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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明越确实没让着温澄。
从小到大,他和阿澄在读书上一直分不出胜负。他在经义策问上略胜阿澄,阿澄的诗词歌赋却强他许多。
今日的荷花诗,他用心做了,比不过阿澄也在意料之中。
让他惊奇的是林大姑娘,其诗立意自是不俗,词句别致风流之处,竟还更胜阿澄,是因阿澄警句更优,才得并列第一。
阿澄十五了。
林大姑娘才十二岁。
温澄靠在椅背上,仰头笑了几声:“我知道,我没想问这个。二叔,你……”
江明越:“林家子婿不得有二色。”
温澄笑意稍敛,看向江明越:“原来如此。”
江明越:“你能做到?”
两人对视许久。
温澄笑问:“二叔,我是不是得说实话?”
江明越淡淡看了一眼,屋内的小厮便都退了出去,轻轻阖上门。
屋内静了下来,温澄才收了笑:“二叔,你和我好,我也把你当亲二叔,亲兄弟,可我也从小就知道,咱们不一样。”
江明越:“你说。”
温澄道:“二叔就算一辈子不读书,不上进,不过挨老爷太太几句骂,被世人议论两句‘无用膏粱’。我却一定要考中出身,最好再结一门有用的亲事,得一门有力的岳家……”
他吐出一口长气,笑道:“我无父无母,一介廪生,就算林家没提此话,我本也是这么打算的。我一定会尽我所能待人好。温家只剩我一个,我的名声就是温家的名声,所以二叔也不用担心我背信弃义。若能有幸,真是林大姑娘……我更加心甘情愿。”
江明越:“薇薇不算好亲事吗?”
温澄本还有三分醉意,听到这句,险些从椅子上摔下去,彻底酒醒了。
他问:“二叔也会问这个?”
“不对,”他回神又问,“二叔是怎么知道的?”
江明越:“三年前上巳节后,你开始躲着薇薇。”
温澄忙问:“很明显吗?”
江明越:“不明显。母亲、大哥、大嫂都不知道。下人里也没传过闲话。”
温澄松了口气:“那就好。”
他道:“二叔,薇大妹妹很好,但我从无此心。为了薇大妹妹的名声,请二叔今后也莫要再提此话了。”
江明越:“你与薇薇甚为相配,为何从来无心?”
温澄反问:“若真相配,为何太太从未露意?”
江明越:“或许是因母亲尚不知薇薇心意。”
温澄笑道:“就算太太知道了,也只会当不知道。”
他道:“二叔,我就直说了,大伯父一向看重何姨娘,何姨娘又一心祈盼辉二哥能出人头地,薇大妹妹能得嫁高门。我不过一介秀才,别说我自知并无宁翰林那般才学,即便我有,下一科就能得中,再有家里帮扶,等我到三品,也至少还要一二十年,何姨娘怎么等得起。”
事关兄长的爱妾,江明越不好多言,只听温澄说。
温澄道:“这些年,在何姨娘的事上,太太从不多话,对辉二哥和薇大妹妹也并不多管,都由着大伯父何姨娘。大伯母所受委屈暗气不少。我自来这里,一衣一食都是太太和大伯母用心。大伯母真心疼我,我不想因婚事辜负大伯母的疼爱。太太也不会想我娶何姨娘之女。”
他笑一笑,问:“下次休沐,我带文章去拜访宁小翰林。二叔会去吗?”
江明越:“我去。”
温澄终于得到了想要的答案,露出了然的笑容,又问:“太太同意?”
江明越:“我会让母亲同意。”
温澄:“那二叔和我各凭本事?”
江明越缓缓点头:“嗯。”
……
林宅,宁安华亲自送卢芳年上了车,叮嘱林平,让他一定要看卢淑人平安进了罗宅再回来。
再有三刻钟就二更了。若不是不算近亲,着实不方便,她一定会留卢芳年住下,明日再走。
江家人和柳月眉回去的时间不算晚,离晚饭还有近一个时辰。家里开了这一日的宴,也都累够了。她让黛玉回房歇息,又把丫鬟们都放了假,单独和卢芳年在屋里说话。
上午只有短短几刻钟,她以为柳月眉不会说,柳月眉还是让她知道了。这回算上晚饭前后,有近两个时辰,卢芳年又已表露出愿意向她“请教”,她便以为今日能解决两个朋友的烦难。
可晚饭前,卢芳年几次张口,又犹豫没说。
晚饭时,卢芳年一心吃饭,仅有的几句话是夸饭菜可口。
晚饭后,时间不多了,卢芳年每次话要出口,都满脸飞红,又忸怩不语。
宁安华也从一开始的担忧好奇,转为平静无奈。
她大概猜到了卢芳年想“请教”哪方面的问题。
秋望舒随卢临照在云南就任,京中没有卢芳年的女性长辈了,卢芳年在夫妻房·事上有疑惑,也只能来问她。
她两辈子都是老·司·机,并不介意——相反,她十分乐意——给卢芳年科普些性·知·识。
但卢芳年不说,她也不好主动问:“你和罗指挥是不是房·事不和谐?”
卢芳年脸皮薄,她们的关系也还没有亲密到这种程度……
最后,卢芳年又和她要了几件松儿和二姐儿的小衣裳。
她还有那年柳月眉给的张家孩子的衣裳,也全给卢芳年了。
卢芳年走了,宁安华本想直接去书房,和林如海商讨今日办宴的成果。
但黛玉和她一起送了卢芳年,此时问:“我想看太太今日作的画,听姐姐们说收在太太屋里。”
宁安华便先顾着黛玉:“走,我让她们晾干了拿去装裱,正好还没送出去。”
她给檀衣使个眼色。
檀衣到书房回:“老爷,大姑娘有话和太太说,太太请您过几刻钟再回去。”
林如海终于等到卢淑人走了,才要回立幽堂,人都出了屋门,只得再折回去发闷。
立幽堂中,林黛玉细赏了一会画,笑问:“太太的号是自己取的,还是父亲取的?”
宁安华笑道:“你父亲非说取不出来,我自己想的。”
林黛玉念:“长幽。”
宁安华轻声问:“今日席上,可有玉儿愿意他为你取字、取号的?”
林黛玉抿唇,半晌摇头:“太太,我想自己取字、取号,我……”
宁安华半搂她在怀里:“玉儿想说什么就说。”
林黛玉问:“太太,我……可以不成婚吗?”
她小声说:“我可以一辈子陪着小姨……”
宁安华一怔。
她没有敷衍过去,认真思考过利弊得失后,才说:“可以。”
青儿很大可能不会成婚,二姐儿也差不多。
黛玉也不成婚,最多她的名声会受到些质疑,被人说她“故意耽误继女”,别的没什么大影响。
她愿意舍去一些名声,换黛玉自在高兴。
婚姻定终身,可几十年后的事谁能说的准。
现在看着千好万好的人,将来也未必不会变。
她亲生的女儿被人负心,她能不顾“天道”“杀孽”去了结负心汉,但她可能不会为黛玉做到这种程度。
就算和离,也抚平不了黛玉在婚姻中受到的伤害。
那么,一开始就不踏入婚姻,也算是一个好选择。
林家有让女儿一辈子不成婚的资本。
——只要林如海能活得长些。
她笑道:“等你真想好了,我帮你和你父亲说。”
林黛玉的心安定下来,过了一会,笑说:“太太只当我说了傻话,别告诉爹爹了。”
宁安华道:“玉儿,我说的是真心话。”
林黛玉笑道:“太太,我知道。可我不能自己任性,带累了妹妹。”
宁安华道:“妹妹也可以不嫁人。咱们一家一辈子都在一起不好?”
林黛玉笑问:“妹妹才几岁?太太这就替她定了。或许她愿意成婚呢?”
她道:“我方才是想左了。这家不好,难道没有别家?”
宁安华问:“他家的人都不好?”
黛玉不是对江明越有兴趣吗?
还是她看错了?
林黛玉垂眸,看她裙摆上绣的莲叶:“太太,薇大姑娘对温公子有意。江二爷……承恩公夫人不是让人去找他了?我问过舅舅,江二爷的文采分明比温公子好。”
她仰起脸,笑:“他无心,我又何必有意?承恩公夫人没取中我,我也不能让咱家去赶着他家。”
宁安华摸了摸她的额发:“玉儿有志气。”
她说:“玉儿说得对,天下好男子多得很。你只管放开手挑。谁能被你挑中是他有福。若天下没人有这个福气,那就是福气留在咱们家了,家里更要高兴。”
林黛玉双眼发亮:“嗯!”
看时辰着实不早了,林黛玉便要回房。
宁安华犹豫再三,问:“玉儿,我有一件事,得先问你的意思。”
林黛玉忙道:“太太请说。”
宁安华便附耳低声道:“是你柳太太……”
林黛玉一时气愤,一时伤感,一时又叹息,听完便道:“太太只管做!只是爹爹和张主事私下提一句罢了,不碍着什么的。”
林黛玉走了,天已亥初,林如海终于能回来。
就算明日寅初就要起来上朝,他仍细问今日如何。
知道他不听完恐怕都睡不好,宁安华没省力气,把该说的都说了。
因黛玉还没下定决心不成婚,她便没提。
再有江纯辉的心思并无实据,也没说。
林如海思索半日,冷哼:“我正想和你说,这几个小子的文章都是什么狗屁,不如安硕多了!江家不愿意,我看还是玉儿的福分!”
宁安华:“温澄和玉儿并列第一,快把这话收回去,不然连玉儿都说上了。”
林如海:“他比玉儿大三岁,还只能和玉儿平手,回去该自愧自悔!”
宁安华笑:“罢了,别气了,江家好歹还算实诚,没故意哄人。咱们再挑。”
林如海憋着一股气,不言语,宁安华都要睡着了,才听见他说:“江家老二那首诗倒不像藏拙。”
宁安华清醒了两分,想说什么。
可这也只是林如海自己的感觉,做不得准,她便索性睡觉。
江家谁还有心,一定会再来的。
睡得太晚,似乎才闭上眼睛就该起了。
宁安华还记挂着柳月眉的事,等林如海洗了脸,她给梳头时,便说:“表哥帮我一个忙。”
林如海忙道:“妹妹说。”
宁安华如此这般,说了一番,又道:“我昨日先问过玉儿了,玉儿同意,这件事也不会有损玉儿的名声。”
反而林家对女婿的要求传出去,还能表露结亲之意的,才值得林家费心思考察。
林如海却没应。
宁安华给他插·上青玉簪,问:“表哥觉得不妥吗?”
林如海叹:“不是不妥,是我……”
他回身看宁安华:“是我也曾有妾,怎好以此去说别人。”
宁安华问:“张裕成是有子有女,见色起意,表哥是吗?”
林如海忙道:“虽然不是,可——”
宁安华接了这句话:“可有妾就是有妾,不分理由。”
林如海道:“正是。”
宁安华一笑:“表哥这么想,我很高兴。”
她推林如海起来:“但你已经‘迷途知返’,‘改邪归正’了。你非要觉得你有过妾就不能说别人,咱们也别要求女婿了。万一玉儿无子,女婿要以子嗣为借口纳人,你是应是不应?”
她问:“还是表哥觉得,这是张家的私事,你不想管?”
两人对视。
林如海忽然一笑。
宁安华微恼:“你笑什么?”
林如海俯身,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妹妹变了。”
他直起身,笑道:“有机会我就说。”
直到他去上朝,宁安华也没问出来他口中的“她变了”,到底是哪里变了。
她真的变了吗?
但朝散后,另一件事让她暂缓了对这件事的思索。
河南再次大旱。
国库却无银两赈灾。
上命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法司各自派人,与忠顺亲王和仪鸾卫指挥一同南下,调查河南旱情是否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