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高台树色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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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进入冬天,北方的空气干得厉害,有一天早晨洗脸时,许唐成甚至流了鼻血。这是老毛病了,基本一到这个季节,他的鼻子就碰都碰不得。他抽了两张纸堵住鼻子,仰着头走了出去。

    “你怎么了?”正在穿鞋的成絮模模糊糊中看到他不寻常的姿态,关切地要过来看,但在中途不小心被地上的网线绊到,叮叮当当带出一阵声响。

    “小心点小心点。”许唐成连声说。

    成絮高度近视,但以眼睛会变形为由拒绝长时间戴眼镜,坚持不到必要的时候绝不戴眼镜。许唐成也挺佩服他的,一天被各种东西绊八次都能克服。

    “没事,空气太干了。”

    成絮说要去一个公司做调研,早早就抱起书包出了门。许唐成在他走前扔给他一个面包,让他路上吃。

    今天有个学长让他帮忙给一个本科生的智能车队做个指导,说是学弟约了好几次,可自己这阵子太忙,实在没空,只好找他帮忙。他换好衣服刚准备过去,却收到了学弟的电话。学弟说他们昨晚聚餐,可能吃坏了肚子,现在集体在医院打点滴,问他指导能不能改天再做。

    许唐成自然答应下来,又关心地问了几句,在确定他们已经没事了之后,结束了通话。

    行程临时取消,许唐成之前为了一篇投稿的论文熬了一周,此刻一点都不想再去实验室了。他听着歌打扫了一遍宿舍,又把那根掉落的网线仔细地重新固定好。之后实在没什么事做了,在心中打算了一番,他干脆买了车票回家。

    因为本来觉得会在学校呆两天,所以周五他就把车借给了别人。

    周慧看他回来,很惊奇:“不是说不回来么?吃饭了么?”

    “吃了。本来有事,后来又没事了,我就回来了。”

    周慧迎上来,接过他手里的东西:“这是买的什么?”

    “加湿器。”

    周慧一听就皱起了眉头,许唐成赶紧抢在她之前说:“我知道家里有,给你们屋里再放一个,最近天太干了。”

    周慧瞪了他一眼,数落他又乱花钱。

    许唐成笑了笑,换好拖鞋,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奇怪地问:“我爸和唐蹊呢?”

    “我把他俩支到你奶奶家去了,我刚大扫除完,这个季节家里的灰太多,暖气一烧,别说他俩了,我都难受。”说着,周慧拿过许唐成刚脱下来的外套,捏起一只袖子嫌弃,“哎哟,你看你这袖口都脏了。”

    “怎么会?”许唐成给自己倒了杯水,“我新洗的,才穿了连两天。”

    “那你上次洗衣服肯定没搓袖口,这个袖口啊,领子啊,必须要单打肥皂搓一遍。你直接扔洗衣机肯定洗不干净啊,等会我给你再洗洗。”

    许唐成干了一大杯水解了渴。听着洗衣机正在旋转的声响,他无奈地把手搭到周慧的肩膀上,抽走被她嫌弃的那件外套,推着她往沙发走:“得了得了,我回去再自己洗,你歇会吧。我明天还走呢,你现在洗了也干不了啊。”

    “你洗不干净,我给你洗了搭暖气上一晚上就干,你在学校那么忙,不省了自己洗了吗……”

    两个人争辩了半天,许唐成还是没能拗过周慧,只好看着她拿起自己的外套,把兜里的东西掏出来放到茶几上,进了厕所。

    “哦对了,上次你大伯还说等你回来让你去一趟,一阚不是高三了么,说要参加自主招生,我记得你给你们学校的那个自主招生帮过忙吧?你去给他说说吧。”周慧探从出身子,两只手上还沾着泡沫,“你要不现在过去吧,正好今天一中也放假,一阚在家。”

    “晚点吧,”许唐成把加湿器弄好,打了个哈欠,“我先睡一觉,困。”

    许唐成不属于精力很好的那一类人,惯有睡午觉的习惯,哪怕只是眯一刻钟,也一定要眯。混混沌沌地睡了一会儿后,他是被关门的声响吵醒的。睡眠浅的人就是这样,明明还隔了一扇房门,一点点声响却像在他的耳朵里被无限放大。

    “哥?你怎么回来了?”许唐蹊惊讶地看着穿着睡衣走过来的人,在反应过来以后,迅速把手里的一个袋子塞到了鞋柜里。

    “不想我回来啊,”许唐成假装没看到她这欲盖弥彰的动作,很平常地问,“怎么你自己回来了?爸呢?”

    “还在奶奶家。”许唐蹊小声说。她蹲下身子换拖鞋,短短的头发垂下来,挡住了半张脸。等她再站起来,脸已经薄红了一层。

    许唐成在她身前站定,盯着她的脸看了几秒钟,突然伸手去开柜子门。许唐蹊反应很快地摁住柜门,有些急地叫:“哎哎哎,你不能看!”

    许唐成看她密切防备地样子,笑了出来。其实,掐着日子算算也能知道她买的什么,稍微逗逗就得了。他顺应小姑娘的意思,为她保持神秘感,不再去关注那个纸袋子。

    笑完,许唐成忽然发现许唐蹊穿了件自己没见过的羽绒服,粉色的。

    “新买了衣服?”他轻轻拽着许唐蹊的身子让她转了一圈,“还挺好看。”

    羽绒服是比短款稍微长一点的款式,A字的形状,底下有一圈是蓬蓬的,帽子尖上还带着一个粉色的小绒球,很可爱。

    许唐蹊看了他一眼,支支吾吾地嗯了一声。

    周慧在这时出来,看到许唐蹊身上的衣服,立马问:“不是去奶奶家了么?还去逛街了啊?”

    许唐蹊看着周慧,欲言又止。

    周慧对这件衣服也很满意,她一向不嫌清洗麻烦,喜欢给许唐蹊买浅色的衣服,让她穿得像个小公主一样。

    “正好,今天过了中午突然就冷了,我还说你穿少了,本来想给你送件衣服去,又一想你又不出屋,回来打车也不冷,就没去。去逛街的话是该买件,冻感冒了就麻烦了。”

    许唐蹊“嗯嗯”地应着,把羽绒服脱下来挂在衣架上,又脱掉了里面白色的小棉袄。她瞄了许唐成一眼,也不回屋,而是慢吞吞地蹭去了客厅坐着。许唐成看看面前的粉色羽绒服,又看看许唐蹊不时假装无意往这边瞟的神情,确定其中有古怪。

    还没细琢磨,他忽然觉得衣架上有点空。扒开许唐蹊的羽绒服、小棉袄一看,发现原本自己挂在这里的外套已经不翼而飞。再去寻,果然,不光外套,他穿回来的几件衣服都已经被挂在了暖气上。

    许唐成哭笑不得。

    “妈,你怎么都给我洗了啊?我穿什么出去啊。”

    “你就再找一身嘛,”周慧在厨房喊,“我给你洗了你回去不就省点事么。”

    许唐成没办法,无声地抱了抱刚端着果盘出来的周慧,捏了一块苹果放到嘴里,自己进屋又挑了一身衣服。

    他自己的衣服不多,常穿的都放在学校,这次一件都没带回来。他在柜子里翻腾了半天,才搭出一身觉得还可以的衣服来。

    对着镜子照了照,许唐成自己都笑了。这件白色的学院风毛衣他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买的了,反正没怎么穿过。再套上件浅卡其的半长款牛角扣大衣,搭上浅色牛仔裤,怎么看怎么有装嫩的嫌疑。他要是大一的时候穿这一身还差不多。

    跟周慧说了一声,许唐成捎了袋垃圾,出了门。

    刚到楼门口,就感受到了一阵寒风,许唐成打了个哆嗦,忙掀上了帽子。

    说来也奇怪,他把垃圾扔到垃圾桶里,那只万年不理人的黑猫竟然凑到了他的脚边。许唐成蹲下来看它,黑猫只缩了脖子,倒没退。本以为它是饿急了才来要吃的,可许唐成看了看,发现它一点都没瘦,反而还胖了一些。

    “吃得挺好的啊。”

    刚嘟囔完这么一句,许唐成就听见一阵自行车刹车的声音。他抬头,看到了好久没见的易辙。

    竟然只穿了件薄薄的运动衣。

    “穿这么少,不冷么?”

    许唐成站起来,笑着朝他走近。

    在看到他的时候,易辙已经飞快地扯下了塞在耳朵里的耳机。

    “不冷。”

    “年轻力壮也不是这么个壮法,”许唐成看着他冻得通红的手和耳朵,“我小时候冻过耳朵,可难受了,而且以后一到了冬天就容易冻。你骑车的话还是买副手套,脑袋最好也裹上点。”

    易辙听了,点了点头。

    两个人没再说话,黑猫在这时“喵”了一声。易辙下车,支上了车梯。

    “给它买的吃的?”

    超市的塑料袋是半透明的,隐隐的,许唐成辨认出里面装的是火腿肠。

    “嗯,它还挺挑,我之前给它买了猫粮它都不吃,就吃这种火腿肠。”易辙边说着边去打开手里的袋子,可或许是方才扯耳机时太过慌忙用力,耳机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和塑料袋子缠在了一起。易辙曲着通红的手指去择,但笨笨的,似是不得要领,摸不到它们缠绕的规律。

    “我来。”

    许唐成伸出手,从他手里把两样东西拿走。

    只轻巧地挑了几下,就结束了分离的工作。

    易辙从他手里接过袋子,不发一言地蹲下身去喂猫。

    “你要出去吗?”

    “嗯,去我大伯家。”

    黑猫吃得欢唱,易辙不知道还能和一旁站着的许唐成说些什么,只好心不在焉地假装看着这个小黑东西进食。

    一只手伸到了他面前——食指和拇指捏着规矩地缠成了圆圈的白色耳机线,余下三根手指虚握着。

    易辙顺着这只手看向许唐成。他还戴着帽子,蹲在他的身侧,也在看着他。易辙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会觉得今天的许唐成格外好看。

    他今天穿得很不一样,很显小。而且这件大衣的帽子很大,盖下来遮住了他半个额头,刚好露出眼眉。这种情景下,帽子的边缘又像是给眼睛画上了一条重点线。而许唐成笑起来时,眼睛是弯弯的。

    “你每天都喂他么?”

    许唐成突然开口,打断了易辙对于他眼睛的观察。

    “差不多,”易辙低下头,掩饰着思绪,“只要我回来就喂。”

    许唐成了然:“怪不得,长得这么好。”

    尽管易辙一直期待着那只黑猫能多吃一会儿,可黑猫显然并不理解他的期盼,如同往常一样,两根火腿肠很快就被它消灭掉,跑走前它还仰着脑袋朝易辙喵了一声,像是在预定明天的饭食。

    它吃完了,许唐成也说了离开。易辙默默地将手里的塑料袋团成一团,隔空投进了附近的垃圾桶。

    许唐成本来已经揣着兜往前走了一段距离,忽然想起了自主招生的事。

    “易辙。”他叫了一声。

    待他转身,才发现易辙根本没动,而是正直直地站在那里,看着自己。

    他不知道是否是因为夜色或寒风的推助,易辙的那个眼神让他记了许多年,以至于后来每次想起来,他都迫切地想要看看这个少年笑。

    没有期盼,甚至没有等待的意味,只有一片安安静静、不吵不闹的孤独。

    他一下子想到了刚才眼巴巴地看着他的黑猫。

    “你……吃饭了吗?”

    也许人和猫相处久了,真的会相像吧。

    许唐成出口的话换了话题,因为忽然不忍心把这样看着他的易辙,扔在这逐渐沉下的夜里。

    几步距离的地方,易辙眨了眨眼,似乎是没想到他会忽然问他这个。

    “没吃吧?走,我请你吃饭。”

    许唐成眼看着易辙眼里有了一点光,但依旧迟疑。

    “你不是要去你大伯家?”

    “反正也没告诉他们我去,正好咱们吃点东西,我再过去。”

    那时智能手机刚刚开始兴起,他们还不能从app上去寻找吃饭的思路,而只能在原地想自己记忆中好吃的菜馆子。许唐成怕易辙不好意思,自己报了几个觉得还不错的地方,让易辙挑。他是想请他吃顿好的,却没想易辙说:“想吃面。”

    “面?”

    “附近就有一家面馆,王师傅,”易辙抬起手,虚指了一个方向,“就在前面第二个路口拐过去的那条街上。”

    许唐成稍作回忆,想起了这家高中时常去的面馆。

    “啊,那家啊,我好久没去了,还开着么?”

    易辙点了点头,很认真地看着他。

    “好啊,”想想那个馆子的距离也不算近,许唐成便提议,“我没开车回来,我们打车去吧。”

    易辙却已经去推自己的自行车,他来到许唐成的面前,犹豫了一下:“不算远吧,要不,我带你?”

    许唐成的思路却跑了题,因为他惊讶地发现,易辙的嘴角是上扬的。不明显,但真的在上扬。那一瞬间,出现在许唐成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原来让他开心起来这么容易。

    “好啊,”他没说有点冷,纵容地答应了他。可看到他的车子,许唐成才笑着摇头:“你这没有后座啊。”

    易辙这回很快说:“有车梁。”

    许唐成往前看,哑然。车梁分明是斜的。

    他抬头,想向易辙客观地说明一下这样的车梁是坐不住的。但在对上少年希冀的目光之后,他竟然鬼使神差地,笑着说了一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