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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京都里侯珂正在年会席上坐。自他往上,就是如今大岚年轻的帝王。那垂珠明耀,晃动间让人看不清神色,皇帝正听着晖阳侯萧禁禀叙这一年京卫司公务。
旁边的靖陲大将吉白樾为他满了酒,两人轻碰,他听着吉白樾低声道:“我归京就闻见了风声。”
侯珂面上波澜不惊,“陛下只是提了提。”
吉白樾眉骨上的疤痕一动,他道:“那就有意思了。”
“意思?”侯珂抿了酒,笑了笑,道:“开凿运河,贯穿南北,你当这其中要耗多少人力物力。靖陲近年才有起色,这么大的工程,银子打哪里来?”
“南北既通,大苑商贸同样受益。敖云也得往这里边添一份,况且。”吉白樾望了眼侯珂后边坐着的钟鹤,道:“江塘还有个钟家。”
“吉白将军啊。”侯珂轻轻摊手,“你就是让颜绝书再世,他也断然不敢接这档生意,何况如今一个钟家?你就是掏空了,也添不满运河的消耗。”
“侯大人的意思?”
“别。”侯珂索然无味的淡了神情,“这事我做不得主。陛下这几年渐渐有些劲头,看着是要做一番中兴伟业。”
但这“中兴”二字是简简单单就能干的吗?君不见崇泰年间起太上皇辛弈力挽颓势,江塘平定,靖陲繁商,看起来一派江山兴荣。可只有他们这群跟在身边的人才知道,里边还虚着点东西。复兴从来都不是一蹴而就,这路才平,还没压实就想跑,只怕会跌得惨。
“都是看着陛下到如今的。”吉白樾难得安慰人,他道:“上边还有太上皇和平定王,乱不到哪里去。”
侯珂却彻底散了笑,他道:“这话休要再提。陛下这么急着运河一事,难保其中没有这话在作祟。吉白樾,如今是陛下的大岚,不是太上皇和平定王的大岚。陛下已经不是稚子,他念着过去的情分,叫我们这些老东西一声老师,是对太上皇尽孝。可自打太上皇退位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你我能左右的学生。”
太上皇和平定王既然把他当作亲儿子教起来,这些人既然记得当年的大小阎王,怎么就看不到如今这位已经得了真传,容不得人挑衅么?这话小时候提一提还成,搁在现在,那就是在挑拨上边的父子情。没有帝王甘愿曲于前人名下,更何况这还是一个雄心勃勃的帝王。
吉白樾不知想起了什么,眼中温度也渐渐散了,他道:“运河这事是谁开的头?”
这一回侯珂反倒沉默了。
吉白樾叹声:“不必防备。这话不是我问的,是那位。”他在桌上划出四个字。
清流如许。
“劣徒。”侯珂一饮而尽,舒声道:“钟白鸥。”
“这名耳熟。”吉白樾想了想,“那个‘闲云白鸥’?”
“甚么闲云,盛名难副。”侯珂道:“白鸥先前出入过翰林院,左大人提了个‘兴民’的题。这孩子惯是肆意行事,当场对了篇南北通论。人多口杂,传进陛下耳朵里已多是夸大之词,偏偏合了陛下的心意,才出了这一遭。”
吉白樾道:“同是学生,又是兄弟。这个钟白鸥,与你这位钟元温,倒是行事两极。”
“所向不同,道自不同。元温心里仰的是如许,白鸥......”侯珂叹了一声,又笑道:“也无怪他能合了陛下的意。”
钟鹤仰如许,志在刚正清律。钟攸却是自绘展图,望的是开创。这不正和陛下是一个念头吗?
“不见其人。”吉白樾掠了遍席上,“未到么?”
“啊。”侯珂道:“归野了。”见吉白樾一愣,他捋了捋胡须,“江湖不见,人早走了。”
吉白樾几瞬反应,竟笑出声。他倒着酒,又哈哈道:“厉害厉害。”
“没了白鸥,还有元温,元温之后,还有如辰。”侯珂咂嘴,遗憾道:“老夫这一世,全带学生了。”
“如辰又是谁?我还真未听闻过。”
“他祖父你熟。”
“谁?”
侯珂眼望另一头,吉白樾也望过去。豪门聚位,老贺大人之后,正坐着钟子鸣。吉白樾一讪,“竟是他家的小子。”
“瞧不上?”侯珂慢吞吞:“在我看来,这个才了不得。”
“哦?”吉白樾反笑,“能配得上你一句‘了不得’?”
“你知道他一心学谁吗?”侯珂笑道:“你也熟。”
吉白樾略思索,“难不成还是如许?”
“偏了。”侯珂也在桌上划了几个字,锋芒逼人的三个字,正是谢净生。他见吉白樾神色笑似非笑,也不解释,自己一笑而过。
话却是真。
“在下钟燮!”靠柱边坐着的人反复念着:“字如辰,京都人氏也。来青平,欲作蛟龙。”言罢自己先哈哈大笑,道:“错了,是欲当地头蛇。”
少臻拿脚踢了踢他背,道:“你挡着门了。”
钟燮叹气,酒味尽散。他脸贴着柱,道:“容我再坐坐。”
“深更半夜。”少臻蹲他一边,“你不是瞧老友去了么?”
钟燮倏地转头,眸子清亮。他盯着少臻,两人这么着有些近,少臻能闻见他的酒味。他道:“我去作别。”又自个笑了笑,掺了点难过,又杂了些自嘲,他道:“自此之后我就是孑然一身了。”
少臻先转开头,道:“你回京都还有家。”
“我不回。”钟燮猛地后倒下去,倒在地上,摊臂望着冷夜星河,他道:“回去就是龙入浅滩,将我牢牢拴在柱上,一言一行全凭别人做主。”他手指划在空中,“他们只要个钟家嫡孙,管我是谁,只要靠着门第,天下谁认得我?”他说着又笑起来,“谁认得钟如辰?”
他说完这一句,就掩了眼,再没动静。
少臻等了会儿,转头过去,“死了吗?”
钟燮扯了扯唇角,“死不得。”
少臻起身,“那就滚蛋。”他居高临下,“我要关门了。”钟燮露了点眸望着他,可这小鬼就是冷面冷心,他冷冷道:“滚蛋前拿钱来换玉佩。”
“玉佩人人都求之不得,你不稀罕。”
少臻看着他,目光里有点可怜。
“钟如辰。”少臻道:“你真觉得这事算得上失意么?”
钟燮缓缓皱起眉。
少臻露了点笑,却比钟燮自嘲更教人难堪。他道:“做这等借酒耍疯的事儿不如一棍子敲死自己,既没愁事,也不劳烦别人。上一回我还当你有些硬气,如今再看也是我瞎得厉害。”他目光从钟燮的衣襟滑到靴子,道:“吃穿不愁,前途无忧,闲情万种,却偏要别人道一声可怜,那你是真可怜。”
钟燮在这目光中,竟生不出反驳。
少臻道:“天下不知钟如辰,怪不得别人。你往这儿来,说要做一番名堂。要饭的都知道得口饭该感恩戴德,你拿了家里的恩,受了朋友的惠,却还求别人单单记得你一个人,凭什么?”他笑了几声:“钟少爷,收拾收拾回家罢。您这儿想做地头蛇,我看不如家中雀。”合门前又探头道:“幸亏我不是你爹娘,不然早抽你了。”
说罢砰一声合了门,钟燮听着里边哐当的下了门闩,这小子就往楼上睡觉去了。
钟燮一骨碌爬起身,对着门呆了半响。他想喊几声,喉咙却又像卡住了。张开嘴什么音也发不出来,只能砸了拳门板,抵额在上边,胸口起伏,分不清是怒气,还是恼羞。
谁知上边的窗也开了,那小鬼冒了头出来,寒声道:“你好歹是个当官的,再扰人清梦,我就照脸揍。”
钟燮仰头看少臻,忽地道:“报个名字。”
少臻伏窗,“来日要治我罪吗?”
钟燮停滞,面上真现了点恼意,他道:“若要治罪,还用等到此时?”
少臻嘁声,没搭理他,直接关上了窗,上铺睡觉了。钟燮在下边喊了几声,他都一概不理,听着钟燮咬牙道了句。
“承蒙见解,多谢!来日再见,必不是这幅样子。”
少臻掀被蒙了头,心道关我屁事。
钟燮拍了把肩背上的灰,转身就走。他将这小子记得清楚,不知名字也要念在心口,以后要日日拿出来咀嚼一番,好教自己长个记性,也正个样子。可他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
那窗紧闭,毫不给脸。
次日榕漾出门,穿街往店里去。他路走一半,忽来个人挡了路,却不是来讹钱的。
“榕公子?”
榕漾拉紧领,慌忙退一步,摆手道:“不敢当。”他模糊看见那人衣衫整齐,粗略瞧着也不像坏人。
钟燮一路问过来,终于等到人了。倒也不唐突,只礼数周到的自表一番,然后问:“上一回得了人助,却一直不知名讳。说来惭愧,今儿赶不及,就来榕公子这问一问。这人叫什么?”
榕漾记得那玉佩来历,知他是当官的,稍稍放松了,道:“少臻。”又唯恐他还记着少臻是小贼,道:“少臻如今很自省,书也念得很好。”
“少臻。”钟燮得了名,在心里边过了几遍,“从前诸事我皆不记得了。多谢榕公子,在下赶路,先行告辞。”
榕漾倒他走了都没看清人长什么样,到了店里少臻正站柜里边理账。榕漾悄悄道:“我方才在路上,遇着那,那个——”他一时记不起名。
少臻这会儿才学了算盘,拨得啪响,闻言点头,“钟如辰。”
榕漾意外,本忧心他被人记着,听了这声又放下心来,欢喜道:“你们这般熟。”
那算珠啪的脆声,少臻心里边的账就乱了。他皱眉,道:“不熟。”榕漾已经往后堂去,少臻不知怎地,又神差鬼使地追了句:“谁跟他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