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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十二日,山东剿匪指挥使手里捏着一份兵部的调令公函,呆坐在帐中,脸色铁青。座下几位心腹参军和将校面面相觑,一头雾水,心里都把兵部那几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大老爷们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好几遍。
大颂太祖杯酒释兵权之后,便定了个文官在内调兵??运筹武将在外领兵作战的扯蛋机制。武官地位自此江河日下,在文官面前再也抬不起头。不管大梁城周边的禁军头领,还是边关重镇的节度使,抑或是一方面的兵马总管,都成了兵部文官老爷们手里随意拿捏的卵蛋,几十年来,哪个刀锋舔血开口吃沙的武将,不被制肘得心里窝着一股无名火。
兵部调令竟然要求把围着大野泽的老兵调往别处,伍长什长留下,都厢两级郎将全部随军撤走,空缺由副职顶上。把苏、浙、皖三地新征调的新兵全部满员补充到各营编缺。
世上居然还有想出这种釜底抽薪全军换血的进水头颅豆花脑子,几个脾气暴燥的将校,已经跳脚直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几天后,二月十七日,在一片吵吵嚷嚷中,一个文质彬彬的兵部功曹把一万个懵懵懂懂南腔北调的毛头小伙子交给指挥使。在与指挥使大人并肩巡阅队列时,侧过头与指挥使耳语了几句,便绷着一张找抽的臭脸,与谁都苟言笑,连接风洗尘宴都不吃。次日一早,领着两个扈从,沿着大野泽周边走了一圈,看了几天芦苇,口占了几首歪诗,拍拍屁股滚蛋了。
指挥使大人与功曹巡阅了老兵队列之后,回到营中,丑陋的刀疤脸上升起了狞笑,令人毛骨悚然。
张庆之风尘仆仆从皖地赶回大梁城,在清绝楼里喝了一场花酒,睡了个好觉,次日一早,还在脂粉味浓重的被窝里,就被他闻讯赶来的独臂老爹拧着耳朵拎回家。此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听说在府里整日衣冠楚楚一本正经,接受媒婆们上门检验。他爹发话了,不成亲生个带把的娃子,就不许出门。
一个宽大书房里,一位老人端坐在书案前闭目沉思。案子上摆着几页信笺,字迹清秀无骨,形态姿媚工整,可字行里的意思,却是杀机重重,隔老远都能嗅出血腥味。
鲁豫边界那场震动刑部兵部的截杀之后,内城水门外的蔡河水面上,多了个姓阮的年轻舟子,在蔡河里每日下縺网捕些小鱼,和她老娘两个拮据度日。
一个驼背老汉,便日日在这个河段钓鱼,两个人一老一少,低头不见抬头,常常隔着河水唠家常。
这个河段边上一户殷实人家新买了个丫环,身段漂亮壮实,就是脸蛋不知怎么有一道长长的伤疤,破了相。这丫环每天上晌在河边浆洗衣物,偶尔抬头,就能与河中姓阮的年轻人四目相对,好几次,都闹了大红脸。
驼背老汉便打趣姓阮的小伙子,看这丫环双腿还夹紧,胸膛还未鼓胀,九成未经人事,不如拐了私奔,小伙总是讪讪傻笑。
清绝楼二当家老鹰的双臂已经痊愈,现在摇身一变,成了一个沿着缸瓦巷收集便溺的肮脏老头,专门在清晨日头未出时,牵一头骡子拉着一点桶车,挂着一只铜铃铛走街窜巷。
原来负责收集便溺的老头不小心跌断了脚,在家休养了。伤筋动骨一百天,老胳膊老腿的,还能再站直走路就是万幸了。好在大家只认铃声不认人。声音特别的铃铛一响,各门户里的丫环佣人就知道出门倒便桶了。没有其他的办法比这个办法更能准确收集人口的数量等消息了。
宋春雨彻底投靠了清绝楼,每日美酒美食,清绝楼里一百七十多个姑娘的闺房,只要里面没有客人的,宋春雨都可以随时进到里面睡。这是梁大先生亲口??交代的。
宋春雨不仅亲自带着老鹰几个去缸瓦巷指认了宋青书隐匿的宅子,还还远远的指认了重重保护中的宋青书。那位被众星拱月看起来气宇轩昂的家伙不是宋青书,总是站在他背后,手不离刀柄眼睛总是四处横扫的机警阴沉的年轻人才是。
春分过后,宋青书的宅子来了一大拨衣衫褴褛的穷亲戚,都是家乡受灾生活无法着落来投奔宋青书的,官府上门一一核查了,没有什么问题。
大方热情的宋青书,为了照顾一大家子穷亲戚,把宅子左邻右舍的房屋都买了下来,请了不少工匠,对屋子进行修葺整顿。
宋青书的宅子后面就隔了另一座宅子,就是了蔡河。宋青书修葺屋子时,顺便把后面宅子的排雨暗沟也修整了,因为两家共用一条暗沟,当然要修宽大一些。面对这位年少多金善良大方的邻居,隔壁宅子的主人杀鸡具黍相邀,就是想感谢一番都被婉拒了,真是不好意思。
与宋青书隔巷打对面的是一个杂货铺,宅子占地很大,原来是一个富商府邸,只是富商无意中得罪权贵,家道中落,老夫老妻带了一个傻女儿,占着若大一个宅子,只开了一片杂货铺卖些针头线脑度日。前一个月,有热心的街坊,给老俩口带来一位憨实的小伙,说是给傻丫当上门女婿的。
小伙子姓朱,排行第六,乡下人不识字,性命下贱,没有名字。爹娘早死,与市侩势利的哥嫂合不到一块,走投无路,便想来大梁城里仗着一身力气讨生活。大梁城寸土寸金,无处落脚,便央求东家介绍一户愿意招纳入赘女婿的人家作为栖身之地。
老夫妻大喜,以为晚来得福,痛快接纳了这天上掉下来的儿子,一家四口过得其乐融融。朱六虽然嘴笨了点,但手脚勤快,在外干活挣了的铜钱回到家里,便悉数上交岳母掌管,宅子里的收拾得干净整齐,自从朱六来了之后,宅子里里外外都换了个模样,傻丫的眼神也灵动了几分。
宅子里原来有株大槐树,可能乡下人没出过远门,朱六每天都会爬上树顶望着家乡的方向呆坐一会。
宋青书家中亲戚多,每天早晨天一亮,好多张嘴就等着米面油盐,原先还安排两人专门出门购办伙食的,后来为了图省事,干脆就让店家摊主按时送上门来。这些店家摊主对宋青书这户大主顾,当然得极尽巴结之事,每日送米面送油盐不亦乐乎。
宋家亲戚脸皮也真厚,一大拔人个个身强体壮,不出去寻点营生,呆在宅院里无所事事就等着饭来张口。米面店店主和疏菜肉摊摊主,每次上门见着这般象,都在心里暗自摇头叹息。
兵部刑部两拨官差老爷每日辰、酉定时来宋青书的宅子检视,风雨无阻。京兆尹也加派人手,在缸瓦巷巡逻。
杨六郎回到薛延春芽的宅子里,梁大先生还真送来了一个黑瘦机灵的小女娃。虽然杨六郎不与薛延春芽言语些什么,昼夜生活作息仍是错开,但薛延春芽仍是莫名其妙心里安定了几分,每天轻声细语地教黑瘦女娃认字写字。
薛延春芽给女娃儿另起了个名字,叫做叶儿。姓杨还是姓薛延还未定。树木在春天萌芽后,接着就该长叶子儿了,然后就该开花结实啦。老嬷嬷也说叶儿名字好,开枝散叶嘛,好兆头,听得薛延春芽面上起红潮,黑瘦丫头一脸懵懂。
杨六郎惊恐地发现,右半边身子焦黑烧坏的地方,每天剥落的皮屑越来越多,掉落的皮屑用手指一捻搓,竟成灰末,能随风飘散,与纸、帛燃烧后的灰烬一样。
回想起来,应该是杀陈济九之后开始发生的变化,初时细碎如毛发,后来如指甲,再后来如铜钱。虽然不痛不痒,可每天掉落的皮屑聚拢起来有一大捧,日积月累,这副皮囊,终要烟消云散。
谷底的怪番僧曾叮嘱过,这三年里,除了仇恨,不能动其他的情绪。但这大半年里,在梁山杀陈济九时动了愤,在博州错杀刘金动了悔,与老妪宝娥相处动了孝,在宁城南归途中与风老头联手御敌动了义,与王浪和刘阿伶相处几日便动了悌,回到大梁城,更是近亲情怯,对杨珍珠的爱恋,更是在心底沸腾翻滚。
与薛延春芽和老嬷嬷三人相处一檐之下,心中动了悲悯。
动了哪么多情绪,不出事才怪。
杨六郎不怕烟消云散,这是注定的事,只是大仇未报,心中大大不甘。
皇帝赵垣难得偷得浮生半日闲,唤来太子,一起在御花园里散步。
皇帝自小聪慧,少年时,太祖初立未稳,作为皇孙的赵垣,亲眼见过几次宫禁里的刀兵血光,养成了阴鸷的枭雄性子。可四海升平后,皇家子弟养尊处优,不再得见刀光剑影和人间悲苦,被一群当世大儒团团围着,成天仁义礼智信,一个个手无缚鸡之力,连及冠礼所佩剑器都是木制的,这让做皇帝的都觉得不满。对于这些皇子们来讲,是幸也不幸,对于江山社稷来讲,是不幸也幸。
皇帝今日撇开书本给太子讲王霸之道。太子拘谨孝顺,只会唯唯诺诺,皇帝心里只有长叹。次子燕王与太子一母同生,可性子就跳脱得多了,虽然在封地里不见有纨绔跋扈的恶闻传来,可皇帝知道这不安分的小子,肯定没少干坏事儿。想到自已少年时,也是个无法无天的主,不免忧心起来。
皇帝给太子讲到对天下匪酋的抚剿之道,以大野泽宋保义为例,问太子是抚还是剿。
太子引经据典,答以天子怀柔四方,地方出现匪贼,应先检举已过,再按察地方官吏过错,然后抚熄烽烟,使百姓安居乐业,自然无人再愿意提着脑袋做盗贼了。
皇帝恨得牙根痒痒,差点忍不住当场给太子肩膀上扛的榆木疙瘩两个板栗栗吃吃。
史书明明记载着,历朝历代开门揖盗、引狼入室、养虎为患的事少了?
皇帝再进一步引导太子,天下贼酋,有想逐鹿天下的,有想偏安一隅的,哪个该抚哪个该剿?
太子又答曰,抚欲偏安一隅的,剿欲逐鹿天下的。皇帝终是心中悲叹一声,最后一次教训太子王霸之道:
“先打能打得过的。如果都不好打,先抚欲逐鹿的,拉拢他一起剿了欲偏安的,再反手收拾欲逐鹿的。不管谁安的什么心思,王天之下后土之上,都是老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