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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宁宫门外冷清,门内热闹。
小宫女三五结伴,讨论着衣裳熏什么香,商量着骗哪个小太监来打秋千,有那贪凉的怂恿着抱西瓜来砸,笑闹声只有在经过偏殿时才稍微收敛。
日常起坐的偏殿持续静默。
昭德帝臭脸以对,周皇后垂眼端坐。
周姑姑习以为常,刘文圳不惊不动,想来此情此景并非破天荒头一遭,念浅安本着浪费可耻的优良品德,敷着面膜没动,只暗搓搓示意远山近水退出去,以免俩二货不幸沦为池鱼。
她装傻不走,刘文圳静等几息后,倒先开了口,“娘娘容禀,皇上一路赶来坤宁宫,别说早膳了,连杯茶都不得空用呐。”
很有打圆场的意思以及勇气。
周皇后无视昭德帝,没无视刘文圳,转眼看人带出笑,“刘总管想来知道,本宫唯一讲究的就是养生。过了时辰别说吃食零嘴,连茶也是不喝的。”
很有不端茶就送客的意思以及硬气。
如果小吴太医在场,定会大肆推崇周皇后爱喝热水的好习惯,念浅安顿时一脸“皇后好刚”的崇拜表情,丢掉面膜动了,挪到角落吃瓜,自倒热水扼腕没瓜子嗑。
刘文圳赔着笑,不再言语眼角一瞥,果然就见昭德帝臭脸缓和,恼怒稍减似无可奈何,“皇后讲究养生,怎么就不能和朕讲究讲究夫妻情分?”
周皇后哦了一声,垂下眼笑容扩大,“我还当皇上只和一人讲究夫妻情分。原来姜氏竟没能满足皇上?”
她曲臂斜倚把手,挑唇吹着艳红指甲,满脸讥笑毫不掩饰。
这姿态这口吻,比端庄贤良的姜贵妃,更像怀抱闺怨的妖艳宠妃。
却美,却潋滟。
昭德帝眼底幽暗,语气却含恼带怒,“皇后自己听听,这是身为中宫该说的话?罚姜氏禁足抄经,这是身为中宫该有的度量?昨天朕已经做出处置,皇后这是心有不满,变着法儿指责朕不公?”
周姑姑闻言张嘴又闭嘴,咽下辩白,瞧一眼刘文圳双双退到角落,错眼就瞧见对面的念浅安。
周姑姑和刘文圳:“……”
六皇子妃不知道退避就算了,为什么一脸兴奋?
和二人不小心对视的念浅安也:“……”
大家都是吃瓜群众,为什么两脸哀怨地看她?
她可是坚定的皇后党,必须不能走啊!
念浅安打定主意留下看戏,垂眼啜热水,默默往角落里缩了缩。
周皇后却挺了挺身子,松散姿态忽而逼人,“我罚姜氏?姜氏禁足抄经,是母后下的口谕。宫里都传遍了,偏皇上听不见。或者皇上只听得见姜氏的说辞?随皇上信或不信,我没罚姜氏,我哪敢罚姜氏?”
换成旁人确是闺怨之辞,换到周皇后身上则嘲讽全开。
周皇后越冷淡,昭德帝越恼怒。
周皇后越讥讽,昭德帝反而越无奈。
“二十年了。小六都及冠成年了。”昭德帝不说信不信,上前站定垂眸盯着周皇后,放缓的语气似服软似希翼,“整整二十年。你还要气到什么时候?姜氏只是贵妃,你却是朕的皇后朕的妻子。是你将朕拒之门外,是你将朕往外推。朕已经容让你整二十年,天大的气也该消了。”
“皇上这话好笑,说得好像当初是我做主捧的姜氏,是我逼着皇上宠姜氏似的。”周皇后迎上昭德帝的目光,眼中平静得仿若死水,“当初是谁背信弃义在先?小六前头五个皇子又是怎么来的?我是因此恼过皇上,不过已经是年轻无知时的老黄历了。皇上放心,我早就不气皇上了。”
昭德帝不仅不放心,脸上反倒显出揪心痛色,“朕不信你不气了。小六最像朕,生下来时就像。若是不气,你何必恨屋及屋,对最像朕的亲儿子不管不问冷淡以待?早知如此,朕宁愿不给你小六。你早年久无身孕,朕岂能空置后宫岂敢无后?朕是皇帝,允妃嫔生子是以江山为重,何来背信弃义?”
“皇上这话更好笑,说得好像你有多疼小六似的。”周皇后眼中死水微起涟漪,泛起无尽讥诮,“我不喜小六,也是拜你所赐。瞧见他就像瞧见曾经的你。想起往事就让我一阵恶心。皇上幸而是皇帝,也幸而还有个小六,否则我何苦困在这坤宁宫,只可惜不能和离!”
昭德帝龙目猛缩,爆喝道:“周嫦娥!你放肆!”
龙威没震慑到周皇后,自己反而被突然响起的一声噗嗤给吓着了。
循声看去惊觉念浅安还在的昭德帝:“……”
小六媳妇怎么这么没眼色,不知道早该自觉退下了吗?
噗嗤了自己一脸水雾的念浅安也:“……”
吃瓜吃得好爽,一不小心被呛到了。
老一辈是不是约好的,为什么给亲闺女取名都这么有毒!
安和公主叫福贵,周皇后叫嫦娥,难怪能成为惺惺相惜的闺蜜。
不愧是中年仙女,闺名嫦娥没毛病。
她没笑,绝对没有。
昭德帝却盯着她抽搐的嘴角,委婉赶人,“安安还在?”
念浅安假装听不懂,掩袖擦脸假笑道:“下雨了。害我吃着风呛到了。劳父皇关心,儿臣没事儿。”
她也委婉表示二位请继续,话音未落果然外头热闹又起,小宫女小太监嬉笑着躲雨,提醒彼此下雨啦收衣裳啦。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真应周皇后想和离的景。
念浅安心里哂笑,面上无辜,调转视线望天,一副雨好大走不了的忧愁状。
昭德帝龙眉一跳,似乎找到了新的迁怒目标,“刘文圳!给朕出去看看坤宁宫养的都是什么奴才!主子说话容得他们又吵又闹!坤宁宫的规矩是该好好抻一抻了!”
“不劳刘总管费心,这里可不是乾清宫。”周皇后眼里没皇上没龙威,上一刻满脸讥诮,这一刻似笑非笑,“若是皇上允我搬离坤宁宫,许我不用再担中宫之名,别说刘总管,随便哪来的阿猫阿狗想管我都不介意。”
不再提和离,话外之意却一样。
本就没动的刘文圳干脆深深躬下老腰。
昭德帝哪里还有心理会其他,倾身逼近周皇后,咬牙切齿道:“朕只当皇后一时气话,不治皇后的言语过失。坤宁宫,是朕给你的。你别想,永远都别想离开坤宁宫。”
电闪雷鸣,他背光的脸上忽明忽暗,明明恼怒非常,眼底却卷着怨。
周皇后看进他眼中,却是巧笑嫣兮,“既然如此,坤宁宫的主儿我就做得。规矩是好是坏,不劳皇上操心。底下奴才爱吵爱闹,我一个人说的算。”
走不了不能走,那就怎么舒坦怎么来。
昭德帝松开牙关一瞬怔忪,忽然低低长叹,似败下阵来,“当年你也闹着要走,要离开朕。朕知道,你是恼朕忘了当初许下的诺言。朕说过会爱你护你,从来不曾忘却。你记着朕新婚时许下的誓言,朕又怎么会忘记?”
“所以说皇上背信弃义。皇上怎么就不肯承认?”周皇后又是一声长哦,似恍然似稀奇,“皇上心里装着江山装着后宫,原来皇上认为抬举妃嫔庶子一个接一个生,算不得违背誓言。我没皇上心胸广大,只知道奴才背主该死,皇上食言也该知情识趣些,别妄想破镜重圆。没意思,我也没兴趣。”
殿外雷电打进殿内,诛心之语更添惊悚。
饶是见惯帝后吵架的周姑姑、刘文圳,也听得冷汗涔涔,缩了又缩恨不得消失在墙角里。
念浅安却扭头探身定定望住上首,在心里疯狂鼓掌:周皇后好棒!简直刚得没边儿了!
昭德帝自然不知念浅安所想,缓缓抬起龙爪,自然也不是要为周皇后喝彩,而是指天一字一顿道:“皇后不必歪缠。妃嫔皇子与朕的誓言无关。这么多年,坤宁宫的地位何曾动摇过?朕的爱护之情,皇后若是不明白,若是不肯信,朕就再发一次誓又如何?”
不如何。
哀莫大于心死,再听多少遍誓言照样不能如何。
周皇后如是想。
念浅安也如是想,握在手中的水杯贴上嘴角一碰,噗嗤声再次响起。
发誓未遂的昭德帝:“……”
小六媳妇怎么回事,喜欢养猫又不是猫,嗓子眼是有多小喝水老呛着?
忍了一次不想忍第二次的周皇后:“……脏死了。”
她爱美也爱洁,这一打岔昭德帝反而龙颜舒展,转头关切问,“安安可还好?”
“儿臣还好,谢父皇动问。”念浅安答得很官方,抹把脸又抬头望天,比刚才更忧愁了,“儿臣就是担心,这雷声轰隆闪电一道紧接着一道,不知道又是哪个倒霉男人在发誓。”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誓言还是不要乱发的好,小心天打雷劈哟亲!
念浅安不看皇上亲,看着老天弯起笑眼:来啊对号入座啊!不掺和人家夫妻吵架是一回事儿,帮仙女皇后怼大猪蹄子是另一回事儿。
皇上治罪她也认了!
念浅安挺了挺小腰板。
周皇后愣怔过后却笑弯了腰,畅笑着斜睨一眼昭德帝,冲念浅安招手,“好孩子,快过来。别坐在门边上,吃着风雨没得伤了身子。”
念浅安表示好咧,迈着不畏皇权的小步伐,飘进周皇后怀里,一副很听话的乖样子。
昭德帝的龙颜相当精彩,变换不停的神色在对上周皇后流转睨视时,转瞬拨云见日又软又柔,下意识收回的龙爪再次抬起,点了点念浅安,又虚点着周皇后,摇头失笑,满是说不尽道不完的无奈之色。
周皇后视而不见,搂着念浅安只是笑。
念浅安也笑。
皇上居然被暴怒没治罪,当然更好。
这俩儿不愧是天下最尊贵的夫妻,吵起架来喜怒哀乐完全无迹可寻。
这算是吵完了还是中场休息?
她在继续吃瓜的边缘偷偷试探,然后就听周皇后笑够了开口道:“如果没别的事儿,皇上就请回吧。与其留在这里纠缠旧事,不如问问姜姑姑审得如何了,有了结果,皇上也好替姜氏向母后说情不是?”
旧事,听起来像旧誓。
昭德帝虚点的龙爪一顿,握拳背到身后捻了捻,沉声道:“此事不急。”
他刚从椒房殿过来,姜姑姑尚且忙着审人不见身影。
却听殿外小黄门一声报,刘文圳出外听罢回转道:“姜姑姑求见。”
“皇上不急有人急。”周皇后抬起美目,笑看殿外,“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