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仇士良的棋局

楼枯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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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替密谱图雷出任捆奴军统帅的蛮勒是小齐金的亲叔叔,兀立其哈死后,鹰坛窃据首领之位。蛮勒不服,率部众与其连年征战,以至左眼被流矢所伤,小齐金被推举为首领后,任命蛮勒为大光禄(相当于宰相)。

    蛮勒掌管捆奴军后,一改密谱图雷诱敌出战的策略,改为直接攻城,他选择北城一段较为低矮的城墙,将四千捆奴军分成十六班,轮番攻城不止。捆奴军装备着攻城槌和破城锥,两种武器对土墙的伤害都非常大,而且跟一般军队不同,捆奴军的将校们对士卒毫无怜悯之心,在他们眼里士卒与猪狗等同,地位低于军中战马,而士卒们在长期的潜移默化中也渐渐认同了自己的奴隶身份。

    攻城时捆奴军的士卒完全就是一群行尸走肉,不惧生死一往无前,这倒不是说捆奴军士卒呆板愚钝,实际上捆奴军卒的战术素养极高。丰州守军拼尽了全力,别思过亲登城头指挥督战,捆奴军卒的尸体在城下堆积起了巨大的小丘,但城墙终于还是被攻破。那些看似行尸走肉的士卒,突然都变成了行动矫捷的饿狼猛虎,成群结队地从缺口扑入城中……

    眼看破城在即,诡异的一幕突然出现——捆奴军突然停止了攻城。

    丰州城破只在旦夕之间,别思过的五千守军已经损失过半,而攻城的四大主力中,有三支至今还按兵未动!胜败已分之际,孟博昌和小齐金之间的关系却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小齐金是孟博昌请来助战的客军,按照事先约定,客军破城后不得入城,丰州城交由天德军驻防。作为酬劳,孟博昌须将破城所得一半财物赠予小齐金,并恢复边境的绢马贸易(这实际上是一项不平等的贸易)。但现在问题是捆奴军为了破城付出了巨大的伤亡,主将密谱图雷甚至因此丧命,而丰安军却涉嫌放走对方将领,已经背弃了当初的约定。

    林中诸将纷纷吁请小齐金与孟博昌交涉,由两家同时入城,以丰州东西大街为界限,实行分区占领。小齐金无法说服诸将,他的权威还不足以罔顾舆论、独断专行,于是他只得亲往孟博昌帐中商议此事。孟博昌对此事用了一个“拖”字诀,小齐金一连三次登门,都未有实质进展。

    孟博昌的拖延、小齐金的劳而无功让林中部诸将十分不满,有人公然喊出要与天德军决裂自行攻城,甚至有人主张破城后封闭四门不让天德军进城。

    杨昊对此事十分焦虑,孟博昌和他事先都预料到破城后两家会生龌龊,甚至刀兵相见。为此,他甚至做好了与林中部作战的准备。但此时的情势却比当初的设想复杂的多,丰州城虽破,别思过的天德左军却还在城中,粗略估计还有两三千人,倘若两家就此翻脸,丰州城下就变成了三足鼎立的局面,其结果是此次出征劳而无功、徒靡财力,更留下了一个巨大的隐患。

    若答应林中部的要求,两家分区占领丰州,用脚趾头也能想象林中部一定会毫不客气地将半个丰州城洗劫一空:“子女玉帛席卷去北。”

    收复丰州是为了解除自身威胁,平息战乱,若因此给城中百姓带来灭顶之灾,民心积怨,就会把丰州城变成一个火药桶,守着一个火药桶过日子,这日子还能过吗?

    正当杨昊左右为难时,帐前来报,丰州城内遣密使求见,杨昊一阵惊愕后,命人将密使请入。

    来人四十多岁年纪,圆领紫袍,腰挂鱼袋,人长得相貌清奇,更兼目光如炬,走进军帐对杨昊拱手作礼,说道:“败军之将刘沔夜会将军,打搅之处尚请海涵。”

    杨昊蓦然一惊,忙躬身答礼,吩咐关索:“没我将令,任何人不得入帐。”

    刘沔的深夜来访让杨昊既疑惑又震惊,丰州城破在即,城中诸将为今后生计暗通款曲原也在意料之中,就算是别思过派人来谈判也不值得大惊小怪。但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代名将刘沔,一个看似与丰州无关的闲人,这怎能不让杨昊心里有些异样的想法?

    “丰州城破在即,先生可想好了退路。”刘沔刚落座,杨昊便毫不客气地问道。刘沔当世名臣,一镇节度使,杨昊故意不称呼他官职,而以先生相称,倒让刘沔刮目相看。

    刘沔微微一笑,呷了口香茶反问杨昊:“将军可想好你们两家究竟谁先入城?”

    “先生有何赐教。”被刘沔一语击中要害,杨昊顿生敬意。

    “赐教不敢。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将军不可不防。”刘沔冷冷地说出这段话,眼看杨昊脸上同时露出了惊愕和赞成的神情,便话锋一变:“两位与别思过之争是我大唐内务,用计使林中部助战,也无可厚非。可若任由回鹘人入城屠戮百姓……将军能心安吗?”

    杨昊悚然一惊,最后这句话正好击中了他心中的隐痛。勾结外邦人屠杀自己的同胞,这可不就是传说中的汉奸卖国贼么?!

    “那么请教先生,晚辈当何去何从?”刘沔的这一句话点醒了杨昊,萦绕在心头的迷雾突然就烟消云散。

    刘沔听了这话,不慌不忙地放下手中茶碗,说道:“别思过将军愿献城于足下,只求将军放他一条生路,容他随我回振武军。”

    杨昊冷笑道:“老先生好大的面子啊!先生究竟用何办法收服别思过,又用何办法说服独孤畅让出振武军。”

    刘沔听出他暗含讥讽之意,却丝毫不放在心上:“老夫身如浮萍,丧家无根,有何办法能折服塞北名将?不过是凭着良心给他指了条生路,使他乐意追随而已。至于独孤畅嘛,他已是落井之人,振武军于他而言已成囚牢,老夫替他坐牢,他自然乐得将振武军拱手相让啦。”

    杨昊哈哈一笑,道:“老将军越讲越有趣,你给别思过指了条什么明路,让他心甘情愿追随于你?”

    刘沔道:“杨将军真想听吗?”杨昊点点头。

    刘沔道:“这话听到心里可就拿不出来了。”

    杨昊道:“我的两耳是相通的,不想听的话,由左耳进从右耳出。”

    刘沔笑道:“那我可就说了。哦,再来杯洞庭银针,稍稍加厚些,刘沔是粗人,爱粗喝好茶。”

    关索送茶进来,刘沔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问杨昊:“朝廷要撤并丰州三城的事想必你已听说了。”杨昊点点头。

    “咱们就从这说起,在杨将军和孟将军看来,朝廷,哦,干脆点说就是仇士良,他撤并三城的目的无非是夺二位实权,挑起三城相争,为朔方进河套打开方便之门,假借朔方王崇文之手除掉两位将军。老夫说的可准。”杨昊默然点头。

    “这是仇士良的第一层用意。”

    “哦?他还有第二层用意么?”

    刘沔点点头,“他的第二层用意是借削弱丰州之机将河东拿到自己的手里,这才是他苦心布设此局的真正目的。”

    刘沔呷了口茶,继续说道:“河东与河套相距甚远,中间又隔着振武军和王谦,两者看似并无瓜葛。其实不然,河套、王谦、振武军一字排列,拱守大唐北部边疆,三者势力在伯仲之间,谁也吃不了谁。相信将军也认同老夫的这个论断吧?”

    杨昊道:“先生请继续往下说。”

    “可是与朔方、河东这样的庞然大物相比,你们三家就是加起来也不是对手。河套若落入朔方之手,势必引起河东警觉,刘清伶必然会出兵北上,抢占振武军和王谦所据诸城池军寨。”

    杨昊听到这还是不明白,迷迷糊糊地问:“这么做只会让强者更强,与仇士良控制河东有何关联。”

    刘沔呵呵一笑,继续说道:河东内部有李载义、刘清伶之争,朔方内部有王崇文、唐氏相争。为了压倒对手,他们各自都在寻找外援,当今天下能插手这两强家务事的还能有谁?是将军你吗?是老夫我吗?都不是。”

    杨昊突然明白过来,这是仇士良以河套为饵,诱使两强相争,自己从中渔利之策。两家斗的越狠,就越有求于他。不过朔方王崇文是名正言顺地接掌的大权,祖母唐氏虽然处处掣肘,但说到底都是一家人,仇士良可以挑拨利用,但若想插手控制,只怕谁也不肯答应。

    而河东则不同,河东是大唐龙兴之地,与关中、河洛向来被视为朝廷腹心。朝廷对河东的影响远远强于朔方,为了防止河东割据,几代帝王精心布局,让河东节度使与北都留守相互监督、互相牵制。

    扶植一派打倒另一派,独霸河东不是说绝无可能,但具体操作起来则并非易事。太原府是大唐开国皇帝李渊起兵之地,号称北都,在朝中地位十分特殊,各种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河东节度使拥兵近十万,北拒回鹘、室韦和契丹,南接中原,为河洛、关中之门户,在河北各镇中举足轻重。

    两强虽勾斗不绝,但要他们撕下脸皮大打出手,还需要一把火。

    这把火就是诱使刘清伶出兵讨伐振武军和王谦。王谦和振武军所在之地虽贫瘠荒凉,无油水可榨,但位置冲要,扼守河东北大门。刘清伶之所以能容忍二人,主要是因为二人势单力薄,对自己并不构成实际威胁。而且两地又是边防一线,可以充当河东与回鹘、契丹等部的有益缓冲。

    可以肯定的是若无大的变故,刘清伶是很愿意看到这个缓冲带存在的。

    仇士良的计策是借王崇文逼刘清伶出手。一旦河套三城落入王崇文之手,王谦和振武军势难保全,刘清伶绝不会坐视河东北门落入强敌之手而无动于衷,他势必会抢在王崇文动手前出兵解决王谦和独孤畅,将河东北门握在自己手里。

    问题就在这,王谦是李载义故友,李载义侄女就是王谦幼弟王奔之妻,而独孤畅也向李载义纳过门生帖,二人早已被李载义视为是自己人。如此河东两强必然撕破脸皮大打出手。届时为了打倒对方,两人都会向仇士良求援,仇士良便可趁机将河东之地拿在自己手中。

    看到杨昊面露顿悟之色,刘沔眼中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警觉。他呷了口茶,茶水已经凉了,苦涩的很。

    “听说仇士良棋艺一般,但这盘棋却匠心独蕴,实在高明的很哪。”

    杨昊冷哼了一声,道:“听说先生曾在神策军任职,此次又是仇士良荐来丰州。仇士良棋艺如何先生岂会不知?”

    “若老夫记得没错,杨将军也在神策军中出任过赞军校尉吧?你还帮他立过大功,他对你也颇为欣赏。”

    “过去的事就不必说了。”杨昊脸上有些挂不住,在神策军度过的那段时光实在是不堪回首。他平整了一下心绪,继续说道:

    “就算独孤畅自愿让位于先生,先生又有何良策保住振武军不被刘清伶所并?你是刘清伶相好,还是与李载义有故?”

    “老夫与二人都是泛泛之交。”

    “那先生的自保之策?”杨昊越来越觉得这个刘沔深不可测。

    “很简单,我们三家盟誓互保,使两强知难而退,不给仇士良以可趁之机。”

    “哈哈哈……”杨昊一阵大笑,“三家互保?!先生好大的口气。我三家几个月前还事成水火,如何就能捐弃前嫌盟誓互保?”

    “杨将军别忘了,几天前你们和林中部还亲如兄弟呢,现在不一样要刀兵相见?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你我都非三岁小儿,岂能抢了你一个糖豆还要记三年仇?”

    “唉……”杨昊长叹了口气,其中的道理他何尝不懂。只是事头临头觉得有些滑稽罢了。

    “若想我三家互保能长久,先生还忘了一件事。”

    “哦,请教。”

    “林中部如何处置?”

    “将军必有妙计,老夫洗耳恭听。”

    “我确实有一计,不过还需斟酌,或许到时要请老将军鼎力相助。”杨昊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义利攸关,老夫绝不推辞。”

    杨昊将刘沔送到门口,刘沔披上黑斗篷正要走,杨昊忽然问:“先生还是没告诉我,独孤畅为何肯让出振武军?”

    刘沔略一迟疑:“我骗他说我是仇公的人,只要他乖乖让出振武军可保他一世荣华富贵。”

    杨昊愕然道:“这也能行?”

    刘沔反问:“为何就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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