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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才虚十岁,家里为什么现在就急着把她的亲事定下来,宁安华和林如海都没有对她明说过原因。
林如海是不忍说。
他做亲爹的不说,宁安华更不好说。
再者,事关皇家,能授人以柄的话还是少说为妙。
但他们都相信黛玉能明白。
原本去年秋冬,先是一场庆贺宴,再是年前年礼往来,都是黛玉做主,宁安华已经给她造好了势,只等新年各家吃年酒,便有十位以上的备选摆在眼前,可以让他们慢慢挑选。
谁知除夕宫宴,为了彻底摆脱甄太后,宁安华只能送她一个痛快。
太后薨逝乃是国丧。宫中已敕谕天下,有爵为官之家,一年内不能婚嫁筵宴音乐。黛玉的婚事只能延后再议。
其实本朝风俗,官民之家并不崇尚早婚。似王熙凤这般,未至及笄便成婚已能算极早的了,且是贾琏年长几岁,贾家又少人管家,才提前娶她过门。大多数人家都会把女儿至少留到十六七岁再办婚事。早早定下人家,留到十八·九近二十的也有。男子也多有二十出头才成亲的。
但天家与民间不同。宫中公主出降比民间女子更晚,皇子却一般在十五六岁就会大婚,迎娶皇妃,绵延子嗣。皇子正妃与至少一位侧妃的人选更是提早两三年就会定下,以便提前派去女官教导,才能使皇妃侧妃通熟规矩、闲明礼义,入宫后便能承担起天家宫眷之职。
过了今年,黛玉就十一了。
等皇子们守孝二十七个月后,不说大皇子,小几岁的二皇子和三皇子也到了必要选妃的年龄。
也就是说,林家最好在明年新年后的一年零三个月内,就给黛玉定下一门无可挑剔的好婚事。
当时情势千钧一发。
在决定对甄太后下手的那一刻,宁安华并没有多余的精力细想,甄太后的死亡会具体给谁带来什么不便。
但她认为,对黛玉来说,甄太后的死也是一件好事。
哪怕成为皇子妃的可能性变大了,也比继母名声被毁,进而牵连到林、宁两家所有女子的名声更好。
这五个多月,宁安华几次回想除夕当日,能确定:如果她不杀甄太后,下一次甄太后出手,不会再给她任何余地。
在这个时代,世俗中甚至把女子的名声看得比她们的性命还重要。
名声被毁到无可挽回的女性,几乎只有一条死路可走。
她看着黛玉越发如清水芙蓉一样的小脸,发觉她的语气可能会让孩子忧心起来,便忙将叹息都咽回去,一笑:“等你爹和我圈定几个人,就让你从里面选出一个最合心的。还有,这是一辈子的事,你可不能不好意思,想什么就说什么才是。你心里想要什么样的,有了主意,也只管来找我,或者你告诉青儿,让她来替你说。”
就算太太不明说,林黛玉心里也一直知道,太太都是为了她好。
若不是真心为她,太太为何不顺水推舟,送她去做皇子妃?
贤德妃娘娘是荣国公府的嫡亲孙女,也被送进宫里,服侍了六七年贵人,才有了个结果。
听得这一番话,林黛玉红了脸,不好答,又不好不答,怕太太以为她心里不高兴不愿意,便低头轻轻应了一声。
见她明白,宁安华便让丫鬟领她去看二姐儿,又问:“青姑娘还在外面呢?”
檀衣忙道:“太太,青姑娘似乎身上不舒服,十一先生已经去看了。”
宁安华又不禁一叹:“你立刻去告诉她,说:我已经平安了,家里外面也都没事了,现在让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她。等她养好了身子,我才能彻底安心呢。”
除夕那天,她黄昏才到家,是被林如海抱下车,一
路抱回屋里的,把家里人都吓得够呛。
接着是皇上离京送葬,两皇对峙,家里的紧张气氛一直到前几日都没完全消失。
这回她“生”了三天,一定又把青儿吓着了。
檀衣去了,林黛玉看过妹妹,知道父亲一时半会回不来,小姨又不舒服,便出去和舅舅宁安硕商量着办事。
第一件要紧的,是给亲友邻居们送喜信,再有,还要给家下人和伺候宁安华的人分别发赏钱。
两人隔着半丈远,坐在立幽堂旁边的“水木明瑟”亭里。
宁安硕只低头看茶水旋出的形状,并不直视林黛玉。
玉儿一年比一年大,他又不是亲舅舅,要比小时候更注意才是。
商议完这两件事,还有一事,已林黛玉在心中思索了半日,此时便问:“舅舅,太太生得不顺,我父亲出去祈福卜卦,为了妹妹的平安,咱们家里是不是也该斋戒几日?”
宁安硕虽不知宁安华和林如海商议了什么,但听林黛玉如此说,他心中便明白了一半。
他想了一想,笑道:“你一向也多病,才好了没两年,还是照常吃饭罢。姐姐平安生女是大喜的事,也不必让家下人吃斋了。等姐夫回来,只我们两个吃素一个月,外人问起来也好说。你和青儿纵在家里吃一年的素,家里不来人,或是你们不出门见人,也没人知道,倒是自己白白受苦。”
林黛玉并不多推辞,笑道:“那就多谢舅舅疼我了。”
林如海午前出门,直到天擦黑才回来。
宁安华舒舒服服睡足了四个时辰,正巧醒了,才要吃饭。
虽说按着规矩,她出月子之前,林如海都不好进来,该别室而居,但她才生完两刻钟的时候就和林如海见过了。
她想见,林如海也不在意避忌,连陶嬷嬷都不说话了,别的更没人敢管。
问了林如海还没吃过,她便让人多拿一副碗筷过来。
林如海忙道:“我先洗澡,你先吃,不用等我。”
看他眉目间略有愁色,宁安华问:“出什么事了?”
难道真有“高僧”“高道”不愿意卜个假卦,解个假签?
林如海叹道:“是今日早朝,上皇升了卢子明为云南巡抚,加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令他即日离京赴任。北静郡王升为大理寺卿。”
卢芳年之父、原大理寺卿卢临照,字子明。
宁安华:“上皇终于又有动作了。”
大理寺卿为正三品,巡抚为从二品,皆有实权。但大理寺卿为“三法司”之一的长官,品阶虽略有不如,实际权势却不逊于刑部尚书太多。一般来说,大理寺卿的下一步,不是工部尚书,就是刑部尚书了。
不过,卢临照尚未外放过,上皇将他如此调离京中,虽有明升暗降之嫌,倒也算合乎情理。
只是云南地处偏远,山高水险,又有“百蛮”,若上皇再有意苛责为难,卢临照在云南巡抚任后,是升是降,甚至是升是死,还都是未知之数。[注]
上皇在户部塞了个忠顺亲王后,不急着向皇后娘家动手,先调走皇上实际上最离不开的仪鸾卫指挥使罗焰的老丈人,不可谓不高明。
宁安华问:“等卢家走了,我会常请卢淑人过来,表哥不介意吧?”
卢临照赴任,秋望舒必会跟去。
罗家只有罗焰和卢芳年两个“主子”,而罗焰一日除了睡觉,至多只能有一个时辰在家里,大多数时间,只有卢芳年一个人守在屋内。
罗宅有前后五进,带个花园,可再怎么细逛,快一年过去,也早该逛腻了。
罗焰虽然位高,在仪鸾卫之外,却几乎没有可以往来的亲友。
卢家心疼女儿,一开始,是隔上一月半月,
就找个借口请女儿回来一趟,让她和娘家人见一面,说说话,散散心。怕影响女儿女婿的夫妻感情,往往是当日上午接来,下午就送回去了,也不敢接得太频繁。
今年御驾送灵回京后,罗焰竟主动在每月初一、十五两日,将卢芳年送至娘家住三日,到了日子再派人接回去。
这几个月,秋望舒和卢芳年常来林家看她。
她看得出来,卢芳年的眉眼一月比一月更舒展,原本隐藏在眉间的愁绪,也逐渐消失不见了。
林家本来就和卢家亲密起来了,除夕那日,她们母女照顾她的情分,她也一直记在心里。
卢临照和秋望舒一走,卢芳年便不好再月月回卢家。
她无事不好去别家,宁安华却愿意一月接她来几次,也省得她闷坏了。
如此,也能宽慰卢临照、秋望舒爱女之心,还能向皇上表示林家的态度。
就是不知道,林如海这个醋缸是不是又会被打翻。
迎着宁安华满含促狭笑意的双眼,林如海说不出来拒绝的话。
……又不是姓罗的亲自来。
他一本正经:“夫人高兴就好。”
宁安华笑问:“我高兴,表哥会不会不高兴?”
林如海满面严肃:“夫人何出此言?夫人高兴,为夫就高兴。”
说完,他一手放在腹前,一手放在腰后,目视前方,直身挺背地出去了。
就着他好看的背影,宁安华多吃了半碗饭。
但林如海洗完澡,回来这边吃饭,宁安华见他只夹面前的一个菜吃,就知道他一定还有事瞒着她。
她清清嗓子:“表哥?”
林如海放下筷子:“夫人?”
宁安华看着他。
林如海只坚持了不到半盏茶。
他也确实没胃口吃饭,便漱了口坐在宁安华床边。
宁安华:“表哥说罢。”
林如海看向她。
她看到他眼中浮起了迷惘之色。
他的声音也带了几分不安:“大明寺的圆一法师说,二姐儿今生并无尘缘,让你我不必烦忧。我再问,法师就不肯说了。妹妹你看……”
法师说“并无尘缘”,若只是说二姐儿不会成婚,大不了他养女儿一辈子。
可若是指二姐儿会夭折,或者会出什么不能成婚的意外,他——
圆一法师是京城中公认佛法最为精深的大和尚,今年已有九十八岁高寿。他时常闭关修行,连宫中相请,他有时也推辞不去,更是足有八年没有主动给人解过命了。
林如海只是求圆一法师的徒孙帮忙看签,却被请去见了圆一法师,又听得这一番话,心内早已一片茫然。
他苦求圆一法师,法师只不肯再答,让人送了他出来。
他在法师门外跪了半个时辰,又被两个小沙弥再次请了出去。
那时离天黑还有两个时辰,他快马跑了余下几家寺观,却没有一位高僧高道再主动给二姐儿批命。
宁安华听完:“所以你跪了半个时辰?就在石板上跪的??”
跪和尚干嘛???
不如跪她!
看他点头,宁安华:“……快让我看看跪坏没有!”
林如海忙说:“妹妹别担心,我没跪坏……不是,咱们先说二姐儿,你看这——”
他话未说完,檀衣在外敲门:“老爷,太太,舅爷有事请老爷商议。”
宁安华问:“这个时辰了,他有什么事?”
檀衣道:“我也不知,舅爷只说有件要紧的急事。”
林如海起身道:“我去看看。”
宁安华:“你可注意着些你的腿!”
林如海出至门外,在廊下看到了满脸急色的宁安硕。
宁安硕看见他就跑过来:“表哥,青儿要不好了!”
……
北静王府。
还没到入睡的时辰,静宜殿已寂静无声,只有无数灯火将几间殿内照得通明。
盛夏六月的夜晚不算凉爽,殿内却无冰盆,甄素英还披着夹衣。
她握紧了手中的字条,眼中无喜无悲。
陪嫁的嬷嬷递过来一盏灯。
她将这张字条在灯上烧成了灰。
嬷嬷含泪问:“姑娘决定了?”
这一去,就真不知是生是死了。
甄素英淡淡一笑:“我还怕什么?”
她命:“快半年没在母妃面前尽孝了。明日一早,随我去给太妃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