来,用皮鞭使劲地抽打,到它已经遍体鳞伤还不肯住手。我看着可怜,就大声呵斥那犯人,让他放下皮鞭,这才救了齐拉果一命。
“齐拉果,”罗斯科对那只塔曼说,“我不能再收留你、供你吃喝了。你走吧。”
那塔曼挨打时未曾哭叫,此时,听说主人不要它了,就大声哀嚎起来。那声音跟我们地球上一条被逐出家门的狗的哀叫是一样的。
罗斯科又转身对我说:“阿卡利利先生,齐拉果是一个下贱的家奴,您既然有意救它,这只塔曼就免费送给您好啦。”
就这样,从罗斯科那里,我得到了这只塔曼。
我让拉伊娜和海伦蒂斯两位小姐把齐拉果洗干净,给它身上的伤口涂了药;又吩咐嘎尔丁夫人为它准备了一顿丰盛的食物。之后,我让嘎尔丁警长在我办公室的一角的地板上铺上一方软垫,作为它睡觉的地方。
虽然我对塔曼这种动物没有什么好感,却并不反对喂养一只塔曼来解闷儿。我对小动物总有恻隐之心,所以吩咐我的部下精心照顾它,让它跟我吃一样的食物,给它穿上衣服,教他洗澡,培养它的卫生习惯。齐拉果有很好的学习和模仿能力,没过多久就适应了新的生活。而且,它也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每天都像个小跟班似的追随着我,还主动地帮我做这做那,这让我很是喜欢。当然我也给予它充分的自由,在假日里由着它随便去哪里闲逛。
我利用罗斯科的翻译机同它交谈,研究它的语言和表情。发现它能发出五百多个不同的声音来表达自己的意思,有十几种细微的面部肌肉变化来表达情感。我本来就有学习语言的天赋,又有地球人与生俱来的察言观色的本事,所以不到一百天,我竟然可以不用翻译机也能与它简单交谈了。
通过交谈我发现,塔曼的确很聪明,记忆力也很好,不愧为智力仅次于阿尔法星球人类的动物,但因为它们没有组成社会,不存在世代相传的教育,所以它们一般都不知道自己来源于哪里,也不知道将会怎样终结一生。
我跟它谈起阿尔法人类,它表示出恐惧、愤恨和仇视的态度。对它的主人罗斯科,也并不因为他养活了自己而有丝毫感恩的表示。齐拉果作为罗斯科家的奴仆,在行动上有一定的自由,跟邻居家的塔曼和街头流浪的塔曼都有密切的接触,见到和听说的事情也很多。它告诉我塔曼这个种族遭受的种种苦难。可能是代代口头相传,它知道自己的祖先曾自由自在地生活在森林里和草原上,后来森林草原都被人类毁灭,它们被捕捉,被拍卖,沦为奴隶,受到百般虐待;它的许多朋友都冒险逃亡到阿贝岛去了。齐拉果对我说,如果不是遇到我,它也准备冒险渡过大海,跑到阿贝岛去。
在一个狂风呼号、沙尘弥漫的夜晚,我透过卧室的窗子看到办公室似乎有异常动静,就出去巡查。
我打开办公室的灯,发现齐拉果拥抱着一只陌生的雌性塔曼。见到我,它们很害怕,双双匍匐在地。那只雌性塔曼一身淡蓝色短毛,脸相如同地球上的家猫。它仰着头,用阿尔法语对我说出这样几句话:
“对不起,初次见面,失礼啦。”
它一字不差地重复了几次。
我吃了一惊,觉得它实际懂的事情要比地球上一只学舌的鹦鹉多得多。于是我打开办公桌上的翻译器,问它从哪里来,到特立芒地做什么。我告诉它,说实话可以免受处罚。
这时齐拉果开口道,它俩是一对情侣。读者请不要见笑,动物之间也有爱情啊,特别是塔曼这种高级动物。齐拉果说,它的恋人名叫安娜,像其它塔曼奴仆一样,受尽了颠沛流离之苦,曾被罗斯科买来又被卖掉。在罗斯科家,它们相爱了。
齐拉果说安娜被罗斯科卖到一户人家做奴仆,被训练模仿阿尔法人的语言,颇有成绩。开始时受到主人一家的宠爱,后来就变成了赚钱的工具。一家老小什么都不做了,只靠它的特异功能来养活。主人堕落为酒鬼,女主人成了牌迷,儿子懒得像只猪,女儿一天到晚不是美容就是出去跳舞。后来主人强迫它和一只强壮的雄塔曼在一起,以便产生健康的后代来继承它的这种特异功能。于是它就逃到齐拉果这里来。它的主人正在追捕它。
听了齐拉果这一番话,我就说:
“很遗憾,齐拉果,我不能收留安娜。按照阿尔法的法律,诱拐或夺取他人宠物,都属于犯罪,是要受到惩处的。”
两只塔曼跪在地上哭泣起来。
“主人啊,”齐拉果道,“我知道这儿不是久留之地,所以我们就打算——”
两只塔曼正打算——用我们地球上的专业术语,就是:私奔。
“私奔,”我呵斥道,“胆大妄为的家伙!”
我实在想不出,在阿尔法星球上,离开了人类的豢养,塔曼们还有什么能力在野外自由地生活。我对它俩说,私奔这条路实在不可取;劝它们还是接受命运的安排,老老实实回到主人家里去。这时,安娜就用清晰的阿尔法人类语言喊道:
“买我吧,买我吧!”
可是,我实在无心买它;不想让我的特立芒地变成塔曼饲养场。虽说如此,我还是动了恻隐之心,将它俩小心藏匿起来,秘密地给它们准备了衣服、帽子和够在路上吃三天的食物,选了一个安静的夜晚,送它们离开特立芒地,踏上逃亡之路。
几天后,警察找上门来,向工作人员和囚犯询问是否见到过一只名叫安娜的蓝毛雌性塔曼。说是谁能提供线索,会大大有赏,还说什么这只有灵性、会模仿人类语言的塔曼是无价之宝,是它主人家的唯一生活来源,失去了它,那一家人就要饿肚子。这种夸张的说法,让我觉得十分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