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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先生这几天很忙。
既然高坐大梁城俯瞰人间的皇帝已经给了襄王吃了一果颗定心丸,来而不往非礼也,苏诩在襄王的书房里闭门不出一整天,代襄王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家书,让那位带来皇帝手书的宗庙掌礼太监带回代呈皇帝,还请求把几个儿子都送去皇都国子监学习。
然后,苏诩还要和大梁城云桥港里住最大宅子的老不死作切割,一刀两断免得遗祸无穷。
苏诩主动去找到宋建阳,这位大颂朝最有名的提刑官还未从悲伤中恢复过来。本来是衣钵传人的左青,因为秘密追查荆州流丐采生折割一案而失踪,最终从那些被捉的流丐口中撬出真相,左青在襄阳先被沛阿二刺伤后诱到流丐聚居地,再被恶丐们生生用寸刃遍身刺窟窿放尽血液而死。现在的关门弟子又失去一臂,几乎废了这位大好前途的青年人。
宋建阳半生命运多舛,从事的是众所鄙夷的仵作贱业,无儿无女,与徒弟们情同父子。苏诩脸色苍白,曾经亲眼所见那位被刺死在恶丐聚居地的热血游侠儿,就是左青,当时只要苏诩一声令下,或许就能救得了左青的性命。听了这位意气消沉的老头唠唠叼叼,之前对他的那点怨恨,也就抛到九宵云外去了,宽慰了宋老头几句,把沛阿二和另外那位叫做肆端的江湖名宿的老底兜了出来。
十三年前,那时还不是襄王的赵均力撑赵培与赵垣争储时,在苏诩的主导下,无所不用其极,因形势所逼,与姓吕的挤上了一条船。
半闲堂是吕家的秘密产业。吕老太爷是捕盗缉贼起家,做这等见不得光的肮脏事,有着天然的优势,直到清绝楼突然邮崛起之前,半闲堂可以说是独霸了这个行业,一家就是一行。那时出于彼此的需要,在赵培的授意下,吕家把半闲堂的大门向赵均敞开。
沛阿二那时在江湖上暂露头角,就被吕家秘密收入半闲堂内,是半闲堂双剑之一,深得吕家信任,三年之内,赵垣阵营死于意外的,一半死在沛阿二快剑之下,计有一位实权禁军校尉、三名宫中带刀侍卫、两位兵部侍郎和一位户部侍郎,以及三名赵垣在江湖中延揽的贴身死士。他的公开身份,居然是南阳诸葛庐的守桥人,深受江湖尊敬。
那位叫肆端武林名宿练的是折梅手,年轻时欠了吕老太爷的人情,所以四十岁以后就在吕老太爷身边做贴身侍卫。他这辈子杀人倒是不多,在最危急的那一段时间里,被吕老爷安排到赵培身边,为赵培挡了四次暗杀。
苏诩在刑房里听到这两人名字时,惊出一身冷汗,他娘的这是要完蛋了,这两人同时来到襄阳,目标十有七八就是襄王。看来吕老狗已经嗅到皇帝要对付他的气息了,要先下手为强。
宋建阳一辈子都与死人打交道,根本就不知道活人的弯弯肠子比死人多得多,所以对苏诩所言,半信半疑。
苏诩只好耐着性子解释:“如果能刺杀得了襄王,其他藩王就会兔死狐悲,惴惴而不安,到了后面,就会聚起造反,如同八王之乱。如果刺杀不了襄王,襄王极可能会一怒之下揭竿而起,不管那种结果,都是祸水东引,吕氏将凭此躲过此劫,甚至更上层楼。吕老狗越老越狠辣,这毒计远胜于我当年。我当年再混蛋,也不敢做殃及国运社稷的事儿。”
沛阿二熬不过宋建阳和苏诩联手刑讯,抖漏了半闲堂这些年在襄阳城的腌臢事。那处流丐聚居窝棚,实际上就是半闲堂在襄阳的分陀,不管哪行哪业,乞丐是最不引人注目的。那天他们先见到苏诩,然后又见到宋建阳,误以为秘密暴露,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下令四面点火,妄图一举消灭后患。
苏诩不愧毒士,知道沛阿二唯一缺点是好色,所以不仅废了他的一双手臂的经络,还割了他身上一截儿东西,敲锣打鼓把他恭送出襄阳城。城外早已提前把沛阿二的秘密散布了出去,所以很多与沛阿二有仇的人,都陆续赶来襄阳城,期望能亲手砍他一刀刺他一剑。
之后,就是饯别。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人有想聚,就会有别离。
前一晚,赵均已在襄王府设宴款待了大梁城来的客人,所以第二日早晨,苏诩便代襄王出城为宋建阳一行送行。
已经对襄王死心塌地的陆奎还不能下地,是硬要别人抬着他跟苏先生出城的。折冲年轻人气血足,静养了一些日子,竟然就骑上马了。
在长亭里,宋建阳饮过一杯清茶后,起身告辞时,随口问道:“怎么不见那位杨大个子?该当面谢他一谢的。”苏诩也是随口就答非所问:“清绝楼里英雄多。”
宋建阳转身时眉头皱了一下,苏诩在背后嘴角泛起坏笑。
苏诩似乎忽然想起,冲着折冲大声音喊道:“折公子保重。”边说边用右手提着左手的大袖抖了抖。折冲在马背上举着右手,大笑道:“一只手,也可以耍剑。”
苏诩迅速解下腰间的短剑,抛向折冲,大声笑道:“襄王让我转送折公子一柄短剑,剑名莲角。苏某起了贪念,如果折公子刚才不伸手,苏某可就自已留下了。”
折冲一手接着抛来的剑,高高举起。
陇右折家,本是西北项羌种,行事最是血性跋扈,不论是边关还是江湖,常常一言不合便拔剑,一怒瞠目便杀人。折家的剑,号称宁折不挠。所幸,折家人也不是真傻,折冲在襄阳城门边跟肆端打斗时,明显处于下风,但自保逃命还是做得到,只是如果败了,肆端有可能就此遁入江海不可得,所以折冲主动以一条手臂的代价,换了肆端的性命,这也是折家百折不挠的意思。
第二场饯行,竟然是襄王送别苏诩。
长亭里,酒已经微醺,赵均竟然握着苏诩的手,泣不成声。
双鬓微斑的苏诩另一只手反握着赵均的手背。
两两无言。
许久,赵均轻声问道:“先生真要走吗?不可能留下吗?”
苏诩站起来,面向亭外官道的远方,道:“我与襄王初次相遇,至今已经十五年三个月,当时我只一个籍籍无名的穷小子,吃了上顿没下顿,为了谋求一条生路,向各大家族门伐投递的谒刺,都是泥牛入水。后来赵培的王府要收一批下等门客,去应聘共有四百二十五人,第一关递论策时,大家都以当时热门的青词玄章应对,唯独我一个以边事进策。后来考察仪态举止时,我实在穷酸,置不起流行的高冠博袖,只是穿了一身青衣小帽,察官只点了那些面敷脂粉唇涂丹朱的,其余一概不睬。”
苏诩停了停,依然压抑不住的愤慨,道:“后来我才知道,我的论策根本就没有被打开看过,考官只是根据各人论策标题是否与当时热门风气相关来随便分个三六九等,而我的边事策,直接定为下下。去了其他几位皇子的府邸应聘门客,也都如出一辙。”
“所以,襄王你当初只是给了我一个举牌前导的清客职位,我便立下了以死相报的誓言,是真心实意的,不仅仅为我自已,更是为了天下穷酸读书人报答那一罅希望。”
“那么多年都共患难了,现在你就不能留下共一下富贵吗?”赵均显然还不死心。
苏诩笑道“那时云谲波诡,襄王要扶龙首功,我便殚精竭虑,手段迭出,那种翻云覆雨操??弄是非的感觉,是穷酸书生一朝小人得志之后独有的快乐,我最喜欢这种快乐。之后许多人都以为缠斗正酣时,我已觉察到尘埃将落,迅速扭转方向收官,我们主仆二人全身而退,在岸上看着一镬王八在沸水中沉浮,那也是快乐无比。到了襄阳,要时时刻刻提防着那位,每日都在谋算人心,步步为营,譬如稚子堆沙,也是自得其乐。可是如今,大事落定,风住雨停,我在襄阳实在已无乐趣,不得四处走走,找点乐子?”
提起了往事,赵均思绪也被带了起来,打趣问道:“你名声鹃起后,还有许多机会改换门庭的,为何不去赵培或其他手下,甚至是去赵垣那边?那时的我,在七位皇子之中,最是被瞧不起的。”
苏诩洒然一笑,答:“我傻呀!赵培那边不是有个立言第一的词章高手谢月贞嘛,我过去跟他比写文章?赵垣身边的李棠溪,事功学问极为犀利,已经深得赵垣心意,我过去怎么跟他玩?其他皇子,哪个身边不是围绕着一大堆人间俊杰,唯有襄王你,身边没一个能撑得开局面的。”
一提起谢月贞,赵均就忍不住摇头叹息:“赵培就是被这谢月贞生生带歪了,把一个好好的太子皇储,给拐到沟里去了。到了最后,如果不是一死谢知音,都要怀疑他是赵垣的人。他临死那句名言怎么说来着……”
“臣也没办法啊!”苏诩把谢月贞的腔调学得七八分相似,“事到如今,谢月贞的那些华丽词章,已经没几人记得,倒是他这句名言流传甚广了。”
赵均看着苏诩孑然一身,身边连个书僮没有,深深叹了一口气:“这些年,先生为赵均付出太多了,先生为赵均做了许多不计耗损阳福阴德的事情……”
苏诩打断道:“寒士谋功名,不决绝如何做得,襄王无需多言,生前不管身后事,都是我的自取,能活到今日,已经是苏某的大幸了。”
苏诩孤身一人,翻身上马,赵均在马下把缰绳递给苏诩,问道:“先生要去哪里?”
苏诩抬头北望,神情有点恍惚道:“苏某求学时最初的愿望是去边关做一名参军,以胸腹间的诗书学问,策划关外萧萧西风,关内万家灯火。可惜,前二十年把一身意气,都砸在名利倾轧中,别说边关,陇右和河北都未去过,辜负了大好青春。如今江南太平盛世久矣,男子词句尽带闺音,苏某便要替这江南,好好去看看北方边关的漫天风沙和累累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