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砚奴离开长公主府时,赵乐莹正与林点星在醉风楼喝酒,点的还是先前那位乐师。
“你近来喜欢这样的?”林点星扫了乐师一眼,略微有些不屑。
乐师顿时有些紧张,悄悄看了赵乐莹一眼后又匆匆低下头,心中愈发忐忑。
赵乐莹勾唇:“生涩得有趣儿,确实讨喜。”
乐师闻言,还未来得及高兴,便听到林点星挑剔:“你这眼光是越来越差了,这人模样不够出挑,琴艺也不佳,周身气度更是不行,哪里有半点可取之处。”
他爹是户部尚书,姑母是当朝皇后,他又是家中幺子被骄纵得厉害,一向口无遮拦惯了,即便是朝中大臣也敢取笑,更遑论秦楼楚馆的乐师了。
乐师被他羞辱得满面通红,抚琴的手都在发颤,却还是强撑着没让琴音断开。
赵乐莹也不在意,只是对乐师说了句:“既然林公子不喜欢,那便退下吧。”
乐师低着头答应,琴都顾不上拿便离开了。
“……我不过是随口一说,你怎就让他走了?”林点星没想到她会直接叫人退下,顿时有些紧张:“你可是生气了?”
“林公子身份尊贵,本宫哪敢生您的气。”赵乐莹斜了他一眼。
林点星干笑:“我若知道你这般宝贝他,定是不敢胡言乱语的……这样吧,待会儿我叫人送一百两银子来,就当是赔罪了,你就看在我陪你来这种地方的份上,别生我的气了。”
能叫他心甘情愿给一个乐师赔罪的,天上地下也就赵乐莹一人了。
赵乐莹失笑:“行了,你一个世家少爷,给乐师赔罪像什么样子。”
说完,她停顿一瞬,不经意般开口,“可这顿酒钱却是要你来付了。”
“自然自然,我这便去付。”林点星说完,便赶紧去了门口,吩咐几句后小厮连连称是,拿了银票便去找乐师了。
不大不小的插曲过后,二人继续饮酒用膳,仿佛先前一切都未发生。
兴味正酣时,林点星随口问:“今日怎没见你带那个黑脸鬼出来?”
“不准给人起诨名。”赵乐莹斜睨他。
林点星一脸嫌弃:“你护着他时,可比护那个乐师真心,若非知道你与他清清白白,我倒真要信外头那些流言了。”
赵乐莹嗤了一声,正要说话,怜春便敲门进来了:“殿下。”
“何事?”赵乐莹撩起眼皮看向她。
怜春看了林点星一眼,林点星拿起酒杯,仔细观看上头的纹路。怜春低眉敛目,走到赵乐莹身边后凑到耳边,低声说了什么。
赵乐莹无言片刻,才微微颔首:“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
怜春一走,林点星当即放下杯子,一脸好奇地看向赵乐莹。
“你方才问的人,离家出走了。”赵乐莹也不瞒他。
林点星愣了愣,好半天回过味来,顿时惊奇起来:“谁?砚奴?那小子不是根眼里只有你的木头吗?还会离家出走闹脾气呢?”
“你才是木头。”赵乐莹护犊子。
林点星无语:“这是重点吗?罢了……你怎么惹着他了,竟将人气成那样。”
“怎么非得是我惹了他,就不能是旁人?”赵乐莹不满。
林点星轻嗤一声:“若是旁人,他早就一刀劈过去了,又怎会一大把年纪了还窝窝囊囊地离家出走。”
“他不过比你大了五岁,怎就一大把年纪了。”赵乐莹真不爱听他挤兑砚奴。
“你就护着吧,”林点星横了她一眼,两三杯酒下肚之后才长舒一口气,见赵乐莹还四平八稳地坐着,不由得扬眉打趣,“怎还不赶紧回去哄人?”
“再哄就要爬到我头上来了,且晾着他几日吧。”赵乐莹不当回事。
林点星当即表示认同:“不错,平日就是因为你太惯着他,他才敢如此放肆,这次你定要端住了,叫他知道谁是主子才行。”
赵乐莹勾起唇角,没有附和他的话。
厢房里静了下来,两个人自幼相熟,虽没有琴曲助兴,也不觉无聊。
“你近来总是出门,你爹可有训斥你?”赵乐莹又一杯酒下肚,倚着软枕与他闲聊。
林点星随口道:“他在忙太后大寿的事,暂时顾不上我。”
赵乐莹眼眸微动,好笑地看向他:“且不说太后大寿在半年之后,此时开始筹备为时过早,我虽不懂朝政,可也知道这是礼部的活儿,同你爹有什么关系?”
“跟户部尚书没关系,可跟国舅有关啊,”林点星叹了声气,“太后六十整寿,皇上交给姑母操办,姑母不好事事打搅皇上,便只能找我爹商量了。”
赵乐莹微微颔首:“说得也是。”
林点星耸耸肩,突然想到了什么,又赶紧道:“昨日我爹进宫时,我也去了,无意间听到姑母提了你几句,大约是想趁太后大寿,为你定一门亲事。”
“定门亲事有何难,为何还要等到太后大寿?”赵乐莹抬眸。
林点星蹙眉:“我听她那意思,似乎觉着京中世家配不上你的身份,想挑个番邦附属的王子联姻,恰好太后大寿万朝来贺,正是选人的好时机,”说完又嘟囔道,“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竟觉着远嫁他国比在京都招驸马更好。”
赵乐莹唇角微勾:“皇后也是用心良苦,如今朝中世家唯你林家最高,她又有心将宁茵嫁与你亲上加亲,可我这个长公主又不能嫁得比公主低,那群王孙贵族又避我不及,思来想去便只有和亲一条路了。”
“你可别提宁茵,”林点星一脸膈应,“我姑母最为温婉慈爱,也不知为何生个女儿如此刁蛮,我可不想娶她进门。”
赵乐莹笑而不语。
林点星抱怨完,一抬头便看到她噙笑的唇角,顿了顿后突然来了兴致:“不如我去求皇上,请他为我们赐婚如何?”
“不要。”赵乐莹一口拒绝。
“你不觉得这样甚好吗!我们本就臭味相投,将来即便成亲了,也如现在这般相处,我不阻止你喝花酒,你也别拦着我骑马狩猎,简直再合适不过了!”林点星越说越来劲,恨不得这就进宫求娶。
赵乐莹还是拒绝:“不要。”
“大不了我入赘!你只需为我在长公主府内开个别院便可。”
“不要。”
“……为什么?你就这么嫌弃我?”林点星不满。
赵乐莹嗤了一声:“不成亲,我辈份上是你姑姑,成亲,我就成你媳妇儿了,太吃亏,我不要。”
林点星彻底无言以对。
“还有,这种浑话私下同我说说也就罢了,切莫传出去,你那表妹任性刁蛮,我可惹不起。”赵乐莹又叮嘱一句。
林点星扯了一下嘴角,半晌长叹一声:“这么说来,那就注定你远嫁番邦、我娶刁蛮母老虎了。”
赵乐莹浅浅一笑,继续同他喝酒。
一场大酒到傍晚才结束,两个人又呼朋唤友换个地方继续,直到深夜才分开。
长公主府的马车停在最前头,众人在门边站定,怜春扶着赵乐莹从中间走向马车。
当看到马车前等候的人是周乾时,赵乐莹还愣了一下,半晌才想起来她的贴身侍卫离家出走了,如今府里能接她的只剩下侍卫。
周乾等了半天,好不容易把人等来了,就看到她几乎将嫌弃摆在了脸上。他嘴角抽了抽,急忙搬出马凳放好,待她一走近便伸出手。
赵乐莹斜了他一眼,拎起裙角便径直进了马车,脚步沉稳端正,完全没有在人前醉酒的样子。
怜春噗嗤笑了一声,将车帘阖盖严实,这才坐在车夫旁。周乾无言片刻,在车夫的另一边坐定,车夫当即驾着马车出发了。
已是深夜,平日热闹的大道上一片清净,路旁家家户户都房门紧闭,马车碾过路面的声音偶然惊扰了深巷家犬,引起阵阵犬吠。
砚奴所在的客栈离长公主府不远,马车经过时周乾忍不住提醒:“殿下,砚统领便住在此处。”
马车里无人应声。
周乾犹豫一瞬,又道:“可要停车?”
“怎么,你要留下与他同住?”马车里传出凉凉的声音。
周乾尬笑一声,连连说不想。
马车毫不犹豫地从客栈门前跑了过去。
客栈二楼,在窗口守了一晚上的男人板着脸,看着马车消失的方向一站便是两个时辰。
赵乐莹到家时,老管家正在大门前等着,一看到她回来顿时迎上去,瞄了一眼她身边才发现某个狗东西没跟着回来。
“别找了,本宫没去叫他。”赵乐莹气定神闲。
老管家忙道:“他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让殿下去请?敢这般任性,合该烂在外面!”
“别口是心非了,先晾他几日,等他想清楚了自然就回来了。”赵乐莹失笑。
一听她这般说,便知道她没打算同砚奴计较,老管家顿时笑开了花:“是是是,一定要好好晾晾他!叫他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赵乐莹勾起唇角,特意吩咐下去:“这几日本宫身子不适,外头的拜帖跟邀约一并拒了。”
“是。”老管家跟了她多年,自然知道她并非真的身子不适,只是要留在府中等那狗东西来认错而已,于是欣然答应了。
接下来几日,赵乐莹果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日待在府里打发时间。她虽然没说,可阖府上下都知道她在等什么。
可惜她一连等了三五日,都没见那混账羔子的影子,倒是出门采买的下人们经常遇见他。东市买干粮,西市买水壶,北市买布帛,南市买酱牛肉,几天下来将东西南北四个集市逛了个遍。
第六日晚上,周乾来报:“殿下,卑职今日去马市的时候,遇见了砚统领,他似乎在买马。”
“哦。”赵乐莹没什么反应。
周乾痛声:“殿下,他这是真要走了啊!”
“嗯,本宫知道了。”
“……您就一点都不急?”周乾忍不住上前一步。
赵乐莹斜了他一眼:“本宫倒是看你更着急。”
周乾干笑一声,默默又退回原地。他着急,他当然着急,砚统领走了,满长公主府的侍卫大大小小事都找他,他还要负责殿下安危,如今十二个时辰有十个时辰都在忙,简直快疯了,如今没有谁比他更盼着砚统领回来。
不行,必须想法子让砚统领回来,他若再这么劳碌下去,怕是活不了两年了。周乾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再劝,就看到赵乐莹起身朝外走去。
他愣了一下,急忙跟上:“殿下要去哪?”
“客栈。”赵乐莹眯起眼眸。
周乾一个激灵,殷勤地去叫人准备马车。
一刻钟后,赵乐莹出现在砚奴住的房门前。
“踹。”赵乐莹红唇轻启,温柔地说了一个字。
周乾一脚踹过去,门砰的一声开了,砚奴站在桌前,直直地看过来。周乾赶紧讨好一笑,表示他只是听命行事,然而挤眉弄眼半天,才发现砚统领满眼只有殿下。
赵乐莹只和砚奴对视一眼,视线便落在了桌上那一堆东西上,片刻之后迈进屋里,不等她吩咐,周乾便从外头将门关上了。
不大的厢房里只剩下两个人,赵乐莹缓步走到桌前,染了蔻丹的手指捏起一块干粮打量:“吃惯了府里的珍馐美味,还吃得下这东西吗?”
砚奴定定地看着她,许久后才问:“殿下怎么来了?”
“你每日费心与府里下人偶遇,不就是为了请本宫来吗?”赵乐莹抬起眼眸看他,眉眼中自带一股矜贵的风情。
砚奴喉结微动,强行别开视线,倒也没有否认她的话。
赵乐莹勾起唇角:“你想让本宫来,本宫便来了,就当是……同你告别吧。”
砚奴愣了一下,猛地看向她。
“听说你今日去马市了?若是还未买骏马,便不必买了,已经买了就去退了,当初既是本宫将你从山里带出来,今日也该本宫将你送回去,”赵乐莹不紧不慢地说,“本宫会给你准备一辆马车,十个侍卫护送,保证你一路安全无虞。”
砚奴薄唇抿紧。
“此事宜早不宜晚,既然说定了,那便明日一早吧,本宫会叫人来接你,你今晚记得将东西都收拾了,免得明日着急落了什么。”
砚奴僵站着不动。
“收拾呀,难不成还要本宫帮忙?”赵乐莹勾唇。
砚奴指尖一动,半晌胳膊也跟着动了,再之后才是全身。身手了得的砚统领,仿佛一瞬之间变成了木头做的傀儡,需要一根线扯动四肢,再由四肢撑起身子。
他低着头,僵硬地将桌上东西一件件装进包袱,垂着的眼眸遮住了所有情绪,可周身却还是像浸在了阴影里,透着一股活不下去的死寂。
赵乐莹在桌旁坐下,忍着笑看他一样样收拾妥当,直到他将包袱系好,才不紧不慢地补充:“本宫将你带出来,如今也将你送回去,至于中间这十年,你为本宫受过伤,处处保护本宫安危,本宫也给了你月银和住处,算下来,咱们就当是两清了。”
砚奴听着她一笔笔算账,扣住包袱系结的手逐渐收紧。
赵乐莹看着他这副丧家犬的德性,畅快中又透着气恼,本来想就此放过他,可见他还不肯认错服软,索性就更进一步:“方才还没发现,你穿的这身衣裳是府内侍卫独有的吧,既然要走了,再穿着也不合适,不如脱下来,待会儿叫周乾带走。”
砚奴低着头,半张脸都隐在阴影中。
“脱呀,你既有骨气,就该跟来时那样,找块破布遮着就行。”赵乐莹眯起眼眸。这人近来愈发没规矩,竟学会离家出走了,不狠狠收拾他一通,怕是日后还要再犯。
她心中自有打算,见他僵持着不肯动,便又要开口相激:“怎么,不想脱?如今知道我长公主府的好……”
话没说完,他的目光便带着三分不甘强劲地看过来。
赵乐莹瞬间屏住呼吸,剩下的话也咽回了肚子里,并非是因为怕他,而是……他的眼角红了,似乎要哭。
这下糟了,真要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