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骑马过君家

烈马狂歌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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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欧阳甲一行在山庄流连了四五天,一路风尘也洗涤得差不多了,弟兄们剩下的只有迫不及待的思家心情。

    欧阳甲小心翼翼地咨询了杨六郎,杨只回了三个字:“随便走。”

    所有线索都断了,杨六郎漫无目的。

    延边城守备将军是条明线,但这是一个杨家一发话就能双手奉上自己脑袋的耿直糙汉子。救援金沙坝时,延边城的轻骑与耶律南望的重甲步卒对撞,不管不顾以己之短击敌之长,十六营轻骑儿郎八千人,全身上下齐全的不到八百人,尔后,守备将军和亲卫营率先下马堵耶律,三百人没有一具全尸,这样的人,怎么怀疑?

    假冒的杨六郎是条暗线,一个身形、武艺都和本尊差不多,还能舞得动那杆铁枪的人,何况还愿意冒着别人名字去死的人,上哪去找?

    杨六郎在小营帐中狼吞虎咽风卷残云的短短半炷香时间里,在延边守备将军眼皮下偷梁换柱,绝不是临时起意,一定早就谋划周全。

    杨氏世代守西北,从来无意掺和中枢,朝野皆知。杨六郎无法想像,也不敢相像。

    所以只能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碰碰运气。

    耶律南望现在的绿洲主人叫嵬名吉林,是李夏国一个不大不小的翕侯,周边十余个大大小小的绿洲都是他的财产。带镣奴仆有三千人,上马挽弓的武士健儿有七八百人。

    十二年前的冬天,耶律南望纡尊降贵,亲率南院的铁鹞子在北庭大颂边境线上游猎,撞上人数三倍于己的大颂毡衣骑斥出关巡边。一场辗转近千里的逃和追,最后掩护耶律南望独骑逃生的是耶律宗寿,宗寿却不寿,死时三十二岁。

    杀宗寿者,杨老二也。

    耶律南望仓惶西逃,来到嵬名吉林的地盘时,饥渴创伤,奄奄一息。

    耶律南望一直是好运气的人,多次死里逃生。

    这次遇到的人是嵬名观音,人如其名,对耶律南望救苦救难。

    昔日释宗西来,沿天山南麓东传至中土,行经西北地盘。前朝大唐译经僧三藏法师西行求经和负经东归,亦皆行经现李夏国地盘。李夏国人种部族繁杂,信仰不一,项羌人本地土著,信佛,心理赤子天真,无所顾忌,敢以释宗圣贤起名,以求护佑,类似中土为幼儿认契山神土地风俗。

    观音是嵬名吉林女儿。

    耶律南望在绿洲里第一次醒来的第一眼,看见的正是嵬名观音的眼眸。

    耶律从未见过如些清净温柔的眼眸,此后的十二年来,耶律每次在绿洲里睡醒的第一眼,都正好看见这双眼眸,这么多年从未改变的清净温柔,怎么看也看不够。

    夕阳西下,晚霞满天。耶律把羊群圈进栏里,旁边一个半大小子正在娴熟帮忙关门、添水,眼神平静专注,心无旁骛。

    还有一个稍小的小子席地而坐,正在给一个更小一些的小子读书唱诗。

    骑马看稻花,不觉过君家,闭栅叱尨吠,临窗斥狡童。

    中土每到零乱时,关中儒生西迁避祸入河套,辗转向西北,经书也西传。北庭李夏皆有读书声。

    嵬名观音背上还有一个粉雕玉琢小囡囡,看见耶律南望便摇手蹬脚呀呀呼唤。

    耶律南望贵为南院大王,老汗王王孙,正妃元氏,南部大部族锡剔女儿,知书识礼,生世子山童,次子山鱼。元氏与耶律南望相敬如宾,耶律每年或秋或冬西狩两月,元氏亲手准备刀弓行囊,后来还准备了各式新奇的幼儿玩具和启蒙纸笔。

    洛阳宅兹中国,炎汉太祖立国,初都洛阳,光武中兴,长安破败,又都洛阳,后代如曹氏魏、司马氏晋、鲜卑魏、杨氏隋、以及后来的短命后梁、后唐、后晋等,均都洛阳。可谓物华天宝,人杰地灵。

    今朝都大梁,以洛阳为西京,置河南府,除京畿之地外,豫地尽归河南府管辖。

    陈天宝已经跪在河南府衙门前三天三夜水米不进。他进过衙门里擂过天鼓,然后就被衙差挟起来扔在门外,即进即出,反反复复。

    太平盛世,冤鼓吵耳。

    陈天宝是个迂腐书生,家道没有中落,薄田桑麻,在洛阳繁华地,也算小康之家。

    四天前的傍晚,陈天宝访友回家时,父母胞妹及家中仆僮七人皆死,十四岁的胞妹尤其惨不忍睹。

    施暴者高衙内,街坊邻里数十双眼睛确认无误。

    陈天宝跪在衙门口已经奄奄一息,三天过去,周边围观的街坊闲人已无耐心,都散去该忙啥忙啥了。所以欧阳甲是径直走到陈天宝面前的。他蹲下来托起陈天宝的下巴,灌了半壶水,轻声在陈天宝耳边说了几句话,陈天宝死气沉沉的眼里立即生出神采来。

    沧州古燕赵地,多慷慨悲歌之士。欧阳甲漂泊江湖半辈子,早过了热血扫不平的年纪,也没有一副侠肝义胆,只是个收钱玩命的镖师。但店小二给他讲了陈天宝的遭遇,他还是忍不住站了起来走了出去。

    陈天宝加入欧阳甲的队伍,除了吃饭睡觉走路,其他时间都是一动不动呆若木鸡,走路动作行尸走肉。

    荥阳道险要。现在一个头戴箬笠的高大男人坐在路中间,欧阳甲一行人便无路可走。

    欧阳甲先放松了全身,然后再长吸了一口气,再暗地里数次张弛背部和肩部肌肉,提着枪,缓步走向坐路中的男人。

    因为那男人身旁就插着一杆枪。这杆枪枪杆明显短了一截,更像一把戟,适合在这种旁崖临水的狭路上毫无阻滞地施展。

    欧阳甲走到男人面前,站定,左手稍前伸示意,并自报家门:“沧州担杆山欧阳甲。”

    戴笠男人点点头,扶枪站起来,一双眼像刀子剃过一样,缓缓从上到下打量过欧阳甲,回答道:“我等的就是你。”

    然后左腿向后半步,腰身下压,双腿形成弓步,双手持枪,枪尖平指欧阳甲。

    看来这是一场必分生死的战斗。

    欧阳甲叹了口气,还未有所动作,突然就有一个人从空中掉落在他身后的地面上,脖子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弯折着,看来死得很快,没受痛苦。

    戴笠男人匆匆一瞥地上的死者,趁欧阳甲一愣神的功夫,纵身从路侧的悬崖跳了下去。悬崖很高,但下面毕竟是江水,江水虽急,江中还有暗礁,但毕竟还有一分的逃命机会。

    欧阳甲回过神来,抬头仰望了上方的岩壁好一会,才找出了那处能巧妙隐身的关键。

    杨六郎慢慢走上来,从地上死者的手里摘下一把奇怪的梭形镖,这把梭形镖比江湖上常见的暗器梭镖要大一倍,既可作远处偷袭的暗器,也可作近身缠斗的匕首。如果使用的人手劲够大,这把梭镖甩出的速度和力度,绝对比毡衣骑斥用硬弩射出的铁枝箭要快要强。

    杨六郎左手握着这枝镖,大拇指轻轻摩挲着。欧阳甲尽量压制着起伏的心潮,向杨六郎低声介绍关于这种镖的传闻。

    江湖上能使这种梭形镖的人不多,死在这种镖下的人也不多,最有名的死者,是苏北刀秦田虎。秦田虎是彭家的外甥,学了彭家的五虎断门刀,在江北的绿林里,杀人无算,救人无数。五虎断门刀以刀势凶悍绵密著称,真正见识过的人,知道水泼不进的说法真不是吹牛的。但秦田虎就是咽喉被这种梭形镖插穿而死,发镖者当时就站在他面前五十步的地方,并且是在秦田虎刀势全部舞起后才出的手,第一枝镖打乱刀势,第二枝镖就扎在咽喉上。

    现在这个神秘人连第一枝镖都未来得及出手就死了,门面上被一颗石头砸中,再从高处摔到坚硬的路面上死的。

    杨六郎手下曾有一个武威营,全部兵卒由南附大颂的杂羌、回鹘、匈奴遗种、白羯等部落健儿及黔面流民组成,全都低人一等,桀骜不驯,无人能制。杨六郎擢拔蕃郎将,接手这个全军头痛的烂营时,便把该营调为自己的亲兵营,赤手空拳把几个刺头按在校场的沙地上暴揍一番,全营立马服服帖帖温顺如羊。

    杨六郎掷石头的本事,就是那时跟营里一个黑胖杂羌学的。杨六郎中了那帮狗日的圈套,用射箭与黑胖杂羌掷石头打赌,结果不但输了半年薪饷和一顶紫铜头盔,在那半年里,还得每日操练结束后,低声下气跟着那死胖子掷石头,被训成了三孙子。

    欧阳甲当机立断,率众一日一夜不眠不休,穿过了荥阳道最险要的路段,然后来到卧牛驿。卧牛驿在官道边上,北临大河,水运通畅。南北和议以来,民间安定,除了多交点税徭,十分和谐,民生繁荣,货殖兴旺,此处舟楫云集,卧牛驿从一个小小驿站,变了一个商贾往来的埠镇。

    吃饭睡觉,起床赶路,山高水远,家乡迢迢。

    可是当欧阳甲一行从卧牛驿出来的当天巳时,正在路边一处凉亭喝水歇脚,同时也为杨六郎即将到来煎熬做准备。被一来一往的两路人从两头围了严实,三十人围十六人,二打一。跳崖逃生的枪客也赫然在列。

    杨六郎缓缓站起来,从一个用刀的镖师身边走过时,手上一个简单的动作,镖师手中紧握的长刀,忽然就到了杨六郎的左手中。

    杨六郎左手持刀,与欧阳甲并肩站着,顶在队伍的前面。

    杨六郎无端感觉到又回到了西北黄沙翻滚的战场上,一营重甲步卒五百人,要顶住北庭二千骑兵冲锋。

    当杨六者,人马俱碎。实际上,撞上大颂马刀卒的,几乎没有全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