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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萤静静地听完这一切没说话, 不知道在想什么。
灯光下,她脸上苍白,嘴唇紧抿没有一丝血色。
许久,她看着陆致, 轻声问。
“所以医生, 鹿鹿病因是什么?”
“是...来自家庭的变故吗?”
“可以说是。”陆致颔首,“时陆的病应该是因为他妈妈。”
“九岁那年夏天, 他妈妈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走了, 那年也很热,就像今年台城的夏天。”
“时陆追着他妈妈的汽车跑了几条街,回来就中暑晕倒了,那时候他们家里佣人都被支开, 一直到第二天才被人发现。”
“时陆烧了一整夜, 之后连续几天高烧不退, 从那次开始, 他就有了头痛这个病,着凉受热或者过度疲惫都会成为诱因, 还有精神方面的刺激和压力。”
“尤其是一到夏天,几乎不间断发作,短暂几小时, 长达一周的都有。”
“时陆在这样经年累月的折磨下脾气也越变越暴躁, 家里佣人都不敢靠近他,在学校行事肆无忌惮,时总忙于公司, 对时陆大部分时候都无比纵容, 也就把他惯成了今天这个性子。”
千萤听着他说这些,没有任何代入感, 他口中的时陆和她认识的鹿鹿几乎判若两人。
如果不是今天看见了他手环下的秘密。
千萤也完全不会想到。
在那个雨后云雾弥漫的清晨里,她见到他的第一眼,躺在椅子上苍白漂亮的男生,刚刚从死亡的边缘被拉回来。
千萤清晰记得时陆的每一面。
他在屋檐下傲娇地叫住她一起玩,看到新鲜事物眼中难以抑制冒出的喜悦感,害怕虫子偷偷躲在她身后...记忆中的每一个他,都是简单可爱的鹿鹿,就像是从未经历过伤害,从没有过痛苦。
.........
陆医生走了,他说时陆一般睡一觉起来就好了,如果还是头痛,那么药物也起不了太多作用,而且不能连续使用。
意思是,只能慢慢靠自己扛过来,或者寻求其他物理解决办法。
但时斯年把传统意义上的针灸、推拿、按摩疗法,冷敷、热敷基本都试过了,效果并不如意,全部都没有药物治疗来得有效迅速。
千萤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对别人的痛苦如此感同身受过。
她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他一起在忍受着疼痛折磨。
夜晚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偌大的别墅更像是一座空落落的躯壳,整个二楼只有时陆房间亮着一盏小灯,他就躺在这盏微弱的灯光下,独自一人沉浸在无边的夜色中。
千萤走到他旁边坐下,时陆手上伤口已经被用纱布包扎好了。她垂眼,搁在被子上的那双手细长白皙,骨节匀称,最适合弹钢琴的一双手,仿佛是为了黑白琴键量身定做。
而自他妈妈走后,时陆再也没碰过钢琴。
陆医生说,当年时陆学钢琴是因为他母亲。
在他才三岁时,他妈妈就经常给他弹钢琴听,小小男孩连话都说不连贯,却能一听就沉浸进去,四岁他妈妈就送他去学钢琴了,爱玩爱动的年纪,小身影却整天坐在钢琴前,一坐就是几小时。
他每天去学琴的时候他的妈妈都会亲自陪护,早晚车接车送,可以说时陆的钢琴天赋是被她一手培养出来的,就连当年那次演奏会,也是他的妈妈全程跟进,忙里忙外悉心照顾,时陆弹完最后一首曲子起身谢幕时,她情不自禁上台紧紧拥抱住了他。
她说:“妈妈爱你。”
整个过程,千萤没有听到过一次父亲角色的出现,陆医生说时斯年那段时间公司正在筹备上市,他几乎缺失了时陆整个童年,也忽略了自己家庭,当然,包括那个妻子。
他妈妈是跟着她的初恋离开的,决然而然抛下一切,就连几岁的时陆哭着求她拉她也没有任何用,她走得义无反顾,没有回过一次头。
陆致曾经对时陆进行过一次心理干预治疗,他在国外辅修过心理学拿过执照,这是第一次也是时陆唯一一次在别人面前提起自己的母亲,就连他和自己父亲时斯年之间,这也是一个禁忌词汇,两人只要一碰到这个话题,必定会大爆发。
千萤想起了晚上在书房里看到的那张照片,里面漂亮的女人抱着怀里的小时陆,笑得温婉柔和。
她的妈妈也在很早的时候就离开了,千萤只记得她说话很温柔,每次她生病时会守在她床边为自己擦拭着额头,她做饭很好吃,从来没打过她。
后来千萤还在读小学时她就生病去世了。
千萤只记得那段时间家里空荡荡,她哭了很久,总是一个人偷偷躲在被子里难过,但好在爸爸天天都陪着她,还有很多小伙伴来带她玩哄她开心。
直到后来很久,她看到自己妈妈照片都会忍不住难过掉眼泪。
时陆什么都没有。
他只有空荡荡的房子和日以继夜的病痛煎熬。
镇定止痛的药效只有几个小时,时陆半夜醒了,脑中已经没有剧烈难以忍受的疼痛,只有浅浅的跳动在拉扯,像是一条细线,起伏不定。
耳边是熟悉的静谧,深夜整个城市都在安眠,头顶微弱灯光惨白照着,他再度闭上眼,搁在一旁的手本能动了下。
肌肤碰到不属于他的触感和温热,时陆陡然转头,看到了趴在一边的千萤。
她睡着了,手里无意识抓着他,正在腕间,那个黑色手环被蹭得往上走,露出底下疤痕一角。
时陆缓缓撑着坐起来,艰难地把手从她手中抽出来,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往外移,生怕一个不小心吵醒她。
“鹿鹿...”千萤还是被他弄醒了,她揉着眼睛迷迷糊糊直起身,视线本能往下看。
时陆飞快缩回手,动作慌乱而笨拙地把那个黑色手环往下拨弄,眼神躲闪。
“你怎么还不回去睡觉...”他的无措从话语里透了出来,把那只手往被子里藏,千萤飞快抓住了他。
“鹿鹿,我看见了。”
时陆的抵抗挣扎都消失了,他骤然僵住,脸上几丝错愕闪过。
“之前陆医生给你处理伤口的时候,我看见了。”千萤重复了一遍,时陆愕然过后,慢慢低下了头。
“哦...”
他轻轻应着,很久没说话。
“所以不用躲着我。”她手里坚定地抓着他。
“很丑。”时陆低声道。苍白的脸颊在灯光中惨淡,睫毛下垂撂下一片阴影。
“不丑。”千萤认真强调,在时陆自卑躲避的目光中抬起他的手,压下身体。
迎面带起一阵若有似无的风,手腕间传来轻柔的触碰。
她吻了吻他手腕的疤痕。
时陆脑子“嗡”的一声,顷刻空白。
“这是你战胜痛苦的勋章。”千萤抬起眼,勇敢又坚定。
“不,这是时刻提醒着我失败的丑陋印记。”时陆无意识望着她喃喃。
“你现在还站在这里,就已经是最大的胜利了。”千萤郑重地、一字一顿地说。
“鹿鹿,每个人都会有被痛苦打败的瞬间,但是你坚强走过来了,这是更加难得的胜利。”
“你超级厉害。”
“你要永远记住这一点。”
你超级厉害。
从来没有人这么坚定地告诉过他。
时陆眨眨眼睛,压下里头的酸涩,他感觉自己刚才被千萤触碰过得地方正在滚烫发热,一直延续到他的胸膛,那颗跳动着的心脏。
“嗯。”他用力回握住她,不知道是在和谁说。
“我超级厉害。”
-
医生建议时陆在家休息两天,然而第二天,时陆仍然陪着千萤去学校了。
他头痛还没完全好,课也听不进去,整个人脸色很差脾气暴躁,宁储他们都不敢招惹他,就连起身动作都小心翼翼。
千萤是第一次见到时陆生病时接触外界的模样,就像是一个随时会被引爆的定时炸.弹,令人胆战心惊。
一个上午,他都趴在桌子上睡觉,周围的人课间都不敢大声说话,千萤甚至看到宁储和盛扬他们面对面用手机打字聊天。
“.........”
“习惯就好啦。”旁边正在对着镜子用卷发棒夹刘海的傅娇娇见状说,“时陆身体一不舒服大家都不敢去惹他,小少爷闹起来就不得了了。”
“对不起。”千萤也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就蹦出这么一句话。
傅娇娇诧异抬起头,惊呆了。
“小萤,你道什么歉啊??是时陆脾气不好又不是你。”
“鹿鹿他身体不好,很难受的,给大家添麻烦了。”千萤郑重无比地说。
傅娇娇睁圆了眼睛,仔细盯着她打量许久,确定千萤是认真的之后忍不住“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小萤...哈哈哈哈――”她笑得前俯后仰,倒在她身上。
“你太可爱了。”她擦拭掉眼角泪水,用力揉了揉她头发。
“时陆是从哪里找来你这么个宝贝哦。”
“.........”
托时陆的福,宁储盛扬他们几个不闹了之后,整个上午教室都安静很多。
午休,时陆仍然趴在桌子上没起来,千萤过去想叫他一起去吃饭。
“哎,别吵他。”宁储飞快阻止她,手指竖在唇边嘘了声,“陆哥应该不去吃饭,我们待会给他带一份回来就行了。”
“啊。”千萤犹豫应着,又看了他一眼,正准备离开。
桌子上发出细微动静,趴在那里的人突然坐了起来,时陆满眼困顿,揉着脸。
他看向千萤,嘴里发出含糊一声,“走,去吃饭。”
今日阴天,前往食堂的路上没有太阳,他们出教室的晚,迎面没看见几个人。宁储他们勾肩搭背走在两边,中间时陆无精打采的,低垂着头脸色恹恹。
“你好点了吗?”千萤忍不住过去小声关怀,时陆修长的手指揉着鼻梁,“嗯。”
“要不然你下午回去休息睡一觉吧。”千萤担忧提议,时陆掀起眼皮看她一眼。
“我没事。”
“你脸都白了。”
“.........”大庭广众之下,时小少爷被人毫不留情地嫌弃。
他抬起头看千萤,几乎是一字一顿。
“我、天、生、皮、肤、白。”
“噗。”周围不约而同爆发出四五道笑声,宁储他们憋不住,见时陆眼刀横过来,立马收敛抿紧嘴。
“没错!”他大声附和。
“陆少爷从小白到大,我可以作证。”
“闭嘴吧你们。”时陆揉着额头,一脸受够了。
“吵得我脑瓜子疼。”
一群人立刻严肃神情没再说话,就这样保持到食堂,宁储排在队伍第一个,他拿盘子时终于忍不住回头看向后头时陆,正色发问。
“白少爷,请问面前还有最后一份排骨要不要打给你。”
时陆:“?”
他一脚踹向宁储屁股,从他手里抢过餐盘:“滚吧你。”
这顿饭吃得比想象中要自在,时陆的朋友看起来和他真的很熟,几人之间相处的气氛随意又放松,大部分时候是他们在说话插科打诨,时陆只在一旁懒洋洋听着,没什么参与感,话题却总能七拐八拐跑到他身上。
学校里关于时陆的英雄事迹流传有很多。
比如:一中有片校长亲手种的果园子,每到八九月就结满葡萄石榴梨子枣...等各种水果,有些果实已经挂不住枝头伸出墙外了,每天勾引着从外面经过的学生,但是鉴于这是校长亲自种的并且严禁私自采摘,历届的学生只敢看看从来没人敢僭越。
只有时陆从初中升上来的第一天,就对这片果园下手了。
他带着一班大半学生跑去园子里把校长亲自呵护出来的那些好苗子都糟蹋光了,留下的都是些歪瓜裂枣,这样也就算了,一群人摘太多拿着一堆水果吃不完,跑到校门口去发放,校长从外面走进来还接了一个梨并且夸赞甜。
后来知道这个梨是出自自己园子的后,校长一口气梗在胸口差点出不来,这件事情参与人数众多又没有一个正式罪名,最后时陆他们全部都被罚去扫了整整一个星期厕所,就这样大少爷还天天跑去校长室闹,谴责校长公地私用。
校长被他闹得头疼,好几天都闭门谢客。
又比如:年级里有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校霸,家里有钱有势,在一中横行霸道,开学没多久就被时陆撞见他欺负一班一个性格偏内向的男生。
是个学霸,但整日不说话窝在角落,被人欺负了也不敢吱声,只缩在那瑟瑟发抖。
时陆那天正好心情不好,冲上去就见义勇为,被校霸指着鼻子威胁了一通。
当天放学,那个校霸就被时小少爷叫家里保镖把他头用麻袋一蒙拖到巷子揍了一顿。
之后这个校霸在学校都老老实实的,尤其是一看到时陆,就像老鼠见了猫。
.........
诸如此类,数不尽数。
千萤总算明白时陆为什么在一中知名度这么广了,照他这样造作下去,估计全世界都会知道他“光荣事迹”。
“一中小霸王。”千萤听完,对时陆竖起一根大拇指,夸赞真诚得像是在骂人。
“真是名不虚传。”
时陆:“.........”
在他心里宁储几个人已经死了。
“不是...”他试图朝千萤解释,挽回尊严脸面。
“那片园子是我刚从乡下回来,难得看见有长在树上的新鲜水果,没忍住想摘几个尝尝,谁知道被宁储他们一宣传,全班都知道了,所以不小心摘多了一点点而已。”
时陆澄清的样子太认真,就仿佛自己是身处滚滚洪流中的一朵身不由己小白莲花。
“还有那个什么校霸玩意的,当着我的面欺负班上同学还推我。”他扯着自己肩膀上的衣服,委屈上了:“就这儿,这里,被他用力推了几下,我没把他揍进医院已经网开一面了!”
“行行行,时小少爷是替天行道惩恶扬善,大家都在夸你呢。”宁储听不下去了,连忙顺着他的毛说话,就差直接伸手捂住他嘴巴了。
时陆:“.........”
就很无语。
从食堂回教室路上,一群人照旧拐到小超市,时陆现在精神看着比上午好太多,不知道是因为吃了东西还是出来透风了。
他熟门熟路走到冷藏柜前,从里面拎出一包酸奶。千萤定睛一看,熟悉的牌子不同包装,在某些方面,时陆专一的可怕。
“少爷,别喝冰的。”宁储把那袋酸奶从他手里抽走,重新塞进了一包常温的,是同个牌子的牛奶,他也知道时陆只喝这个。
时陆不满嘟囔了两声,没说什么,拿着那袋常温的奶去结账。
“我已经付好了。”收银台前的盛扬晃了晃手机,把所有人拿的东西都结完了。
一群人重新走出门,大摇大摆穿梭在校园里。午后阴云散去,露出一点阳光。
前面那群少年身形高瘦挺拔,互相说笑。校服穿在他们身上,养眼悦目。
宁储不知道说了句什么,时陆偏头露出一个笑。
她发现时陆的朋友其实都对他挺好的,他过得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惨。
千萤咬着手里的盒装奶笑眯眯欣慰地想。
头上突然被挨了一记,她回过神,看到时陆不知何时落后了两步,正站在自己身前不满盯着她。
“傻笑什么呢?路都忘记走了。”
“.........”
“要不是被我发现你走丢了都不知道,现在这个社会很乱的,你这种傻乎乎的小女孩人贩子最喜欢。”
“?”
“鹿鹿你病彻底好了是吗?”千萤被他拎着衣领往前走,费劲地仰起脑袋瞪他。
时陆慢下步子低头:“嗯?”
千萤放慢语速认真阐述:“已经有力气在这胡说八道睁眼说瞎话了,我看你闲得没事干不如马上去跑个三千米。”
“............?”
“还有,我命令你三秒内放开我。”
“不然我就让你看看这个社会有多乱。”
“嘶。”时陆倒吸一口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