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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延琛浅浅呼出一口气,气息里夹杂着血腥气,他安安静静地伸手揩去唇边的血迹,抿了抿唇,咽下那股因口中的铁锈腥味儿而泛上来的恶心感。
他站了好一会儿,心口处的疼痛顺着前胸后背的骨骼蔓延开来,像是有千万把锋利而冰冷的刀片刮过身上的经络骨架。或许是很久没有发作了,这次的疼痛竟是比以往发作的时间要久,一阵比一阵凶猛的疼痛让他寸步难行,清瘦的身子在这清晰的疼痛里不由得颤抖起来。
不过一会儿,楚延琛便冷汗淋漓,脸色较之刚才的难看更加不堪,白里透青,他低着头垂着眼,先前的药吃完了,本以为今日只是出门转转,也就不曾去找吴江要药,倒没想到今晚这转一转会如此多灾多难,竟是这般恰好地牵出了痼疾。
是他疏忽了,身边竟然只留了一个重九。
此时此刻,他必须保持清醒,要清醒地熬过这一阵,否则他晕在这边,等重九找到他的时候,他很有可能从不是尸体就变成尸体了。
楚延琛咬了下舌尖,尖锐的疼痛让他逐渐迷糊的脑子清醒了些许。他慢慢地迈步往前,从巷子里走到巷子口不过是短短一段路,他却走了很长一段时间。
才走到巷子口,楚延琛的后背已经浸透了冷汗,夜风一吹,他整个人仿佛浸在冰雪里。此时那股撕心裂肺的疼痛倒是有所缓解了。
“没钱住什么店?”
“我不是没钱,是钱袋被偷了。”
“若谁都是你这么个说法,我这小店还开得下去吗?”
一阵吵杂的喧哗声从不远处的客栈门口传来。
楚延琛并没有多注意这些吵杂声,他慢慢地一步步走了出去。
“这两天的店钱,你要给不了,就拿个东西抵,不然我可就拉你见官了。”店家的声音越发不耐烦起来。
“老板,我,我没东西,我真的是钱袋丢了……”那丢了钱袋的少年也不知还说什么,只不断重复着自己确实是丢了钱袋,而不是赖账。
楚延琛抬眼看了过去,那也就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穿着一身道袍,圆乎乎的大眼睛,白嫩嫩的秀气模样,两颊上还带着奶膘,给人一派天真的感觉。
也不知道是哪个道观的小道童,估摸着是初下山吧,半点警惕心也没有。
楚延琛也不多在意,他继续往前走。
“既然如此,那咱们就去见了官老爷再分说。”店家推了推小道士,倒也不是店家态度不好,只是这段日子以来,他这小店已经接二连三得出了几次赖账行为,开店的也是混口饭吃,总这般他如何养家糊口。
那小道士咬着牙,眼圈红了一片,他手足无措地喃喃道:“老板,我不是赖账的,您再等我两天,我师侄就要到了。到了他就能给您钱的。”
“这说的,还得让我好吃好喝得供你住到人来,要是你那什么师侄不来,你再跑了,我这不是损失更多了,去去去,我们去官府分说。”老板旁边的店小二一脸不悦地伸手要拽着小道士去官府。
却不知怎的,近在眼前的小道士只是虚晃了一下,店小二就抓了个空,正因为这一抓空,店小二整个人就往前摔。
那小道士本来已经挪开的身子又晃了过去,扶了一把店小二,才没让人摔个底朝天。
店小二完全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只以为自己刚刚眼花了,他抓着小道士的衣服往前扯,小道士又往后挪了挪脚步,不肯跟人走,两人就这般一拉一扯的。
“诶,你这小子,怎么还赖着了!走!见官去!”店小二鼓足了劲儿扯着人走,却发现这小道士纹丝不动。这店小二气恼地突然就将人往后推了出去。
小道士没想到店小二会恼羞成怒改拽人变推人,一时不妨就往后退了数步。
楚延琛这时恰好走到这地儿,就这般被人撞个正着。他的身子轻飘飘的,也没什么劲儿,这小道士撞上后,楚延琛就带着这股劲,嘭的一下撞到旁边的石墙上。
这脑袋瓜子又一次磕了上去。楚延琛只觉得一阵头晕头疼,煞白的脸上清冷得吓人。
小道士感觉到自己撞了人,反身伸手灵活地扶了人一把,这一扶就感到掌心里的潮湿冰冷,他抬头看了一眼人,登时就察觉到这人身子不对劲。
小道士扶着人,悄无声息地给人输了些许温和的内劲,他学的是纯正的道家功夫,这一身的内劲也是极其平和温顺的。
楚延琛顿时觉得自己冷得快要没了知觉的身子缓和了不少,疼得厉害的肺腑倒是也松快了些,他吃力地把脊背立直起来,微扬起头轻蹙着眉看过去。
是那个小道士呀。
小道士圆溜溜而又澄澈分明的双眼,直直地盯着楚延琛,见人缓了过来,便默不作声地断了内劲,慢慢移开步伐。
楚延琛看着气恼走过来的店小二,他从袖中摸出半角银子,递了过去,赶在店小二要破口大骂前开口,声音微微喑哑:“这银子够付吗?”
那店小二本来是恼怒不已的,可是听到楚延琛开口,他立马就恭恭敬敬的了,说来也奇怪,眼前这如上等白瓷般的公子,明明就一副清贵好看的模样,却不知怎的,竟给人一种不怒而威的气势。
店小二看了一眼那半角银子,躬身道:“这位公子,这银子足够了,那小道士共花了二十文钱,这半角银子付了住店的费用后,还有剩,您稍等下,小的这就去找给您。”
楚延琛摆了摆手,示意店小二不必找,而后不动声色地轻声道:“不必了,这剩下的银钱,就算作小道士后面几日的食宿费,直到他要等的人来为止,如果有剩,就找给这小道士吧。”
小道士见人给了钱,并不觉得高兴,而是臊红了脸地摇头摆手,道:“不用的,这位公子,不用”
“诶,好的,多谢公子。”店小二可不管这是谁付的钱,只有给了房钱就行。他欢欢喜喜地收了银子冲着小道士拱了拱手,道:“小先生,你的包袱我就给您送回房间去,饭菜也照着前两天的样式给您备好。”
说着,店小二甚至不给小道士任何拒绝的时间,就匆匆忙忙地窜进客栈里。
见这情况,小道士揪了揪自己的头发,转头严肃地道:“公子,你这银钱,我一定会还的,过两天我师侄就到了,到时我就把银钱还给你。”
楚延琛还没开口,就被喉咙里乍起的干痒激发了一阵咳嗽,小道士愣了下,足尖一点,人进了客栈,不过一瞬他又端着一杯温水出现在楚延琛面前,只是他将水杯递过去的时候,楚延琛已经压住了咳嗽,他没有接水杯,缓缓道:“谢谢,不用了。”
这个不用是两重意思,即不用还银钱,也不用喝水。
小道士人情世故虽然经历得少,却心思通透得很,他握了握手中的水杯,认真地道:“大家公子的规矩我懂,你放心,这没毒。”
说着,小道士就自己就着杯子喝了一口,吞了下去后还张了张口,表示自己真的喝了。
“何况,你这身子,下什么毒,你早晚会被自己累死的。”小道士率直地说道。
“咳。”楚延琛脸上的神情有些许僵硬,毕竟他还真没见过有人当着他的面将他早晚要死说得这么直白,而是大家公子是什么称呼?他扯了扯嘴角,道:“刚刚,多谢了。”
他指的是刚才那一缕小道士输入的温顺内劲,但也还是没有接过小道士手中的水杯。
楚延琛的意思很明白,小道士替他缓和了痼疾,他替小道士解了围,这样算是扯平了。
但是小道士似乎没有明白,他见楚延琛不喝,就自己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而后开口道:“举手之劳罢了。公子,叫什么,住哪里,我回头好把银钱还你。”
小道士摆了摆手,他直接伸手搭住楚延琛的手腕,楚延琛一惊,本能地要挣脱开,可是小道士却使了三分巧劲,扣住人的脉门,他皱眉道:“好奇怪,你这身子,你”
“放手!”一声暴喝声从小道士身后传来。
小道士感觉到一股气势骤然冲过来,他当先将楚延琛护在身后,而后一缕柔和的劲道如风一般将楚延琛掠到一边,自己身形一晃,反身出掌,在暴烈的拳风里,可以看到一记硬拳冲着小道士的面门而来。
小道士脚下一顿,微微晃动,整个人的身子轻飘飘地往旁边倒了一下,那一记肃杀的拳头擦着他的发梢落了空。嘭的一声,是拳头所对的虚空处破出的震荡风声,小道士面无表情地抬手,曲指一叩,敲向击拳过来的手腕的脉门。
陡然听到那人一声痛哼,刚烈的拳头瞬间就散了。小道士的眼神灵动地转了转,忽然化掌为爪,抓向来人的脖颈。
那白嫩的手指此刻仿佛钢铁般扫了过去,那人脚下虚晃,人恍如柳条飘絮似的,软绵绵地顺势躲开,同时抽了手中的佩刀,对击在扫过来的手指上。
铿!铿!如同金属相撞后而发出的嗡鸣声,在空气里异常刺耳。小道士浑不在意地使劲儿一抓,叮——那把佩刀竟然硬生生地被抓断了。
而后一股气劲顺着断刀冲向佩刀的主人。
那人立时往后退了数步,手中的断刀掉了下来,微微颤抖的手缩在身侧,他沉默地看向小道士,微微一咬牙,打算再次冲过去,气势较之先前更加凶猛,甚至夹杂着死志,握拳向前,拳风再起。
小道士面上的神情还是很平静,眼中古井无波,只是白嫩的手指并拢成刀,一股气流微微流转出来。
眼见着两人即将再次交手的时候,被小道士送至一旁的楚延琛往前踏出,直接进入场中,沉声道:“重九。”
刚刚突袭的人正是匆忙找来的重九。重九见到自家公子让人挟住,心绪一急,手中的拳头已经是一往无前了。
楚延琛的陡然出现,让蓄势待发的两人匆忙卸了周身的气势,连招式都顿时失去了力道,软绵绵地从楚延琛的身边擦过,而两人擦过后的方向又那么恰好地对上了,所以,重九和小道士就闷闷地撞在了一起。
“砰!”
重九闷哼一声退开,而那小道士则是捂着脑门转到一旁去。
“公子,属下来迟,请公子责罚。”重九当下就直起背脊,拱手对着楚延琛道。
楚延琛并没有说什么,而是转身对着小道士躬身一礼,道:“小先生,下属无状,得罪了,我代他给你赔个礼。”
小道士揉着头,看了下额角同样肿了个包的重九,又看了看面色依旧煞白的楚延琛,叹了一口气,道:“你们的规矩真多,你也看到我使出的功夫了,我不是坏人。”
他想了想,打了稽礼,道:“小道莫寞,来自清风观。”
小道士莫寞猜得没有错,其实在重九出现的当下,楚延琛就认出人来了,他没有喊停,不过是想着让人探探这小道士的功夫。毕竟小道士出现的太恰好,容不得楚延琛多虑一番。
只是小道士使出的功夫确实是清正的底蕴,而且功夫很不错。现下听到莫寞自报家门,楚延琛眼中闪过一缕深思,但面上却还是平静地道:“是清风观的小先生,刚刚多有得罪了。”
清风观可以说是京都第一道观,但却鲜少与人打交道,平日里除非是重大节日,否则基本上是不对外开放的。楚延琛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遇到清风观的小道士。
“没什么得罪不得罪的,师兄说过,山下的人总是会想得多点,我们要习惯。”莫寞一脸包容地道。
他看着楚延琛,沉默了一会儿,接着道:“你旁边那人多想想没什么,可是你得改改这个多思多想的毛病,不然你真的会累死的。”
“你这人,会不会说话,瞎说什么呢!”重九听不得人对楚延琛说什么死不死的,他当即就怒气冲冲地道。
莫寞奇怪地看向重九,道:“我没有瞎说,我说的是实话。虽然我的医术比不得师兄,但还是把得出他的脉的,他的脉象凝滞而沉虚,内空外寒,若不是心脉一股气劲护着,他现下就该是如死人一般躺下了。”
重九听到这话,甚至顾不得平时的主仆规矩,一把搭住楚延琛的手腕,入手便是一阵冰冷,他看到楚延琛掌间隐隐约约的红痕,重九眼圈一红,当即就要带人回府。
楚延琛抽回手,轻轻地拍了下重九的手背,道:“不急,不碍事。”
“你这人说话可真奇怪,哪里不碍事了?你此刻难道不会觉得气虚难顺,五脏六腑如针锥扎入?你难道是古书中说的那种身子如木,知不得疼痛的?”莫寞圆溜溜的双眼盯着楚延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
楚延琛却是忽而笑了一下,他的相貌本就是极好的,纵然此刻看起来气色不佳,却也是给人一种别样的美。而这一笑,更是如同百花绽放,灿若繁星,几乎让人移不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