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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满江准备了不少菜,都是妻子童格华和皮丹做的。只有一道辣炒回锅肉非要亲自下厨,这是当年老三样的一道主菜,也是林满江昔日聚餐的炫技项目,吃到过林满江的辣炒回锅肉,相当于一种政治荣誉。齐本安和石红杏进门前,童格华和皮丹就走了。林满江戴上围裙,在厨房乒乒乓乓炒起辣椒来,一时间辣味四溢,呛得刚进门的齐本安和石红杏咳嗽起来。
窗外一片银辉,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天还真是一个聚会的好日子。师兄妹三人喝酒赏月,当年的亲情又在心间真切地弥漫开来。齐本安和石红杏都吃得很香,一唱一和,夸赞大师兄手艺不减当年,回锅肉辣得到位!兄妹三人互相敬着酒,说着学徒时的笑话,不约而同地回想起三十多年前的那场矿难:也是临近中秋节了,家人团聚的时刻,三个人在同一天失去了父亲,塌了天。林满江庄重地端起酒杯,提议敬父亲们一杯酒。三人走到阳台,遥望圆月,将酒洒在地上……
重回酒桌,林满江主动破题:听说你们要反我的腐败了?嗯?
哪是反腐败,大师兄,你别误会!二师兄,你说吧,我心慌!
林满江笑了笑:本安,那就你来吧,你胆大心细,遇事不慌!
齐本安坦诚地说起京丰、京盛的交易,道是有人打上门来,以这笔交易为把柄,要京州中福为一家失信的民营企业做五个亿的担保。
林满江问:是不是京州奸商钱荣成,那个荣成钢铁集团啊?
石红杏很意外:大师兄,你啥都知道啊?钱荣成也找过你了?
林满江说:他没找我,找了皮丹,今天打了个电话过来。哦,说情况吧,钱荣成都和你们俩说了啥,拿出了我们什么腐败证据啊?
齐本安看了看石红杏,显然是希望石红杏说,石红杏不知是没注意到齐本安的暗示,还是不敢说不想说,只顾低头吃菜。齐本安只得正视着他,艰难开了口:钱荣成说,这四十七亿的交易额中有十亿交易费用,并且再三暗示我们,这交易费用是长明集团的行贿费用。
石红杏这才跟着补充:他很强硬,先找的我,后找的本安,还扬言要到北京举报!所以,我和本安怕你出事,就跑来向你汇报了!
齐本安叹了口气:如果你不是我们的大师兄,我们本可以不管!
林满江心道:还可以不管?你齐本安太想管了!嘴上却道:好,我知道了,你们做得对,中福集团任何单位都不得替荣成集团担保!
齐本安说:是的,我们已经拒绝了钱荣成。不过,林董,还有个事,就是我们报给集团的那个重组方案,集团一直没给我们答复呢!
林满江不吃了,放下筷子:哦,这事我正要说!本安,你怎么搞了这么个方案?四十七亿把京丰、京盛矿收回京州中福?我问你,由此产生的三十个亿的资产减值损失责任谁负啊?根据集团规定,那是要追责的,当然,主要责任是石红杏和靳支援的,但你齐本安安心吗?
石红杏和齐本安看着他,一时间怔住了。屋子里气氛沉郁起来。
石红杏先退却了,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齐本安:这么大的事,又是这种场合,是不是先别定?本安,我……我们先回去再研究一下吧!
齐本安被迫退让:好吧,这个重组方案,我们回去再想想吧!
林满江脸色缓和了一些:这就对了嘛,不要意气用事嘛,来,喝酒,本安,你满上,我要罚你!别以为你翅膀硬了,能展翅高飞了!
齐本安苦笑:我往哪儿飞?这还没飞起来呢,就让你一枪撂倒了!
林满江说:我是和你讲道理!改革开放这么多年,怎么还没学会用市场的眼光看问题?京丰、京盛的交易,你们是不是怀疑它有问题?
石红杏道:大师兄,这不是怀疑不怀疑,是钱荣成找上门了!
林满江茶杯一蹾:石红杏,你没脑子啊?找上门你们就信了?
齐本安说:可我们确实无法理解这笔交易啊,请大师兄释疑!
林满江胸有成竹,说了个案例:法国有家著名的化妆品公司,曾以二十五亿法郎的对价卖给了一家日本公司,五年后日本公司经营不下去了,又一亿法郎把公司卖给了原来的法国公司。这是不是很荒唐?二十五亿买来一亿卖回去,二十四亿损失了,但这是市场的选择!
齐本安表示赞成,还举了一个类似的案例:日本软银的孙正义曾耗资十五亿美元买下U盘制造企业金士顿百分之八十的股权,结果三年后却恳求对方四亿美元买回去。林满江认为,这种市场行为和有些人臆测的腐败毫无关系。齐本安却提出,他们的交易里没有高额的秘密交易费用。林满江不禁怒火中烧,让齐本安先去把交易费用搞清楚,不要放过一个受贿高达十亿的坏人,哪怕是石红杏,是林满江、程端阳……
齐本安怕了:哎,哎,林董,你扯远了,都扯到了师傅身上……
石红杏也跟着两边劝:本安,你冷静点!大师兄,你别误会,千万别误会了,我……我和本安真是为你好!来,我们喝酒,喝酒!
林满江一声叹息:有个作家说过,没有一种感情背后不是千疮百孔!真让他说对了!说罢,呵呵笑了起来,笑出了满眼伤感的泪水。
石红杏有些吃惊:哎,大师兄,你……你这是怎……怎么了?
林满江抹去脸上的泪水,一声沉重的叹息:杏啊,你,你……你和齐本安,你们俩对不起我,对不起我这个大师兄啊……
齐本安也动了感情:即便千疮百孔的感情后面依然还有温情!
林满江叹道:理论上说是这样,但前提是不涉及自己的利益。
齐本安这才说:大师兄,我承认我和红杏在这件事上有自保的成分,但把事情搞清楚有什么不好?你也不能用道德绑架我们嘛!
林满江道:本安,我早就和你说过,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有大量的灰色地带,尤其是在经济领域,都像你这样僵化就啥也别干了!
齐本安郁郁地反问:那就不按规则行事,让潜规则大行其道?
林满江真是痛心疾首:本安,你要知道,这是一个狂奔的时代,它以胜负论英雄!不管你狂奔的姿势好不好,你都要争取不被这个时代抛弃!否则,没有人会记住你的高尚,因为世人不知道你存在过!
齐本安不服,本能地抗拒:怪不得现在有人呼吁要等等灵魂!
林满江不屑地说:你等灵魂的时候,先驱者们早已呼啸而去,成了资本巨人,成了新规则的制造者!我可以骄傲地说,中福集团在我任上七年,增值三倍多,没被这个时代抛弃,齐本安,你能做到吗?
齐本安只得承认:你的贡献谁也不能抹杀,在这一点上我们都服你。但这并不等于说你就当然获得了法纪的豁免,就可以自行其是!
你怎么知道我自行其是了?我只是适应了市场!齐本安,你也要学会适应市场,因为市场永远是对的!牛俊杰矿工出身,以小农的计划经济的眼光看世界,他提出这个质疑我能原谅,但你不可原谅!
石红杏说:大师兄,其实二师兄也可以原谅,他不是为自己……
林满江怒道:我是为自己吗?我长年带病坚持工作,不惜榨干自己,却落得了这么个下场,我最亲密的兄弟部下算起了我的黑账!
齐本安说:我不是算黑账,真不是!我是为大师兄你担心!记得上次在这里吃饭,也是咱们三兄妹,你给我送行,谈得多愉快啊!
但是,齐本安,你却让我大失所望啊!集团战略委员会定下的事,你不老老实实去执行,却因为牛俊杰等人的牢骚怪话,就一下子找不到北了,就开始怀疑战略委员会的决策,甚至怀疑到了我的头上!
齐本安低着头:林董,我不是怀疑,是向你汇报嘛,请你解惑。
林满江一声叹息:本安,要不,你还是回来吧,回集团来吧!
齐本安缓缓抬起头,问他:林董,你是不是想把我拿下来了?
林满江目光冷峻,口气强硬:这取决于你是否能履行集团的战略决策!关于京州能源的重组,你一直在疑虑拖延,直到今天没有任何动作!
齐本安申辩:我们有动作,我和牛俊杰拟定的重组方案早就报到集团了,你和集团一直没给我们答复!哦,今天你终于答复了,但却要追究石红杏他们的资产减值责任!
林满江冷笑说:国有资产发生人为减值,当然要追究责任,集团有明文规定!真稀罕啊,齐本安,你还知道保护自己的小师妹了?!
齐本安仍不服气:那么,按战略委员会的方案,把京丰、京盛以十五亿的价格转让给长明集团,不也同样造成了国有资产损失吗?而且是不可挽回的损失!由我京州中福原价收回,将来还有回旋余地。
石红杏也说:是的,林董,我们想不通,四十七亿从长明集团买来的东西,五年过后,十五亿又卖给了长明集团,我们没法交代啊!
林满江看看齐本安,又看看石红杏:那我就试着解释一下,看看能否说服你们二位高明的企业家!京州能源是上市公司,当年受让京丰、京盛是市场行为,现在转让京丰、京盛也是市场行为,这没错吧?
齐本安是聪明人,一点就透:就像买卖股票?亏赢买者自负?
是啊!证券交易所进门就是这句话:投资有风险,入市要慎重!市场波动造成的损失没人会追究,就像王平安,在这次股灾中一亏就是十五亿,我在会上发狠要枪毙了他,实际上别说毙,都无法追责!
齐本安到底听明白了:林董,你是说,京州能源将京丰、京盛二矿以十五亿转让给长明集团是市场行为,谁都没有责任,反之,大股东若以四十七亿收回了,就是非市场行为了,就要追责了,是吗?
林满江不无讥讽:本安,你到底听明白了?我的天,真不容易!
齐本安却叫了起来:但是,林董,京州能源社会股东的投资能这么玩儿吗?中小股东的钱也是人民的财产啊!我们凭借大股东的控股优势,四十七亿把矿买进来,十五亿卖出去,虽然是随行就市,不会被集团层面追责,但中小社会股东的损失就大了,他们不会答应的!
林满江觉得齐本安太可笑:他们不答应又能怎么样?嗯?
齐本安慷慨激昂起来:不客气地说,中国的股票市场就是这样被玩儿惨了玩儿残了,玩儿到不如赌场了!这个市场和我们泱泱大国的形象已经很不般配了!林董,我们国企作为国之重器,不能自毁形象啊!
林满江不耐烦了:形象,形象,市场从来不讲形象,只讲输赢!
齐本安说:问题是,就算不讲形象,最终我们仍然赢不了!这个市场垮掉了,大家都别玩儿了!大家就都是输家!真的实行战略委员会的方案,我们还是最大的输家!毕竟是京州中福控股京州能源啊!
石红杏补充道:另外,还要应对一堆诉讼,小股东会告我们。
齐本安热切地说:所以,林董,请你和战略委员会研究一下,是不是非要十五亿转让这两矿的矿权?是不是一定转让给长明集团?
这回,轮到林满江沉默了。齐本安不是石红杏和皮丹,京州中福也不再是那个唯他马首是瞻的京州中福了。思索片刻,他作出了决定:战略委员会的决策是有权威性的,必须执行,转让对象可以不是傅长明的长明集团,转让价格也可以不是十五亿,只要不低于十五亿就行。
齐本安脸上现出笑容:林董,这趟北京没白来,你还是听进我们的意见了!我们这也是为你好,十五亿转让给长明集团,你说不清!
石红杏说:是啊,大师兄,京州一直有议论,传你和傅长明的事!
林满江叹息道:有人传,就退缩吗?决策者就是要不畏人言!
齐本安说:可是大师兄,你也真不能无视悠悠之口啊,你不反思一下为什么钱荣成一说长明集团的交易费,我和石红杏就疑惑了呢?
石红杏道:是啊,大师兄,你刚才很伤感,我们也很伤感啊!你现在位高权重,肆意用权,都听不得逆耳之言了,像那个陆建设,群众反映这么大,你说用就用,影响你的威信啊,我建议你拿下来!
林满江听得心烦,看了石红杏一眼,没理睬。
齐本安说话了:红杏,你真是想简单了,大师兄这是在下一盘政治大棋,你这个建议可是在将我们大师兄的军啊!咱大师兄从不悔棋的!
林满江看了齐本安一眼:没错,我一生都没有悔棋的习惯……
齐本安和石红杏走后,林满江的心情糟透了,站在阳台上看着中秋之夜的明月发呆。这些年来,没有谁能阻挡他天马行空的棋局,就连背靠朱道奇、对他敌意满满的党组副书记、副董事长张继英都阻挡不了,今天竟让自己师弟、师妹联手阻止了,这可不是个好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