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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偶
说起来, 楚谣不是会将不满藏在心里那类人, 直接问道:“夫君, 好看么?”
出门不带帷帽, 也不扮男装, 马鞍上还挂着一柄剑, 这女子像是“传说”中的江湖中人。
寇凛微微愣, 神态旋即恢复正常,解释道:“我看的是她的马,大宛货, 只比我那匹差些,好马……”
是个有钱人。
寇凛对人的划分通常有以下三种:聪明人和蠢货,有钱人和穷鬼, 有利用价值和无关紧要。
比如他最初对楚谣的印象, 就是聪明人、有钱人和无关紧要。
那红衣女子勒马停下,在阮霁与柳言白之间辨认了下, 翻身下马, 朝阮霁拱手:“这位可是大理寺阮少卿?”
阮霁转身拱手:“正是, 不知这位小姐……”
原本阮籍和柳言白都是背对着寇凛一行人的, 此时瞧见他的打扮,知他是想隐瞒身份, 便装作不曾看到。
红衣女子爽朗一笑:“民女洛阳贺兰茵。”
洛阳, 复姓贺兰。听她自报家门的方式, 楚谣一下子想到了洛阳首富贺兰氏。她知道贺兰世家,还是因为先前贺兰买下了他们隔壁王侍郎府。
不过寇凛从贺兰忻手中买走以后, 贺兰忻已经搬走多时了。
听寇凛询问段小江:“贺兰世家大小姐?”
段小江低声道:“是的,贺兰家一贯是江湖与朝廷两手抓,黑白两道都吃的开,大小姐贺兰茵和大少爷贺兰忻,一个主江湖,一个主朝廷,根据先前调查的消息,近年来这兄妹俩之间矛盾不小……”
寇凛蹙眉:“奇怪。”
楚谣问:“奇怪什么?”
段小江回答道:“回夫人,是这样的,每五年一次的北六省商会同盟例会,定于本月二十八日在洛阳举办,由贺兰世家做东。眼瞅着还有几天,贺兰大小姐应在洛阳操持才对,不该跑来北直隶境内。”
大梁有南北直隶,十三行省,北六省指的是陕西、山西、山东、河南、湖广和四川。其余七省,则被称为南七省。
这其实是江湖中人划定的区域,朝廷并没有这样的界定。
故而楚谣也只是略知一二,但这个商会同盟例会她可以猜出意思,无非是北六省的商业大佬们凑在一起划分今后五年的商业版图。
士农工商,商为末,指的是小商户。
社会发展到现如今的地步,真正的商贾巨擘,有时候甚至可以操控国运。
贺兰茵做出“请”的手势:“阮少卿请借一步说话。”
阮霁稍稍犹豫,还是与她走去一侧林子里。
柳言白这才朝寇凛走来,见他的穿着,也不行礼:“几位这就准备动身前往清河县了?”
寇凛点头,与他寒暄两句。
两人也没什么话说,明明可以走了,却都沉默着不动。
楚谣知道他们都在等着阮霁,想知道贺兰大小姐的来意。看来精通查案的人有着一个共同特点,好奇心旺盛。
足足等了一刻钟,阮霁才与贺兰茵聊完,手中抱着一个尺长寸宽的木制长方形盒子,面色凝重的走过来:“柳兄,你恐怕得陪我去趟洛阳。”
几人不回应,只看着他。他继续道:“北六省商会同盟例会两位知道的吧?几日前,洛阳贺兰世家收到一份神秘礼物……”
阮霁说着,将盒盖抽开。
楚谣隔着帽纱望过去,只见这盒子并排摆着七个笑容诡异的小木偶人。从发型可以看出是四男三女,胸前都用朱砂笔写着一个“死”字。
楚谣不解其意,分别看寇凛和柳言白,见两人都深深锁着眉。
她问道:“这是恐吓么?”
洛阳贺兰氏也是历经风风雨雨的百年世家,不可能因为被人恐吓,就派大小姐前来拜访大理寺少卿。
经过红叶镇的案子,阮霁对她已是大为改观,和颜悦色地解释:“我也不清楚,贺兰大小姐告诉我,说江湖中从前有个神秘组织,名叫天影……”
楚谣一怔,旋即看向寇凛:“天影和影,可是同一个?”
寇凛点头:“是同一个,只不过在圣上面前,不好加上‘天’字。”
之前红袖招闹出那么大动静,阮霁自然知道:“这个组织不是被拔除了么?”
寇凛不好解释太多:“只是捣毁他们在京城内的一处据点罢了,天影发展多年,根基深不可测。”
柳言白面色如常,一言不发。
阮霁道:“贺兰大小姐说,天影内尽是能人异士,是个收钱杀人的组织,狂得很,每次杀人之前,总会给目标送个这样的木偶,收到木偶之人,无论怎样防范,不出十日必死无疑。他们从不曾失手,且还调查不出任何蛛丝马迹。”
楚谣凝眸盯着木盒:“贺兰老爷一下收了七个?”
阮霁道:“是啊。估摸着是冲着这次北六省商会来的,要杀的,应是来洛阳的北六省富商。不过也可能只是个恶作剧,因为天影组织已在江湖中销声匿迹多年。但贺兰世家认为有备无患,已提高戒备,得知我身在红叶县,贺兰大小姐请了洛王的令,邀我前去洛阳……”
以往都是案子发生后他才去查,如今尚未发生,而是去等着发生,他从不曾试过,心里一点谱也没有。
他将满怀希冀的目光投向了柳言白和寇凛。
柳言白饶有兴趣:“我陪你去一趟。”
因他心中狐疑甚深,送木偶这猖狂习惯在他九年前加入天影后,已被他明令废止了。再者,他虽主管京城事,组织内部要在北六省商会上杀七个人,并非小事,需要高层共同商议才行。
他一点儿消息也没收到,只能说明一点,有人想假借他们的名义行凶。
必须去看看。
阮霁这心宽了一半,又看向寇凛:“寇指挥使可有兴趣?”
楚谣见寇凛始终不说话,知道他在心里犹豫。
他一直在调查天影,尽管此次的事情未必与天影有关,他怕也不想错过。
但洛阳距离京城是有些远的,北六省商会例会又是在二十八日才举办,如今取道洛阳就意味着无法在年前赶回京城。
他倒是无所谓,怕的是她不习惯在外过年。
楚谣拽了拽他的袖子:“我与哥哥先前三年都在济宁过年,从前在家时,爹也忙得很,上元节才有空与我们坐下来吃顿饭。”
“不如我先将你们送回京去,清河县的案子我让徐功名派人去办。”离开京畿境,根据以往的经验,寇凛怕会有危险。洛阳虽有个锦衣卫百户所,但地方锦衣卫的办事能力,他是信不过的。
他不好明说,楚谣却懂,转头看向她哥哥和袁少谨:“哥,你们两个是想回去,还是去洛阳?”
“去洛阳。”楚箫冷的发抖,还竖着耳朵听着。
“我想去洛阳。”袁少谨自小到大第一次离开京城,愈发明白何为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楚谣回头看向寇凛:“我也想去。如果不觉得我们是累赘的话,就带我们一起去吧。”
眼风掠过楚箫,寇凛默默在心中衡量许久,应了下来。
……
一行人取道洛阳,阮霁并未告诉贺兰茵关于寇凛的身份,贺兰茵也是个识趣之人,并不多问。
上马车前,寇凛吩咐段小江:“召支暗卫过来保护本官……还有,通知虞清,倘若收到天影的消息,就来洛阳与我们汇合,收不到,留在京中哪儿也别去。”
这厢柳言白上了马车,与书童比手势暗语:查一查这七个木偶是否与我们有关,再通知王若谦,让他带一队人去洛阳候命。这或许是杀寇凛的好机会,我会见机筹谋……
书童点头。
柳言白捏了捏眉心,私心来说,他根本不想要楚箫和虞清的命。虞清乃良将之才,杀之可惜,而楚箫虽没什么用,却是楚谣的亲哥哥。
但他们十年前在定国公府禁地里见过老影主的相貌,再见一定认得出,距离国宴尚有四个月时间,留着他们实在太过冒险。
若在明年国宴之前暴露了老影主的身份,那么他们倾尽心力筹谋这么多年的计划,将有可能毁于一旦。
正如老影主所说,改朝换代,以新代旧,牺牲在所难免。
柳言白闭眼定了定心,又问:还没找到阿飞?
*
前往洛阳依然需要走官道,这并不耽误寇凛走一路讹一路的计划,每晚宿在驿站里时,总会孤身入城里逛一圈。
对楚谣美其名曰去县衙翻阅一下卷宗,是否有冤假错案。
实际是去碰瓷。
凭借多年积累的经验、过硬的身份和讹人手段,如他预想,得了不少的钱财,起码赚回两个佛像金身钱。
楚谣虽有怀疑,始终难以预料他没下限到这地步,何况寇凛每次外出回来,的确拿了不少的卷宗副本——其实都是套着卷宗皮的账本。
这令楚谣颇为欣慰,但更让她欣慰的还是楚箫的转变。
自从离了红叶县,无论马车上还是投宿时,楚箫手里总是离不开书。从前一到戌时就去睡觉的懒货,夜夜过了子时房内还燃着灯。
楚谣也不知红叶镇内到底哪一点触动了他的神经,从《大梁律》到《洗冤录集》,再到《逍遥游》和《颜氏家训》,柳言白书匣内所带的书,全被他看完了。
还求着寇凛从县里书局给他买些书回来看,不说书名,买什么他看什么——寇凛故意捎回来的民间志异和低俗话本,他也照看不误。
袁少谨见他这般努力,也跟着一起看,但楚箫看的书除了闲书外他基本倒背如流。唯有央着寇凛从书局也买些杂书给他看,为此被寇凛坑了不少钱财,坑到身无分文,全部记在账上,也顾不得。
临近北直隶和河南边界,夜晚住进驿站后,楚箫刚央着准备出门的寇凛带书,袁少谨便跳出来也要一模一样的。
等寇凛离开后,楚箫恼道:“我就不明白了,你是不是有病,总和我比什么?难道你还没看出来,离开国子监之后,我俩都是废物?你有本事去和寇大人、和老师比啊?”
袁少谨振振有词:“他们比咱们年纪大,阅历深,我与他们比什么?何况我连你都比不过,我还和谁比?”
楚箫最烦他这点儿,不再搭理他,抱着书去找楚谣,四书五经中有些不懂的地方,他得去问楚谣,不能去问柳言白,不然等于暴露了他从前不学无术。
却听袁少谨在身后道:“我并不是输不起,只是每次看到你,我总觉得老天不公平。”
楚箫眨了眨眼,顿住脚步。
旁人与他谈论“不公平”这三个字,他是信的。因为他含着金汤匙出世,根本无需努力,便能得到旁人耗尽心血想要得到的许多东西。
但袁少谨与他一样,江东袁氏,首辅之子,比他还更显赫。
袁少谨忿忿不平,说起来简直一把辛酸泪:“无论书院还是国子监,你有一半时间都在堂上睡觉,下堂便去和虞清玩乐,我总以为你是故意麻痹我,其实夜里偷偷用功,我因此派人去盯着你,盯了几个月,结果你每日下堂真在四处闲玩……你用功时我用功,你玩乐时我还在用功,可我无论付出多少努力,始终输给你!”
两人的爹曾经也是同窗,楚尚书无论各方面从来也没赢过袁首辅,袁少谨自认自己的脑子不可能比楚箫差多少,若两人付出同样的努力,输便输了,他无话可说。
可楚箫用功不足自己的一半,却次次吊打自己,这让他完全无法接受。
尽管他父亲从未因此责备他,还时常劝他应以平常心看待,可他心中就是郁郁不平。
尤其,楚箫还可能是个女人。
楚箫张了张嘴,不知该怎样解释。
他是没用功,但楚谣从前没日没夜的用功,生怕被袁少谨超过。
但他也没觉得自己有错,这是袁少谨自己偏执,就像他也一样有着偏执。
楚箫心中似有所悟,原来一个人再赢过对手之前,首先得赢过自己。
*
寇凛今晚在外又讹的心满意足。
明日离开北直隶,进入河南境之后,他这生意就做不成了,身份能藏着就得藏着,因为他的仇家实在太多。
江湖中人与朝廷间有着不成文的习俗,他们尽量不入北直隶境,朝廷也尽量不干涉他们。
寇凛若无要紧事,从不离京,尤其一旦离开北直隶境内,无论京中还是各地,处处是买凶杀他的。
还有一些江湖中人,以斩他这狗贼的头颅为提升江湖地位的手段。
如今身边没有陆千机做替身,他得万事小心,何况还拖家带口的。
折返官驿的路上,走到四下无人处,寇凛将从县衙抢来准备带回去给那两个蠢货的书籍夹在腋下,停住脚步,笑着道:“贺兰大小姐,你跟了本官一晚上,不嫌累?”
半响,红衣似火的贺兰茵才从暗处走出来,微笑拱手:“寇指挥使。”
寇凛睨她一眼:“猜出本官的身份,是不是觉得很骄傲?”
贺兰茵莞尔:“寇指挥使的身份哪里用得着猜,阮少卿说您只是他的好友,可这一路他对您毕恭毕敬,由着您说走就走,说停就停,民女都是看在眼里的。”
寇凛挑眉:“那你还跟着本官做什么?”
“听闻寇指挥使独爱金银,且敛财有方,不巧草民也是,故而想向寇指挥使取取经。”贺兰茵半夸半调侃,“权势果然是个好的东西,寇指挥使这钱赚来的轻松之极,堪称无本买卖。”
“贺兰大小姐这么说就错了。”寇凛抄着手继续走,“本官手里的权势,岂是生来就有的,难道不是本钱?”
“此话在理。”贺兰茵随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微微抿起唇。
她暗中跟了寇凛一晚,亲眼见他碰瓷,实在好笑又有趣,与往日听来的关于他的传闻,似乎有所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