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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老师又说:“是这样的,他们不原谅我,我负罪一辈子也没关系,最多是在自己的心灵上刻下刀痕,但是,阿凡啊,你妈妈的那些不幸遭遇,你了解过吗?我真不希望再继续下去了,这样会把她彻底毁掉的。”
张不凡只能点头。
这时门铃响了,文老师说:“一定是朝吾来了,我先出去吧。”
文老师出去的时候,顺手把门给带上了,给了张不凡一个独自思考的空间。
房间只剩下张不凡。
张不凡心乱如麻,木然呆坐。
仍然有笑声不断传来,似乎努力要击碎这雨声营造的宁静,但这宁静是固执的,立刻又拼拢来,似乎要把他架空,要逼他进入思考模式。
文老师提到了他妈妈的不幸遭遇,这正是张不凡兄弟姐妹们最揪心的事,他怎么可能不了解?
在四个儿女的眼里,妈妈是天底下最伟大的妈妈,却也是最可怜的妈妈。
妈妈出生于书香之家,在当年那场运动期间,因为武斗的原因,她的爸爸不幸身亡,为了躲避城里的风暴,她嫁给了乡下的爸爸。
那个时代的城市,到处都躁动着一种特殊的热情,每个人都有无穷的力量用来扎腾,从文到武,从街到巷,革命热情一浪高过一浪。
妈妈的父亲在这股潮流中,扔掉了笔,拿起了枪,实现了他的战斗之梦,然后就战死了,遗憾的是,最后也没有成为革命烈士。
妈妈丧失了这样的革命热情,她嫁到了乡下,其实乡下也一样,有无数的革命青年,但是规模不一样,一对比更像一个平静的港湾。
她没有想到的是,那场运动很快就结束了,而她的不幸这时才开始。
从城里下嫁的妈妈,在这里则成了另类,哪怕二十多年过去,已经没有多少人知道她是从城里来的,她依然被惯性地孤立着。
妈妈做出过很多尝试,掩盖了很多锋芒,可是她始终没有办法成为那些人希望成为的那个人。
她融不进来,不是不想,谁都愿意活得更轻松一些,但每个人在自我塑造的过程中,都会悄悄的给自己划出一条底线,妈妈没有勇气越过这个底线。
妈妈的妈妈是知识分子,钱可能不多,但是修养很好,在那种氛围里出来的妈妈,素净、淡雅、同时带了一些知识分子的傲气,不屑于跟其他人结伴,争斗,加上天生丽质,与乡下本来就有些格格不入,在遭遇一些可笑的非议之后,她会自然而然的滋生出一种斗志,不想就这么妥协,于是就一直被孤立指责。
而这些孤立和指责,似乎还被传递到了儿女们的身上,最终也让张家的四个儿女显得更加亲密些。因为他们需要团结才能帮助到妈妈。
可是,令人气恼的是,爸爸,作为妈妈的枕边人,他从来不曾出面维护妈妈的利益,有些人甚至敢当着他的面数落妈妈的不是,爸爸也只是赔着笑脸唯唯称是,别人的非短流长就得以顺利继续。
这也难怪张不凡的妹妹张舒,为此气得好几次怂恿妈妈跟爸爸离婚了,别人可以不知道妈妈的真实才华,爸爸作为同学加丈夫岂能不知?知道还不帮忙维护,这样的丈夫要来何用?
在改革之风初兴时,妈妈自己想过搞教学改革。
但是妈妈的出发点不一样,不是为了直接提升分数和答题能力,而是为了提高学生学习和阅读的兴趣,想做到润物细无声。
妈妈善于组织语言,调动学生的情绪,她的课学生们一般都很喜欢听,而且也都很喜欢她这个人。
可是班上一个高材生却写了一封信给校长,说她的课不够明确,听了之后还不懂做作业,还要自己提炼浪费时间,让校长另换一个教师,本来教导主任就在一些议论声中凑够了怒火,得到这信如获至宝,立刻就在学校的例会上,对她进行了点名批评。
妈妈非常伤心,一般来说,她可以接受领导批评,老师指责,但是连学生也这样对待她,她有些受不了。她对参考书里那些答案有些抵触,不把这种答案直接喂给学生,她不认为这是什么错误。
此事之后,妈妈的环境变得更加恶劣,很多老师都自己觉得比她强,因为他们没被领导这样批评过,领导的批评,就是妈妈水平低下的证明,如果不鄙视一下她,取笑一下她,好像等于表示水平跟她一样低了——到底是有多笨,才能把参考书提供好的答案都讲不清楚啊,老牌大学生就这水平?
爸爸依旧听之任之,这种态度让几个儿女都恨得牙痒痒的。
最终,还是靠张不凡和张舒兄妹把这股风给挡住了。
这事发生在两年前,某个周末,张不凡从师范回到家,看到有个教师正在辱骂妈妈,骂得十分难听,无能啊,笨啊,老来俏啊,三仙姑啊等等,虽然这个教师曾经任过张不凡的课,张不凡还是决心彻底拉下脸维护妈妈。
于是他强势挡在了妈妈面前,直接针锋相对地跟那老师舌战。
这一次,受了委屈的妈妈没有阻拦。
本来他已经在几个回合后,就把那教师驳到毫无还手之力,没想到他妹妹张舒闻讯赶到,张舒当时还在读初三,妈妈不许她跟校内老师有冲突,她非常憋屈,逮到这个机会当然不肯错过,那个教师见势不妙,全家一起上阵,引得校园内不少师生都来观战。
兄妹俩都积了一肚子的气,双剑合璧,越战越勇,嬉笑怒骂,引经据典,妙语如珠,一个嗓门大,一个反应快,一通狂轰乱炸之后,那教师一家最后以全面惨败收场。
然后兄妹俩嚣张地告诉那老师,就是这么笨的妈妈教出来的笨儿女,都不动武的话,可以把学校内的任何老师解决掉。
这几乎就是给全校老师下战书了。
苍林初中的老师们估量了一下,认清了一个现实,这兄妹俩的合成火力,全校真没几个老师顶得住,要不是那教师一家及时认输鸣金收兵,估计能骂出心脏病来,真的是威风扫地,颜面无存的感觉。
兄妹俩的恶名从此在教师中广为传播,一度教委主任还为此找到妈妈,希望她多多管教自己孩子,不要把矛盾闹大到无法收场。
但经此一战,教师们对妈妈的态度算是收敛了许多,至少没人再敢说她笨,说她风骚了。
当然在暗地里,妈妈还是一样被他们轻视、诋毁,这是一种固化了的思维模式,基本上是没办法改变了的,况且妈妈也确实有被人说道的地方——一家人干起农活来非常笨,学校分给张不凡家的菜地,永远是最尴尬的,因为跟他家种的菜一比,其他家种的菜都能算是参天大树。
好在妈妈也习惯了,跟儿女们说,连鲁迅先生都要横眉冷对千夫指,这是有独立人格的人必须承受的,所以,她可以顶住,不用担心她。
张不凡心如乱絮,直到朱朝吾叫他,才打起精神出去,他这时才发现不但朱朝吾来了,连邱素萍的死党李婷也来了,可能是因为雨大,都多多少少的湿了一些衣服。
他出来刚刚就位,生日仪式就开始了,一个男生去关了灯,大家开唱完《祝你生日快乐》,下来就是祈祷的时间。
十六支烛火静静地燃烧,心事重重的张不凡忽然发现,祈祷中的邱素萍,眼睛不知何时候已经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