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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恩公夫人温氏今年五十有五,壮年已过,又有旧疾,身体渐衰,不比青年人力壮。
因宁安华是贵客,她一上午陪伴游园,不便乘轿,至中午用席,已觉四肢酸软,不过强撑。
温夫人正房离中午用席的景春榭很有一段路。幸而宋氏细心,早预备下软轿。可饶是省了走这一段,等下软轿,她也多亏儿媳丫鬟们扶得及时,才没腿软跌倒。
宁安华从后轿下来,恰好瞥见温夫人脚软的这一下。
她自己不必说了,丫鬟们跟着断断续续习武几年,身体也都比平常闺中娇养的女子结实得多。再加上温夫人表情控制得太好,所以直到现在,她才发觉温夫人已经这么累了。
承恩公救过林如海,承恩公府又是皇后娘家,出门之前,宁安华已和林如海议定,不管江家今日请她到底是替宫中哪一位说合,只要不过分,林家就会继续和江家保持友好的关系。
现在看,江家的态度简直好到无可挑剔,宁安华自然也要一表善意。
她上前替了承恩公府长孙媳云氏,亲手扶住温夫人,满含歉疚说:“都是因我,让夫人受累了。”
温夫人忙笑道:“是我这身子骨不中用了,还非要逞强,哪里怪得着夫人?”
江明德之妻宋氏也忙笑说:“依我看,非要挑宁夫人的错处,就只能怪宁夫人这样仙资出尘,让太太看得眼里只有宁夫人,把别的事都忘了,连累也忘了!”
笑了一回,把这一节岔过去,宁安华稳稳扶着温夫人进了房门,云氏便忙请宁安华在主位下首第一把椅子上坐了。
温夫人笑道:“请夫人就恕我歪着吧。”
宁安华忙道:“夫人只管自便。”
丫鬟们捧上茶盘,宋氏要亲自给宁安华捧茶。
宁安华忙起身:“这可当不起。”
温夫人笑道:“今日是我请夫人来,夫人既是我的客,受我媳妇的一杯茶能怎么?快请坐。”
宁安华方坐下,欠身接了茶。
宋氏、云氏也坐了。
温夫人才要张口,有婆子从外面进来,笑回:“太太,二爷和澄哥儿、辉哥儿、定哥儿过来请安了。”
她便转向宁安华:“是我家里的几个小子,还有我一个侄孙,都和宁小翰林年纪差不多大,只是远不如宁小翰林出息。夫人若不嫌他们粗笨,我就叫他们进来,也给夫人问个好。”
宁安华笑道:“贵府的孩子,自然都是龙驹凤雏,未来的栋梁之才,夫人也太过谦了。舍弟侥幸得中,也当不得夫人这般夸赞。我虽年轻,倒不怕见人,既然公子们都到了,就请进来罢。”
这不早不晚的,请哪门子安?必是早就安排好了,就等着这时候过来让她见一见。
可江家今日若是替宫中露意,怎么把自家未婚且适龄的女孩男孩全领给她看了?
是宫中的心意尚不确定,还是——
宁安华正暗自思索时,承恩公府来“请安”的四个男子已经排成两列,鱼贯进来了,她便一个一个看过去。
为首的两个少年都是十四五岁年纪。略在前面半步的身穿烟灰色长衫,眉清目朗,神色沉静,落后半步的比他高一寸有余,身穿湖蓝长衫,面若桃花,唇红齿白。
光看外表,很难说这两个少年谁更出色些。他们气质不同,穿烟灰的平静从容,穿湖蓝的顾盼生辉,但都是一等一的好样貌——再长大几年,至少是罗焰水平的美男子。
再后面的两个一大一小。大的约有十八·九岁了,小的才十岁左右,也都是行动合宜,样貌清秀的大家公子模样。
论身份,宁安华是承恩公府今日郑重请来的清熙郡君、吏部尚书夫人,能和温夫人平辈相交。
但论年纪,她虚岁二十五,比进来的四个少年没大多少。
她端坐椅上,唇角噙笑,目光毫不遮掩地将四人一一扫过,前面十四五岁的两个尚能稳得住,目不斜视,后面十岁左右那个却不禁偷偷看回去,差点左脚绊右脚,摔个狗啃泥。
十八·九岁的一伸手,把他兄弟扶稳。
这一扶不要紧。
他顺着看过去,竟险些看怔了。
幸好他平日养性足够,没有当场失态,丢了家里的脸。
四人站定,先给温夫人请安,只有穿烟灰的口称“母亲”,余下三人都称“太太”。
宁安华便知,穿烟灰的这个是温夫人的老来子,江明越。
和江明越并排错半步,穿湖蓝的便是温夫人的娘家侄孙,温澄。
余下的两个一大一小,应该都是温夫人的孙子,江明德的儿子。
果然,四人行礼毕,温夫人按辈分主客先后介绍了他们,与宁安华所猜一丝不差。
男女有别,宁安华不能像上午见江明德两个女儿时一样,拉着这四个人的手问东问西,只顺着温夫人和宋氏的介绍都问了几句,赞过一回,便命林平家的送上了表礼。
温夫人也没多留他们,说的差不多了,便道:“你们去罢,让我们自在些说话。”
江明越应声作揖,又对宁安华和长嫂宋氏分别一揖。
他和江明德平辈,宁安华还了半礼。
他侧身不受,领侄子们恭敬退出去了。
温夫人叹:“我这小儿子性子古怪,有时候一日也说不了几句话,不像澄哥儿性子好。一样养大的两个孩子,脾气性格天差地别,也叫我想不到,偏他叔侄两个又好。”
宁安华笑道:“令郎小小年纪就进了学,等再过几年,春闱秋闱榜上有名,为官作宦,性情稳重些是好事。”
江明越虽能直接入国子监为监生,去岁还是南下回乡,正经考了一等廪生的功名回来。
温夫人叹道:“难道做官只用读书写文章,不要与人交际的?”
宁安华对江家的了解尚且不深,江家孩子教育的问题,她也不好多话,便只道:“夫人也别过虑了,我看令郎礼数上分毫不错,想来心里都是明白的。若夫人没提,我还不知令郎话少呢。”
温夫人喝了两口茶,换过一副笑颜:“别的还罢了,我只愁他快到了娶亲的年纪,等媳妇进了门,人家姑娘才来,必然是小心腼腆,他再寡言少语,这夫妻间该怎么处呢?”
宁安华也饮一口茶。
总算说到正题了。
温夫人不明言,她也只说:“这倒不难办。夫人挑一个性子活泼些的儿媳妇就成了。”
温夫人笑道:“我也是这么想,只愁未曾听闻有这样的闺秀。少不得请夫人替我留意。若能成了婚事,我抬一万银子谢媒钱。”又道:“还有澄哥儿,等他成家立业,能自己当家做主,也算我养他一场了。”
宁安华笑问:“那若谁能做成这两桩大媒,岂不是要发财了?”
宋氏忙笑说:“不瞒夫人,我还有一桩媒想请夫人做呢。”
宁安华余光看见温夫人的表情稍有变化,似乎并不赞同宋氏接下来想说的。
但她还是做出倾听状。
宋氏便笑道:“毅哥儿和辉哥儿只差一岁,原本先办了毅哥儿的事,就要给辉哥儿打算起来,谁知连着守孝两年。如今辉哥儿着实大了,还没定亲,我心里犯愁,趁着今日沾了太太的光,一齐说给夫人,夫人别嫌我事多。”
“毅哥儿”江纯毅,便是江明德长子,云氏的丈夫。
“辉哥儿”江纯辉,是江明德次子,是方才一同进来的四人里年龄最大的,今年十八岁。
宁安华笑道:“子孙兴旺是喜事,别人想求都求不来,我若能做成一桩媒,也好沾一沾这喜气。”
温夫人道:“我这媳妇再贤惠不过,辉哥儿虽然不是她嫡出的,她也当亲生的待。从小到大,衣食住行、上学念书,辉哥儿从来都是和毅哥儿一样。毅哥儿都成亲三年了,辉哥儿还没定亲,她这心里难免着急。”
宁安华品着这话里的意思,还没说话,温夫人便接着问:“宁小翰林也十七了,倒没听说定下了谁家姑娘。”
宁安华一叹,半真半假说:“我父母去得早,只留下我们姐弟三个,他是我曾祖这一支唯一的男丁了。我家大人原也说,让他不必心急考取功名,保养身子要紧,他心气却高,非要先考个出身再说婚事。幸而他这一次就中了,不然让他倔下去,一科两科不中还罢,五科八科都不中,断了子嗣传承还是小事,熬坏了身子,不是让我白操了这些年的心吗?”
温夫人叹道:“长姐如母,夫人这些年也不容易。”
宁安华抹掉异能“眼泪”,偏头叹道:“夫人大约听过,我还有个妹子,一年有半年病着,还不知能不能成人。我家二姐儿也是,才生下来就……我也不求他们大富大贵,尊荣显达,只求都能平安一世,我……”
宋氏和云氏皆忙起身,来至宁安华身边宽慰。
宁安华请宋氏、云氏归座,向温夫人欠身:“是我失仪了。”
温夫人一叹:“这是为人父母兄姐的常情,夫人何用致歉?我比夫人多活了三十年,倚老卖老说一句,日子总是越过越好的。”
她稍作停顿:“宁小翰林如此年轻俊才,婚事不防再斟酌两年,或许便有圣恩垂降。”
宁安华心内真正叹了一声。
看来安硕是躲不过要做驸马了。
她故作不解,要问个清楚:“夫人所指‘圣恩’,是陛下亲赐,还是——”
让宁安硕尚公主是皇上的意思,还是仅为皇后之意?
温夫人面露赞叹:“‘圣恩’当然是陛下亲定亲赐。”
宁安华笑道:“舍弟得陛下点为二甲,已觉荣幸至极,若再得陛下垂赐,必会铭感五内。林家上下亦会同念皇恩。”
温夫人笑道:“林大人之忠纯,早已天地可鉴,今见夫人亦是如此,果然不负陛下所赐‘贤义智勇’之名。”
宁安华笑道:“我却不敢领夫人这句赞。我已经愁起来了,从前不应人家的说亲还有借口,如今可怎么推拒呢?若能得陛下金口一句,我心里也就有底了。”
——能不能让皇上亲口给句准话?
皇子公主们还有一年才出孝。也就是说,至少一年后,才能正式定下宁安硕驸马的名分。
在这之前,宁安华替宁安硕拒绝婚事的借口,绝对不能是“皇上已经选他当女婿”了。
一年能发生许多事。可以死一个太后,也可以死一个皇帝。
万一皇上就在这一年里瞧中了更好的女婿人选,不用宁安硕做驸马了,宁安华已经拒绝了无数好姑娘,说不定里面就有原本能和宁安硕相伴一生的人,就白吃这个亏?
温夫人略作思考,笑道:“夫人的担忧我明白。我会尽力替夫人解忧。”
宁安华起身一礼:“有劳夫人了。”
该办的事都办完了,该说的话也互相都说清楚了,她便趁机告辞。
温夫人歇了这一会,有了些力气,便亲自送宁安华到了二门处。
她本还想送到大门。宁安华再四推辞,她方只让宋氏和云氏送出去了。
约两刻钟后,宋氏云氏回来。
温夫人令云氏去自歇,留下宋氏,屏退众人,问:“你还特特提辉哥儿做什么?今日能让他来已经够了。他和林大姑娘差了有六岁,又是庶出,根本就没可能。你提他这一句,叫人知道,又该生出许多妄想。还幸好宁夫人心宽,没恼了你。”
宋氏勉强一笑:“太太知道,我若不提,在大爷那里,我就有不是了。”
江纯辉是江明德爱妾何姨娘之子,与将笄之年的江纯薇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亲兄妹。
温夫人皱眉:“这头倔驴!”
她安抚地拍了拍宋氏的手:“我知道,你连日辛苦了。等过两天我再进宫一趟,除了端午,近日就没什么大事了。家里的事有毅哥儿媳妇和岚儿帮着,你也偷空歇两日,别累坏了。”
江纯岚是宋氏的第二个孩子,也是她亲生的第一个女儿,今年才十三岁,却已经帮宋氏管家有四五年了。
宋氏生的江纯齐和杨姨娘生的江纯宜还小,今日只有她和江纯薇出来见了宁安华。
温夫人又道:“你想想定哥儿,再想想毅哥儿和他媳妇今年就能生孩子了,你的福气还长着呢。”
江纯定是宋氏的第三个孩子,也是江明德最小的儿子,今年刚好十岁。
温夫人说什么,宋氏都柔声应“是”。
等服侍温夫人睡下,她才放轻脚步,悄悄出去了。
宁安华一路都在回忆,三年前除夕,她和大公主唯一的一次相处,大公主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下轿后,她示意林如海和宁安硕回屋再说。
等回到房中,她关上屋门,顺着整理好的思路,先将她和温夫人之间的对话一字未改,说给了他们。
然后,她按住已经懵了的宁安硕,把大公主三年前的一言一行告诉了他。
宁安硕眨了眨眼睛,缓缓站了起来:“姐姐今日辛苦了,先更衣歇息罢,我回去自己想一会……”
他这个样子,宁安华不太放心。
但再多的,她暂时帮不了他什么。
林如海送宁安硕出门。
宁安华听见他说:“文景公主的驸马亦是两榜出身,曾官至礼部尚书。文庄公主的驸马曾拜禁卫大统领。”
宁安硕:“多谢表哥。”
听声音,他似乎振作了一些。
宁安华把沉重的挂珠金凤摘了下来。
对她来说,几斤十几斤早已不算什么。
可戴着这些东西,压在身上的并不只有单纯的重量。
林如海回来了,帮她卸去簪钗。
宁安华慢慢和他说起今天在承恩公府见到的少年们,先说的是父母双亡,被温夫人收养的温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