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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外城,东门。
正月初一的大清早,徐林陪着姜太傅赴奉天台面圣去了。而他的大哥徐清,作为都尉司镇抚营八品按察使,也没闲着。
徐清收到上级的命令,带领着一队弟兄在城门处执勤。
其实不光是他,整个京都镇抚营出动了一半以上的兵力,分派到了外城四个城门,加强守备。
他们今天接到的命令是,“无都尉司许可,任何人不许进出京都”。
明面上,这是为了皇帝祭祀活动的安全。但徐清的心里却很清楚,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尤其是当他联想到,昨天夜里跟弟弟一起听闻的太傅府惨案。
徐清静静地站立在城门洞前,他穿着镇抚营的制式铁甲,腰挎长刀,眼睛盯着前方宽阔的街道。
他的心情很复杂,甚至有一些出神,以致于手底下的兵士呼叫他都没有听见。
“头儿?头儿?你咋了?”
“啊?哦……没事,昨天没睡好。”
徐清从晃神的状态里恢复过来的,假装犯困,打了个哈欠。
他手下的兵士疑惑地看着徐清,嘴里小声嘟囔着:
“你连个媳妇都没有,你大晚上不睡觉还能干嘛……”
徐清干咳了两声,转过身,刚准备装模作样地提醒众人打起精神,突然一道微弱的真气波动传入了他的脑中。
几息过后,徐清眉头紧锁,他看向了身后的街道。
远处清晨的薄雾里,缓缓地出现了一行车马。
这一行人全身素缟,都身穿白衣,头扎白布,为首的是一名女子,骑着一匹雄健的骏马,背上斜负一杆长枪。
她的身后跟着数个精壮汉子,护着一辆马车,似乎是某個大户人家的送葬队伍。
随着他们慢慢走近,城门处原本的军士们纷纷都警觉了起来。
原本在此当值的镇抚营军士小队长过来跟徐清交换了一下眼色,徐清朝他点了点头。
小队长心领神会,立刻安排了两名军士上前,在这队人马接近城门的地方,拦住了他们。
“站住。来者何人?为何出城?可有都尉司的许可?”
为首的骑马女子,并没有答话。
她身后出来一位中年男子,向守城军士说明了情况。那名军士匆匆回来向长官禀报。
“队长、按察使大人,他们说是姜家的,要回汝阳郡老家安葬家人。”
“姜家?他们有都尉司的许可吗?”
“没有出示。”
守门军士交谈的期间,徐清正在怔怔地看着马上那名女子。
她与第一次见面时的样子已经完全不同了。她的脸上没有了那种健康的活力,她那双明亮的眼眸里如今尽是煞人的赤红,她的黑眼圈很重,脸上是一夜未眠后的憔悴。
在一身素白之中,未施粉黛、发丝凌乱的她,有种难以言喻的凄美。
“按察使大人?”
徐清又走神了。
“啊?怎么了?”
那个守城军士小队长皱了皱眉头,又重新说了一遍。
“来人说是姜家的,要出城。但没有都尉司许可,怎么处理?”
徐清叹了口气,说道:
“按规矩办。”
守城军士点了点头,立刻回去传话。
“没有许可,不予放行!”
被拒绝通行的信息传回到姜家送葬人群中,那个为首的女子,似乎早料到这个结果,没有任何一点惊讶。
她缓缓地抽出了背上的钢枪,紧接着,她身后的随从们,也都默契地从随行马车各个角落抽出了兵器。
见状,离他们最近的守城军士大惊失色,吓的连滚带爬地撤回了队伍当中。
在场所有守城军士都不敢相信眼前的场景,这队姜家人,居然敢对京都镇抚营刀兵相向!
那个守城小队长也是惊骇莫名,他冲着为首的女子高声喊道:
“大胆!你们要干什么?疯了吗!?知不知道强闯城门是死罪!就算你们是姜家人也难逃制裁!”
但对方根本不理会,只见那个为首女子夹紧长枪,一踢马腹,直直朝着城门口的军士人墙冲刺了起来。
随着她的速度越来越快,她将自己的真气覆盖在了长枪与马匹之外,形成了一股强大的锋矢冲势。
她竟是一位真武境高手!
这些普通的守城军士哪敢硬抗,在眼看马匹要冲到跟前时,他们全都奋力扑倒到了一旁,只为保命。
但这单枪匹马的强力冲击,终于还是在城门洞口处被止住了。
阻挡她的,正是在场军士中武功修为最高的徐清。
他作为精武境巅峰,虽没有真气,但肉身的坚实程度,加上从旁边军士手中夺来的盾牌,终于勉强抵住长枪锋矢,停住了这匹马的冲锋。
枪盾相击,火星四溅,徐清硬扛下这一击,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他用来抵挡长枪的盾牌崩碎,连着手上的臂甲都被震散,他一口鲜血吐出,单膝跪倒在地,似乎受了严重的内伤。
其他守城军士这时才从对方突如其来的攻击中缓过神来,他们纷纷起身,大喊着:
“有人强闯城门!快关城门!快放响箭!呼叫支援!”
但他们的反应实在是慢了一点,那些跟着骑马女子的姜家人,也已经赶着马车冲杀至跟前,路旁的小兵们又被迫扑倒了一次。
挡在这群白衣姜家人面前的,只剩下了徐清和那扇即将关闭的大门。
那个骑马女子见自己被人阻拦,二话不说,提枪就要刺死眼前这个军官。
“姜小姐!三思啊。”
这时,半跪着的徐清终于说话了。
他抬起了自己嘴角溢血的脸。
“是你!?”
姜暖云止住了手上的动作,她惊愕地看着眼前的青年军官。
但她的惊讶很快又变成了决绝,她娇喝一声:
“快让开!”
徐清苦笑着摇了摇头。
“职责所在,恕难从命。”
姜暖云见这人居然如此顽固,气得大骂:
“你!!不想死就快滚开!”
她的心里焦急万分,因为在她身后,运送姜磊尸身的马车眼看就要被守城军士合围;她的眼前,那扇厚重到简直无法冲破的大门眼看就要被关闭。
“姜小姐,你若出了这门,姜家可就真的成了乱臣、罪人,没有回头路了。”
徐清还在劝她回头是岸。
“哼!乱臣?罪人?我们姜家,无愧天地,无愧祖宗,无愧九州百姓!谁有资格定我们的罪!!凭什么定我们的罪!?”
姜暖云凶狠的眼神与气势竟震慑住了在场所有的朝廷军士,一时之间居然没人敢上前,她大声怒喝:
“临渊阁没有资格!都尉司没有!皇帝也没有!你们这些朝廷鹰犬,若是敢阻我,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我杀一双!滚开!!”
她枪刃一调,化枪为棍,一棍抽在徐清身上,把徐清抽飞了出去。
徐清就这样撞在了门洞的墙壁上,生死不明。
姜暖云摆脱障碍,朝着城门直冲过去。
可惜,这时那两扇极为厚重的城门已经被城外的军士关闭了。
仅凭姜暖云一人,是绝对无法打开的。
而她的身后,姜家门人护送灵柩马车又已经赶到,这一下,反而堵住了自己的退路。
就在姜家人进退维谷,拼命撞击城门试图打开出口时,他们身后,躺在地上的徐清突然大喊了一句:
“快来人,他们被堵在城门洞了!”
徐清这一声大喊,支援的军士没来,倒是不知从哪来突然窜出了两名包裹极为严实的黑衣人。
这两人速度奇快,他们的行动没有任何迟疑,运起磅礴的真气,化气为拳,直直地对着那厚重的城门轰去。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那两扇数百斤重的铁门被直接崩飞了出去,强大的冲击力带起了一阵狂风,城门外的那些军士被全部掀翻在地,昏死过去。
姜家人面前出现了一条畅通无阻的宽阔大道。
姜暖云心中大喜,但她还没来的及向那两位神秘人道谢,对方就仿佛没存在过一样,早就不见了踪影。
她惊疑不定之际,前一刻还躺在地上吐血的徐清,又开始大喊起来:
“快来人啊!城门破了!不用管我,他们不敢拿我怎么样,快追!别让他们跑了!”
姜暖云绣眉紧蹙,“啧”了一声,赶紧命令门人们护送马车先走。
姜家昨夜已经在城外安排了接应马匹,只要逃出京都三里地,就能彻底鱼入大海。
她看了一眼城内即将追捕过来的守城军士,受到徐清喊话的启发,她快速策马来到徐清身边,一枪挑起徐清的铠甲,把他像个盾牌似地扬在马前。
她以徐清为人质,挡在自己与守城军士之间,让追兵既无法放箭,又无法通过。
“不想你们的长官死,就给我站住!”
这些军士,竟真的被她唬在了原地。尤其是前排堵在门洞的那些军士,全都是徐清带来的小兄弟,听到他的呼救第一时间冲了过来,他们于情于理都不敢置徐清的性命于不顾,现在却被卡在洞口进退不得。
后面赶来支援的大批人马,则全被堵在了洞口之外,也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事。
姜暖云就这样一人一骑,实现了一夫当关。
被挑在空中的徐清一直在对身后的姜暖云破口大骂,他情绪激动,声大如雷,就像跟对方有深仇大恨一般。
他的行为,甚至导致自己的伤势变得越发严重,不断咳出鲜血。
这一幕,看的那些守城军士热泪盈眶,群情激愤。
在他们眼中,徐按察使可是刚刚唯一一个用肉身硬抗贼人的英雄,如今虽身负重伤,却不忘恪尽职守,誓要跟贼人同归于尽。
众人心中想的都是,可千万要救下按察使大人啊!
就连姜暖云,也不禁怀疑,这个有过一面之缘的年轻军官,是不是真的跟自己结过什么仇怨?不然他为何要如此痛骂自己。
但情况紧急,未及多想,姜暖云余光看到身后的门人护着马车已经跑远,她果断枪身一旋,狠狠地将枪头上的徐清摔向了门洞口的军士。
徐清“哎哟”一声,重重地砸向同袍们,撞到了一大片守城军士。
众人慌忙地起身,一部分人照顾重伤的徐清,另一部分急忙追出了城门外。
躺在同袍怀里不断哀嚎的徐清,看着那一骑绝尘的白色背影,心中默默念了句。
一路平安,姜小姐。
…………
岚州,秦王藩国,垂云城。
秦王楚承绪,是昭武皇帝的同母胞弟,他们都为当朝太后所生,也是现今为数不多的与皇帝同辈的藩王之一。
昭武皇帝楚承阳,是先皇的第六子,在他十八岁刚登基时,曾爆发过一场席卷九州的大叛乱。
最终,昭武皇帝在堪称军史奇迹的“雁回关血战”中大胜叛军,一战定乾坤,从此开启了他布武天下的宏图伟业。
但在那之后,曾经吃过藩王大亏的昭武皇帝,便在对皇族成员的控制方面,变得极为小心谨慎。
昭武皇帝的几个亲兄弟,稍微有点资质和威望的,基本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有活过四十岁。
只有像秦王楚承绪这样,从小就性格懦弱,胸无大志,并且没有任何世家大族支持的兄弟,才获得了一块偏远之处的封地,成了一个逍遥王爷。
秦王的封地,在北域岚州与幽州交界处,这里地形崎岖,多山少田,物产贫瘠,也自然没有多少人口。
垂云城,是秦王的治所,也是藩国的首府。当年秦王被分封到这里时,城中只有万余户吃不饱饭的饥民。
“垂云城”这个名字,来源于《天衍录》里“地之篇”对其的记载:
其势高,常覆雪,若垂云之翼。
言下之意,这里是一处高原上的苦寒之地。
今天,刚举行完属于秦王藩国自己的春祭仪式,秦王站在垂云城高高的城楼上,面向南方,眺望着。
远处,是岚州的丘陵山川。在更远的地方,看不见的地方,应该是雁回关,是中州,是自己的家乡。
秦王穿着黑色的王袍大氅,金银丝线与宝石装点其上,显出非凡的贵气。
他的相貌与昭武皇帝颇有相似之处,两人若是站在一起,一眼便能看出是亲兄弟。
不过秦王稍微年轻一些,头发还是乌黑,只夹杂着些许白发。
他静静地站着,许久没有说话。
他的身后站着一位白发长者,学者装扮,长者身旁还有一个半边脸藏在罩帽里的男人,似乎是个武人,但他的身上却没有佩戴任何兵器。
不一会儿,一只猎隼从远处鸣叫着,飞向了他们。
兜帽男伸出手臂,猎隼非常熟练地落在了他厚厚的皮质臂甲上。
他从鸟爪上取下了一封信,然后放飞了猎隼。
他刚阅读完,秦王便默契地发问了:
“如何?”
“不出殿下所料,皇帝给殿下与姜家都定了谋反之罪。”
“呵呵呵……”
听到这样的噩耗,秦王没有一点紧张,反而语气轻松地笑了起来。
相比之下,那名老者的面色要凝重的多。
“殿下……为何发笑?”
老者不解地问道。
“对了,你们记得城西那家卖肉的那家屠户吗?”
秦王答非所问。
“殿下……如今大祸临头。您……您究竟在说些什么?”
那名面色忧虑的老者,对眼前这个王爷颠三倒四的话语感到困惑,不禁担心到,该不是刺激太大,失心疯了吧?
“易先生,何必如此紧张。孤只是突然想到了那个屠户,感觉他跟孤那位皇帝兄长很像而已。”
老者皱着眉头,他一向都不太能跟得上这位王爷的思维,只好默默地等着他继续。
“你们不觉得吗?孤真的觉得很像诶……他们都是看哪头猪养肥了,过年时就杀哪一头。”
秦王看了看脚下不远处的城墙之内,那座已经拥有了数十万户人口的繁华雄城。
垂云城,这座曾经的边陲苦寒小城,曾经作为他人生命运终点的囚笼,经过他二十多年的励精图治,如今已经成了北域首屈一指的富饶之地。
然后他收回目光,看向了城郭外的另一边,那里是垂云城的校场。
“殿下,您真的不打算上表解释一下吗?”
那位名为“易先生”的老者仍然在忧虑。
“易先生,虽然您精于政务,善于治国,但您对孤那位兄长着实是缺乏了解。”
秦王仍是带着戏谑的笑意,他不停地说着,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在对身后的人袒露心声。
“说心里话,孤能活到现在已经很庆幸了。其实,孤什么时候成为‘反贼’,只在于孤什么时候成为猪圈里最肥的那头‘猪’而已。”
“解释……呵呵,世界上哪有屠户会听猪解释的道理。”
“幸好,很小的时候,有一位老师跟孤说过一句话。”
“‘当皇帝怀疑伱谋反的那一天,你最好真的有谋反的实力’。”
秦王说完,笑意慢慢消失了,他的目光变得深邃。
一阵寒风吹过,城楼与地面间的那层薄雾被吹散。
露出了垂云城校场之上,旌旗林立、整装待发,绵延至视线不能及之处的雄壮军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