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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师在做什么呢?国师在逗张姬。
美人嗓音好听, 张良特意压了声音用女调,就更像树叶尖轻颤抖的新雪,既柔且清。青霓就随便递了一卷竹简, 让他念给她听。
念的是儒书。
“尊德义, 明乎民伦, 可以为君。去忿戾,改忌胜, 为人上者之务也。”
张良微微垂眸, 嗓音不快不慢。他曾经去淮阳学过礼,也算儒家的学子, 对于这篇从君主角度论政,阐述民为本,君为末的文章,当然拜读过。
儒家一贯的思想, 以民为重。
张良念着念着,口吻里隐约透露了讽意。
看样子, 神女似乎更为欣赏儒家?从她带来的代田法,还有赐福母牛,重农耕, 哪怕不是欣赏儒家,也是想法一致, 重民爱民。但是, 民为本,那个暴君难道能做到?
别开玩笑了。
看他兴兵灾,起劳役, 不计其数的秦律, 被律法禁锢的黔首, 一不小心就犯罪,一犯罪就要被罚劳役或者重金,哪来的民为本?
神女似乎没有联想到始皇帝,倚着厢壁,阖眸静听。
张良目光一闪,继续往下念。
“赏与刑,祸福之基也……”
“……民可使道之,而不可使知之。民可道也,而不可强也……”
“……凡动民必顺民心,民心有恒,求其永。重义集理,言此章也。”
念完之后,张姬似乎仅是随口发出了一声感慨,“看来,陛下是真的不喜欢儒家。”
神女羽睫一颤,睁开了双目,“何以见得?”
清明的瞳孔将他映在眼中,张良隐隐感觉自己好像被看穿了目的,然而,神女依旧包容地注视他,宛若水天相接的大海。
张姬假装才察觉到自己失言,连忙垂头,“国师恕罪,妾并非想要妄议陛下。”
青霓如他所愿,说出来“汝但说无妨。”
张姬微微咬唇,长长的睫毛半垂,模仿尽了女儿娇态,方才假做数息迟疑,轻声道“陛下所行所令,与儒家相悖。儒家推崇以民重,以德治,陛下他……”
美人抬眸,欲言又止,比直白说出来更令人容易多想。
陛下什么呢?当然是陛下愚民啊。神女重民,陛下却愚民,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三观不合导致的裂痕只会越变越大。
张良心中计划得很好,却瞧见神女含笑瞥了他一眼,黑木质的车厢衬得那双眸子万分清澈通透。
她说“汝是六国之民。”
张良脸色微变。心念转动只在一瞬间,他立刻示弱——
“国师竟知此事……”张姬面容似金纸,身形摇摇欲坠,却强撑着仰脸看向神女,“妾确是六国之民,可如今六国已灭,妾自知无力回天,早已将自己当秦民了,难道非秦国出身也是错吗?”
青霓“……”她暗地里跟系统吐槽“这演技,到现代绝对能抱个金鸡奖回来。”
表面上,神女轻笑着摇头,没有说任何话,她抬手打开了窗户,微风卷进来,纱帘子猎猎作响,鬓前的发随风飘动。
国师侧首,凝视着窗外,光影流转间,将她的脸庞模糊了起来——就像他刺杀赵政的那一天。
看不清脸,微光盈盈的眼眸里,却带着神明看凡人尘海起伏的冷淡。
她知道他就是那天的刺客。
一股凉意从张良尾脊骨密密麻麻往上钻,透进背心。
她早就知道了,却放任自己留在她身边,是为了打消他的警戒然后将他抓起来?
张良垂眸,自嘲一笑。
不,以神仙的法力,哪里需要如此迂回。她只是从未将他的刺杀放在心上,毕竟,无论他如何做,都不可能越过她去杀掉始皇帝的。
有人上前敲了车厢壁,“国师。”是蒙毅,“陛下有一事,欲请国师前去相商。”
“嗯,吾知道了。”
尽管国师不一定能看见,蒙毅还是朝着车厢微微拱手,回去复命。
神女看向张良,“同去?”
张良望着她的眼睛,简直难以相信,居然有人在得知对方和自己将要去见的人是生死仇敌的情况下,还能那么坦然邀请。
她就不怕,万一就发生了万一?
三四息后,“不去?”车厢设计得很高,神女站了起来,要往外行。
张良的目光落到神女的背影上,眉尖蹙起。
他自诩能猜测人心,然而,神女的心思,他根本看不透——这位神祇,所作所为究竟为何?她若是站在始皇帝一方,不应该将他捉拿起来吗?
不过,有一件事他能确定。既然神女不在乎他是否刺秦,那么,直白一些,或许会有奇效。
“国师为何不将我交予郎官?”
“我希望你能为大秦效力。”
国师比他更直白。
张良平静道“不可能。我与暴秦不共戴天。”
韩国可以无法复回,但是秦国必须死!
“若汝终其一生都无法颠覆大秦,便甘心泯然众人?”
张良“……”这时候的张子房,到底不是未来已实现了自己抱负,能够心平气和去寻求黄老道术的留侯,他有刨除报仇以外的,自己的追求,自己的理念,让他如何能接受自己终身无法实现自我价值。
可让他就此臣服于仇人……
“良只愿为一狷者,神女好意,良心领了。”
子曰狷者有所不为也。
青霓的视线在背包格子里放置的忠诚符上一顿,又移开了目光。
不到万不得已,她实在不愿意因为立场不同,就将一位本该是天之骄子的人囚禁起来。
而且,事情未必没有转机。
纵观张良一生,他是一个很现实的人。
贵族出身,居然能放下身段去做许多贵族瞧不起的刺客游侠之事,亲身刺杀秦始皇,只因为这手段或许有用;利诱完峣关的秦军守将后,大家分明已经变成盟友了,他毫不犹豫单方面撕毁协议,趁对方松懈心神时率兵攻打,名声没有实际利益重要;阻止刘邦分封六国贵族,这事会让主君走错路那就直接舍弃了,包括他前半生为之奔波的韩国。
假如秦朝越来越稳,他报仇的机会越来越渺茫,张良会释然的情形未必出现不了。
青霓想,先把人留在身边,尽最大可能试一试,如果真到不可为的时候,再……
张良的角度看不见青霓的脸色,他仅听到神女依旧平和的声音,“儒者,惟愿天下大同,汝莫非无有这般志向?”
“天下大同非臣能独自完成,需明君相合——”张良稍稍抬了眉梢,“国师莫不是想说,他,秦始皇帝是明君?”
国师不置可否,只再一次问“不去?”
去,当然要去,既然国师那么有信心,认为他一定会被始皇帝折服,不去怎么能行。
“去见一见娘娘口中的明君。”张良振袖起身,“尽管他愚民,苛法,重役好战,没有丝毫明君气象。”
张姬很符合人设地去帮青霓撩起了帘子,让她能走出去。门帘在张良身后垂下,震出的风振动了他的裙摆,张良踏出的软鞋微微一顿。
等等,他现在是女装……
他现在正穿着一身女装去见他的一生之敌!!!
原本毫不在意自己女装的张姬,因着国师看破了他的身份,一想到待会儿国师瞧着他以女子身份面见始皇帝,对着始皇帝行女子礼……
张良淡定的表情有些龟裂了。
太羞耻了。
要是没人知道,他还能够坦然行动,现在……
驾车的车夫听不清车里的话,只能看到随着国师出来的白衣女子停顿不动,好心提醒“女郎,再不跟上去,主子就要走远了,会被罚的。”
没人说话还好,一说话,就拨动张良心中那根代表羞耻的弦,哪里还能呆在外人视线里,匆匆快步到青霓身后,耳背微红。
随着门帘一动,始皇帝与萧何侧目望去,正见神女云鬓黛眉,端丽冠绝,分明自帘后入却仿若从墨画中行下。
萧何半起身,对着青霓行礼,“国师。”
青霓身后的张良侧了身,以免自己受了这一礼。待萧何行完礼后,他也不得不对着始皇帝与萧何曲身相拜。又担心萧何认出他,行完礼后垂首侍立,仿佛仅是一位普通的宫人。
萧何也确实没去注意国师的仆婢长什么样子。
青霓跽坐到始皇帝对面,“陛下何事寻吾?”
始皇帝没有说话,看向了萧何。青霓便也瞧过去。
萧何落落大方道“陛下欲变法,昔日有商君立木为信,今朝亦需在民众心中立起新法的威信,特请国师,希望国师能相助一臂之力。”
变法?
张良脸色凝重。
秦原先就因为商鞅变法才由弱变强,如今再一次变法……
张良脑海中突兀回忆起神女笃定的话语——
“若汝终其一生都无法颠覆大秦……”
不。这种可能太小了。昔日诸国也不止秦一家变法,楚国吴起变法,魏国李悝变法,郑国子产变法,韩……韩国申不害变法,哪一家不曾因变法而强大,可最后下场呢?还不是被秦灭了,成为了始皇帝咸阳郊外用来炫耀的宫室。
秦能依靠变法蜕变一次,却未必能再完成第二次。
张良分析完之后,却依然拿出了十万分的精力,去倾听那位有过一面之缘的秦官口中那些变法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