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日薄虞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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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先生的视线从惊蝉巷里往学塾收回,

    如草蛇灰线,绵延千里。

    临了窗沿处,有一颗鹅卵石端然安放,上头雕着的一个仿佛是“昭然若揭”的“愧”字。

    阖上纸窗,

    而后齐先生便是略有所思,移步到了桌台前,一块平日里先生批阅学童作业的柳木桌。

    前些日子里,齐先生就是已然和学童们讲明白了休学之因,算是备着场大考。因此如今的学塾着实是有些冷清的。而眼下的桌台上,学童堆叠的作业被推到了边角落上,正中摆放着的,是那盘齐先生和叶庆之手谈的棋局,而当时的棋子也是被齐先生颗颗粒粒收归起来。

    齐先生如是郑重其事般,大手一挥,袖袍一甩,微微额首。

    轻巧落座,身前无人,也不曾猜先。

    儒生执子,为黑。

    白为阳,黑为阴,顺理成章。

    一子接着一子,岿然落下。

    儒生落子极为熟练,仔细观之,倒也不是先前那个桀骜少年屠大龙之举的复盘。不过若说的更是难听些,便是先前桀骜少年虽然将万般谋划藏匿于棋局中,但是如果与儒生眼前的棋局较量起来,桀骜少年该是被杀的丢盔弃甲,铩羽而归。

    稚童执子,怎敢与国手同坐?

    四面楚歌,十面埋伏,皆是不足形容儒生眼前棋局之惊险。哪怕是“抛砖引玉”这等登不上大雅之堂的粗鄙伎俩,在这场对弈中,也是从了一出惊为天人般的“神仙手”,化腐朽为神奇。

    这位两鬓挂着星霜的儒生,在复盘一局惊世骇俗的“杀招”!

    黑白双子如虬龙般在方寸棋盘来回游走,行得极为顺畅。

    落子无悔。

    儒生一步步险中生智,化解开次次杀招,却是在复盘了执黑手的一步看似是无理手的昏棋后,方才还是一脸惬意的先生,“幡然醒悟”,蓦然提子,站起身,稍稍前倾,俯观一局之全。

    执黑手落得这一处子,颇有些镇子里顽童们在溪水边上抓鱼摸虾的味道,有个少年孩子们常用的法子,便是拿了块石头重重敲打在溪水里的石块上,若是有躲在石底的鱼虾,定会被震得晕了过去,浮出水面。

    醉翁之意不在酒,好一手敲山震虎!

    中了招数的中年儒生倒也瞧不出多余些的恼怒,只是盈了一面“原来如此”的笑颜,不过依稀可见扼腕自惜之情。

    齐先生扭过头,再一次踱步到了窗沿边上,推开门户,少年和妇人的模样,映照在不远处的江畔边上,于伞下并肩而行。

    瞧着眼前这副胜似“母子踏春游江”的画卷,中年儒生暗自叹息。

    悄无声息间,窗沿边上的“愧”子鹅卵石,落子棋盘,正中下怀!

    将适才一幕尽收眼底的中年儒生,抬头向天,摆了一身的怒气。

    学塾简陋的屋顶,自然是挡不住一位儒家儒圣的问天之举,更何况所谓的“言出法随”,历来都是象征着儒家圣人的神通本领。

    光怪陆离下,学塾摇身一变,似乎成了番云彩天间的模样。

    一片模糊中,

    东面有面如枣桃的道士,手持拂尘,驾鹤而来,身后引得一株楮树虚影。

    南面则是一位身披金甲手持朔戟的将军,血海尸山上,肃容相对,赫然而立。

    西方更是佛音轻颤,有四具人影于彩云里走出,仿佛幻化众生般归一成了个身披袈裟的老僧。

    “明阳兄.......别来无恙”,声音由远及近,

    自北面传来,有一位同是读书人的儒生缓缓走近。

    四方皆立,先生独坐正中。

    “黑让白,算是予了我些许薄面......”,齐先生赫然起身,随之便是话锋一转,怒斥周天,“只是你们这般殃及池鱼,当真不曾看作儿戏?”

    有老僧低眉,道人不语,兵人横朔,书生昂首,皆是不言。

    万般寂静间,先生正上方,有天雷滚滚,声响如钟,

    “那轮明月,算是我们欠你的.......至于那轮大日,有人既然答应了你,我们自然是不会从中作梗。”

    “如此最好!”齐先生怒甩袖袍,转身离去......

    四方久久不退,有人高声向北而问,嗓音玄朗。

    “你们读书人都这般揽祸上身?没事找事在心里刻上‘惭愧’二字?”

    “哼”,唯此一个回应。

    齐先生的学塾还是原先的那个简陋学塾,只是在那方适才中止了的棋盘之上,除了那方“愧”字白子的变数外,便是已然走完了剩下的棋路。不过未曾如中年儒生先前推演那般,输子一颗半:执白的齐先生,输了半子。

    一轮日月,归于一子。

    先生的桌台上,有棋盘收官大喜,气运四散,缘者自得。而那不起眼的学童作业册子上,皆是被写上了学塾先生的评语。

    叶庆之是那寓意着隐忍长久,蓄势待发的“潜龙在渊”,范俊是福运天降般的“福泽深厚”,林端阳是抱守了一颗“少年初心”......

    至于那位久久不曾来了学塾听讲的草鞋少年,先生将他写在了棋盘之上。

    棋盘一子?江畔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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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换了陆汐撑伞的二人,并肩行走在江畔边上。

    形似母子,可不仅仅是不远处的齐先生觉得,连是陆汐自己也是想过若是自己娘亲未逝,估计也是如现在这般踏春的罢?

    行至一半的妇人,忽的立住脚跟,抬头望天,脸色犹豫。

    陆汐也是跟着听了下来,微微仰头瞧了瞧妇人,也不太敢出声,只是静静地等着妇人回神。

    少年只觉得,若是自己的声音断了妇人的思绪,会引得她颇有不满。这种路数,少年在酒肆里头可没少遇上.......

    陆汐和陌生人之间,即便再是生的亲近之情,也是会多多设身处地,恐遭人不喜。如此也算是少年孑然一身长大至今,学来的道理。

    雨滴跌落在伞面上,溅起滴答声。

    缓过神来的妇人低头瞬间,便是瞧见少年那副怯懦懂事的模样。妇人有些心疼,低下身子,仿佛是要用手擦一擦少年的眼眶。陆汐不曾有眼泪留在眼角的,不过也没有闪躲开去。

    稍稍一拭,然后妇女柔声问道:“小陆汐,这十来年里过得很苦吧?”

    陆汐微微有些犹豫,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竟有些彷徨。

    妇人仿佛更是心疼般,轻声提醒道:“没事的,跟婶婶说实话好了。”

    有些苦是装不出来的。即便是被摆上台面的悲惨,也是能被听的看的人分辨的出是否是卖惨一事,因为每个人的心里头都有一杆秤,称天称地,最是公平公正。

    陆汐不再犹豫,轻轻点头,但不说话。

    可即便是打心底里决定不要在别人面前显露自己的不堪和悲惨,陆汐还是被眼前妇人如娘亲般的温柔打动,眼眶微颤,低声道:“娘亲走之前其实一点都不苦。娘亲走的那天,苦死了,那会我以为我这辈子最苦的时候就是那天了,只是后来的日子里,比起娘亲去世那天来的更苦。”

    少年猛地抽噎,随之而来的便是十来年里最是放声的一次大哭,

    “我想我娘了......以前那么冷的天里,有我娘给我抱着暖着,有我爹的胡子硌着我.......”

    少年心性,上山采药下山煮药,林府前跪求观音像,夜里伏在娘亲床边帮着掖了被角,一切的一切在少年眼里,却是远远不够,也是远远不起作用.......没有用。

    妇人凑了凑近,抱了抱哭泣里的草鞋少年,无奈却也怜悯。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自是大错特错的。只是......

    他管不到我,我也管不住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