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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刘利敏,张不凡原地上待了一阵,才提着吉他返回到男生宿舍,衣服已经有些湿了,粘在身上,他也懒得换,索性靠到墙上,让冷的感觉渗透肌肤,强逼自己适应为样的冰凉。
宿舍的人全走光了,天各一方,相见无期。
他们在一起时,他并不在乎过他们,可有可无似的。他们走后,才感到与他们的一切也猛地完结了,不自禁有点留恋。
他看着地板上零乱的纸屑和床上光裸的床板,听着没有上锁的壁柜被风吹动而发出的噼啪声,不免有种难耐的凄冷。
邱素萍不知什么时候才会来,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还要来,什么都已经结束了,尽管他确实愿意与她多耽一会,但同时又有倦了的感觉。
刚才刘利敏的话,他有些猝不及防。
前一段时间里,跟邱素萍闹翻后,他感到梦想越来越遥远,心里也有了一种深深的倦意。
他想,也许梦想只是用来骗小孩的,成年人是没有这种奢侈的,什么舞台梦,什么音乐梦,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
所以,他决心放弃梦想,远离舞台,从此脚踏实地,做一名普通老师,告别悬浮着的梦想,安全,务实地活着。
那天和邱素萍的演出,他心里是当成告别演出来对待的,唯一的安慰是,这是和最喜欢的女孩一起演出,并且还挺成功,用这样的演出来告别舞台也挺好的。
倒没想到,刘利敏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把他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又打乱了。
他知道507里邹恺还在,刚才送刘利敏出去时,邹恺还在走廊上倚栏看着他们远走。他便走到507去。
邹恺正侧卧在床上发愣,见他进来,一骨碌爬起,看了一下他,疑惑地说:“你还回来,我还以为,你和她一块走了呢。”
张不凡说:“也许,你该去送送她的。”
邹恺被刺了一下似的说:“你,你说什么?”
张不凡说:“没什么,我什么都没看出来,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送送班长有什么要紧,大家同学一场。”
邹恺的手有点发抖,下意识地翻身旁的一堆书。
张不凡没看他,说:“你什么时候走?”他忽然发现邹恺原来也不无可爱之处。
“我本来已经打算就走的。”
“要不要我帮你,你行李比班长还多,而且大半是书,自己拿有些困难,你不知道,我今天送人送上了瘾。”
邹恺迟疑一下,众多的行李使他放弃了迟疑:“那就麻烦你了,说句真心话,我有时挺羡慕你的,活得轻松,无拘无束……不过,恕我直言,你的这种生活方式不可能长期坚持下去的,你终究还是得变,信不信由你。”
张不凡承认这话有道理,其实他现在就已经变了的,只不过别没有发现罢了,他说:“不止我,你也是得变的。”
“我?说实话,我自己也不明白,如果我要变,应该如何变法。女生们都说我是个令人难受的人,我真的那么让人难受吗?”
张不凡笑笑,他承认女生们这句评价是有道理的,譬如前几天演出时,大家在下面评说他的台风不错,邹恺偏叫别人坐稳一些别给吹跑,这让张不凡颇为不快。
他想了想,说:“有句话也许我不该说,你总希望充当一个醒世者的角色,可是你想想,别人都在梦中,只有你一人在梦外,还到处唤醒别人的酣梦,他们能好受吗?你看着吧,你会变得比我更快的,你不但唤不醒任何人,自己还可能沉沉睡去,由不得你不变。”
邹恺勉强也笑笑道:“那么五年之后,五年后,也许答案就会出来了。你还不打算走吗,是不是在等人,等那个邱,邱什么?”
张不凡点点头。
两个人拿着行李,一起离开宿舍,两个不带伞的男生,走进了这毛毛细雨中的校园大道。
“有那么多女性喜欢你,你是不感到幸福。”邹恺问。
“如果你能放开一点,你会有更多女人喜欢的,你比我踏实,比我懂得世故,而且,你有其他人所不具备的那一股钻劲和韧性,问题只是你将自己封锁得太紧了,要知道,对于女人,仅有尊敬是不够的。”
张不凡自己觉得这一句颇有情场老手的味道,不过在邹恺这种人面前提女人他还是有优势的,邹恺虽然对社会够通明了,对女人却了解得太少。事实上,张不凡并没有觉得有多少女性喜欢自己,她们所谓的喜欢,更多只是因为好奇。
邹恺点点头。
出到校门,张不凡招手叫了一辆三轮车,跟车主谈好到车站的车费后,把钱给了,邹恺坐到车上,难得地奉献出一点笑容来,说道:“真是没有想到,最后送我离开这个学校的会是你,你让我对这一段生涯,有了一点点的眷恋。”
“谢谢,别忘了我们的五年之约……”
送走邹恺,回到宿舍好一会,邱素萍还是没有来,不知为什么,他宁可她迟一点来,先预留一个更大的空隙让他的思想纵横。
见了面后,他不知她会说什么,昨天邱素萍把留言册拿到教室上还他,坐在余剑的座位上说了一些话,末了让他留下来等她,她还有话说。
她说,毕业留言册上她一个都没写,因为她突然感到无话可写。她不知该写什么。她现在烦透了。她害怕现在的每一个字,都会在将来成为一种笑谈,化成标枪匕首,刺向她。她说生活靠不住了,也许有一天,她会发现张不凡也不是现在的张不凡,她自己也彻底改变了。甚至发现连同今天所看到的,其实都只是各自的错觉。他们只看到对方的一个侧影,就剪裁成心目中理想的模样。
她问张不凡,你说会不会,如果给我们十年时间,再来相见,你成了谁,我又成了谁。
她说的时候,声音慢慢的,沉沉和,轻轻的说,象是一个字接一个字排列起来,而不是一句一句完整的话,没有抑扬,甚至连表情都是始终不变,只坚持着那个极度失望的悲哀表情。
她一面说,一面用指甲去抠课桌,划出一道又一道痕迹,却不看张不凡。
她该是好些天没剪指甲了,因为没练琴,没有心思练琴。
张不凡不知怎么回答她。
十年之后,谁知又将成什么样的人?
社会是一个塑像的工匠,而绝非大师,它只会机械地把人塑得彼此相似。活跃的不得不老实,敦厚的不敢不圆滑,怪癖的不能不从众,慷慨的不得不自私。不再有多少个性,千篇一律的方式,千人一面的态度。十年后再见,不会再有这个任性、好奇、爱发点小脾气的小姑娘了,家庭的塑造已经完成,她就得交给社会来重塑了,他没有回答她,她默默地起身走开,他才说出“不知道”三个字。
她就走了,很失望的样子,张不凡看着她的背影,发现她已拆开了小辫子,扎成蓬松的马尾巴。他心里一片茫然。
十年后再相见,十年后再相见。
她怎么要这样假设呢,这是多狠心的一种设,换了他,他要么假设不再相见,或者到老才相见,要么最多只给两年预订。
她有没有想过,在她那样的假设中,他会碰上另外的女人,他会和其中一个女人结婚,成为一个父亲,十年,那是什么都可以发生的啊!至于她,她也会同样遇到无数男人,并且同样地,与其中的一个男人结婚,成为一母亲。
他情愿遭遇这样的现实,也不愿作这样的假设。现实是客观的,无法回避,假设却是主观的,可以不那么残酷。
也许对她来说,这不是假设,只是可预见的现实,十年后再相见,甚至十年后不再相见,对她来说都无所谓。
张不凡从这个假设中测到了她和他的距离。
是因为那天他的演出出现了瑕疵,让她对他的音乐梦想持怀疑态度了,从而打算远离他了吧?
也对,一个不折不扣的乡下人,没钱没地位,还不知深浅,自命不凡,轻浮荒诞,暂时给人家当个开心果已经够给脸了,还想怎么样?
他起身走到走廊上,看向校道,校道冷冷清清,很少有人走动。
天空仍在下着毛毛细雨。
难道邱素萍已经忘了昨天的话,或者是临时改变了主意。
如果不是,她也该来了。
从前的交往一个镜头一个镜头,蒙太奇似的在脑中翻过。
毕业了,再美好的回忆也得扔在这里了,自己暗中发过誓的,这儿的东西能丢的都丢,不带走一丝云彩。
可是要让它们回光返照地重播一遍,这样才安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