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活死人报仇 第86章 苟利国家生死以

烈马狂歌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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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队普通的李夏国行脚商人,摆摊叫卖的是廉贱的枸杞和甘草,但却又偏偏带着一只毛色金黄纯净的苍猊獒幼仔,想不引人注目都不行。

    幸好此地是元氏的地盘。元氏也有贪婪之徒,但毕竟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强取豪夺,否则族中那些老古董们的口水,就能把人淹死几个轮回。

    剃发编辫,脸膛赤红的李夏国蛮子们一个比一个雄健,怎么盘算,似乎都不太好下手,那位脸色白净双目阴翳的年轻公子哥,开始焦躁起来。

    嵬名巴丹盘着双腿坐在地上,一手把那只小苍猊獒按在膝上,另一只手拿了块肉干逗弄它,惹得小东西四只脚像划船一样胡乱挣扎,口中嗷嗷叫。

    禹藏麻在旁边扯着嗓子吆喝。不得不说,禹藏麻是个做买卖的天才。嵬名巴丹从挂在马鞍边的皮囊里掏出金色小苍猊獒时,禹藏麻一瞧之下就计上心头。嵬名巴丹成了禹藏麻口中的巴丹老爷,是李夏国的远房的皇亲国戚,来北庭游历那叫行走江湖解闷儿,顺带贩卖此土产,这叫体味民间疾苦。

    看上禹藏麻叫卖的土产的人不多,围观的众人,大多盯着嵬名巴丹膝上金黄色小狗,还有几个膀阔腰圆估摸是江湖武夫的,则是盯着嵬名巴丹宽如蒲扇的手掌看。江湖人的功夫大多在一双手上,只要一伸手,就知此人惹不惹得。

    禹藏麻终是泄气了,吆喝了半天,围观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可就是连一斤甘草都没能卖出去。看来今晚得跟巴丹兄弟多喝两杯,明天找块宽敞的地儿,学着南朝江湖混饭的那一套,让他表演些刀法把式和胸口碎大石的把戏,还有小狗仔钻火圈之类,估计怎么也得比现在卖药好。

    傍晚时分,禹藏麻照着老规矩找了一个背风偏僻的地方过夜。时值深秋,夜间沉冷风大,地上结霜。草原上不比南朝,集市上有客栈酒肆,北边的集市日头下山散市之后,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吃的喝的,都得自已筹谋。

    面色白净的年轻公子,带着几个人刚摸到禹藏麻的营地,就被身后伸来一柄弯刀架住了脖子。

    抓住了人质,当然要赎金。

    禹藏麻被自已的想法吓了一大跳。想不到嵬名巴丹开口就要一万两,禹藏麻更被吓了一大跳。一万两,在民风彪悍法治不彰的北庭,可以买一百颗人头,或者五十个健壮的奴仆婢女。

    嵬名巴丹放了一人回去报信,其余的捆成一串,拴在两匹大马上。只要有风吹草动,狠狠一鞭子抽在两匹大马的马臀上,包管这几人狂奔的大马拖得稀烂如泥。

    “是不是做过头了?强龙不压地头蛇的。”禹藏麻拉着高出自已一头的嵬名巴丹忧心忡忡地问。

    “那小白脸说他叫做元真郎,是元氏的近支二房次子,你说值不值得一万两?”嵬名巴丹哈哈大笑,不以为然。

    禹藏麻脸色变了几变。这傻大个,都招惹到元氏头上了。是福是祸,只好听天由命了。

    第二天清晨,元氏就来了人,是一个十多岁嘴上无?毛的孩子,孤身一人。嵬名巴丹麦依稀记得这孩子的小时候眉眼模样,想不到长成半大小伙子,那么胖圆可爱的孩子,长残成当下这副模样,眉头紧锁,老气横秋。

    都是读那些圣贤书给害的。

    胆大包天的嵬名巴丹,居然应承了元氏的无理要求,孤身一人前往虎穴狼窝里拿那一万两银子。

    嵬名巴丹解下悬在腰后的弯刀,从两只靴筒里抽出两把匕首,一起交给身边的手下,然后翻身上马,大手一挥与那少年纵马远去。

    禹藏麻看得牙齿直打架。娘咧,巴丹傻大个要是一去不返呢,咱这三十几号人马,够不够人家一队家将一顿砍杀?

    元氏门庭依旧森严,是一大围南朝风格的宅第,这在北庭极为少见。北庭也建宫殿官衙、寺庙道观,有些由南朝北迁的南人大族也不忘本,聚居之地,也建起成片的宅第,但极少能见到如江南水乡一样的亭台轩榭,元氏就有,还挖了一个藏风敛水的池塘,养了几只鹅。

    这就是底蕴。

    少年穿巷过庭,最终把嵬名巴丹带到一座小小的湖榭里。湖榭与南方形制没什么两样,只是少了一牌雅致的匾额。但立柱上却多挂了一把弯刀。

    “好了,元真郎的事,由我和你谈。”这位叫做元贞利的少年一屁股坐在一只绣墩上,伸手一指,示意嵬名巴丹坐在对面另一只绣墩,茶都不上,就老气横秋地开场。

    嵬名巴丹记起对面这家伙,小时候调皮捣蛋,因为气愤自已抢走了他最漂亮的姑姑,就找了许多干牛粪塞到自已的行囊里。还尿到自已的酒壶里,还好,喝那壶酒的人,是孩子他爹爹。

    看着元贞利那老气横秋却又吊儿啷当稚气未脱的样子,嵬名巴丹又好气又好笑,明知故问:“元氏没有大人在吗?怎么弄个小孩跟我谈生死买卖?”

    元贞利眯着眼斜了嵬名巴丹一眼,冷淡回应:“跟你这样的匪贼谈一万两的买卖,就我已经绰绰有余。”

    嵬名巴丹食指在小榭里的石桌上扣了扣。

    元贞利不耐烦道:“就三言两语谈妥的事,还上什么茶。”

    嵬名巴丹似乎被元贞利激怒了,一身杀气猛然外放,使得元贞利心神一震。嵬名巴丹恶狠狠道:“好个不识好歹的黄口小儿,惹不怕我当下杀了你,或把你扣下吗?”

    换来的却是元贞利口中更加鄙视的一声“嗤”。元贞利握拳摆在膝盖上的手心已经渗出汗珠,但表面仍镇定自如,朝柱上挂着那柄弯刀抬了抬下巴:“那里有把吹毛断发的好刀,要杀快点,别耽误时间。”

    嵬名巴丹败下阵来。拿着五千两折算成了金锭和珍珠,灰溜溜地走了,连元家大人一面都见不着。

    五千两的价格是元贞利一口给定的,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因为元真郎那样的人,性命连一百两都不值,之所以出价五千两,是元氏子弟不能那般窝囊地死在匪贼之手。

    嵬名巴丹怀里揣着五千两,心中很高兴。更让他开怀的,是元氏还是那个元氏,掌权的仍是亲耶律的大房嫡子。

    只有古板顽固恪守祖训的大房掌权,元真郎那般宵小的性命,才不值钱,不被当回事。换了近些年叫嚣最甚的二房掌权,今日恐怕是家主出面,迎接自已的是刀子和现银子,还有一大队精锐家将将自已的营地围得水泄不通,恩威并施,连哄带吓,把元真郎要了回去,然后再反手一举灭了整个驼马队,包管名正言顺,理由堂皇。

    一间暖阁里,一位老人披着一件掉毛的狐袍,与元贞利隔着一张小茶几对坐,茶几上一只红泥小火炉,煮着一壶桂圆红枣菊花茶,水汽茵蕴,室内充满了甜腻的气息。

    “那人长得怎样?”老人轻咳一声,举杯轻啜了一口菊花茶。

    “身形高大,面色赤红,两颊留须,下巴剃得光秃秃,杀气浓重,是个典型的李夏羌人,不是悍匪就是边军锐卒。”元贞利回答。

    然后两人均是沉默无言。老人陷入沉思,少年百无聊赖地拨弄手中一串珠子。

    “今年多大了?”老人忽然问道。

    “十七又九个月。”少年不假思索地回答。

    “将近十八了,是该出去游学四方啦。”老人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我像你这个年纪,已经偷偷穿过边境游历南朝的蓟州了。”

    “身在高处,看到的都是浮化春梦,云雾遮断眼;只有身在卑微的低处,才会有机缘从细微处入眼,看到人间千姿百态。”老人接着道。

    “我只想看看真实的人间,想看看事实的真相。”元贞利说这话时,似乎很偏执很掘强。

    “看出真相又如何?真相是一回事,解决问题又是另一回事,往往真相和解决问题是背道而驰。”老人仍然不想放弃说服少年。

    “今日卜卦,得吉士过门。你不妨暗中跟着那位贼人四处走走看看。”老人换了一个说法。

    老人闭眼打打盹之前吩咐少年道:“替我写封信给你姑姑,把今日发生的事,跟她说一说。”

    元贞利从暖阁里出来,风在天上,涛走云飞。

    元贞利深深吸了一口萧瑟清冷的秋意。

    肖氏已成大势,耶律氏子孙凋零,兵权旁落,纵使有室韦氏和元氏鼎力阻拦,可势单力薄,不啻螳臂挡车,能支撑到何时?

    庙堂纷争如棋盘落子,一旦有一方在某一处取得顺势,那些棋盘上位置繁杂数量众多,得失纠缠的棋子,就会自动权衡利弊,审时度势,趋利避害,被挟裹趋同。

    别人都不用说,就说自家元氏各房,就为是否倒向肖氏争得不可开交,上次自已硬闯议事堂一搅和,各房老头子们消停了一阵子。可这才隔了几天,肖雨师从黄龙府南归路上,折向东南接掌大伯肖孝穆兵权的消息传来,老头子们又蹦跶起来。

    尘埃未落,不好判定谁对谁错。但元氏此后,将不复为先前那个为北庭造字的元氏,不复为书声盖过牧羊声的元氏,这是铁定的。

    都说树倒猢狲散,可耶律这棵树还未倒,那些依附大树的猢狲,便纷纷呲着嘴里的獠牙,露出豺狼的脸孔。

    “苟利国家生死以?!去你娘的数典忘祖读书人。”少年元贞利心中笑骂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