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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春一夜无眠,一旁的妻子景慧陪着孩子在里间,就听到他一晚上都在翻来覆去,大半夜时候还猫出去点了好几根烟,直到早上时候,才睡了一小会儿,天刚亮就擦了把脸,饭也没吃就走了,景慧一句话都没打扰他,她清楚这个坚毅果敢的男人需要静一静才能拿出主意来。
何春真是一点主意也没有!不得不说,老友对他的提前透露着实乱了他的方寸,人一旦有了退路,做事情不自觉的就会瞻前顾后。是啊,玉堂好的时候,自己身先士卒,玉堂走下坡路了,自己也兢兢业业问心无愧,如今这局面,不过是在尽人事听天命而已,这次培训省里面经济专家不是说了嘛,在这一轮的经济浪潮中,就是涌现一批顶天立地的支柱型企业,淘汰一批看不到前途的传统企业,玉堂的现状很明显就是后者。可何春的心就是安不下来,他脑子里一直回想着带自己进厂的师傅的身影,早几年他肺癌走了,就在最后一刻,还拍着自己的手说徒弟有出息,厂子肯定能在他手里发扬光大。
一上午,何春跑遍了市、区的各家单位,结果也是意料之中,大家都是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何春连中午饭都没顾上吃一口,就奔向了财政局,这是他最后的希望,更是他最大的希望。
“局长,财政上可不能不帮玉堂这次啊!”因为没有提前预约,何春足足等了一个多小时,才在两个会议的间隙见到了财政局的董局长,这还算是董局长特意关照才把他放进来的,在自己身后还有一大堆人在望眼欲穿。
“小何啊,你们玉堂的情况,也有人和我做过汇报,我没记错的话,光是银行的欠款连本带利就超过一千万了吧?”
“局长,这困难只是暂时的,相信玉堂…”何春讲话都有些磕巴了,他知道这时候再作什么解释,都没办法自圆其说,但站在自己的角度,哪怕是理屈词穷,有些话也是不得不说。
“小何,我就问你一句话,这句话你可以不当我是一个财政局局长来问的,这只是一个老济宁人,一个你父亲的老战友在向你发问——你对玉堂还有信心吗?”
何春不敢接这个茬,甚至没法直视这个长辈的眼睛,这个自己打小就喊董叔的人,对他一向是关心爱护,换了其他的领导,何春怎么着也要放大嗓门,表态承诺一番,毕竟他的腰杆子是一千多号玉堂工人撑起来的,就算是没有草稿的撒谎自己都必须义正辞严目光坚定,可是,面前这是董叔,而不是董局长!
“董叔,不少工人家里都要断顿了,现在大部分人家都养了好几个孩子,有的夫妻两个都在玉堂干着的!”何春勉强抬起头有些嗫嚅的答道。
“行了,小何,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今天就帮你徇一回私情,也算帮玉堂——这个我从小吃到大的老牌子走一次后门吧!”
“董叔,我代表玉堂全体谢谢你了!”
十五万,十五万!何春坐在车上百感交集,这是自己多少次拉下面子来求人了?这会是自己最后一次干这个事情吗?玉堂好的时候,银行上百万的贷款都是主动送上门的,到后来虽然不情不愿,可还是礼貌慎重的对待,可从去年开始,不仅新的贷款不肯放了,催促还款的一个个都还没有好脸色,有时候一天还来好几拨,一天下来自己这张脸都快笑僵了。
十五万,十五万!今天这钱,全靠的董叔的面子,自己进去汇报时候,还是那一套老生常谈,全场都很反对继续借款给玉堂,还是董叔用一把手的权威力排众议,强压着从局经费里走的账,何春心里很清楚,有了这次怕是真的再没有下次了!
十五万,十五万!最起码这个月算是马马虎虎了,可下个月呢,下下个月呢?再往下,就要到过年了!
“厂长,您大半天没吃东西了,要不要先去旁边吃一口?”
大半天!何春回过神来,糟了,他看了一眼窗外已经略显暗淡的天色,扶起手腕看表却发现匆忙之中自己并没有记得戴,心道一声不好:“小王,现在几点了?”
“刚刚在出来时候看了一下,好像过了四点了。”
“赶紧往厂子去,一刻也不要耽误了!”
回到厂区,大门口一切如常,进去之后,工厂秩序井然,并没有想象中的罢工闹事,何春感到有些诧异,在路上,自己已经有了充足的思想准备,哪怕为此吃上几手老拳,挨上一顿臭骂都在自己的意料之中,可如今这场景?是暴风雨之前的平静?难道说另外的几拨人带回来好消息了?不能够啊,那一家家自己不知道都跑过多少回了,横竖都是油盐不进的主儿,反正就是没钱,你看着办吧!
回到自己办公室,何春几乎是整个人瘫倒了面前的椅子上,这一天求爷爷告奶奶的,不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已经疲惫到了极限,跌坐了十多分钟,何春才缓过劲,他拿自己贴身带着的黑皮包,摸出还透着新鲜油墨味的十五万付款凭证,确认了好几遍上面的零字这才放下心来。
昨晚吩咐出去的各个小组陆陆续续赶回来了,来到何春的办公室,一个个都是垂头丧气的,何春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示意他们各自找地方坐下,不到半个小时,一伙人全都回来了,光看表情也知道,应该是一无所获。
等到最后一个啤酒厂的厂长进来,脸上总算是带着几分活泛,和屋子里的人一个个打了招呼。
见人齐了,何春对张琛点了下头,示意大家可以开始讲了。
“老何,我是实在没辙了,几家大行就不用说了,全都躲着不见我,我亲眼看见他们行长的小车停在外面没动,可前台睁着眼睛说瞎话告诉我说行长跟车外出开会了!”
“厂长,我这边也很为难,我们在北京的几家供货商,按照约定,到明年开春才应该付款,现在去催,于情于理都不太合适,但人家也说了,理解我们目前的困境,年底时候,无论如何支援我们一笔让我们过年。”
“我们两家分厂也分派人出去了,整体情况也比较糟糕,有两家我们的欠款单位,情况比我们更糟,厂长直接放出话来,这个月他们已经开不出工资了,正准备向当地政府申请合并重组…”
“老大,我这边倒是给你带来一点好消息,啤酒厂的几个老主顾都是你当年一刀一枪谈出来的,几家饭店的管事说了,他们会提前把这个季度的啤酒钱结算清楚,明天上午的时候就送过来,我大概算了算,应该有个小十万块这样。”何春看了一眼刘焱,这个自己一手带出的小兄弟,微微点了下头。
“十来万!”张浩欣喜地重复了一遍这个数字,他心里清楚这一笔雪中送炭的意义,随即又悲哀的想到,自己刚成为玉堂财务总监的时候,账面上经管的数目可都是以百万为单位的。
“今天我也跑了一趟财政局,好说歹说给了我们十五万,张总监,你明天把两笔款子汇总一下,先保证工人生活补助的钱,余下来的部分,多少给几家结算一些,千万不能让他们断了对玉堂的供货。”
劫后余生的众人脸上总算有了些微笑容,但一想到下面林林总总更加繁复、严峻的问题,一个个还是轻松不起来。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来访者敲门显然只是为了维持最低限度的礼貌,下一刻就算得不到允许也会立即推门进来。
“进来!”何春仍旧保持着沉稳。
进来的是车间主任李前进,脸上着急火燎,还没站定,就爆出一个让屋内众人目瞪口呆的消息:“我们厂才来不到半年的厂长庄铁军下午写了辞职信,说实在是心力交瘁,没办法承担这么大的责任了,信递过来的时候就装在空信封里没封口没署名,被厂办那边无意中拆开来看了,现在整个玉堂都传开了!”
玉堂的现状,工人们心里大概明白一点,可是像现在这样把窗户纸彻底捅开,却是整个领导层都不太愿意面对的,就算是上个月工资不能正常开,厂部对外的解释仍旧是暂时性的困难,大家心里都很清楚,工人是厂子的基础,一旦他们的心乱了,对工厂失去信心了,那厂子就真是完蛋了!
所以,一直以来工人们都知道厂子在走下坡路,但他们并不晓得这下坡路到底滑坡到了什么程度!
可现在,这层窗户纸算是彻底捅开了,下面就真的要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几个老工人气势汹汹的从门口挤了进来,这帮人可是玉堂的宝贝,下面车间一大半人都是他们手把手教出来的徒弟,资历比这一屋子的领导层要高多了,为首的赵大洪都已经退休了,还是何春好说歹说才聘任回来指导技术的。
“小何,等会你这边忙完了,到大会议室来,我们要代表全厂的职工和你谈一谈!”
“何厂长,你跟我们讲一句老实话,现在厂子到底怎么样了!”
“好,几位老师傅,我也不瞒你们了,厂子情况很差,欠银行的钱还不上,该要的钱又要不回来,现在连买瓶子、原材料的钱都是找几家老关系赊账赊来的!”何春索性竹筒倒豆子,把情况一五一十说了,他明白,面对这些在玉堂呆了几乎算是一辈子的人,他们有权利知道厂子的真实情况,这话吐出来,自己心里也敞亮多了。
“小何啊!你糊涂啊!到这个时候,你还不和我们坐下来商量,还不早点把情况告诉我们,这是不拿我们当自家人啊!”
“真的糟糕到这个程度了吗!那你每月还一分不少的把补助金发给我们!”
“就是,上个月普通工人都只拿到五十块钱,我们几个老家伙没什么负担了,你还满打满的发放!”
几个头发花白、因终日赶在第一线而更加显老的老工人们七嘴八舌的指责着对面的何春,何春默默地低下了头,内心波澜起伏,多好的几位老人啊!玉堂对他们而言,就好像家一样,想起自己就任副厂长的时候,他们在台下用着被酱汁腌渍的沟壑纵横的手拼命鼓掌的场景,何春不禁有些热泪盈眶,或许,为了他们,自己也应该再去努力一把!这几天一直有些摇摆,难以确定的抉择似乎有些明晰了!
“小何,你听好,我们是工人公推出来的代表,可以代表他们决断、说话、表达意见,我们几个商量了下,从这个月开始,大家都不领工资了,那什么生活补助也不用提了,不想留下的,自己出去找活路,愿意留下的靠能耐出去借钱贴补生活,我们几个老家伙孩子都大了,也没什么负担,凑来凑去,也有几万块钱存款,我们全都拿出来,要是有工友生活实在困难的,可以拿这笔钱去用!”
“赵师傅,这可使不得!”
“有什么使不得的,这是大家伙的意思,我们相信玉堂一定能在你手里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