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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唐成警告过易辙,但易辙依旧死性不改。不满二十岁的大男孩,和从小喜欢到大的人谈了恋爱,自然巴不得把所有的好东西都给他。像在小城里一样,易辙特意买了一辆单车,因为是在学校,许唐成拒绝坐在他的横梁上,他就每天从学校的南门骑到东门,把车停在许唐成的宿舍门口,在大树下听会儿鸟叫,再和揉着眼睛走出来的人一起去吃早餐。
生活变得丰满生动,是开始于一个个细节的积累。
二食堂早上会有煎蛋,如果七点二十分之前到的话,通常都能取到形状好看的。而许唐成喜欢吃接近于圆形的煎蛋。
许唐成抽烟的频率减少了很多,易辙翻着许唐成外套的口袋找自己家的钥匙,有时会找到撕痕和一个月前一模一样的烟盒。
许唐成通常会在晚上的十点多钟离开实验室,没有赶时间需要熬夜的工作,不会超过十点半。他会提前十分钟给他发消息,问他在哪,还在不在自习室。有时,易辙会告诉他自己就在楼下等他。在许唐成和别人闲聊着等电梯时,手机屏幕亮一亮,会收到另一条消息,向他报告楼下的光景:“对面有一对情侣,在接吻。”如果碰上某些特殊时期,易辙还在自习室的话,许唐成就会把整理当天实验、仿真结果的时间缩短为五分钟,用另外的五分钟走到某栋教学楼,某间教室。
他们走在一起,易辙有时会抬头看看月亮。慢慢的,心中竟有了一个无意识的统计——更多的时候,悬在他们头顶、被他们注意到的,都又是一轮新月。
许唐成有两次都夸那弯弯的月牙好看。
易辙从没刻意地去追求过甜蜜,可每过一段时间突然回首,却又总能捡得数不清的甜蜜意象。是那种跟别人说了,别人都不懂,但他们两个说起来,会偷偷相视一笑的场景。
大二开始,易辙一直在做家教的工作,兼职的目的很简单,为了未来。
似乎是在和许唐成在一起以后,易辙开始越来越多地考虑关于“未来”的事情。
他们的未来。
多加了三个字,却是完全不同的人生。
打定要攒钱的主意之后,一次晚上自习,易辙小声对许唐成说:“明天上午你有空吗?我想去办张银行卡。”
向西荑从来都是扔给他钱,长这么大,易辙只有一张学校统一发下来的银行卡。
许唐成很奇怪:“一张卡不够用吗?”
“不想用那个。”易辙没有解释,只是很简短地这样说。
这是他为了他们的未来准备的,所以要重新办一张,里面要完完全全是自己挣来的钱。
许唐成看了他几秒钟,没问为什么,就说:“有空,那就明天去办吧。”
看了两页书,他又戳了戳易辙,低声问:“你要办哪个银行的?”
易辙被这问题问得有点懵,差点反问一句:“什么哪个行的?”
看他的表情,许唐成就估计到他对各个银行应该根本没什么概念,只是知道自己需要一张银行卡罢了。
“就是……”
两个人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上自习,窗户不知被谁打开了半扇,许唐成刚说了两个字,被冷风吹得打了个喷嚏。这两天连着落雨,降温,明明是盛夏,晚上的风却冷飕飕的。
许唐成吸了吸鼻子,把手往袖子里缩了缩。易辙一道题解到半路,起身,将不远处的窗户关上。
许唐成看着他抬手,牵动上衣。柔软的布料贴到身上,隐隐印出出腰部的肌肉线条。
一份难能可贵的感情,会促使人的脱胎换骨。从前不计冷暖的少年,也开始注意到这些细微末节的事情。
那天回去的路上,两个人一直在讨论银行卡的事情。
“首先,各个银行的网点数量、分布范围、地区都不太一样,比如说交通银行吧,我有张交行的卡,但是这个银行在北京很常见,有很多人用,在咱们家那里却连网点都没有。”许唐成数着利弊,又抿抿嘴巴补充了一句,“不过我觉得交行的卡最好看。”
“另外,年费,这个虽说都没多少钱吧,但各个银行也不大一样。”
易辙没想到办张银行卡还有这么多要考虑的事,他完全没想过这些,此刻听许唐成说话,比听专业课还要认真。
在许唐成的综合分析下,两个人第二天去了离学校最近、网点也几乎最多的工行。陪着易辙去办卡,排号的时候,许唐成却想了想,说:“要不我也办一张吧。”
他刚巧有一些新的投资打算,想着手上再多一张卡的话,或许会更加清晰方便些。
“办啊,”易辙立即说,“一起办。”
易辙并未顾及原由,但他对于所有能够与他一起做的事都求之不得。在心里拨了拨小算盘,易辙忽然想到,一起办的话就岂不是连号,跟情侣卡似的。
可惜最后卡出来,却让他失了望。
两个人并不是连号,硬要往情侣卡上靠,实在牵强。易辙不解,许唐成一根手指敲着卡面解释:“都是联网的,给你办完再给我办的工夫,全国得新出来多少张卡啊,当然连不上了。”
易辙皱着眉思考,仍然怀疑:“是这样吗?“
许唐成怕他还没把卡带回去就先在路上丢了,直接将两张卡都揣到了自己兜里,道:“应该是吧,我猜的。”
他哪会不知道易辙那点小心思,有时候许唐成都会觉得好笑,一个比他高半头的大小伙子,却是满肚子的少女情怀。
“行了,”看他一脸的不满意,许唐成便宽慰道,“就差几位,一起办的,就算情侣卡了。”
易辙撇撇嘴,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连不连号的,起码是当事人承认过的官方正版卡了。
他们到附近的一家餐馆吃了饭,等分别的时候,又已是漆黑一片的夜晚。风吹树林沙沙响,许唐成站在小路旁的砖沿上,问易辙:“你就不觉得你忘了什么东西吗?”
易辙一愣,然后朝旁边看了两眼。
他们在的小路灯光昏暗,路面狭窄,这个时间,倒是没有人经过。
许唐成背靠着一片小树林,易辙迅速扫描一圈,觉得没危险,便低头,灼灼的视线落在许唐成的眼中。他轻声问:“亲一下?”
许唐成攥着兜里的那两张卡,忽然有些期待自己日后去见证一下这个人到底能丢三落四到什么程度。
他朝易辙挥挥手,带了点怒其不争的放弃感:“快走吧你。”
但地上长长的影子还是动了动。少年屈身,弯臂,脖子有一个性感的拉伸动作。下颌微抬,他吻上一张侧脸。
两条影子迅速一沾,立即分开。
再便是影子的一路雀跃。
易辙连跑带颠回了宿舍,跨了三阶台阶,奔到宿舍门口,差点撞翻了室友手里的水壶。
室友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问:“你这是干吗去了,这么兴奋?”
干吗去了啊?
飘了一路的心思被这句话拽回了地面,易辙看着窗外半晌,开始傻笑。
偷袭来的吻,和忘记拿回的银行卡,叠成了盛夏的褶痕。
而第二天被还回来的银行卡却小小地变了样——带了一只米菲兔的贴纸,和那个被易辙收在抽屉里的飞天小女警钥匙链一脉相承。
坐在食堂捧着看,易辙笑得不行,问许唐成哪来的这样的贴纸。
“成絮买文具送的。”
说这话时,许唐成从语气到表情都是不经意的状态。但吃完午饭,在熙熙攘攘的校园小路上,他却也似被周围四处发传单的学弟学妹激发了点幼稚放肆的心情。
没忍住,许唐成拿过两个人的银行卡,出口的话带着他自己都味察觉的炫耀与得意。
“发现没,你的在右上角,我的在左上角。”
他说完这句,将两张卡一左一右排到了一起。
茂密树冠漏下的阳光,刚好盖章一般,敲在两只兔子的身上。
一个红裙子,一个黄裙子。
两只兔子像是牵了手。盛夏的褶痕,也就这样上了色。
最初,易辙想了很多挣钱的方法,甚至考虑了当初许唐成选择的炒股。在许唐成的建议下,他用了一千块试水,但没想到血本无归。理智驱使,他不得不放弃了这条路。
家教的工作其实还多亏了郑以坤。易辙平时和别的同学交往都不密切,在刚开始的时候,虽觉得家教是个比较靠谱的赚钱方式,却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郑以坤来找他喝酒,偶然说起这件事,易辙才知道郑以坤刚好正在和一个学长合办一个大学生家教机构。类似于中介,大致的经营模式是他们会联系一批够资质的大学生和一些需要家教的家庭,合理分配,试讲上岗。
易辙任教的家庭是郑以坤亲自帮忙选的,住址离学校很近,课时费很高,时间安排相对自由,用郑以坤的话来说,这是目前性价比最高家教机会。
易辙拍拍他的肩膀,说一定请他吃饭。
那家是个上初中的男孩,易辙负责辅导他的数学和物理。第一次去的时候,易辙试讲了一堂数学课,男孩的母亲旁听,之后非常满意,立即和他敲定了每周的上课时间。
只是那一堂课下来,易辙有些奇怪,明明能看出男孩的底子并不差,甚至,他认为男孩在学校该是优秀的水平,可在来之前与那位母亲沟通时,她的言语中却不知为何,尽是不满,似乎她的儿子真的差劲到了不堪入目的程度,离自己的要求有十万八千里。
这个疑惑得到解答,是在男孩的期末考后,他们春节前的最后一次辅导课。易辙拿着男孩堪称优异的成绩单,听着他的妈妈在说,反正易老师要在A大读几年书,希望易老师能长期辅导他,在他初中毕业之前,把高中的课程也教会他。
2010年初,那时候的辅导班还不像现在这样泛滥,小孩子优秀的最普遍标准,还只是在学校考了第几名,考了几个满分,而不是初中的时候有没有学会微积分,少年班的课程又已经学到了什么程度。这种提前教育的思维,在那时尚且让易辙觉得难以理解,他谨慎地开口确认:“是高中的课程?”
那位母亲点点头,证实他并未听错。
“可是……他才初一,就要学高中的课吗?”
男孩一直坐在一旁听着他们两个人的对话,没说话,但易辙却有好几次都看到,他抬手摸了摸桌上摆着的手办。那是一个抱着篮球的动漫人物。
从易辙的角度,刚好能看清男孩镜片的厚度,一圈一圈的纹路,沉重得有些不符合他的年纪。
“要学的。”
或许是因为那对镜片看着实在眼晕,易辙难得多管闲事:“可能还是会有些难的。”
他并没有很明确地知道对错,但在那时确实有那么一点冲动,想为这个比自己小几岁的男生争取一点自由的空间。符合他的年纪的自由空间。
可男孩妈妈说了一句话,让易辙立时没了言语。
“只要想学,没有学不会的东西。”
那天下了雪,易辙离开时,男生还坐在书桌前,做着母亲规定的最后一套模拟卷。厨房里有浓郁的食物香气,闻得易辙都在肚子叫,男孩却没有任何反应,像是感官失灵。
易辙轻声了句他要走了,男孩也没理。
而在易辙拿起衣服时,他却突然转头,看向窗外,说:“下雪了。”
易辙朝窗户看去,果然,有大片的雪花,充斥了一扇窗的视野。
看着桌前的背影,看着和室内的温暖截然不同的窗外,易辙动了动嘴唇,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直至踏着雪离开时,他才忽然感受到一些懊悔和颓丧。
他想,如果今天来做家教的是许唐成,大概就不会被那位母亲的一句话堵得没话说。只要不喝酒,许唐成就从来都是理智的,全面的,他一定可以像分析应该办哪家银行卡那样给那位母亲列出一系列的利弊,那样的话,可能那个孩子就不会只是看着窗外,说一句:“下雪了。”
他情绪不佳,回程的公车上,脑袋里还一直是那一句像是在影射他是井底之蛙的话。也是因为这一句话,久违地,易辙想到了自己唯一和学习纠缠拼命过的时间。
他的中学时代。
那时候什么都不懂,没有想成材,没有想要做一个优秀的人,只是想着要考上和许唐成一样的大学,他才拼了命似的刷题。高一时的化学老师讲话带着很重的口音,易辙有时候听不大懂,便索性放弃听讲,这直接导致了的无机化学他学得非常糟糕。而在知道自己的成绩根本考不上A大以后,有一段时间,他除了完成学校里的学习任务,还会在每天晚上放学时,把无机化学的课本和从前的课堂练习册拿回家去。
一个月,每天十一点到十二点半的时间,他将高一的内容从头到尾学了一遍。那之后,大小的考试中,无机的部分,他都没再失过五分以上。
那时没有书包,课本和练习册都是被他卷成一个筒,攥在手里。书筒落在车把上,内空的圆圈记录了城市里的微小生活。
大概,那是他唯一符合男孩妈妈那句话的一段日子。想去学,而且发了疯,拼了命地想要去学好。
公交到站,易辙下车以后还在走神。
许唐成就在公交站等他,两个人约好一起去旁边的商场吃火锅。
几乎是刚见面,许唐成就察觉到易辙今天的心情不太正常。易辙在他的询问下说了今天的事情,许唐成将拌好的麻酱料递给他,思考了一会儿,说:“怎么说呢,如果单纯来说提前教育的话,其实我觉得这种情况已经越来越普遍了。像我导师家的孩子,上的那种少年班,不到十四岁已经考完大学了,现在在隔壁学校读。这种事情还是要具体来看吧,有的孩子适合这种模式,但像你今天说的那个男孩,可能不太适合,是被逼的。我是认为应该尊重孩子的意愿,但有些家长可能会觉得,孩子还小,不懂,自己的决策才是为他好,才是正确的。”
特殊的家庭关系,使得易辙没有任何关于家长思维的体会。他摇摇头,说:“理解不了。”
火锅开了,两个人的这番谈话草草结束。
许唐成在最后做了总结:“好了,以后你会发现理解不了的事情越来越多。”
他用漏勺捞了几片黄喉,伸到易辙面前:“先不理解了,吃黄喉吧,煮过了火候就不好吃了。”
被许唐成打了个岔,易辙原本有些沮丧的心情也就回暖了一些。他暂且没再见到那个男孩,也没再想过相关的事情。
但不成想,许唐成那天那句半真半假的总结,却很快就得到了另一个验证。很普通的一个晚上,郑以坤退学的消息忽然在班里炸开。
不是休学,不是因挂科太多、绩点不够而被劝退,而是完全出于个人意愿的退学。
考试周的枯燥在八卦的影响下彻底爆炸,引出一堆七嘴八舌的探询猜测。
易辙得知这个消息时,正盘腿坐在宿舍的床上,和许唐成发短信说着明天去超市采购的事。两个舍友在旁边议论,那个向来小肚鸡肠的男生插了一句:“肯定是因为太笨了,学不会呗。”
易辙微微皱眉,朝这个人看了一眼。
宿舍里的气氛因为这句话而忽然变得有些尴尬,剩下的两个人相互看了一眼,都默契地不再说话,拿了牙杯去洗漱。
那个男生还要说什么,宿舍的门却忽然被推开。大冬天的,郑以坤只穿了一件黑色衬衫,还带了一身浓烈的烟草味。
他径直走到易辙的床边,把手里的学生卡往易辙的桌子上一甩,手搭在床沿,对上面的人说:“非要让我销个卡才能走,我白天没空,你有时间帮我跑一趟呗?”
许是被郑以坤这一身越来越严重的痞气吓着了,没待易辙点头答应,刚刚那个还在说郑以坤笨的男生就已经悄悄拿了本书,出门去。
宿舍门被关上,没人了,易辙才一边下床一边问:“你怎么退学了?”
“不喜欢学这些个啊,”郑以坤看了看手表,“外面有人等着我呢,我赶时间,就先不跟你说了。你周末有没有空,请你吃个饭吧,估计以后我有的忙,不会常见了,不介意的话,你这次把你对象也带上。”
易辙没交到什么知心的朋友,算下来,如果不算许唐成的话,这些同学里,他竟然和郑以坤最是亲近。
他于是点点头,应下来。
郑以坤看上去是真的赶时间,匆忙说了声回头联系就往外走。但快到门口,他又突然停住,转回了身子:“对了,你让你对象把我小学长也叫上吧。”
“小学长?”易辙想了一会儿才明白,“成絮啊?”
“嗯,不然还能有谁,”郑以坤笑了笑,“我自己叫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吧……”
藏着掖着,郑以坤话说了一半就没了。
“反正你让他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