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气阁 www.ziqige6.com,最快更新唐宋八大家散文鉴赏大全集最新章节!
墨竹赋
与可以墨为竹,视之良①竹也。客见而惊焉,曰:“今夫受命于天,赋形于地,涵濡②雨露,振荡风气,春而萌芽,夏而解驰③,散柯④布叶,逮冬而遂。性刚洁而疏直,姿婵娟⑤以闲媚⑥。涉寒暑之徂变⑦,傲冰雪之凌厉。均一气于草木,嗟壤同而性异。信⑧物生之自然,虽造化其能使。今子研青松之煤⑨,运脱兔之毫⑩。睥睨{11}墙堵,振洒缯绡,须臾而成。郁乎萧骚{12},曲直横斜,秾{13}纤庳{14}高,窃造物之潜思,赋生意于崇朝{15}。子岂诚有道者耶?”
与可听然{16}而笑曰:“夫予之所好者,道也,放乎竹矣。始予隐乎崇山之阳,庐乎修竹之林,视听漠然,无概乎予心,朝与竹乎为游,莫与竹乎为朋,饮食乎竹间,偃息乎竹阴。观竹之变也多矣。若夫风止雨霁{17},山空日出,猗猗其长,森乎满谷,叶如翠羽,筠{18}如苍玉。澹{19}乎自持,凄兮欲滴,蝉鸣鸟噪,人响寂历。忽依风而长啸,眇掩冉{20}以终日。笋含箨{21}而将坠,根得土而横逸,绝涧谷而蔓延,散子孙乎千忆。至若丛薄之馀,斤斧所施,山石荦埆{22},荆棘生之。蹇{23}将抽而莫达,纷既折而犹持,气虽伤而益壮,身已病而增奇。凄风号怒乎隙穴,飞雪凝冱乎{24}陂池。悲众木之无赖,虽百围而莫支。犹复苍然于既寒之后,凛乎无可怜之姿。追松柏以自偶,窃仁人之所为,此则竹之所以为竹也。始也余见而悦之,今也悦之而不自知也。忽乎忘笔之在手与纸之在前,勃然而兴,而修竹森然。虽天造之无朕{25},亦何以异于兹焉?”
客曰:“盖予闻之,庖丁,解牛者也,而养生者取之。轮扁,斫轮者也,而读书者与之。万物一理也,其所从为之者异尔,况夫夫子之托于斯竹也,而予以为有道者非耶?”与可曰:“唯唯。”
【注】
①良:确实,真正。②涵濡(rú儒):润湿。涵,沉浸。濡,沾湿。③解弛:舒放伸展,形容竹笋破笋壳的束缚,脱颖而出,往上生长。④柯(kē科):指竹枝。⑤婵娟:姿态优美的样子。⑥闲媚:形容文雅美好的样子。闲,通“娴”,文雅。⑦徂(cú醋)变:变化。⑧信:确实,诚然。⑨青松之煤:指用松烟制成的墨。⑩脱兔之毫:指毛笔。当时多用兔毫制笔。毫,毛。{11}睥睨(pìnì僻逆):侧视。{12}萧骚:形容风吹拂竹子枝叶发出的声音。{13}秾(nóng农):花木繁盛的样子。{14}庳(bēi卑):低下。{15}崇朝(zhāo昭):终朝,一个早晨。{16}听(yín银)然:张口笑的样子。{17}霁(jì技):雨止天晴。{18}筠(yún匀):竹子的青皮。{19}澹(dàn淡):安静。{20}掩冉:掩映柔美的样子。冉,柔弱的样子。{21}箨(tuò拓):笋壳。{22}荦埆(1uòquè洛却):即“荦确”。山多石大的样子。{23}蹇(jiǎn简):通“謇”,发语词,加强咏叹的感情色彩,多见于楚辞。{24}凝冱(hù户):寒凝冻结。冱,冻结。{25}天造之无朕(zhèn阵):天衣无缝的意思。朕,缝隙。
文与可,即文同,字与可,北宋梓州永秦(今四川盐亭)人,仁宗皇祐元年(1049)进士,曾任湖州知州,故称“文湖州”。他是苏辙的堂表兄,著名的画家。相传唐吴道子开始单用墨来画竹,而文与可创造了深墨为面,淡墨为背的竹叶画法,为时人所称道。
本文是一篇文赋,以优美生动的语言来渲染真竹之美、比衬画竹之美,以此突出文与可出神入化的绘竹技巧。高度赞美了文与可所画的墨竹,并为文与可总结了画竹的经验。全文可分三段,遵照赋的常例用主客问答的方法展开文字。
第一段先从文与可“以墨为竹”写起,他画的竹“视之良竹也”。一个“良”字,写出了墨竹的栩栩如生,以致“客见而惊焉”。借托客之言赞美与可画竹技艺的高超,并提出了画技何以会如此高超的疑问,由此而引出了下文。通常认为,自然界的竹子要经过一年四季的生长过程:春天萌发出竹笋,盛夏竹笋脱壳而长大,分枝布叶,只有到了寒冷的冬天才得以长成。而与可画艺高超,只不过研墨挥毫,在画绢上肆意挥洒,一幅青翠茂盛、姿态各异、疏密高矮的墨竹图居然就栩栩如生了。于是忍不住产生了“窃造物之潜思,赋生意于崇朝”的想法,是不是与可窃取了造物主的深熟思考,才使墨竹形神兼备。还发出疑问:“子岂诚有道者耶?”
第二段文与可作答,申述自己画竹的感受和经验。与可应答客的疑问,首句就说:“予之所好者,道也,放乎竹矣。”这个“道”,有异于一般指方法、技巧的道,在此是指掌握了大自然变化规律的奥秘。他为了探求这个“道”,将全身心都放在对竹子的研究上了。
接着,作者以文与可的口吻,叙述他如何隐居在高山的南面,在竹林中建造房屋与竹相处,反复观察竹子的生长变化,不但熟悉了竹子的“叶如翠羽,筠如苍玉”的外观,而且领悟出了竹子坚忍不屈的品性:“迫松柏以自偶,窃仁人之所为”。
由此一来,不但解答了客的疑问,也展示了文与可为了画竹而下的功夫,绝非一日之功。也正因为这样,才触发起自己的创作灵感,达到了物我两忘,身与竹化的境地:“忽乎忘笔之在手与纸之在前,勃然而兴,而修竹森然。”
在这段中,作者饱含感情,以酣畅的笔墨描绘竹子的美好风姿及砍伐之后“气虽伤而益壮,身已病而增奇”的不屈形象。不难推测,这也是作者借竹子来比喻洁身自好、意志坚强的志士仁人,愈是对竹子品格的无限礼赞,愈表明对志士仁人的歌颂,对自己人格的自许,寄托了即便在逆境中,也应该像竹子那样傲对外力的摧残。
第三段再借托客之言,讲述听了文与可的话之后的感想,认定与可是一个有“道”的人。这不但照应了首段的“子岂诚有道者耶”,而且点明了题旨,文与可的画竹经验包含了高深的道理,不仅能帮助人学绘画,还可以推广运用于其他方面。
为了说明这个问题,作者从《庄子》中选取了“庖丁解牛”和“轮扁斫轮”两个寓言故事。前者对牛体的骨骼结构、内部的经络非常熟悉,所以熟能生巧;后者因为长期实践,所以才能得心应手。而文与可的画竹经验正同庖丁解牛、轮扁斫轮一样,是师法造化、顺应自然、认真实践、熟能生巧的结果。暗含了作者自己对天下文人士子的期许,在进行文艺创作时,只有熟悉和喜爱所描写的对象,才能创作出符合客观实际具有典型现实意义的佳作。
后人评论
刘壎《隐居通议》:“老泉之文豪健,东坡之文奇纵,而颍滨之文深沉。”
黄楼赋并叙
熙宁十年秋七月乙丑,河决于澶渊①,东流入巨野②,北溢于济,南溢于泗。八月戊戌,水及彭城下,余兄子瞻适为彭城守。水未至,使民具畚锸③,畜土石,积刍茭④,完窒⑤隙穴,以为水备。故水至而民不恐。自戊戌至九月戊申,水及城下者二丈八尺,塞东西北门,水皆自城际山。雨昼夜不止,子瞻衣制履屦⑥,庐于城上,调急夫⑦发禁卒以从事,令民无得窃出避水,以身帅之,与城存亡。故水大至而民不溃。方水之淫⑧也,汗漫⑨千馀里,漂庐舍,败冢墓,老弱蔽川而下⑩,壮者狂走,无所得食,槁死于丘陵林木之上。子瞻使习水者浮舟楫载糗饵{11}以济之,得脱者无数。水既涸,朝廷方塞澶渊,未暇及徐。子瞻曰:“澶渊诚塞,徐则无害,塞不塞天也,不可使徐民重被其患。”乃请增筑徐城,相水之冲,以木堤捍之,水虽复至,不能以病徐也。故水既去,而民益亲。于是即城之东门为大楼焉,垩{12}以黄土,曰“土实胜水”。徐人相劝成之。辙方从事于宋,将登黄楼,览观山川,吊水之遗迹,乃作黄楼之赋。其词曰:子瞻与客游于黄楼之上,客仰而望,俯而叹曰:“噫嘻!殆哉!在汉元光,河决瓠子,腾蹙{13}巨野,衍溢淮泗,梁楚受害二十馀岁。下者为污泽,上者为沮洳。民为鱼鳖,郡县无所。天子封祀太山,徜徉东方,哀民之无辜,流死不藏{14},使公卿负薪,以塞宣房。瓠子之歌{15},至今伤之。嗟惟此邦,俯仰千载,河东倾而南泄,蹈汉世之遗害。包原隰而为一{16},窥吾墉{17}之摧败。吕梁龃龉{18},横绝乎其前;四山连属,合围乎其外。水洄洑{19}而不进,环孤城以为海。舞鱼龙于隍壑,阅帆樯于睥睨{20}。方飘风之迅发,震鼙鼓{21}之惊骇。诚蚁穴之不救,分闾阎之横溃。幸冬日之既迫,水泉缩以自退。栖流枿{22}于乔木,遗枯蚌于水裔。听澶渊之奏功,非天意吾谁赖。今我与公,冠冕裳衣,设几布筵,斗酒相属,饮酣乐作,开口而笑,夫岂偶然也哉?”
子瞻曰:“今夫安于乐者,不知乐之为乐也,必涉于害者而后知之。吾尝与子凭兹楼而四顾,览天宇之宏大,缭青山以为城,引长河而为带。平皋{23}衍其如席,桑麻蔚乎旆旆{24}。画阡陌之纵横,分园庐之向背。放田渔于江浦,散牛羊于烟际。清风时起,微云霮。山川开阖,苍莽千里。东望则连山参差,与水皆驰。群石倾奔,绝流而西。百步涌波,舟楫纷披。鱼鳖颠沛,没人所嬉。声崩震雷,城堞{25}为危。南望则戏马之台,巨佛之峰,巍乎特起,下窥城中,楼观翱翔,巍峨相重。激水既平,渺莽浮空。骈洲接浦,下与淮通。西望则山断为玦,伤心极目,麦熟禾秀,离离满隰,飞鸿群往,白鸟孤没,横烟澹澹,俯见落日。北望则泗水湠漫{26},古汴入焉,汇为涛渊,蛟龙所蟠,古木蔽空,乌鸟号呼,贾客连樯,联络城隅。送夕阳之西尽,导明月之东出。金钲{27}涌于青嶂,阴氛为之辟易。窥人寰而直上,委馀彩{28}于沙碛。激飞楹而入户,使人体寒而战栗。息汹汹于群动,听川流之荡潏{29}。可以起舞相命,一饮千石,遗弃忧患,超然自得。且子独不见夫昔之居此者乎?前则项籍、刘戊,后则光弼、建封。战马成群,猛士成林。振臂长啸,风动云兴。朱阁青楼,舞女歌童。势穷力竭,化为虚空。山高水深,草生故墟。盖将问其遗老,既已灰灭而无馀矣。故吾将与子吊古人之既逝,闵河决于畴昔。知变化之无在,付杯酒以终日。”于是众客释然而笑,颓然就醉,河倾月堕{30},携扶而出。
【注】
①澶(chán禅)渊:古湖泊名,又名繁渊。②巨野:此处为古湖泽名,位于今山东巨野。③畚锸(chā插):此泛指挖运泥土的工具。畚,盛土器。锸,起土器。④刍茭:干草。⑤完窒:修缮堵塞。⑥衣制履屦(jù巨):意谓穿衣着鞋。履,穿鞋。屦,麻、葛等制成的鞋。⑦急夫:因工事急迫而调发的役夫。⑧淫:过度,过分。此处指洪水危急。⑨汗漫:广大,漫无边际。⑩老弱蔽川而下:指河中老弱的尸体遮蔽了河面,顺水漂流而下。蔽,覆盖,遮蔽。{11}糗(qiǔ囚)饵:将米面炒熟制成的食品。此泛指干粮。{12}垩:白土,泛指用来刷涂的泥土。{13}腾蹙:表示迅疾前行。{14}藏(zàng葬):通“葬”,埋葬。{15}瓠子之歌:汉武帝在瓠子决口之后所作的歌。{16}包原隰(xí席)而为一:将高地低地全部淹没。原隰,广平曰原,下湿曰隰,指广平低湿之地。{17}墉:城墙。{18}龃龉:此指巨石如上下牙齿参差不齐。{19}洄洑(fú伏):水流回旋。{20}睥睨(pìnì辟逆):同“埤蜺”,城上有孔的矮墙。{21}鼙(pí皮)鼓:古代军队中用的小鼓。{22}枿(niè孽):树木经砍伐后重新生长的枝条。同“蘖”。此处泛指树枝。{23}平皋:水边平展之地。{24}蔚乎旆(pèi佩)旆:青葱茂盛貌。{25}堞(dié碟):城上如齿状的矮墙,又称女墙。{26}湠(tàn炭)漫:水旷远貌。{27}金钲(zhēng征):钲,古代的一种打击乐器,形似铜锣。这里用来比喻太阳。{28}馀彩:此指月光。{29}荡潏(jué决):水涌流的样子。{30}河倾月堕:星河倾斜,表示夜已很深,天快亮了。
本文作于元丰元年(1078)。熙宁十年(1077)四月,苏轼由密州改知徐州。七月,黄河在澶渊曹村决口。八月,洪水冲及徐州城下,至十月五日方退。太守苏轼因率领军民抗洪有功而受到朝廷嘉奖。次年二月,在徐州城之东门建“黄楼”以纪念此事。黄楼落成后,苏辙应邀作此赋,苏东坡见后大为赞赏,亲自书写,并刻碑留存。
文章分“叙”和“赋”两个部分。苏辙改平素纡徐平和、深淳温粹之文风,是一篇激昂踔厉之作。“叙”的部分记录了苏轼率领徐州百姓战胜洪水的全过程,交代了黄楼的由来,说明作赋原因;尤其详尽介绍了苏轼在抗洪过程中身先士卒的模范行为,救济灾民的功绩,以及水灾平定之后增筑城池的远见卓识;叙述委婉而又能做到文字精粹。
文章“赋”的部分多是苏辙的想象之词。写作此文时苏辙未参加庆典活动,正在商丘签书判官任上,所以就虚拟了在庆典活动上苏轼与客人的一番对话。其中铺张扬厉,绘声绘色,令人读罢有亲临之感。
前半部分借客之口,以叙述为主,兼以抒情,回忆当时古今河决给徐州百姓造成的灾害,抒发“天意难测”“人生多忧”的感慨。先说徐州四面环山,地势低洼,西汉元光年间,黄河决口,徐州化为一片汪洋,郡县无所,百姓流离,于是汉武帝命大臣负薪以塞决口。从那以后徐州屡遭水患,此次又重蹈“汉世之遗害”。洪水潴留不退,历经月余,鱼游于城池之下,船行于城墙之侧,一整座城池眼看就要毁于洪水之中,情形可谓危在旦夕。万幸的是有苏轼率全城军民坚守月余,终于等到天寒水退,方让徐州得保平安。如今祸患已去,主客相携登楼,而洪水造成的灾害遗迹犹在,又怎能不令人感伤?
赋的后半部分描绘水退之后,苏轼登览所见的景色。放眼望去,青山为城,黄河为池,风光秀逸,阡陌纵横,一派安居乐业之景。徐州经历大水灾之后,能恢复至如此美景,可谓是令人忘却忧愁,为之而欢欣。于是,作者联想到古时英雄,皆聚于此,叱咤风云,纵横捭阖,然而历史的云烟浩渺,一切终究化为虚空!抒发了自己凭吊古人,感伤时事,时时感悟周围变化的感慨。此段写景多用骈句,境界高远宏大,鲜明生动,语言气势磅礴,风格豪迈,颇有苏轼的风格。
苏辙的这一篇赋,吸取了汉赋的优点,采用问答体,写法上层层铺张,节节形容,通过铺张排比来创造出壮观的景物,产生壮大的美感。在写徐州水患时,从溯古开始,时间跨度大,境界错综古今。汉赋所写景物往往从东、南、西、北、上、下、左、右、前、后、内、外等方位着眼,勾勒出一个辽阔的空间,令人产生控引天地的壮大美感。
后人评论
沈德潜:“老泉之才横,矫如龙蛇。东坡之才大,一泻千里,纯以气胜。颍滨淳蓄渊涵。”(《唐宋八家古文读本凡例》)上枢密{1}韩太尉书
太尉执事:辙生好为文,思之至深。以为文者气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学而能,气可以养而致。孟子曰:“吾善养吾浩然之气。”今观其文章,宽厚宏博,充乎天地之间,称②其气之小大。太史公行天下,周览四海名山大川,与燕、赵间豪俊交游,故其文疏荡③,颇有奇气。此二子者,岂尝执笔学为如此之文哉?其气充乎其中而溢乎其貌,动乎其言而见乎其文,而不自知也。
辙生年十有九矣。其居家所与游者,不过其邻里乡党之人;所见不过数百里之间,无高山大野可登览以自广;百氏之书④虽无所不读,然皆古人之陈迹,不足以激发其志气。恐遂汩没⑤,故决然舍去,求天下奇闻壮观,以知天地之广大。过秦汉之故都,恣观终南、嵩、华之高,北顾黄河之奔流,慨然想见古之豪杰。至京师,仰观天子宫阙之壮,与仓廪、府库、城池、苑囿之富且大也,而后知天下之巨丽。见翰林欧阳公⑥,听其议论之宏辨,观其容貌之秀伟,与其门人贤士大夫游,而后知天下之文章聚乎此也。太尉以才略冠天下,天下之所恃以无忧,四夷之所惮以不敢发;入则周公、召公,出则方叔、召虎⑦,而辙也未之见焉。
且夫人之学也,不志其大,虽多而何为?辙之来也,于山见终南、嵩、华之高,于水见黄河之大且深,于人见欧阳公,而犹以为未见太尉也。故愿得观贤人之光耀,闻一言以自壮,然后可以尽天下之大观而无憾者矣。
辙年少,未能通习吏事。向之来,非有取于斗升之禄;偶然得之,非其所乐。然幸得赐归待选⑧,使得优游数年之间,将归益治其文,且学为政。大尉苟以为可教而辱教之,又幸矣!
【注】
①枢密:指枢密使,掌管全国军政。韩太尉:韩琦,北宋贤相、名将。太尉是高级武官的尊称。②称:相称。③疏荡:疏放,跌宕。④百氏之书:指诸子百家著作。⑤汩(gǔ古)没:埋没。⑥欧阳公:欧阳修。{7}方叔、召虎:均周宣王时大臣,征讨荆蛮、淮夷有功。{8}赐归待选:苏辙已中进士,依宋制,仅取得做官的资格,还须经吏部考试合格,才能授官。
嘉祐初年(1056),苏轼、苏辙兄弟随父亲去京师,在京城得到了当时文坛盟主欧阳修的赏识。第二年,苏轼、苏辙兄弟高中进士,“三苏”之名遂享誉天下。苏辙在高中进士后给当时的枢密使韩琦写了一封信,这就是《上枢密韩太尉书》。
嘉祐二年(公元1057年),苏辙与其兄苏轼试礼部中第,后又参加制科考试,因直言时政得失,得罪当道,故被列为下等,授商州军事推官,他嫌位卑官小,辞职不去。时韩琦任枢密使,可谓位尊权重。苏辙想通过这封信来打动韩琦,从而得到他的接见和赏识,进而希望韩琦能在仕途上对自己有所帮助。苏辙写此文的目的并非是要和太尉韩琦探讨作文之道,而是为自身仕途着想。
一个是刚刚考取进士的青年,一个是掌管全国军权的大官,怎么开口下笔呢?聪敏的苏辙没有屈心抑志、奉承阿谀,而是独从作文之道入手,一路跌宕蓄势,高蹈奇崛,巧妙地把干谒求进之事纳入文学活动的范围,显得高雅拔俗,这不能不让韩琦对这位初出茅庐的后生刮目相看。
文章分为四段。第一段先从作文当有养气之功谈起,明确提出:“以为文者,气之所形”,文章是“气”的表现,接着提出总领全文的“养气”说——“气可以养而致”,即“气”可以通过加强修养而得到。在具体阐述“养气”说的时候,作者引古人事例作了说明。一是孟子的“吾善养吾浩然之气”。作者认为,孟子的文章,内容宽厚宏博,并且充溢在天地之中,正是跟他的“气”的大小相称。这实际上强调的是内在修养问题。二是司马迁的经历。作者认为司马迁遍游天下,知多见广,所以他的文章风格疏放潇洒,跌宕多姿,颇有奇气。这实际上是强调外在阅历问题。最后,作者总结道:孟子、司马迁二人的文章,都不是学出来的,而是因为“气”充满在他们心中。
第二段,就自身经历进一步对“养气”说展开论述,记述作者的游记经过。作者有前后不同的两种学习经历。第一种是交游不广、见闻不博,只学古人陈旧过时的东西。第二种是“求天下奇闻壮观,以知天地之广大”。作者在谈到第二种学习经历时,列举了四个事实:一是经过秦汉故都,尽情观赏;二是眺望黄河,想象着古时的英雄人物;三是到了京城,饱览一切,知道了天地的广阔、美丽;四是谒见了欧阳公,知道天下的好文章都汇集在这里。归纳起来,实际上是游览天下名山大川,广交天下的文人学士。这两样实际上说的都是外在的阅历,可见,苏辙是更重视外在的阅历的。虽然写信的目的是想求得韩琦接见,文章至此,却还只字未提。
这一段中,精妙恰当的用词比比皆是。“决然”一词写出他去乡远游时的果断洒脱、英气勃勃;“恣观终南、嵩、华之高”一句,只一“恣”字,便传神地写出作者徜徉于名山大川的沉醉之态;“慨然想见古之豪杰”中的“慨然”则生动地传达了作者追怀往古、苍凉慷慨的情怀。
第三段由上文欧阳公,自然引出韩琦。这一段主要是颂扬韩琦,表明欲见之意。“才略冠天下”,才能谋略位居天下第一。“入则周公、召公,出则方叔、召虎”,是说韩琦在内政方面有如周、召二公之贤,在领兵方面就像方叔、召虎那样能干,可以说是明确了自己的求见之意。最后一段再次自明志气,表明求见之意,特别申明入京师“非有取于斗升之禄”,可见其志向宏大。
本文写作手法上比较新颖、巧妙。先离开主旨,纵论其他,到了第三段“太尉以才略冠天下”,笔意才收拢来,扣紧题目,读来不但没有离题万里之感,而且仔细体味,前面所述,正是烘托下文。作者的最终目的是求见韩琦,可却从为文治学落笔。为的是给求谒涂上高雅的文学色彩,让韩琦在赏识苏辙深刻见地、出众才华的同时,享受被仰慕、被盛赞的欣悦之感,并让韩琦知道,他是成全苏辙养气为文、“且学为政”的关键人物,如此,求谒之事就顺理成章。作者始终把最后的目的建立在谈气论文的基础之上,把自己和韩琦的关系严格限定在文学活动范围之内,这样非但没有丝毫的庸俗之感,反而让人觉得其请求是那样堂堂正正、合情合理,那样令人难以拒绝。
后人评论
金圣叹:“更不作喁喁细语,一落笔便纯是一片奇气。”
答黄庭坚①书
辙之不肖②,何足以求交于鲁直。然家兄子瞻③,与鲁直往还甚久,辙与鲁直舅氏公择④相知不疏。读君之文,诵其诗,愿一见者久矣。性拙且懒,终不能奉咫尺之书⑤,致殷勤于左右⑥,乃使鲁直以书先之,其为愧恨可量也?自废弃⑦以来,颓然自放,顽鄙愈甚,见者往往嗤笑,而鲁直犹有以取之。观鲁直之书,所以见爱者,与辙之爱鲁直无异也。然则书之先后,不君则我,未足以为恨也。
比闻鲁直吏事之馀,独居而蔬食,陶然自得。盖古之君子不用于世,必寄于物以自遣。阮籍以酒⑧,嵇康以琴⑨。阮无酒,嵇无琴,则其食草木而友麋鹿,有不安者矣。独颜氏子,饮水啜菽⑩,居于陋巷,无假于外而不改其乐,此孔子所以叹其不可及也。今鲁直目不求色,口不求味,此其中所有过人远矣,而犹以问人,何也?闻鲁直喜与禅僧语,盖聊以是探其有无耶?渐寒,比日起居甚安,惟以时自重{11}。
【注】
①黄庭坚:字鲁直,自号山谷道人,又号涪翁,洪州分宁(今江西修水)人。历任校书郎、著作佐郎、国史编修等职。哲宗时期新党执政,贬为涪州别驾,再贬羁管宜州,卒于贬所。②不肖:不才。这里是自谦之辞。③子瞻:苏辙兄苏轼的字。④公择:指黄庭坚舅父李常。李常,字公择,南康军建昌(今江西南城)人,历任户部尚书、御史中丞兼侍读等职,与苏轼、苏辙交好。⑤咫尺之书:代指书信。⑥左右:古人对对方不直呼其名,而是称他的左右,以示尊敬。⑦废弃:指被废黜罢官。⑧阮籍以酒:阮籍,字嗣宗。处在魏晋易代之际,不满现实,纵酒自放,以求自全。⑨嵇康以琴:嵇康,三国魏谯郡(今安徽宿县)人。因不满司马氏欲篡魏,终为司马氏所杀。⑩啜菽(shū叔):指吃粗粮。菽,豆类的总称。{11}以时自重:书信中的套语,类似于现在的“冬安”“夏祺”。
本文写于元丰四年至七年(1081—1084),当时,苏辙因受苏轼“乌台诗案”的牵连,被贬谪到监筠州盐酒税。当时,黄庭坚则在知吉州太和(今江西泰和)任上,与筠州相距不远。后来二人书信来往,互相欣赏,相得甚欢,本文就是苏辙给黄庭坚的回信。黄庭坚的文学主张和政治主张都与苏轼接近,苏轼对他极为爱重。黄庭坚与秦观、张耒、晁补之一道被后人称为“苏门四学士”。
文章篇幅不长,却写得一波三折,跌宕有致。作者先叙述自己由于兄长和朋友的缘故,熟知黄庭坚其人其文,早有结交之心。再写黄庭坚书先至,令自己心有愧恨。表达了自己愿意与黄结交的意愿,以及对黄安贫乐道的品格的推崇。
开头就自谦说“辙之不肖”,接着就写到了自己当下被“废弃”而遭人“嗤笑”的处境。此时他因受到苏轼的牵连,被贬谪到筠州做一名监盐酒税的小吏,正抱负难舒,沉沦抑郁。就在这个艰难时刻,黄庭坚却不避风险,“有以取之”而主动与他结交,则其人品与诚意可知。黄庭坚能不畏世俗的压力,表达自己对苏辙的欣赏之意,二人真可谓是性情相投、惺惺相惜!
这么一来,那么通信谁在先谁在后,也就没有什么好计较的了。于是从“恨”到“未足以为恨”,文字转折自然,水到渠成,同时在情感上也步步贴近,二人之间的关系由朋友递进为知己,构文十分巧妙。
接着,作者谈起自己对黄庭坚的了解,赞赏他以道自重的气节和安贫乐道的生活态度。为了表达得更真挚,作者从推崇其的品格之高说起,认为黄庭坚超过阮、嵇,可以与颜回媲美。因为其“目不求色,口不求味”,胸中所养“过人远矣”。
早年苏轼在《答黄鲁直书》中就曾称赞黄庭坚“超逸绝尘,独立万世之表,驭风骑气,以与造物者游”,同时又指出黄的为人是“必轻外物而自重者,今之君子,莫能用也”。苏轼所说的黄庭坚借“以自重”的正是苏辙文中提到的黄庭坚“过人远矣”的“其中所有”,也即是儒家的“道”。这和苏辙所提倡的文学主张是相一致的,同时也可看做是苏辙的自勉之词。
结尾几句话,是苏辙对黄庭坚来信中虚心求教的话的答复。黄庭坚在来信中曾向苏辙请教,苏辙的答复是:鲁直您如此高格,何须问人?至于“喜与禅僧语”,想来不过是要“以是探其有无”罢了。这样的答话轻松诙谐,同时也充分体现了彼此的敬重。
后人评论
苏轼在《答张文潜书》中评苏辙之文说:“汪洋淡泊,有一唱三叹之声,而其秀杰之气,终不可没。”
武昌①九曲亭记
子瞻②迁于齐安,庐于江上。齐安无名山,而江之南武昌诸山,陂陀③蔓延,涧谷深密。中有浮图精舍④,西曰西山,东曰寒溪,依山临壑,隐蔽松枥⑤,萧然绝俗,车马之迹不至。每风止日出,江水伏息,子瞻杖策载酒,乘渔舟乱流而南。山中有二三子⑥,好客而喜游。闻子瞻至,幅巾⑦迎笑,相携徜徉而上,穷山之深,力极而息。扫叶席草,酌酒相劳,意适忘反。往往留宿于山上。以此,居齐安三年,不知其久也。
然将适西山,行于松柏之间,羊肠九曲而获少平,游者至此必息。倚怪石,荫茂木,俯视大江,仰瞻陵阜⑧,旁瞩溪谷,风云变化,林麓向背⑨,皆效于左右。有废亭焉,其遗址甚狭,不足以席众客。其旁古木数十,其大皆百围千尺⑩,不可加以斤斧。子瞻每至其下,辄睥睨{11}终日。一旦,大风雷雨,拔去其一,斥其所据,亭得以广。子瞻与客入山,视之笑曰:“兹欲以成吾亭耶?”遂相与营之。亭成而西山之胜始具,子瞻于是最乐。
昔余少年从子瞻游,有山可登,有水可浮,子瞻未始不褰裳{12}先之。有不得至,为之怅然移日。至其翩然独往,逍遥泉石之上,撷林卉{13},拾涧实,酌水而饮之,见者以为仙也。盖天下之乐无穷,而以适意为悦。方其得意,万物无以易之。及其既厌,未有不洒然自笑者也。譬之饮食杂陈于前,要之一饱{14}而同委于臭腐。夫孰知得失之所在?惟其无愧于中,无责于外,而姑寓焉。此子瞻之所以有乐于是也。
【注】
①武昌:今湖北鄂州市。②子瞻:苏轼的字。③陂陀(bēituó杯驼):山坡,山冈。④浮图:梵语,亦作佛图、浮屠,塔的意思。精舍:佛寺。⑤枥(lì历):同“栎”,即柞(zuò作)树,落叶乔木,果实叫橡,叶子可喂柞蚕。⑥二三子:指若干青年儒生。语出《论语》,是孔子对他的学生们一种称呼。⑦幅巾迎笑:表示苏轼与山中的年轻人关系之融洽。幅巾,不著冠,但以幅巾束首。⑧陵阜:高山。⑨林麓:泛指山中的林木。向背:向阳背阴。⑩百围:是说树干的粗细。千尺:是指树的高度。{11}睥睨:侧目斜视,有所打算。{12}褰(qiān牵)裳:提起衣服。{13}撷(xié协)林卉:摘取山林之中的花草。{14}要之一饱:重要的是以求吃个饱。
本文作于元丰五年(1082),当时作者贬谪筠州,苏轼贬谪黄州,政治遭遇不得志,但他们都并不消沉。苏轼贬居黄州的第三个年头,在三国东吴遗迹的废九曲亭旧址上,重建此亭,落成之后,请苏辙写亭记。这篇题记便是记述苏轼重建武昌九曲亭的由来,阐发苏轼“适意为悦”的思想情趣,表现出苏轼的游乐山水中自有磊落胸怀和洒脱风度,其中也寄托着作者自己的意绪。
本文的构思很有特色,既抓住建亭的事实特点,更突出苏轼的思想性格。苏轼谪迁黄州,不居武昌,因此文章先从苏轼好游武昌诸山写起,特为指出苏轼在黄州三年“不知其久”的原因就在武昌西山风景好,山里人也好。这是为叙述建亭武昌作了铺垫,显出苏轼在失意遭遇中善于自得其乐。然后,便引出九曲亭址所在。这是游西山者“至此必息”的一处胜境,而且“有废亭焉”,但长久无人治理,冷落荒废,古木盘踞,重建困难,使苏轼有心无力。然而天助人愿,一场大风刮倒了一棵大树,创造了重建的条件,苏轼的心愿得以实现,九曲亭重新建成。
可以说,第一段中,作者描绘了一幅自然与人文完美融合的山行图。以简略的笔墨表现了西山的独特风光:山峰连绵起伏、峻峭幽深;松枥满山遍野、遮天蔽日;佛寺宝刹至清至静、远隔尘世;二三子“幅巾应笑,相携徜徉”。可以说,既是赏景又是风景。自然因人而增胜,人因自然而怡情。
作者具体说明建亭的经过,含蓄地赞美建亭此举,兴废利众,符合天意,而苏轼获得了最大乐趣。作者之“乐”的内涵,可以分为三个层次。一是游山玩水,建亭赏景,有赏心悦目之乐;二是寄情山水,忘却烦恼,有怡然自适之乐;三是无愧于中,无责于外,有超然洒脱之乐。这就委婉地说明苏轼建亭的目的是“无愧于中,无责于外”,这也是他为人处世的态度,从而凸显了他光明磊落的品质和超然洒脱的风度。
文章体现了景中之“我”的人情美,此段景物可称“有我之境”。本文兼具汪洋之势、淡泊之情与秀杰之气,融景致美、情趣美与理趣美为一体,堪称美文。比如说文中动词的妙用,“倚”“荫”“俯视”“仰瞻”“旁瞩”等动词的运用,既引出了美妙的景致,又使景物之中饱含了人的情趣。“倚”的闲适洒脱,“荫”的惬意舒适,“俯视”的居高傲气,“仰瞻”的凝神敛气,“旁瞩”的游目骋怀,“笑”的自信潇洒,所有景物都为“我”所用,作者的情致完美地融合在景物之中,又使本文具有一定的艺术魅力。
后人评论
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苏文忠公文钞》:“情兴心思,俱入佳处。”
东轩记
余既以罪①谪监筠州盐酒税,未至,大雨,筠水泛溢,蔑南市,登北岸,败刺史府门。盐酒税治舍俯江之漘,水患尤甚。既至,敝不可处。乃告于郡,假部使者府以居。郡怜其无归也,许之。岁十二月,乃克支②其欹斜,补其圮缺,辟听事堂之东为轩,种杉二本③,竹百个,以为宴休之所。然盐酒税旧以三吏共事,余至,其二人者适皆罢去,事委于一。昼则坐市区鬻盐、沽酒、税豚鱼,与市人争寻尺以自效④;暮归,筋力疲废,辄昏然就睡,不知夜之既旦。旦则复出营职,终不能安于所谓东轩者。每旦暮出入其旁,顾之,未尝不哑然自笑也。
余昔少年读书,窃尝怪颜子以箪食瓢饮,居于陋巷,人不堪其忧,颜子不改其乐⑤。私以为虽不欲仕,然抱关击柝⑥尚可自养,而不害于学,何至困辱贫窭自苦如此。及来筠州,勤劳盐米之间,无一日之休,虽欲弃尘垢,解羁絷,自放于道德之场,而事每劫⑦而留之。然后知颜子之所以甘心贫贱,不肯求斗升之禄以自给者,良以其害于学故也。嗟夫!士方其未闻大道,沉酣势利,以玉帛子女自厚,自以为乐矣。及其循理以求道,落其华而收其实,从容自得,不知夫天地之为大,与死生之为变,而况其下者乎?故其乐也,足以易穷饿而不怨,虽南面之王不能加之,盖非有德不能任也。余方区区⑧欲磨洗浊污,睎⑨圣贤之万一,自视缺然而欲庶几颜氏之福,宜其不可得哉。
若夫孔子周行天下,高为鲁司寇,下为乘田委吏,惟其所遇,无所不可。彼盖达者之事,而非学者之所望也。余既以谴来此,虽知桎梏之害,而势不得去。独幸岁月之久,世或哀而怜之,使得归休田里,治先人之敝庐,为环堵⑩之室而居之。然后追求颜氏之乐,怀思东轩,优游以忘其老,然而非所敢望也。
元丰三年十二月初八日,眉山苏辙记。
【注】
①罪:作者受苏轼的“乌台诗案”牵连。②克支:支撑起。③本:株。④寻尺:喻细小之物。自效:愿为别人贡献自己的力量。⑤不改其乐:《论语?雍也》记载,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⑥抱关击柝:守门打更小吏。⑦劫:约束,阻碍。⑧区区:诚意,专一。⑨睎:仰慕,向往。⑩环堵:四面为墙,内室皆空。
宋神宗元丰三年(1080)春,在苏东坡贬谪湖北黄州任团练副使的同时,其弟苏辙因牵连罪被贬往江西筠州(今高安县)任监盐酒税。正遇洪水泛滥,借部使者府开辟“东轩”,作为休息的地方。苏辙此时政治失意与生活烦乱交织,只好借笔以抒发之。
第一段,记叙开辟“东轩”,“坐市区鬻盐、沽酒、税豚鱼”的公务繁忙的全天生活,简明地交代了作者去筠州的原因和“哑然自笑”的无奈心情。一开始,浓墨重涂洪灾为害:“筠水泛溢,蔑南市,登北岸,败刺史府门。盐酒税治舍俯江之滣,水患尤甚。”继而突出描写“敝不可处”,“假部使者府以居”,开辟“东轩”:告郡——借居——郡怜——支斜——补缺——辟轩。这一过程,殊属艰辛。再以点代面,形象描绘作者“坐市区”一天的“筋力疲废”生活。昼坐、鬻沽、争寻尺、暮疲、昏睡、旦复出、无能安于东轩、哑然自笑,无奈心态,跃然纸上。从“筠水泛溢”到“敝不可处”,这是天老爷造成的;从“筋力疲废”到“终不能安于所谓东轩者”,这是北宋社会制度造成的。两者巧妙结合,天灾人祸,现象本质,意在言外。
第二段,从东轩的简陋日子联想到颜回苦学生活,借颜回“箪食瓢饮”之乐,追求一种“安贫乐道”精神,抒发其政治失意而又急于排遣的旷达心情。起笔引用颜回箪食瓢饮的美谈,是最切合作者此时此地的心态的。由于政治失意,他暗暗安排出路:“虽不欲仕,然抱关击柝尚可自养,而不害于学,何至困辱贫窭自苦如此。”然而现实是残酷的,作者到任后的生活无情地敲碎了他的美梦:做一个勤劳于管理盐米的小官,就是“无一日之休”;“虽欲弃尘垢,解羁絷,自放于道德之场”,可是每做一事,不免遭“劫”又滞留任上。通过亲身经历,作者体会到:颜回“之所以甘心贫贱”,而不肯通过官路以求生,原因是做官有“害于学”。再从士大夫一面“沉酣势利”“玉帛子女”“自以为乐”,另一面循理求道,春花秋实,从容自得,才是真正的乐的反正论证,推断出作者奔走以求的乃是圣贤之乐、“颜氏之福”的人生哲理,借以排遣贬谪后的愁苦。“嗟夫”一词用得适当,起着承上启下的作用。由“我”转到“士”,由个别过渡到一般,顺理成章,持之有故。
第三段,由颜回的安贫乐道,联想到将来“归休田里”,抒发了他“追求颜氏之乐”的超然情怀。开头,追慕颜回老师孔子“高为鲁司寇,下为乘田委吏,惟其所遇,无所不可”的“周行天下”、上下求索的史实,同时指出,孔子之举动属“达者之事”,而不是一般读书人所能达到的。接着,袒露出自己追求解放,“归休田里,治先人之敝庐,为环堵之室而居之”陶潜桃花源式的生活美愿。最后,回到题旨,颂赞颜回“箪食瓢饮”之风,“怀思东轩”,走一条“优游以忘其老”的人生归途。
第四段,交代作记时间,增强了“记”的真实感。通过一天坐市忙碌生活的描叙,借题发挥,成功地刻画了一位地位虽卑下而心境尚崇高的贬官形象。
本文从洪水的自然为害之景,写东轩的居处破败之状,从供职的自效、忙碌之姿,写到日夜精疲、哑笑之态,自然、顺理、融情、扣题。再从简陋的东轩生活,联想到颜回的“箪食瓢饮”,从而追求“颜氏之福”“颜氏之乐”,即“安贫乐道”精神,追求“归休田里”,走陶渊明桃花源式的超然旷达的人生道路。这是作者此时此地官场失意、心烦意乱而又欲求摆脱的必然心理,也是作者写“东轩记”所深蕴的人生哲理内涵。
后人评论
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苏文忠公文钞》:“入宋调,而其文风自佳。”
黄州快哉亭记
江出西陵①,始得平地,其流奔放肆大。南合湘沅,北合汉沔②,其势益张。至于赤壁之下,波流浸灌,与海相若。清河张君梦得,谪居齐安,即其庐之西南为亭,以览观江流之胜,而余兄子瞻名之曰“快哉”。
盖亭之所见,南北百里,东西一舍③,涛澜汹涌,风云开阖④。昼则舟楫出没于其前,夜则鱼龙悲啸于其下。变化倏忽,动心骇目,不可久视。今乃得玩之几席之上,举目而足。西望武昌诸山,冈陵起伏,草木行列,烟消日出,渔夫樵父之舍,皆可指数。此其所以为快哉者也。至于长洲之滨,故城之墟,曹孟德、孙仲谋之所睥睨⑤,周瑜、陆逊之所驰骛⑥,其风流遗迹,亦足以称快世俗。
昔楚襄王从宋玉、景差⑦于兰台之宫,有风飒⑧然至者,王披襟当之,曰:“快哉此风!寡人所与庶人共者耶?”宋玉曰:“此独大王之雄风耳,庶人安得共之!”玉之言盖有讽焉。夫风无雄雌之异,而人有遇不遇之变。楚王之所以为乐,与庶人之所以为忧,此则人之变也,而风何与焉!士生于世,使其中⑨不自得,将何往而非病?使其中坦然,不以物伤性,将何适而非快?
今张君不以谪为患,窃会计⑩之馀功,而自放山水之间,此其中宜有以过人者。将蓬户瓮牖{11},无所不快;而况乎濯长江之清流,挹西山之白云,穷耳目之胜以自适也哉!不然,连山绝壑,长林古木,振之以清风,照之以明月,此皆骚人思士之所以悲伤憔悴而不能胜者,乌睹其为快也!元丰六年十一月朔日,赵郡苏辙记。
【注】
①西陵:西陵峡,长江三峡之一。②沔(miǎn免):汉水的北源。汉沔即汉水。③一舍:古时行军以三十里为一舍。④开阖:开合。⑤睥睨:侧目窥视,此处指希图占有。⑥陆逊:东吴大将,曾大破刘备于夷陵。驰骛(wù雾):追逐,驰骋。⑦宋玉、景差:战国时楚国辞赋家,后于屈原。⑧飒(sà萨):形容风声。⑨中:指内心。⑩会计:谓掌管征收赋税钱谷的工作。{11}蓬户瓮牖(yǒu有):极言房屋之卑陋。牖,窗户。
宋神宗元丰年间(1078—1085),张梦得、苏轼都被贬至黄州。张梦得在寓所西南筑亭,苏轼命名为“快哉亭”,苏辙作《黄州快哉亭记》。当时苏辙因反对王安石新法,被贬至筠州(今江西高安县)任监巡盐酒税,政治上也是很不得意。但他不以贬谪为怀,惟适自安。本文因其高超的艺术技巧,历来被人推崇备至,公认是一篇写景、叙事、抒情、议论紧密结合并融为一体的好文章。
作者在本文中畅言“快哉”二字,不仅因为快哉亭所处地理位置的景象使人心旷神怡,而且因为宦途失意之人如果“不以物伤性”,则无论处于什么环境,都足以“称快世俗”。他从自己、其兄和建亭之人三人的遭遇说开去,由此及彼,由小见大,提出“心中坦然,不以物伤性”的旷达人生态度。文章清新开阔,气势奔逸,将写景、叙事、抒情、议论熔于一炉,借用典故并加以发挥,把快意之情写得淋漓尽致。
文章结构简单,十分通畅。文章在开头交代快哉亭的地理位置、命名由来、并为后文安排伏笔之后,在第二段着力描写快哉亭附近的足以令人快意的景物。在写景时,或就目之所见,或就思之所及,融时空于一体,变化多端,开阖自如。在第三段就“快哉”二字的来历发表议论,说明人生之快,既不在身边景物的优劣,也不在遇与不遇的不同。这样既赞扬了张梦得,又抒发了自己不以贬谪为怀、随遇而安的思想感情,使一篇写景文章有了更深刻的意义。
这篇文章由写景叙事入手,而后转入议论。条理清晰,结构严谨,过渡自然,不露痕迹。写景,能曲肖其景,但又不实不死,做到情景俱出,境界深远,让人产生丰富的联想;叙事,能于简要之中插入闲情,磊落跌宕,分外远致。作者借物抒怀,本意并不在提倡士人远离尘世、自寻其乐,而在以旷达之情来慰藉不得意的士人,希望他们能胸中坦然,生于世而无往不自得。此外也应注意到,作者的快意之情中含有不平之气。
这篇文章最杰出的地方,还在于它的议论。文章就同样的“风”,因帝王、庶人生活、思想之不同而感觉殊异的事实,得出“使其中不自得,将何往而非病?使其中坦然,不以物伤性,将何适而非快”的结论。立论正确,论证有力,结论无可辩驳,令人信服。
后人评论
过珙《古文评注》卷十:“前半极力叙写‘快’字,后半即谪居寻出‘快’字意来,首尾机神一片。文致汪洋,笔力雄劲,自足与长公相雁行。”
为兄轼下狱上书
臣闻困急而呼天,疾痛而呼父母者,人之至情也。臣虽草芥①之微,而有危迫之恳,惟天地父母哀而怜之。
臣早失怙恃②,惟兄轼一人相须③为命。今者窃闻其得罪,逮捕赴狱,举家惊号,忧在不测。臣窃思念,轼居家在官无大过恶④,惟是赋性愚直,好谈古今得失,前后上章论事⑤,其言不一。陛下圣德广大,不加谴责。轼狂狷⑥寡虑,窃恃天地包含之恩,不自抑畏⑦。顷年通判杭州及知密州,日每遇物,托兴作为歌诗,语或轻发。向者曾经臣寮⑧缴进,陛下置而不问。轼感荷恩贷⑨,自此深自悔咎,不敢复有所为。但其旧诗,已自传播。臣诚哀轼愚于自信,不知文字轻易,迹涉不逊⑩,虽改过自新,而已陷于刑辟{11},不可救止。轼之将就逮也,使谓臣曰:“轼早衰多病,必死于牢狱,死固分{12}也。然所恨者,少抱有为之志,而遇不世出之主,虽龃龉{13}于当年,终欲效尺寸{14}于晚节。今遇此祸,虽欲改过自新,洗心以事明主,其道无由。况立朝最孤,左右亲近必无为言者。惟兄弟之亲,试求衷于陛下而已。”
臣窃哀其志,不胜手足之情,故为冒死一言:昔汉淳于公得罪,其女子缇萦,请没为官婢以赎其父。汉文因之,遂罢肉刑。今臣蝼蚁之诚,虽万万不及缇萦,而陛下聪明仁圣过于汉文远甚。臣欲乞纳在身之官,以赎兄轼,非敢望末减其罪,但得免下狱死为幸。兄轼所犯,若显有文字,必不敢拒抗不承,以重得罪。若蒙陛下哀怜,赦其万死,使得出于牢狱,则死而复生,宜何以报?臣愿与兄轼洗心改过,粉骨报效,惟陛下所使,死而后已。
臣不胜孤危迫切,无所告诉,归诚陛下,惟宽其狂妄,特许所乞。臣无任祈天请命{15},激切陨越之至{16}。
【注】
①草芥:比喻卑微没有价值。芥,小草。②怙恃(hùshì户氏):意指父母。③须:依靠。④过恶:过失与恶行。⑤前后上章论事:乌台诗案前,苏轼所上奏章。⑥狂狷(juàn倦):狂妄自大,偏激放纵。⑦抑畏:谦虚谨慎,克制敬畏。⑧臣寮:同“臣僚”,同为朝臣之意。⑨感荷恩贷:感谢皇上的恩惠宽宥。荷,承受。贷,宽大,宽宥。⑩迹涉不逊:看上去像(对朝廷)有不敬之嫌。迹涉,近似于。{11}刑辟:刑法,刑律。辟,法律,法度。{12}分(fèn奋):应该的。{13}龃龉(jǔyǔ举语):本意是上下齿参差不齐,此处指仕途坎坷。{14}效尺寸:奉献微薄的才能。{15}请命:请求保全其生命或从轻发落。{16}陨越之至:封建社会上书皇帝的套语,意谓冒犯皇上,罪该万死。
本文写于宋神宗元丰二年(1079)。这年八月,苏轼在湖州时写的《湖州谢上表》内有这样几句话:“皇上陛下天覆群生,海涵万族,用人不求其备,嘉善而矜不能。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这段话被御史中丞李定等人指为讽刺变法,侮谩朝廷,苏轼因此被捕入狱,承受着“欺君犯上”“藐视朝廷”等严重的罪名,就是著名的“乌台诗案”。
当时神宗盛怒,几乎要处死苏轼以泄愤。在兄长性命攸关之际,苏辙迅速写下了这篇惨痛真挚的文章,“乞纳在身之官”以“赎兄轼”,希望皇上赦免苏轼的死罪。文章以情动人,诉之以理,动之以情,委婉哀恳,极具感染力。神宗皇帝读后大受感动,加上曹太后及朝中一批正直耿介的官员的帮助,他便从轻发落苏轼,将其贬为黄州团练副使,从而使其得免一死。
文章开头首先表明自己有呼天抢地的危迫之恳,“臣闻困急而呼天,疾痛而呼父母者,人之至情也。”一方面说明此文是自己在急迫之下的至情流露,即使有过激之处也应该是可以原谅的,一方面搬出父母亲情来作盾牌,企图打动宋神宗。接下来,才开始替苏轼申辩冤屈,先自认罪状说,苏轼“赋性愚直,好谈古今得失”,所以在上章论事以及作文赋诗时言语可能偶有冒犯。用的是以退为进的策略,以减轻神宗的抵触情绪。
接着,尽管苏轼已经在狱中,还是要感激皇帝的屡次宽大处理,“置而不问”。同时,进一步申辩此次问罪的都是苏轼的旧作,此时已经“感荷恩贷”“不敢复有所为”,也就是希望皇帝不要再追究旧错。最后,“终欲效尺寸于晚节”,借苏轼下狱前的恳词替他表白“深自悔咎”、想要“改过自新”的愿望,以及将来一心报效明主的决心。一边赞颂神宗为“不世出之主”,一边表明“欲效尺寸于晚节”,苏辙的意思是希望神宗看在苏轼已经悔悟的份上,哀而怜之,对此事宽大处理。
本文悲惨凄切,却又吞吐不尽,其实是苏辙有意而为之。须知苏轼此次获罪,除了其与当朝力主改革的大臣道不相合,所以遭受攻击外,最直接的原因即是他在京城时连续上《上神宗皇帝书》和《再上神宗皇帝书》,集中对新法进行了大肆批评,在当时造成了很大影响。所以,苏轼就成为了新旧党争的牺牲品。而这种冤屈与神宗正在重用的革新派有关,所以苏辙无法言明,更无法针对那一方进行责怪。
为了恳求神宗师法明君仁圣之举免去苏轼的死罪,作者引用了汉文帝的例子。以前汉朝淳于意犯了罪,他的女儿缇萦请求朝廷将自己收为官婢,以此来赎她父亲的罪。汉文帝因此免了淳于意的肉刑。如今自己的真诚,虽然怎么也比不上当时的缇萦,但是当今陛下聪明仁圣却远远超过汉文帝。可以说用典非常贴切,又紧紧扣住了神宗的心理。其中有一句,“兄轼所犯,若显有文字,必不敢拒抗不承,以重得罪”,其实是暗指苏轼所犯的其实是莫须有的罪名,期待皇帝能明察真相。
在构文上,因为是为兄长辩白,所以通篇围绕一个“情”字。无论是兄弟手足亲情、对君王的款款忠诚、冒死进言的不胜惶恐之情,还是满腹难言之隐的委曲之情,此时都一齐喷涌而出,浩浩荡荡,言辞激切诚恳,口吻却哀婉动人,催人泪下,实为难得。
后人评论
《宋史?苏辙传》:“辙与兄进退出处,无不相同。患难之中,友爱弥笃,无少怨尤,近古罕见。”
六国论
愚读六国世家①,窃怪天下之诸侯,以五倍之地,十倍之众,发愤西向,以攻山西②千里之秦,而不免于灭亡。常为之深思远虑,以为必有可以自安之计。盖未尝不咎其当时之士,虑患之疏而见利之浅,且不知天下之势也。
夫秦之所与诸侯争天下者,不在齐、楚、燕、赵也,而在韩、魏③之郊;诸侯之所与秦争天下者,不在齐、楚、燕、赵也,而在韩、魏之野。秦之有韩、魏,譬如人之有腹心之疾也。韩、魏塞秦之冲,而蔽山东之诸侯;故夫天下之所重者,莫如韩、魏也。昔者范雎④用于秦而收韩,商鞅⑤用于秦而收魏。昭王未得韩、魏之心,而出兵以攻齐之刚寿⑥,而范雎以为忧。然则秦之所忌者可见矣。秦之用兵于燕、赵,秦之危事也。越韩过魏而攻人之国都,燕、赵拒之于前,而韩、魏乘之于后,此危道也。而秦之攻燕、赵,未尝有韩、魏之忧,则韩、魏之附秦故也。夫韩、魏,诸侯之障,而使秦人得出入于其间,此岂知天下之势邪?委区区之韩、魏,以当强虎狼之秦,彼安得不折而入于秦哉?韩、魏折而入于秦,然后秦人得通其兵于东诸侯,而使天下遍受其祸。
夫韩、魏不能独当秦,而天下之诸侯,藉之以蔽其西,故莫如厚韩亲魏以摈秦。秦人不敢逾韩、魏以窥齐、楚、燕、赵之国,而齐、楚、燕、赵之国因得以自完于其间矣。以四无事之国佐当寇之韩、魏,使韩、魏无东顾之忧,而为天下出身以当秦兵。以二国委秦,而四国休息于内,以阴助其急。若此,可以应夫无穷,彼秦者将何为哉?不知出此,而乃贪疆埸⑦尺寸之利,背盟败约,以自相屠灭。秦兵未出而天下诸侯已自困矣,至使秦人得伺其隙以取其国,可不悲哉!
【注】
①世家:《史记》中的一体,主要记各国诸侯事迹。②山西:肴山以西地区。与“山东”的六国相对。③韩、魏:主要在今山西南部、河南中部。④范雎(jū居):秦国丞相,主张远交近攻,先取韩国。⑤商鞅:卫人,公孙氏,号商君,曾建议秦孝公伐魏。⑥刚寿:齐邑,在今山东东平县西南。⑦疆埸(yì亦):国界,边界。
本文是苏辙在嘉祐五年(1060)参加制科考试时的答卷。其《进论》有25篇文章,这是其中一篇。其父苏洵、其兄苏轼及清代李桢也作过《六国论》,阐述个人观点。
苏洵的《六国论》认为六国败亡的原因是由于“赂秦”,六国各自拿自己的土地去贿赂秦国,以“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来求得一夕之安,这种立论是有道理的,与当时宋朝皇帝对契丹、西夏一味输币纳贡而不思用武力抵抗,奉行屈辱的投降政策密切相关,可以说针砭时弊,很有针对性。与其父苏洵不同,苏辙的这篇《六国论》则是从地理军事形势着眼来论述六国灭亡的原因。借评论当年六国灭亡的原因,旨在让宋朝皇帝观后借古鉴今,汲取历史的教训,在对外政策、军事设防上有所调整。
文章的开头从自己阅读《史记》中的“六国世家”说起,陈述自己的读书心得。“窃怪”二字用得婉转、谦逊,表示只是个人意见,对地广人众的六国诸侯被西方地仅千里的秦国灭亡而感到奇怪。“常为之深思远虑,以为必有可以自安之计”两句为下文分析六国的地理形势、作战策略作了预告,可谓细针密线。接着,作者才道出自己的看法,也就是本文的中心论点——“未尝不咎其当时之士,虑患之疏而见利之浅,且不知天下之势”。六国落到这般地步,要归咎于当时六国谋士的思虑疏略、见识浅薄,不明了天下的形势。
于是在第二段中,作者就把“自安之计”娓娓道来。作者指出秦与六国诸侯争天下,主要争夺的对象是韩、魏。因为韩、魏二国地理位置之重要,在战国时就已有人认识到,“秦之有韩、魏,譬如人之有腹心之疾也。韩、魏塞秦之冲,而蔽山(崤山)东之诸侯……”所以,完全可以利用韩、魏特殊的地理位置来牵制秦国,屏蔽燕、赵、齐、楚。
为了使自己的论证更加有力,作者还举了秦国历史上两个著名的客卿范雎和商鞅的事例作为佐证,用以证明韩、魏战略地位的重要。接着,苏辙就顺势分析秦国若不收韩、魏而直接攻打燕、赵,将会遇到的危险,将会出现腹背受敌的局面,“燕赵拒之于前,而韩、魏乘之于后”;而一旦韩、魏依附秦国,秦国攻打燕、赵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但是,其他四国丢下势力弱小的韩、魏不顾,使得韩、魏落到了秦国的手里,东方四国诸侯也就失去了屏障,最终走向灭亡。行文至此,作者感叹地说:“此岂知天下之势邪?”呼应了首段末尾的“盖未尝不咎其当时之土,虑患之疏而见利之浅,且不知天下之势也”。
第三段中,苏辙主要论证如何来把握住形势以求自安之计。他明确提出了齐、楚、燕、赵应当厚韩、亲魏,联合抗秦,以图共同生存的战略主张,这也就是合纵抗秦的主张,同司马光的观点是一致的。并加以假设说,如果让前方的韩、魏来对付秦国,齐、楚、燕、越四国在后方休养生息,暗中来帮助韩、魏,那么六国就不至于灭亡了。这也是在提醒宋朝皇帝,应从六国旧事中得到启发,处理好前后方的关系,要以后方支援前方,使在边防前线作战的将士无后顾之忧,奋力抵御外敌,去除边患,以稳固江山。
综合来看,文章着重指出韩、魏所处地位的重要性,位于战略要冲,对秦国来说犹如“腹心之疾”,秦国历史上一向以控制韩、魏来达到向东扩张的目的。所以,齐、楚、燕、赵四国理应全力支援处于前方的韩、魏,共同对付秦国。可是,实际上韩、魏无力拒秦,只能附秦,以致“秦人得通其兵于东诸侯”,而六国诸侯为贪图小利,“背盟败约,以自相屠灭”,终于被秦所灭。对六国灭亡原因的分析,与苏洵所述各有侧重,可互为补充。
后人评论
李东阳:“杨龟山尝论秦未尝吞六国,乃六国自相吞耳。此为至论。颍滨亦云:‘秦兵未出而天下诸侯已自困矣。’可见六国之愚,读之可发一笑。”(《三苏文范》卷十七)三国论
天下皆怯而独勇,则勇者胜;皆暗而独智,则智者胜。勇而遇勇,则勇者不足恃也;智而遇智,则智者不足用也。夫惟智勇之不足以定天下,是以天下之难,蜂起而难平。
盖尝闻之,古者英雄之君,其遇智勇也,以不智不勇,而后真智大勇乃可得而见也。悲夫!世之英雄,其处于世亦有幸不幸邪?汉高祖、唐太宗,是以智勇独过天下而得之者也;曹公、孙、刘是以智勇相遇而失之者也①。以智攻智,以勇击勇,此譬如两虎相捽②,齿牙气力无以相胜,其势足以相扰,而不足以相毙。当此之时,惜乎无有以汉高帝之事制之者也。
昔者项籍乘百战百胜之威,而执诸侯之柄③,咄嗟叱吒④,奋其暴怒,西向以逆高祖。其势飘忽震荡如风雨之至,天下之人,以为遂无汉矣。然高帝以其不智不勇之身,横塞其冲⑤,徘徊而不进,其顽钝椎鲁⑥,足以为笑于天下,而卒能摧折项氏而待其死,此其故何也?夫人之勇力,用而不已,则必有所耗竭;而其智虑,久而无成,则亦必有所倦怠而不举。彼欲就其所长以制我于一时,而我闭而拒之,使之失其所求,逡巡⑦求去而不能去,而项籍固已败矣。
今夫曹公、孙权、刘备,此三人者,皆知以其才相取,而未知以不才取人⑧也。世之言者曰:孙不如曹,而刘不如孙。刘备惟智短而勇不足,故有所不若于二人者,而不知因其所不足以求胜,则亦已惑矣。盖刘备之才,近似于高祖,而不知所以用之之术。昔高祖之所以自用其才者,其道有三焉耳:先据势胜之地,以示天下之形;广收信、越出奇之将,以自辅其所不逮;有果锐刚猛之气而不用,以深折项籍猖狂之势。此三事者,三国之君,其才皆无有能行之者。独一刘备近之而未至。其中犹有翘然⑨自喜之心,欲为椎鲁而不能钝,欲为果锐而不能达,二者交战于中而未有所定。是故所为而不成,所欲而不遂。弃天下而入巴蜀,则非地也;用诸葛孔明治国之才,而当纷纭征伐之冲,则非将也;不忍忿忿⑩之心,犯其所短而自将以攻人{11},则是其气不足尚也。嗟夫!方其奔走于二袁{12}之间,困于吕布而狼狈于荆州{13},百败而其志不折,不可谓无高祖之风矣,而终不知所以自用之方。夫古之英雄,唯汉高帝为不可及也夫。
【注】
①曹公:指曹操,三国时政治家、军事家、诗人。孙:指孙权,字仲谋,吴郡富春(今浙江富阳)人。刘:指刘备,三国时蜀汉的建立者。②捽(zuó昨):搏斗,冲突。③执诸侯之柄:指项籍当时掌握有号令诸侯的权力。④咄嗟(duōjiē多揭)叱咤(chìzhà斥榨):怒斥,呼喝。形容威足气盛,不可一世。⑤冲:要冲,交通要道。⑥椎鲁:愚钝,与“顽钝”同义。⑦逡巡:欲进不进、迟疑不决的样子。⑧以不才取人:意谓自己虽无才,但反而能取胜人,其实是大智大勇。⑨翘然:形容因出众而自傲的样子。⑩忿忿:心中不平。{11}自将以攻人:指关羽死后,刘备非常悲愤,亲自领兵攻吴却大败。{12}二袁:指袁氏兄弟。袁绍,字本初,东汉末年冀州牧。其从弟(堂弟)袁术,字公路,据南阳郡(今河南南阳),称帝于寿春(今安徽寿县),被曹操击败,后病死。{13}狼狈于荆州:指刘备初起时经常寄人篱下,曾投靠荆州牧刘表。
本文与《六国论》一起,都是苏辙在嘉祐五年(1060)参加制科考试时写的。两文都是评论历史,借古喻今,供宋朝皇帝以古为鉴汲取教训,在治国安民时作为参考。
本文虽是评述三国史实这么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但是并没有拾人牙慧,议论曹操、孙权、刘备三方如何相持角逐,形成三国鼎立的局面。而是别具一格,把重点落在分析刘备何以最终未能统一天下的原因上。作者把刘备作为文章议论的中心人物,而且将刘备与汉高祖刘邦相比,以显示刘备的弱点,从而揭示他在三国鼎立的局面中未能胜出、未能统一天下的本质原因。
文章开头便提出来一个与众不同的观点,吊足了读者的胃口。首段论说气势十足,琅琅上口,尤其是对三国鼎立,曹、孙、刘角逐天下的历史,竟然用“两虎相摔”来比喻,生动而又贴切。最后结论说“夫唯智勇之不足以定天下,是以天下之难,蜂起而难平。”连智慧和勇气都不足以平定天下,那么什么能够平定天下呢?
立论以后,开始一一举例论证。举出汉高祖、唐太宗的例子,说明“是以智勇独过天下而得之者也”,举出曹操、孙权和刘备的例子,是说明“是以智勇相遇而失之者也”。
苏辙认为“刘备之才近似于高祖”,可是他“不知所以用之之术”,也就是说,不懂得怎样运用自己的才能寻求正确的战略战术,以致犯下了致命的错误。具体有三个方面:一是刘邦进了咸阳以后,守住三秦的有利形势,以此为据点,经营帝业,而刘备却“弃天下而入巴蜀,则非地也”。即刘备未能像刘邦那样“先据势胜之地”,这影响了他下一步的发展;二是虽然诸葛孔明是个治国之才,“而当纷纭征伐之冲,则非将也”。刘备手下虽有谋臣,但是没有像刘邦那样“广收信(韩信)、越(彭越)出奇之将”。在军事人才的招纳上,也落后于刘邦;三是关键时刻不能沉住气,在关羽与东吴作战失败被杀后,刘备意气用事不顾利害,毁弃孙刘联盟,攻打东吴,却大败。而刘邦“有果锐刚猛之气而不用,以深折项籍猖狂之势”,非常有自制力,所以才赢得了最后的胜利。
作为一篇史论,本文在写作上也颇具特色。文章没有一上来就直接切入三国历史,却是一番议论,用对偶、排比的句式泛泛论述英雄的“智”“勇”问题,以此振起全篇,然后再以英雄处世的“幸”与“不幸”导入正题,这样的开头给人以卓尔不凡的感觉。在全篇的论述中,苏辙试图通过分析刘备在三国纷争中未能统一天下的原因,提醒当政者应如何认识自己,根据自身条件,把握住运用自己才能的时机和方法来取得胜利。
本文或举历史事实,或切入独特视角,出人意表;语言富于变化,夹叙夹议,叙事简洁明了,议论切中要害。这使得刘备不如汉高祖刘邦的结论令人信服。
后人评论
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苏文定公文钞》卷六:“论三国而独挈刘备,亦堪舆家取窝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