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 轼(一)

雅瑟 主编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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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赤壁赋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①,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②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④。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⑤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⑥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⑦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⑧。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⑨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箫者,依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馀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⑩。

    苏子愀然{11},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

    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12},山川相缪{13},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14}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15},顺流而东也,舳舻{16}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17},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18}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尊{19}以相属;寄蜉蝣{20}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21},杯盘狼藉{22}。相与枕藉{23}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注】

    ①望:阴历每月十五日。既望为后一天,即当月十六日。②赤壁:山名。有两处,一在湖北蒲圻,即周瑜破曹操处。一在湖北黄冈,被苏轼误以为前者。③属客:属,倾注。此处的意思是劝客人喝酒。④明月之诗:指《诗经?陈风?月出》。窈窕之章:指《诗?周南?关雎》。⑤斗牛:二十八宿中的斗宿和牛宿。⑥一苇:指小船。⑦冯:同“凭”。⑧羽化:成仙。后亦指道士的死亡。⑨美人:指心中所思慕者,常隐喻君主。⑩嫠(lí离)妇:寡妇。{11}愀(qiǎo巧):凄怆的样子。{12}夏口:今湖北武昌县。武昌:今鄂城县。{13}缪:同“缭”,环绕。{14}周郎:指周瑜。{15}荆州:东汉时州治在襄阳,辖南阳、江夏等七郡。江陵:今湖北江陵县。{16}舳(zhú竹)舻:指船头船尾,此指战船。{17}酾(shī司)。斟酒。槊:兵器,即长矛。{18}渚(zhǔ主):江中小洲。{19}匏(páo袍)尊:用葫芦制成的酒器。{20}蜉蝣(fúyóu浮游):一种短命的昆虫,寿命数小时至一周。{21}肴:菜肴。核:果品。{22}狼藉:纵横散乱。{23}枕籍:相互抗靠而睡。藉,垫褥。

    这是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苏轼贬谪黄州(今湖北黄冈)时所作的散文。因后来还写过一篇同题的赋,故称此篇为《前赤壁赋》,后写的那篇为《后赤壁赋》。

    这篇文章写于苏轼一生最为困难的时期——被贬谪黄州期间。元丰二年(1079年),苏轼因“乌台诗案”被扣上诽谤朝廷的罪名,被捕入狱。“几经重辟”,惨遭折磨。后经多方营救,才得以获释,贬为黄州团练副使,但“不得签署公事,不得擅去安置所”。这无疑是一种软禁式的管制生活。

    以往的游记散文,大多以记游写景或于记游中借景抒情为主,而苏轼的不少散文,却开创了一种新的写法。在这些文章中,作者并不着意写景,而是以阐明哲理,发表议论为主。借题发挥,借景立论的独特风貌贯穿于字里行间。《前赤壁赋》就是这种新型游记的一篇代表作。

    文章开头紧扣题目,点明了出游的时间、地点、人物、方式,言简意赅。接着便把人们带进了一个明丽如画、恬静优美的环境中,描绘出了一幅长江月夜图,境界坦荡,诗意境浓郁,表现了大自然的静美境界与笔者的悠然自得。泛舟于江上的快乐,就是从这种景、情的调和上而得到的。“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作者展开了丰富的想象:浩浩荡荡,凌空驾风,任意翱翔,不知要飘到什么地方;又好像离开人世而超然独立,像飞到仙境一样。浩荡的江水与洒脱的胸怀一齐浮现在人们眼前,尽情体现了作者泛舟而游之乐。全段虽不曾出现一个“乐”字,但字里行间充满乐的气氛,使人们具体形象地感受到乐在其中。

    “饮酒乐甚”承接上段,把游人之乐推向一个高潮。在“乐甚”情况下,自然是“扣舷而歌”了。作者在政治上屡屡受挫,长期郁结心头的苦闷在酒的刺激下,也要有所流露。这就是“饮酒当歌”,借歌唱来表达自己的心情。“桂掉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歌词用的是骚体诗,文字优美,思绪缠绵,含义深刻。以“桂棹”“兰桨”喻自己的品质高洁,用“溯流光”喻百折不挠、决不向恶势力屈服的性格,以“望美人”来表达自己终生所追求的理想。在此氛围中,接着又写客人依着歌声伴奏起凄凉的洞箫来,“其声呜呜然”,好像哀怨,好像爱慕,好像哭泣,好像申诉,余音缭绕,经久不绝。郁闷凄凉的箫声,使潜伏在深渊中的蛟龙舞动起来,使孤舟上的寡妇哭泣落泪。作者一连用了五个比喻,两个夸张,把失意哀伤之情引向深入。

    从作者“愀然”的面部表情里,可以看出作者已被那悲凉的箫声深深打动。接着是“正襟危坐”的端庄举止,惊异之下的发问,自然地引出了客人的回答,以此作为对立面,便于表达作者苦闷、矛盾的心情。通过回答客人的方式,表达了作者的人生哲学,显示出作者的胸怀和随遇而安的乐观态度。

    文中主客对话,实际上代表了作者思想中两个相互矛盾的侧面。“客”在吊古伤今之余,喟叹人生短促且变动不居,从而陷入痛苦,这里把个体的人与浩渺的时空放在一起,突出了“吾生之须臾”与“长江之无穷”的巨大矛盾。“苏子”则试图去消解这一矛盾。他以水月为喻,说长江水奔流不息,但长江始终未曾消失;月亮时圆时缺,但它毕竟没有增减。推而广之,如果从变化的角度看,天地万物一瞬都不能保持原来的样子;如果从不变的角度看,天地万物又都是无穷无尽的。

    如此一来,人也就“同于万物”,到达永恒的境界了。这种宇宙观虽不够科学,但它既表现了作者对政治迫害的蔑视,对所追求理想的执著,以致身处逆境却依然豁达开朗;同时,也流露出作者随缘自适、随遇而安的生活态度。

    最后,作者思想中的积极一面战胜了消极的一面而占了上风。“主人”的一番议论说服了同游的客人,于是大家复乐。这段舟中尽心饮酒的结尾,与开头泛舟饮酒遥相照应,使文章结构显得紧凑。综合全文,作者写作此赋,旨在展示对被贬的不满和与现实抗衡的心迹,以旷达乐观的态度表明自己决不妥协的精神。

    后人评价

    方苞:“所见无绝殊者,而文境邈不可攀,良由身闲地旷,胸无杂物,触处流露,斟酌饱满,不知其所以然而然岂惟他人不能模仿,即使子瞻更为之,亦不能如此适调而畅遂也。”(《评注古文辞类纂》)后赤壁赋

    是岁十月之望,步自雪堂①,将归于临皋②。二客从予过黄泥之坂③。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顾而乐之,行歌相答④。

    已而叹曰:“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如松江⑤之鲈,顾安所得酒乎?”归而谋诸妇。妇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需。”

    于是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

    予乃摄衣而上,履巉岩⑥,披蒙茸⑦,踞虎豹⑧,登虬龙⑨;攀栖鹘{10}之危巢,俯冯夷{11}之幽宫。盖二客不能从焉。划然{12}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予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13}其不可留也。反而登舟,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时夜将半,四顾寂寥。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14},戛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

    须臾客去,予亦就睡。梦一道士,羽衣蹁跹,过临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游乐乎?”问其姓名,俯而不答。“呜呼噫嘻!我知之矣!畴昔之夜,飞鸣而过我者,非子也耶?”道士顾笑,予亦惊寤{15}。开户视之,不见其处。

    【注】

    ①雪堂:苏轼住所。②临皋:亭名,在黄冈县南长江边。③黄泥之坂(bǎn板):黄冈东面附近的山坡叫做“黄泥坂”。坂,斜坡。④行歌互答:边走边唱,互相酬答。⑤松江:即今吴淞江,流经江苏南部和上海市。⑥巉(chán馋)岩:险峻的山岩。⑦蒙茸:丛生的野草。⑧踞虎豹:坐在形状像虎豹的山石上。⑨登虬(qíu求)龙:登上像虬龙一样弯曲的山岩。虬,弯曲的树木。⑩攀栖鹘(gǔ骨):攀登像是鶻鸟巢居的岩壁。{11}冯(píng凭)夷:传说中的水神名,即河伯。{12}划然:象声词,形容长啸声。{13}凛乎:恐惧的样子。{14}玄裳缟衣:黑裙白衣,形容鹤身白,尾黑。{15}惊寤:惊醒。

    《后赤壁赋》作于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是《前赤壁赋》的续篇,也可以说是姐妹篇。前赋主要是谈自然说道理,后赋却是以叙事兼写风景;前赋描写的是初秋的江上夜景,后赋则主要写孟冬江岸上的活动情况;两篇文章均以“赋”这种文体写记游散文,一样的赤壁景色,境界却不相同,然而又都具诗情画意。一个形象比喻就是,前赋是“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后赋则是“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

    以游记时间推移,全文分为游前、游中和游后三个层次。第一层次写泛游之前的活动,包括交待泛游时间、行程、同行者以及为泛游所作的准备。写初冬月夜之景与踏月之乐,既隐伏着游兴,又很自然地引出了主客对话。面对着“月自风清”的“如此良夜”,又有良朋、佳肴与美酒,再游赤壁已势在必行,不多的几行文字,又写了景,又叙了事,又抒了情,三者融为一体,至此已可转入正文,可东坡却“节外生枝”地又插进“归而谋诸妇”几句,不仅给文章增添生活气息,而且使整段“铺垫”文字更呈异采。

    第二层次乃是全文重心,纯粹写景的文字只有“江流有声”四句,却写出赤壁的崖峭山高而空清月小、水溅流缓而石出有声的初冬独特夜景,从而诱发了主客弃舟登岸攀崖游山的雅兴,这里,作者不吝笔墨地写出了赤壁夜游的意境,安谧清幽、山川寒寂、“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龙;攀西鹊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奇异惊险的景物更令人心胸开阔、境界高远。可是,当苏轼独自一人临绝顶时,那“划然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的场景又不能不使他产生凄清之情、忧惧之心,不得不返回舟中。文章写到这里,又突起神来之笔,写了一只孤鹤的“横江东来”“戛然长鸣”后擦舟西去,于是,已经孤寂的作者更添悲悯,文章再起跌宕生姿的波澜,还为下文写梦埋下了伏笔。

    最后,在结束全文的第三层,写了游后入睡的苏子在梦乡中见到了曾经化做孤鹤的道士,在“揖予”“不答”“顾笑”的神秘幻觉中,表露了作者本人出世入世思想矛盾所带来的内心苦闷。政治上屡屡失意的苏轼很想从山水之乐中寻求超脱,结果非但无济于事,反而给他心灵深处的创伤又添上新的哀痛。南柯一梦后又回到了令人压抑的现实。结尾八个字“开户视之,不见其处”有双关的含义,表面上像是梦中的道士倏然不见了,更深的内涵却是自己的前途、理想、追求、抱负又在哪里呢?

    本文全篇着重苏轼自身情感的转换,由景而乐,乐而歌,得鱼酒更乐,乐而再游赤壁,因景物而生豪壮之气,而有豪壮之行,又因景物而生忧,忧而长啸。长啸后的寂静孤寂,放任漂流的平静心情,梦境的空灵等,鲜明地表现出视觉、听觉、动态及心中的感受。尤其情感随景物的转换更是巧妙,全篇描述了这么多的情感与景物,却完全融合为一体,若不是心中真实感触,必然无法达到这样的境地。而将难以言喻之情,以精简的文字呈现,可见苏轼文学修养的不凡。无论人生的感叹或政治的忧伤,都在对自然和对山水的爱恋中得到了安息。于是他的山水意识提到了一个远远超出同时代人的高度。从而,自然山水在他的笔下,不再是像魏晋诗人那样只是作为哲理思辩或徒供观赏的客体,而融入他自己的生活、兴趣、情感中。秋风秋月、平畴旷野,极其普通的景色在这里都充满了生命和情意。而且一种浑化无际、物我两忘的风格在苏轼的笔下流淌出来,这是平凡而不可起企及的美。

    后人评价

    张伯行:“上文字字是秋景,此文字字是冬景,体物之工,其妙难言。”(《唐宋八大家文钞》卷八)晁错{1}论

    天下之患,最不可为者,名为治平无事,而其实有不测之忧。坐观其变而不为之所,则恐至于不可救;起而强为之,则天下狃②于治平之安,而不吾信。惟仁人君子豪杰之士,为能出身为天下犯大难,以求成大功。此固非勉强期月之间,而苟以求名之所能也。天下治平,无故而发大难之端。吾发之,吾能收之,然后有辞于天下。事至而循循③焉欲去之,使他人任其责,则天下之祸必集于我。

    昔者晁错尽忠为汉,谋弱山东之诸侯④。山东诸侯并起,以诛错为名,而天子不之察,以错为说。天下悲错之以忠而受祸,不知错有以取之也。

    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昔禹之治水,凿龙门,决大河,而放之海。方其功之未成也,盖亦有溃冒冲突可畏之患。惟能前知其当然,事至不惧,而徐为之图,是以得至于成功。夫以七国之强而骤削之,其为变岂足怪哉?错不于此时捐其身,为天下当大难之冲,而制吴、楚之命;乃为自全之计,欲使天子自将而已居守。且夫发七国之难者谁乎?己欲求其名,安所逃其患?以自将之至危,与居守之至安,己为难首,择其至安,而遗天子以其至危,此忠臣义士所以愤怨而不平者也。当此之时,虽无袁盎⑤,亦未免于祸。何者?己欲居守,而使人主自将,以情而言,天子固已难之矣;而重违其议,是以袁盎之说得行于其间。使吴、楚反,错以身任其危,日夜淬砺⑥,东向而待之,使不至于累其君,则天子将恃之以为无恐。虽有百盎,可得而间哉?

    嗟夫!世之君子,欲求非常之功,则无务为自全之计。使错自将而讨吴、楚,未必无功。惟其欲自固其身,而天子不悦,奸臣得以乘其隙。错之所以自全者,乃其所以自祸欤!

    【注】

    ①晁(cháo曹)错:西汉大臣,曾建议汉景帝削弱诸侯王国,以巩固中央政权。吴楚等七国乃以诛杀他为名,发动叛乱。他后来为袁盎等陷害,被杀。②狃(niǔ扭):固守习惯。③循循:有步骤的。④山东之诸侯:指吴、胶西等七个王国。⑤袁盎:西汉大臣。陷害晁错以报私仇。⑥淬(cuì翠)砺:用水浸泡烧红的兵器,使之磨砺坚韧。

    在古代,诸如对史事怀疑和推翻前论的作品,称之为史论或翻案文学。《晁错论》是苏轼为晁错翻案的文章。苏轼的一生中,在其人物史论中写了大量的翻案文章,篇篇立意新颖深刻,高远幽邃,这篇也不例外。

    晁错是西汉政治家,汉景帝时为御史大夫,曾提出“削藩”建议,后被汉景帝所杀。晁错之死,人多叹息,苏轼却翻空出奇,以独特的视角,一家之言,阐述了晁错受祸原因,提出了仁人君子、豪杰之士应“出身为天下犯大难,以求成大功”的主张,见解新颖,不落窠臼,雄辩滔滔,笔势纵横,显示出其超人的韬略、宏大的气魄、非凡的睿智。可以说是别出新见,发人之所未见,启人之所未思。

    第一段以说理为主。起句“天下之患,最不可为者,明为治平无事,而其实有不测之忧。”暗说国泰民安中隐含着的诸侯之患。接着围绕“患”字,从“坐”“起”两方面分说。“坐观其变”不采取措施,则祸患无可救药;“起而强为之”不等时机行动,则天下不能安定。接着借“仁人君子豪杰之士”的行为作正面发挥,用“苟以求名者”的行为作反面衬托,暗评晁错失败的原因。苏轼抓住“患”字,虚实相生,未言晁错,句句含“错”,使下文的议论高屋建瓴。

    然后,苏轼一反时人“悲错之以忠而受祸”的观念,而针锋相对提出“不知错之有以取之也”,认为“晁错”完全是咎由自取。先时天下升平,晁错为获取自己“不世之功”,骤然“削藩”;导致“山东七国之乱”以后,又明哲保身,将危难推给委以他重任的汉景帝刘启,以致君臣反目,最终遭政敌袁盎陷害,“朝服斩于东市”。作者一边写晁错的失误,一边为晁错思索应对失误的策略,同时又鞭挞了袁盎的卑鄙行径。既对晁错的失误给与批评,但又在字里行间透露出些许惋惜之情,对于袁盎则是无情的抨击,以至于把他和“奸臣”联系在一起。

    作者以晁错这一历史人物的悲剧故事为线索,分析其致死的种种原因,并借此形象地阐述“儒以文乱法”的理论,揭露一些沽名钓誉的文人士子,为一己私欲,庸人自扰、无事生非;戳中了他们太平时节“见小利而忘命”,危难之际“遇大事而惜身”的“软肋”。

    后人评价

    范温:“老坡作文,工于命意,必超然独立于众人之上。”(《潜溪诗眼》)黠鼠①赋

    苏子夜坐,有鼠方啮②。拊床③而止之,既止复作。使童子烛④之,有橐⑤中空,嘐嘐聱聱⑥,声在橐中。曰:“嘻!此鼠之见闭而不得去者也。”发而视之,寂无所有,举烛而索,中有死鼠。童子惊曰:“是方啮也,而遽死耶?向为何声,岂其鬼耶?”覆而出之,堕地乃走,虽有敏者,莫措其手。

    苏子叹曰:“异哉!是鼠之黠也。闭于橐中,橐坚而不可穴也。故不啮而啮,以声致人;不死而死,以形求脱也。吾闻有生,莫智于人。扰龙⑦伐蛟,登龟狩麟,役万物而君之,卒见使于一鼠;堕此虫之计中,惊脱兔于处女⑧。乌在其为智也。”

    坐而假寐,私念其故。若有告余者曰:“汝惟多学而识之,望道而未见也。不一于汝,而二于物,故一鼠之啮而为之变也。‘人能碎千金之璧,不能无失声于破釜⑨;能搏猛虎,不能无变色于蜂虿{10}:此不一之患也。’言出于汝,而忘之耶?”余俯而笑,仰而觉。使童子执笔,记余之作。

    【注】

    ①黠(xiá霞)鼠:狡猾的老鼠。②啮(niè聂):咬。③拊(fǔ府)床:拍打床板。④烛:用烛火照。⑤橐(tuó驼):盛装东西的袋子。⑥嘐嘐(jiāo交)聱聱(áo敖):这里是形容老鼠咬物的声音。⑦扰龙:即驯服猛龙。扰,驯服。⑧脱兔于处女:起初像处女一样沉静,使敌方不备,然后像逃跑的兔子一样突然行动,使对方来不及出击。脱兔,逃脱的兔子,形容迅速。处女,未出嫁的女子,形容沉静。⑨釜:铁锅。⑩虿(chài差):蝎子一类的毒虫。

    这是一篇咏物小品,风趣幽默,相传是苏轼十一二岁的作品。文中选取一桩生活小事,描写一只狡黠的老鼠,装死骗人逃脱的情景。本文除突出老鼠的狡猾外,亦显示出人为万物之灵,也终被老鼠所骗,人又如何算是最聪明的呢?

    文章从“苏子夜坐”开篇,交代了当时的自然环境。而后围绕人和鼠之间的争斗,描绘了一只进了口袋无法自行逃脱的小老鼠。不过这只可不是人们印象中的胆小、见人就躲的鼠,而是狡黠的鼠。它“不啮而啮,以声致人”,用声音完成了“诱敌深入”的过程。

    而当童子打开箱子时,“中有死鼠”,惊异之余,于是翻过箱子打算处理。谁知还未及采取下一步的行动,这只“死鼠”落地,瞬间变活了,“堕地乃走”,使捕鼠者“莫措其手”。童子的情绪也随之而一波三折,跌宕起伏。至此,主人才知是“鼠之黠也”,是“不死而死,以形求脱也。”于是,被蒙骗的人们只有捶胸顿足的份儿了。

    从“苏子叹曰”至“乌在其为智也”,主要写作者对“黠鼠”行为的感叹。分两层来写,第一层感叹“鼠之黠”:因为被装在了口袋里,口袋非常坚固无法逃脱,所以黠鼠“不啮而啮,以声致人;不死而死,以形求脱也”,这是对鼠之黠的总结,也是对上段情节的说明和补充。第二层感叹“人之无智”:表面上“扰龙伐蛟,登龟狩麟”,无所不能,为万物之长,可以役使众生,自以为世间生命,“莫智于人”,但是在小小的老鼠面前,却一败涂地,简直就是不知道所有的智能都跑到哪里去了。

    文章至此似可结束,但果若如此,就落了俗套。作者奇想联翩,笔锋一转:“吾闻有生,莫智于人”一直到“役万物而君之”,紧扣题意,讽及时政,称有些人“卒见于一鼠”,却不免“堕此虫之计中”。作者生出无限感慨,说“乌在其为智也。”

    至此,苏轼由鼠及人,由事及理,意犹未尽,又生发出一段富有辩证观点的文字,如奇峰突起,使文章的思想升华到哲理的高度。“人能碎千金之壁,不能无失声于破釜;能捕猛虎,不能无变色于蜂虿”。似层层剥笋,终使文章的中心思想暴露无遗。每读到这些精彩的议论,不能不拍案为作者想象之丰富,构思之巧妙,寓意之深刻而叫绝!

    作者从小事归纳出大道理,将老鼠之黠、小童之惊及作者之思,写得十分精到。通过黠鼠利用人的疏忽而乘机狡猾脱逃的日常小事,来说明人即使聪明,但须集中精神,发挥智力,方能搏猛虎、役万物,否则将猝不及防,而“见使于一鼠”的道理。

    此外,本文语言简洁、洗练、精警。其中有“不啮而啮,以声致人;不死而死,以形求脱”的铿锵凝练,也有“人能碎千金之璧,不能无失声于破釜;能搏猛虎,不能无变色于蜂虿”的隽永警策。本文将记叙、抒情、议论合一,是一篇情文并茂、寓意深刻的文章。

    后人评论

    陈天定《古今小品》卷一:“许大名理,说来如此透脱,前后点染,历历落落。”

    留侯{1}论

    古之所谓豪杰之士,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②,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③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夫子房受书于圯④上之老人也,其事甚怪。然亦安知其非秦之世,有隐君子者出面试之?观其所以微见其意者,皆圣贤相与警戒之义,而世不察,以为鬼物⑤,亦已过矣。且其意不在书。当韩之亡,秦之方盛也,以刀锯鼎镬⑥待天下之士,其平居无事夷灭者,不可胜数。虽有贲、育⑦,无所获施。夫持法太急者,其锋不可犯,而其势未可乘。子房不忍忿忿之心,以匹夫之力,而逞于一击之间⑧。当此之时,子房之不死者,其间不能容发,盖亦已危矣。千金之子⑨,不死于盗贼。何哉?其身可爱,而盗贼之不足以死也。子房以盖世之才,不为伊尹、太公之谋,而特出于荆轲、聂政之计,以侥幸于不死,此圯上老人所为深惜者也。是故倨傲鲜腆而深折之⑩。彼其能有所忍也,然后可以就大事。故曰:“孺子可教也。”

    楚庄王伐郑,郑伯肉袒{11}牵羊以迎。庄王曰:“其君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矣。”遂舍之。勾践之困于会稽,而归臣妾于吴者,三年而不倦。且夫有报人之志,而不能下人者,是匹夫之刚也。夫老人者,以为子房才有馀而忧其度量之不足,故深折其少年刚锐之气,使之忍小忿而就大谋。何则?非有平生之素,卒然相遇于草野之间,而命以仆妾之役,油然而不怪者,此固秦皇之所不能惊,而项籍之所不能怒也。

    观夫高祖之所以胜,项籍之所以败者,在能忍与不能忍之间而已矣。项籍唯不能忍,是以百战百胜,而轻用其锋。高祖忍之,养其全锋而待其弊,此子房教之也。当淮阴破齐{12},而欲自王,高祖发怒,见于词色。由是观之,犹有刚强不能忍之气,非子房其谁全之?

    太史公疑子房以为魁梧奇伟,而其状貌乃如妇人女子,不称{13}其志气。而愚以为此其所以为子房欤!

    【注】

    ①留侯:张良,字子房。曾经辅助汉高祖刘邦推翻秦朝,建立汉朝。封于留,后隐遁不知所踪。②匹夫见辱:普通人被侮辱。③卒然:突然。卒,通“猝”。④圯(yí怡):桥。圯桥,故址在今江苏淮宁北。相传张良遇黄石公于圯上。老人故意折辱他,他都忍气顺从,遂授以兵书。说:“读此可以为王者师。”⑤以为鬼物:古人认为圯上老人是鬼怪。⑥刀锯鼎镬(huò获):都是古代的残酷刑具。镬,一种烹饪器具,形似大鼎而无足。⑦贲(bēn奔)、育:孟贲、夏育,都是战国时候的勇士。⑧一击之间:张良曾与刺客同在博浪沙狙击秦始皇,误中副车。秦始皇大怒,下令全国搜捕。⑨千金之子:指富贵人家的子弟。⑩鲜腆:无礼。深折之:狠狠地折辱他。{11}肉袒:脱衣露体,古代在祭祀或谢罪时表示恭敬的一种礼节。{12}当淮阴破齐:淮阴指韩信。他平定齐地时,请求刘邦封他为“假王”。刘邦当时处境危急,因此发怒,经张良提醒,乃封韩信为齐王,使其出兵攻灭项羽。{13}称(chèn趁):相称,相当。

    《留侯论》是一篇史论散文,作于仁宗嘉祐六年(1061),是作者为答御试策而写的一批“进论”中的一篇。这篇散文是苏轼早年所作,字里行间洋溢着作者的博闻才识和独具匠心。

    作者根据《史记?留侯世家》所记张良圯下受书及辅佐刘邦统一天下的事例,并未对张良其人及其功业作全面评价,而是提出对其成功原因的探讨和见解,论证了“忍小忿而就大谋”“养其全锋而待其弊”的策略的重要性。文笔纵横捭阖,浑浩流转,极尽曲折变化之妙,行文雄辩而富有气势,体现了苏轼史论汪洋恣肆的风格。

    诗有诗眼,文也有文眼,尤其立论文章,这篇文章开宗明义即亮出了“文眼”——“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然后,苏轼集中论述了张良获得成功的一个重要原因在于“能忍”,一个“忍”字贯穿全篇,从中展示张良的心灵成长的历程。第一段提出论点,认为所谓豪杰之士的过人之节是“能忍”;第二段借圯上老人授书,说明“其意不在书”,而是为了使张良“能有所忍”;第三段以郑伯和勾践为例,说明“能忍”足以成大事;第四段以楚汉相争为例,证明张良以个人的才能和“能忍”的度量,辅佐刘邦建立功业;第五段以张良的貌不惊人,说明张良外柔内刚正是其“过人之节”。因一字之功文章旨意毕现,可谓“一字立骨”,层层议论,逐步深化。

    本篇文章的主旨在于阐发“忍小忿而就大谋”。为使自己的论点具有说服力,作者广征史实,评述了留侯的三段经历:寻人刺秦、圯上受书、辅汉建功。这三件事紧紧围绕“忍”字,分别是不忍、能忍、用忍。它们分别是从反面、正面、正面来论证“忍”的,通过对比,观点更加鲜明而有说服力。

    苏轼的立论,是建立在破除陈见的基础之上的。也就是说,关于张良成功的原因,在作者之前的众多学者,大都认为张良得益于圯上老人传授的《太公兵法》,因而“运筹帷幄”,辅佐汉高祖刘邦平定天下。所以,在文章中,存在着一场围绕张良成功原因的对话——苏轼与前辈的对话。作者引证史实层层递进,流转变化,不离其宗,抓住张良能忍这一主线,进一步阐明其能忍的效果是助高祖成就帝王大业。

    从艺术特色上说,本文有三个突出的特点。

    一是观点鲜明,逻辑严密。文章一开始就旗帜鲜明地提出自己的观点:“豪杰之士”的“过人之节”就在于“忍”。然后以“忍小忿而就大谋”为线索纵贯全篇。圯上老人之所以屡次“倨傲鲜腆”,目的就在于要教张良学会“忍”。然后举出历史上的郑伯肉袒牵羊、勾践臣服于吴和项刘楚汉之争的事实,进一步论说,只有“忍”才能够取得最终的胜利,否则只有失败。可谓一以贯之,滴水不漏。

    二是转承开阖,妙趣横生。对于张良“受书于圯上老人”之事,人们引以为奇,甚至将“老人”视为“鬼物”。作者在此却另辟他说,指出“圯上受书”乃“圣贤相与警戒之意”,而非“鬼物”所为。接着作者将笔锋猛地一转,又出惊人之语:大胆指出,圯上老人受书其意却不在书,而在折张良“少年刚锐之气,使之忍小忿而就大谋”;而张良之所以最终成为“豪杰之士”并辅佐刘邦成就帝业,原因也不在所得之兵书,而在圯上老人的“倨傲鲜腆”使其学会了“忍”。这一转承开阖,使文章另辟洞天,妙趣横生。文章最后以张良的“妇人女子”之貌来反衬其“天下大勇之士”,也让人揣度良久,回味无穷。

    三是形象生动,笔墨传神。文章以郑伯肉袒牵羊,勾践臣服于吴与项刘楚汉之争等历史事实为例进行说理,不仅具体生动、深入浅出,更能对人晓之以理,甚至动之以情,这无疑增加了文章的说服力。特别是写张良“欲殴之”“强忍”“业为取履,因履之”“殊大惊,因目之”,一连串带动作的心理描写把“忍”的深化过程刻画得丝丝入扣,随后因平明、鸡鸣赴约仍然迟到而一再受到怒责,终于以“夜未半”即往,得到老人的首肯,完成了忍的磨炼。

    这篇文章能开能合,气势俊逸奔放,虽只有短短七百余字,但言简意赅,分析透彻,鞭辟入里,千百年来成为立论文章的典范。仔细品味,作者明写留侯之忍,实际上是以古喻今,告诫自己不能锋芒太露,面对复杂人生只有以忍才能成就大业。

    后人评论

    沈德潜:“‘其意不在书’一语,空际掀翻,如海上潮来,银山蹴起。”(《唐宋八大家古文读本》)贾谊论

    非才之难,所以自用者实难。惜乎!贾生王者之佐,而不能自用其才也。

    夫君子之所取者远,则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则必有所忍。古之贤人,皆负可致之才,而卒不能行其万一者,未必皆其时君之罪,或者其自取也。

    愚观贾生之论,如其所言,虽三代①何以远过?得君如汉文②,犹且以不用死③,然则是天下无尧舜,终不可有所为耶?仲尼圣人,历试于天下,苟非大无道之国,皆欲勉强扶持,庶几④一日得行其道。将之⑤荆,先之以子夏,申之以冉有。君子之欲得其君,如此其勤也。孟子去齐,三宿而后出昼⑥,犹曰:“王其庶几召我。”君子之不忍弃其君,如此其厚也。公孙丑问曰:“夫子何为不豫⑦?”孟子曰:“方今天下,舍我其谁⑧哉?而吾何为不豫。”君子之爱其身,如此其至也。夫如此而不用,然后知天下果不足与有为,而可以无憾矣。若贾生者,非汉文之不能用生,生之不能用汉文也。

    夫绛侯⑨亲握天子玺而授之文帝,灌婴⑩连兵数十万,以决刘、吕之雌雄,又皆高帝之旧将,此其君臣相得之分,岂特父子骨肉手足哉。

    贾生,洛阳之少年,欲使其一朝之间,尽弃其旧而谋其新,亦已难矣。为贾生者,上得其君,下得其大臣,如绛、灌之属,优游浸渍而深交之,使天子不疑,大臣不忌,然后举天下而唯吾之所欲为,不过十年,可以得志。安有立谈之间而遽为人痛哭哉?

    观其过湘为赋以吊屈原,纡郁{11}愤闷,趯然{12}有远举之志。其后卒以自伤哭泣,至于夭绝,是亦不善处穷者也。夫谋之一不见用,则安知终不复用也?不知默默以待其变,而自残至此。呜呼!贾生志大而量小,才有馀而识不足也。

    古之人,有高世之才,必有遗俗之累{13}。是故非聪明睿智不惑之主,则不能全其用。古今称苻坚得王猛于草茅之中{14},一朝尽斥去其旧臣而与之谋,彼其匹夫略有天下之半,其以此哉?愚深悲生之志,故备论之。亦使人君得如贾生之臣,则知其有狷介{15}之操,一不见用,则忧伤病沮,不能复振。而为贾生者,亦谨其所发哉!

    【注】

    ①三代:指夏、商、周三个朝代。②汉文:指汉文帝。③以不用死:因为不被皇上重用而郁郁死去。④庶几:也许可以。⑤之:去,到。⑥孟子去齐,三宿而后出昼:孟轲因齐宣王不用他的主张,离去。在齐国边境的昼地住了三晚,希望宣王召回他。⑦豫:愉快。⑧舍我其谁:孟子去齐时曾说:如果想使天下太平,在今天除我以外还有谁呢?⑨绛候:周勃,封绛候。吕后死,他诛除诸吕,夺回兵权,迎立汉文帝。⑩灌婴:与周勃共同诛除诸吕。{11}纡郁:缭绕的样子。{12}趯(tì惕)然:超然。趯,跳跃。{13}遗俗之累:指世俗难以理解的情况。{14}苻坚:十六国时期前秦的君主,起用平民王猛,数年中统一北方。草茅:指民间。{15}狷介:孤高,洁身自好。

    贾谊,西汉洛阳人,西汉著名政论家、文学家、思想家,善写政论文和赋。他的政论文章分析深透,文笔犀利、流畅。本文作于嘉祐六年(1061),是苏轼参加科制考试时的史论之一。这篇文章围绕汉文帝时著名才士贾谊“不能自用其才”来立论,虽然有些观点尚还不够成熟,但是立论卓绝,才气纵横,也不失为史论的佳作。

    作者开头绕开传统的思路,不从贾生的怀才不遇、沦落伤悼着手,不将批评的矛头指向贾谊所处的时代及君王的昏聩和朝臣,而是从贾生自身找原因,因此得出了迥然不同的结论——“非才之难,所以自用者实难”。这就是作者的高明之处。这样的开头,反其意而行之,起到惊耸警众的效果,可以说开篇即自占高步,思路开阔,立论新异。

    作者认为:“君子之所取者远,则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则必有所忍。”即人才要想自用其才,则必须善于等待,要学会忍受。因为不经过艰辛痛苦的磨炼,难成大才。接着作者提出为古代的贤人一般都具有可致之才,而不能为世所用,不一定是时君之罪,往往是咎由自取的论调。并以贾谊为例,他的言论确实高卓千古,若能实行,则可以达到三代那样的治世,而他遇到的是汉文帝那样的“明君”,却“以不用死”,说明责任不在君,而在贾生自己。在作者眼里,君子应该既要为追求理想而奋斗,又要自爱其躯,只有“知天下之果不足与有为”,才能无憾于人生。而贾生不能进退裕余地应对,竟以暂时的废弃不用而死,所以是“非汉文之不用贾生,生之不能用汉文也”。

    第二部分先荡开一层,分析贾谊时代的历史背景。当时老臣思想保守、故步自封,已经成为当时社会发展的阻力。文帝要革除弊政,贾生想一朝去其旧臣进行改革的愿望,虽然用心良好,但在当时显然是难以实现的,因而必定以失败告终。那么为贾生计,应当“上得其君,下得其大臣”,然后“优游浸渍而深交之”,才能实现自己的宏图大志。可是贾生竟然性急,想顷刻之间改变现状,谋一不为用,以至自残致死。

    接下来,作者再荡开一层,提出“非聪明睿哲不惑之主,则不能全其用”的观点。引用王猛相苻坚的例子,说明明君如果能像苻坚那样“一朝尽斥去其旧臣,而与之谋”,则“略有天下之半”的理想不难实现。这实际上是在从反面论证,巩固自己的观点。同时也揭示出贾生的身世之悲,同时其现实的目标则在于警示君王应该正确对待“狷介之士”,也因此,人才的自用与君王的睿智相辅相成。

    纵观全文,这篇论文达到了“义贵圆通”“反义而取通”的要求。一开头就高屋建瓴,紧紧围绕中心逐层展开,而后正反结合,不横生枝蔓,又能从不同侧面强化“人才贵自用”的观点。可谓是论证严密,滴水不漏,展示了年轻苏轼的洋溢的才华和积极用世之心。

    作者论述过程中对贾生的遭际屡次叹息,指出贾生的不能自用,实际上是希望他能够大用,同时也警醒像贾生一样的人才要“慎其所发”,要善于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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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慎中:“谓贾生不能用汉文,直是说得贾生倒,而文字翻覆变幻,无限烟波。”(《唐宋八大家文钞?苏文忠公文钞》)刑赏忠厚之至论①

    尧、舜、禹、汤、文、武、成、康②之际,何其爱民之深,忧民之切,而待天下以君子长者③之道也。有一善,从而赏之,又从而咏歌嗟叹之,所以乐其始而勉其终④。有一不善,从而罚之,又从而哀矜惩创之⑤,所以弃其旧而开其新。故其吁俞之声⑥,欢忻惨戚⑦,见于虞、夏、商、周之书。成、康既没⑧,穆王立而周道始衰,然犹命其臣吕侯⑨,而告之以祥刑⑩。其言忧而不伤,威而不怒,慈爱而能断,恻然有哀怜无辜之心,故孔子犹有取焉。

    《传》曰:“赏疑从与,所以广恩也;罚疑从去,所以谨刑也。”当尧之时,皋陶{11}为士。将杀人,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12}之三。故天下畏皋陶执法之坚,而乐尧用刑之宽。四岳曰:“鲧可用。”尧曰:“不可,鲧方命圮族{13}。”既而曰:“试之。”何尧之不听皋陶之杀人,而从四岳之用鲧也?然则圣人之意,盖亦可见矣。《书》曰:“罪疑惟轻,功疑惟重。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呜呼!尽之矣!可以赏可以无赏,赏之过乎仁;可以罚可以无罚,罚之过乎义。过乎仁不失为君子,过乎义则流而入于忍人{14},故仁可过也,义不可过也。

    古者赏不以爵禄,刑不以刀锯。赏以爵禄,是赏之道行于爵禄之所加,而不行于爵禄之所不加也;刑以刀锯,是刑之威施于刀锯之所及,而不施于刀锯之所不及也。先王知天下之善不胜赏,而爵禄不足以劝也;知天下之恶不胜刑,而刀锯不足以裁也。是故疑则举而归之于仁,以君子长者之道待天下,使天下相率而归于君子长者之道。故曰忠厚之至也。

    《诗》曰:“君子如祉,乱庶遄已{15}。君子如怒,乱庶遄沮。”夫君子之已乱,岂有异术{16}哉?时其喜怒,而无失乎仁而已矣。《春秋》之义,立法贵严,而责人贵宽。因其褒贬之义以制赏罚,亦忠厚之至也。

    【注】

    ①刑赏忠厚之至论:此是嘉祐二年(1057)苏轼应礼部科举考试的试卷。②尧、舜、禹、汤、文、武、成、康:先秦以前各代的贤君。③长者:敦实厚道之人。④勉其终:勉励他坚持到底。⑤哀矜惩创之:以怜悯之心对其进行惩戒。哀矜,怜悯。惩创,惩罚引以为戒。⑥吁俞之声:表示慨叹赞同的声音。吁俞,语气词。⑦欢忻(xīn欣)惨戚:欢欣快乐悲伤凄切。忻,同“欣”。⑧既没:已经去世。⑨吕侯:一作甫侯。周穆王时任司寇。⑩祥刑:即慎刑、善刑,慎用刑罚。{11}皋陶(yáo姚):一作咎繇,传说中东夷族的首领。{12}宥(yòu又)之:宽赦他。{13}方命圮(pǐ痞)族:言因违命而危害族人。鲧:传说中部落首领。{14}忍人:残忍主人。{15}遄(chuán传)已:很快停止、消失。{16}异术:不同、特殊的办法。

    策论是国家向知识分子寻求关于某某问题之对策的一种形式。宋嘉祐二年(1057),苏轼参加礼部进士考试,其策论的题目是《刑赏忠厚之至论》。本文就是苏轼应礼部试的试卷,时年仅21岁。

    虽然是考卷,作者却并非为了考试而应付。文章以忠厚立论,援引古仁者施行刑赏以忠厚为本的范例,阐发了儒家的仁政思想,把一个看起来似乎很枯燥的题目,说得有声有色。主考官欧阳修认为它脱尽五代宋初以来的浮靡艰涩之风,十分赏识,曾说“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老夫当避此人,放出一头地”。

    全文可分三部分:第一部分提出文章主旨“爱民之深,忧民之切,而待天下以君子长者之道也”,以咏叹开头,非同凡响,感人至深。接着指出自己“刑赏忠厚之至”策论的出发点是“爱民之深,忧民之切”,是历代圣贤的治国之道。然后就论述赏罚的目的:有一善,就赏,为的是在其初始时即表示欢迎,在其终了时予以鼓励;有一不善就罚,为的是怜悯他、惩戒他,使他弃旧图新。即作者提倡赏罚的目的,只是作为教育手段,是“爱民之深,忧民之切”。

    第二部分则从如何实行刑罚忠厚之至来谈。可以分两层,第一层是当赏而疑,就给予赏;当罚而疑,就不罚。这样做的目的在于“广恩”“慎刑”,自然刑赏忠厚之至。此段立论先引用了两个事典:一个是尧之时,掌刑官皋陶在执法时,说了三次“杀”,尧则说了三次“宥”(赦免),用以倡导“刑之宽”。一个是四岳推荐用鲧,尧开始认为不可用,后又试用之。这从可杀可不杀的不杀,可用可不用的用之,论说圣人如何刑赏宽厚。第二层是从如何赏罚进行论述:“赏不以爵禄,罚不以刀锯。”然后又进一步论述“先王知天下之善不胜赏,而爵禄不足以劝也;知天下之恶不胜刑,而刀锯不足以裁也”的原因,并总结是刑赏忠厚之至。

    第三部分着重谈君子如何做。先宕开一笔,引《诗经》说明君子嘉奖好人,乱子很快就消亡;君子如谴责谗言,乱子很快就消灭。后又引《春秋》“立法贵严,而责人贵宽”之义,结束刑赏忠厚之至的论述。

    综上所述,本文在布局谋篇、立论说理、行文用典、议论抒情结合等方面均具特色。全文围绕中心论点,爱民忧民,待天下以君子长者之道,才是刑赏忠厚之至。在第一段谈刑赏的出发点,论述先王赏善慎刑,孔子取其“仁”;第二部分谈如何进行赏罚,要“罚疑惟轻,功疑惟重”,层层深入地进行论述,指出如此才能刑罚忠厚之至。第三部分又从君子角度,指出用“仁”教化治民而非加以刀锯,进一步论述刑罚忠厚之至。结构严谨,文辞简练而平易晓畅。

    后人评论

    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正是忠厚处,一篇主意,在此一句。”

    范增论

    汉用陈平计,间疏楚君臣。项羽疑范增与汉有私,稍夺其权。增大怒,曰:“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为之。愿赐骸骨归卒伍!”归未至彭城,疽发背死①。

    苏子曰:增之去,善矣!不去,羽必杀增。独恨其不早耳!然则当以何事去?增劝羽杀沛公,羽不听,终以此失天下。当于是去耶?曰:否。增之欲杀沛公,人臣之分也;羽之不杀,犹有君人之度也。增曷为以此去哉?《易》曰:“知几其神乎?”《诗》曰:“相彼雨雪,先集维霰②。”增之去,当于羽杀卿子冠军③时也。

    陈涉之得民也,以项燕、扶苏。项氏之兴也,以立楚怀王孙心④;而诸侯叛之也,以弑义帝⑤。且义帝之立,增为谋主矣;义帝之存亡,岂独为楚之盛衰,亦增之所与同祸福也。未有义帝亡而增独能久存者也。羽之杀卿子冠军也,是弑义帝之兆也;其弑义帝,则疑增之本也,岂必待陈平哉?物必先腐也,而后虫生之,人必先疑也,而后谗入之。陈平虽智,安能间无疑之主哉?

    吾尝论义帝,天下之贤主也:独遣沛公入关,而不遣项羽;识卿子冠军于稠人⑥之中,而擢以为上将。不贤而能如是乎?羽既矫⑦杀卿子冠军,义帝必不能堪,非羽弑帝,则帝杀羽,不待智者而后知也。增始劝项梁立义帝,诸侯以此服从;中道而弑之,非增之意也;夫岂独非其意,将必力争而不听也。不用其言而杀其所立,羽之疑增必自是始也。方羽杀卿子冠军,增与羽比肩而事义帝,君臣之分未定也。为增计者,力能诛羽则诛之,不能则去之,岂不毅然大丈夫也哉!增年已七十,合则留,不合则去,不以此时明去就之分,而欲依羽以成功名,陋⑧矣!

    虽然,增,高帝之所畏也。增不去,项羽不亡。呜呼。增亦人杰也哉!

    【注】

    ①彭城:今江苏徐州市。疽:一种毒疮。②霰(xiàn线):俗称软雹,常于大雪前阵性降落。③卿子冠军:指秦末起义军将领宋义,统兵北伐,中途停顿不前,为项羽所杀。④楚怀王孙心:指熊心,战国时楚怀王熊槐的孙子。⑤义帝:即熊心。项梁起兵反秦时,立为王。后项羽尊他为义帝,后又将他暗杀。⑥稠人:众人。⑦矫(jiǎo角):假托,诈称。⑧陋:见识低下浅薄。

    本文选自《东坡志林》中的“论古十三首”,题为《论范增》。这篇文章虽以范增为论述对象,但并非着力评价其生平功过,而是以范增该何时离开项羽为论述的中心及重点。

    文章一开始开门见山,写范增因项羽受到陈平离间计之挑拨,而招致项羽的猜疑,继而愤怒出走之事。直接引出中心论题——“去”。那范增该不该离开项羽呢?苏轼用一句“增之去,善矣”表示了肯定,从而确立了整篇文章的论述基调。

    接着,作者围绕着“去”字做足了文章。承接开篇的“去”,这里推进一层写“何时去”。项羽在鸿门宴上没有听范增之言杀掉刘邦,以致放虎归山,招致了“失天下”的败局。于是苏轼先提出一个假设,即“增劝羽杀沛公,羽不听,终以此失天下。当以是去耶?”答曰“否”。随后引用了《易经》和《诗经》的话,用以论证预见征兆的重要性,而苏轼也借此来暗示范增在这方面做得不够,不是在最正确的时间离开项羽。这两句还有承上启下的作用,一方面可作为前文论述的延伸,一方面可作为后文论述的引子。并以此来引出范增应离开项羽的征兆——“于羽杀卿子冠军时也”。

    苏轼举出陈涉借项燕、扶苏之名号以得民心之事,推出相类似的事实,即项氏因立义帝而兴,因弑义帝而诸侯叛之。由义帝又引出范增,因为义帝乃范增劝项梁所立,所以义帝与范增的关系是很密切的,甚至可以说是“同祸福”。苏轼认为,既然义帝被杀死了,哪有范增“能久存”的道理?通过这一严密的推理,苏轼认为“增之去,当于羽杀卿子冠军时”,可谓是让人信服。

    行文至此,文章似乎到这里可以结尾了,但苏轼意犹未尽,又加了一段,对义帝、范增和宋义的关系进行更详细、深入地论述。这看起来似乎是多余重复的,其实是对前文“羽之杀卿子冠军也,是弑义帝之兆也。其弑义帝,则疑增之本”的补充说明。

    苏轼先论述项羽杀义帝乃不义之举,因为义帝是“贤主”,这从他“独遣沛公入关,而不遣项羽”和“识卿子冠军于稠人之中,而擢以为上将”两件事可以看出。通过论述义帝为“贤主”的原因,来引出义帝和宋义的关系。由此推出一个结论:项羽对范增的怀疑,原来是从这里开始的。文章至此,所有的疑惑都解开,豁然开朗了。但苏轼仍旧未尽兴,又摆出一条范增于“羽杀卿子冠军”时应离开项羽的理由,那就是他和项羽在当时都是同僚,并肩事义帝,而不是后来的君臣关系。

    苏轼这篇六百多字的小文章,围绕着范增何时该离开项羽,确实写得是“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随意挥洒而又四处伏笔。在自问自答的假设中,否定了自己提出范增应于鸿门宴离开项羽的假设,但不急于提出“当于羽杀卿子冠军时”离开的观点,只是在一抑一扬之中层层推进,让人看得是透透彻彻,十分“尽意”。

    后人评论

    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前半多从实处发议,后半多从虚处着想。只就增去不能早处,层层驳入,段段回环,变幻无端,不可测识。”

    决壅蔽①(策别课百官三)

    所贵乎朝廷清明②而天下治平者,何也?天下不诉而无冤,不谒③而得其所欲,此尧舜之盛也。其次不能无诉,诉而必见察④;不能无谒,谒而必见省⑤。使远方之贱吏,不知朝廷之高;而一介之小民,不识官府之难。而后天下治。

    今夫一人之身,有一心两手而已。疾痛疴痒,动于百体之中,虽其甚微,不足以为患,而手随至。夫手之至,岂其一一而听之心哉?心之所以素爱其身者深,而手之所以素听于心者熟,是故不待使令而卒然⑥以自至。圣人之治天下,亦如此而已。百官之众,四海之广,使其关节脉理相通,为一叩之而必闻,触之而必应。夫是以天下可使为一身。天子之贵,士民之贱,可使相爱。忧患可使同,缓急可使救。

    今也不然。天下有不幸而诉其冤,如诉之于天。有不得已而谒其所欲,如谒之于鬼神。公卿大臣不能究其详悉,而付之于胥吏。故凡贿赂先至者,朝请而夕得;徒手而来者,终年而不获。至于故常之事,人之所当得而无疑者,莫不务为留滞,以待请属。举天下一毫之事,非金钱无以行之。

    昔者汉唐之弊,患法不明,而用之不密,使吏得以空虚无据之法而绳天下,故小人以无法为奸。今也法令明具,而用之至密,举天下惟法之知。所欲排者,有小不如法,而可指以为瑕。所欲与者,虽有所垂戾,而可借法以为解。故小人以法为奸。

    今天下所为多事者,岂事之诚多耶?吏欲有所鬻⑦而未得,则新故相仍,纷然而不决,此王化之所以壅遏⑧而不行也。昔桓、文⑨之霸,百官承职,不待教令而办,四方之宾至,不求有司。王猛⑩之治秦,事至纤悉,莫不尽举,而人不以为烦。盖史之所记:麻思还冀州,请于猛。猛曰:“速装,行矣。”至暮而符下。及山关,郡县皆已被符。其令行禁止而无留事者,至于纤悉{11},莫不皆然。符坚{12}以戎狄之种,至为霸王,兵强国富,垂及升平者,猛之所为,固宜其然也。

    今天下治安,大吏奉法,不敢顾私,而府史之属招权鬻法,长吏心知而不问,以为当然。此其弊有二而已。事繁而官不勤,故权在胥吏。欲去其弊也,莫如省事而厉精。省事莫如任人,厉精莫如自上率之。

    今之所谓至繁,天下之事,关于其中,诉之者多,而谒者之众,莫如中书与三司。天下之事,分于百官,而中书听其治要。郡县钱币制于转运使,而三司受其会计{13}。此宜若不至于繁多,然中书不待奏课以定其黜陟{14},而关与其事,则是不任有司也。三司之吏,推析赢虚至于毫毛以绳郡县,则是不任转运使也。故曰:省事莫如任人。

    古之圣王,爱日以求治,辨色而视朝,苟少安焉,而至于日出,则终日为之不给。以少而言之,一日而废一事,一月则可知也,一岁则事之积者不可胜数矣。欲事之无繁,则必劳于始而逸于终。晨兴而晏罢,天子未退,则宰相不敢归安于私第;宰相日昃{15}而不退,则百官莫不震惊,尽力于王事,而不敢宴游。如此,则纤悉隐微莫不举矣。天子求治之勤,过于先王,而议者不称王季{16}之晏朝而称舜之无为,不论文王之日昃而论始皇之量书{17}。此何以率天下之怠耶?臣故曰:厉精莫如自上率之,则壅蔽决矣。

    【注】

    ①壅蔽:堵塞遮蔽。②清明:清正廉洁的意思。③谒:进见请求。④察:洞察,昭明。⑤省:明白,了解。⑥卒然:突然,很快速的样子。⑦鬻(yù预):卖。⑧壅遏:堵塞阻止的意思。⑨桓、文:齐桓公、晋文公,皆为春秋霸主。⑩王猛:前秦宰相,治国有方。{11}纤悉:细微的意思。{12}苻坚:十六国时期前秦的君主。{13}会计:管理财务以及出纳等事务。{14}黜陟:进退人才。降低官职为黜,升迁官职曰陟。{15}日昃(zè仄):日过正午,太阳开始偏西。{16}王季:周文王之父,名季历。{17}量书:形容国君政务繁忙,文书多到要用秤来计算。

    嘉祐六年(1061),宋仁宗举行了一次“制科”考试,鼓励人们公开批评朝政,指陈时弊。苏轼进献《进策》25篇,《决壅蔽》是《策别》中的一篇。在本文中,苏轼阐述了清明治平的政治理想,提出了革除壅蔽、省事厉精的变革主张,表现出一个有理想、有信念、有激情、有思想的年轻之士忠君爱国的情怀。

    文章的第一句话便开宗明义,指出社会最理想的政治状态应该是“朝廷清明而天下治平”,具体来说,就是“天下不诉而无冤,不谒而得其所欲”。普天之下,公平、公正,没有冤屈不平之事;不用央告,人们的合理愿望也都能够得到正常的满足。这其实是一个下情上达问题,百姓的疾苦和要求、下层官吏遇到的问题和困难能够及时反映给上层的决策者,使得君王能够耳聪目明,体察民情民意,作出符合民愿的决策。

    为了更通俗、更形象、更易于理解,苏轼还作了形象的比喻,把一个国家的政治比喻成一个人的有机整体。一个人无论全身上下哪里有痛痒,即使极其轻微,只要能够感觉到,手马上就能够到达患处,不必经过反复思考就能进行有效的处置。这个比喻很形象,也很生动,不仅以通俗易懂的语言论述清楚了君、官、民的关系,而且对各自的本性和职责给予了定位:“心之所以素爱其身者深”——设定朝廷君王都是爱民如子的;“而手之所以素听于心者熟”——设定官员对朝廷和君王的政策都是能够被顺畅、正确地贯彻执行的;“疾痛疴痒,动于百体之中,虽其甚微,不足以为患”——设定百姓们所遇到的问题和社会矛盾都是很容易就能解决的。

    接下来,苏轼指陈时弊。苏轼以“今也不然”为开启,表明现实与理想社会的巨大差异。与古代的清明治平恰恰相反,百姓们遭到迫害不幸,只能求天告地,除此之外无处伸冤;甚至是反映的民情必须办的或者是举手之劳就能办的事也都不办,描绘出官场极端丑恶的社会现实。关于治理弊端的问题,苏轼标举了两个古代的榜样:一个是齐桓公、晋文公时代的“百官承职”,他们德才兼备,各司其位,恪尽职守;另一个是前秦宰相王猛,他治理国家,不仅事必躬亲,而且雷厉风行。总之,凡有变革,就要令行禁止。只有这样才能够政通人和,国富民强。

    在文章的最后一段,苏轼具体论述厉精的内容和道理。首先,苏轼仍以三代圣朝为实例,他指出古代治世明君都是非常勤政的,早出晚归,不肯苟且。为此,他举出先朝圣帝为榜样,认为当今圣上应该像古代的圣帝一样,黎明即起,行于早朝;事毕方归,不留拖欠。勤于朝政,处理的事情繁多复杂,而后就能天下太平,享受清净无为的快乐了。最后加以总结说:“臣故曰励精莫如自上率之,则壅蔽决矣。”意思是,如果天子作出了表率,壅蔽堵塞的现象就会彻底消除。

    这篇政论文,围绕“欲去其弊,莫如省事而厉精”的中心论点,采用多种论证的方法。有正论、有反论、驳论;有类比、纵论,交叉对照。全文结构严谨,条理清晰,纲举目张,有错综辉映之美;说理论证犹如抽茧剥笋,层层转折,步步深入,有绵密精致之美;语言修辞上运用比喻、互文见义等,手法纯熟贴切,句式铿锵果断,有节奏鲜明辞章华丽之美。

    后人评论

    杨慎《三苏文范》:“文势累累相贯,如走盘之珠。”

    教战守(策别安万民五)

    夫当今生民之患,果安在哉①?在于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劳。此其患不见于今,而将见于他日。今不为之计②,其后将有所不可救者。

    昔者先王知兵之不可去也,是故天下虽平,不敢忘战。秋冬之隙,致民田③猎以讲武,教之以进退坐作之方,使其耳目习于钟鼓旌旗④之间而不乱,使其心志安于斩刈⑤杀伐之际而不慑。是以虽有盗贼之变,而民不至于惊溃。

    及至后世,用迂儒之议,以去兵为王者之盛节。天下既定,则卷甲而藏之。数十年之后,甲兵顿弊⑥,而人民日以安于佚乐;卒有盗贼之警,则相与恐惧讹言⑦,不战而走。开元、天宝之际,天下岂不大治?惟其民安于太平之乐,豢⑧于游戏酒食之间;其刚心勇气,消耗钝眊⑨,痿蹶⑩而不复振。是以区区之禄山一出而乘之,四方之民,兽奔鸟窜,乞为囚虏之不暇,天下分裂,而唐室固以微矣。

    盖尝试论之:天下之势,譬如一身。王公贵人所以养其身者,岂不至哉?而其平居常苦于多疾。至于农夫小民,终岁勤苦,而未尝告病,此其故何也?夫风雨霜露寒暑之变,此疾之所由生也。农夫小民,盛夏力作,而穷冬暴露,其筋骸之所冲犯,肌肤之所浸渍,轻霜露而狎风雨{11},是故寒暑不能为之毒。今王公贵人,处于重屋之下,出则乘舆,风则袭裘,雨则御盖。凡所以虑患之具,莫不备至。畏之太甚,而养之太过,小不如意,则寒暑入之矣。是以善养身者,使之能逸而能劳;步趋动作{12},使其四体狃于寒暑之变{13};然后可以刚健强力,涉险而不伤。夫民亦然。今者治平之日久,天下之人,骄惰脆弱,如妇人孺子,不出于闺门。论战斗之事,则缩颈而股栗{14};闻盗贼之名,则掩耳而不愿听。而士大夫亦未尝言兵,以为生事扰民,渐{15}不可长。此不亦畏之太甚,而养之太过欤?

    且夫天下固有意外之患也,愚者见四方之无事,则以为变故无自而有,此亦不然矣。今国家所以奉西北之虏者,岁以百万计,奉之者有限,而求之者无厌,此其势必至于战。战者必然之势也,不先于我,则先于彼;不出于西,则出于北。所不可知者,有迟速远近,而要以不能免也。

    天下苟不免于用兵,而用之不以渐,使民于安乐无事之中,一旦出身而蹈死地,则其为患必有所不测。故曰:天下之民,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劳,此臣所谓大患也。臣欲使士大夫尊尚武勇,讲习兵法;庶人之在官者,教以行阵之节;役民之司盗者{16},授以击刺之术。每岁终则聚于郡府,如古都试之法{17},有胜负,有赏罚。而行之既久,则又以军法从事。然议者必以为无故而动民,又挠以军法,则民将不安,而臣以为此所以安民也。天下果未能去兵,则其一旦,将以不教之民而驱之战。夫无故而动民,虽有小怨,然熟与夫一旦之危哉?

    今天下屯聚之兵,骄豪而多怨,陵压百姓而邀其上者,何故?此其心以为天下之知战者,惟我而已。如使平民皆习于兵,彼知有所敌,则固已破其奸谋,而折其骄气。利害之际{18},岂不亦甚明欤?

    【注】

    ①果安在哉:到底在什么地方?果,究竟,到底。②为之计:为它考虑,作防备。③田:同“畋”,打猎。④钟鼓旌旗:古代军队用以发号施令的器具。⑤刈(yì义):割,砍。⑥甲兵顿弊:武备残损失效。⑦讹言:指谣言四起。⑧豢(huàn换):本为圈养牲畜之意,引申为沉溺。⑨钝眊(mào冒):愚钝不明。钝,智力鲁钝。眊,眼睛失神。⑩痿蹶(wěijué委厥):指肢体萎弱,精神不振。{11}狎(xiá峡)风雨:习惯风雨。{12}步趋动作:做缓步或急步等运动。{13}四体狃(niǔ扭)于寒暑之变:身体适应寒暑的变化。四体,四肢,指身体。狃,习惯,适应。{14}缩颈而股栗:缩脖腿抖,畏惧不已。{15}渐:指慢慢训练,使之习惯。{16}役民之司盗者:指从民间抽调维护治安的人。{17}古都试之法:定期集合官兵于都城,演习武事。都,郡府所在地。{18}利害之际:利与害的分别。际,本为界线,引申为分别。

    在北宋神宗熙宁二年(1069)王安石积极实行变法的时候,苏轼曾经因政见不合,自请外调,相继在杭州等地任地方官。但这不能说明苏轼不关心朝政,早在宋仁宗嘉祐年间,苏轼就向宋仁宗进献了论文,根据当时战争必不可避免的形势,建议早作准备,以免发生不测之患。

    因这篇文章是作者向宋仁宗所进的25篇策论之一,故有的选本亦题作《教战守策》。所谓对策,就是把策题书于简册之上,使应举者作文答问。苏轼这25篇策论规模宏大,思想深邃,见解透辟,论及范围极广,既相对独立,又有内在联系。作者说自己作这些文章的目的是:“大抵皆劝仁宗励精庶政,督察百官,果断而力行。”作者以锐敏的眼光,考察当代时政,针对当时官冗、兵弱、边弛、财乏以及赋役不均诸问题,指出“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劳”的危险性,从而论述教民战守的意义,提出了教民习武、能战能守、以备外患的主张。本文在分析形势的基础上,见解精辟,表现了苏轼辅君治国、经世济民的政治远见,对维护宋王朝的长治久安,具有一定的进步意义。

    “夫当今生民之患,果安在哉?在于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劳。”第一段开门见山,提出论点,明确指出知安忘危、逸而不劳是当今大患。其后,作者广征史事,借古见今,论述“兵之不可去也”,使读者悟得道理,产生共鸣。

    在说理过程中,无论是举例论证还是比喻论证,作者都采用正反对比论证。这既丰富了说理的角度和层次,也加强了说理的力度,使主张更容易为人接受。如第四段借“天下之势,譬如一身”来说明“养之太过”的危害。以农夫小民顶风冒雪反而获得免疫力,与王侯贵人生活于安逸温饱之境而常患疾病作对比论证,说明“只有四肢习惯于冷热的变化,然后可以身体强健,即使跋山涉水都无妨”的道理。

    紧接着,作者并没有就此结束。而是联系当今,分析形势,重申观点。说明“教战守”的重要。作者先指出当今国家受到西夏和辽的威胁,战争是不可避免的。接下来再谈使民耽于安乐无事,则必有不测之患,再次重申“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劳”是“当今之大患”的论点,以示论题具有针对性和现实意义。

    最后两段陈述“教战守”的具体主张和建议。作者提出要使士大夫、民间招募的乡兵、民间抽调的防盗人员都必须尚武勇,有所学,并要有赏罚。结尾又补充了一条,即如能实践作者的主张,则将获得一大收益:发动百姓备战可以消除军队中骄气,有利于提高军队的战斗力。

    本文是一篇对策,要求既要明于治道,能提出高明的政治见解,又要“工文”,即文章要写得好。本文可以说是一篇文采斐然、笔意充沛、志足文远、说理透辟的对策,时至今日仍为人们所传诵。究其原因,就是这篇论文阐明了一个历百代而不衰的真理,那就是人们常说的“居安思危,得荣思辱”。大到一个国家的安危,小到个人的得失,概莫能外。“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劳”,一心追求和迷恋舒适安逸,终有一天会大难监头。无数历史事实证明,这是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

    另外,苏轼的这篇议论文,全文始终置疑着“教战守”这个中心,援引史实,纵论古今,层次分明,巧设比喻,逻辑严密,说理透彻;语言流畅,读来朗朗上口,遣词造句每有新意;善用对比,且各具情态;排比句式形象有力,文章上下衔接自然。论析时文笔纵横,处处照应,层层深入,论证流畅,语意精警。

    后人评论

    刘勰在《文心雕龙?议对》:“对策所选择,实则通才,志足文远,不其鲜欤!”

    上梅直讲{1}书

    轼每读《诗》至《鸱鸮》,读《书》至《君奭》②,常窃悲周公之不遇。及观《史》,见孔子厄于陈、蔡之间,而弦歌之声不绝;颜渊、仲由之徒,相与问答。夫子曰:“匪兕匪虎③,率彼旷野,吾道非耶?吾何为于此?”颜渊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虽然,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夫子油然而笑曰:“回!使尔多财,吾为尔宰④。”夫天下虽不能容,而其徒自足以相乐如此。乃今知周公之富贵,有不如夫子之贫贱。夫以召公之贤,以管、蔡之亲,而不知其心,则周公谁与乐其富贵?而夫子之所与共贫贱者,皆天下之贤才,则亦足以乐乎此矣!

    轼七八岁时,始知读书。闻今天下有欧阳公者,其为人如古孟轲、韩愈之徒;而又有梅公者,从之游,而与之上下其议论。其后益壮,始能读其文词,想见其为人。意其飘然脱去世俗之乐而自乐其乐也。方学为对偶声律之文,求升斗之禄,自度无以进见于诸公之间。来京师逾年,未尝窥其门。今年春,天下之士群至于礼部,执事与欧阳公实亲试之⑤。轼不自意获在第二。既而闻之,执事爱其文,以为有孟轲之风,而欧阳公亦以其能不为世俗之文也而取,是以在此。非左右为之先容⑥,非亲旧为之请属⑦,而向之十馀年间,闻其名而不得见者,一朝为知己。退而思之,人不可以苟富贵⑧,亦不可以徒贫贱⑨,有大贤焉而为其徒,则亦足恃矣!苟其侥一时之幸⑩,从车骑数十人,使闾巷小民聚观而赞叹之,亦何以易此乐也!

    传曰:“不怨天,不尤人”,盖“优哉游哉{11},可以卒岁”。执事名满天下,而位不过五品,其容色温然而不怒,其文章宽厚敦朴而无怨言。此必有所乐乎斯道也。轼愿与闻焉!

    【注】

    ①梅直讲:指梅尧臣。直讲,学官名。②鸱鸮:猫头鹰。《鸱鸮》篇,旧说是周公向成王表白心迹。君奭(shì式):《尚书》篇名,周公向召公表白、劝解之词。③匪:同“非”。兕:雌犀牛。④宰:管家。⑤执事:敬称,不直指对方,而指其左右办事人员。⑥先容:事先致意,介绍推荐。⑦请属:请求,嘱托。⑧苟富贵:苟且求得富贵。⑨徒贫贱:只是安于贫贱。⑩苟其侥一时之幸:如果能够得到一时的侥幸。{11}优哉游哉:形容从容自得的样子。

    在嘉祐二年正月科考中,苏轼因《刑赏忠厚之至论》一文深得主考官欧阳修和梅尧臣的一致激赏,获得了第二名。《上梅直讲书》就是考试结果公布之后,苏轼写给梅尧臣的一封信。信中作者打破一般感谢信的窠臼,全篇以“乐”字贯穿始终,写人生的相知之乐、守道之乐、知遇之乐、师徒之乐,不见一个“谢”字,然而对欧阳修、梅尧臣知遇之恩的感激、仰慕已久的深情、愿意终身追随的真挚浓烈的感情全都跃然纸上。

    第一段,作者首先写了周公之“悲”以衬托孔子相知之“乐”。苏轼以《诗经》中周公和孔子为正反面,论断周公之悲和孔子之乐。何也?苏轼却振振有辞地分析说:周公尽管位高权重,声誉显赫,但却得不到别人的理解,所以他的内心孤独寂寞;孔子和他的门徒虽然饥寒交迫,但是他们彼此相知,所以乐趣无穷。尽管苏轼这种悲与乐的评判,非常有悖常理,但是却让读者心悦诚服,因为苏轼通过圣师圣徒之间问答的描绘,确实将他们心心相印、志同道合、情趣盎然、贫贱不移的高尚情操和有趣的个性都生动传神地展现出来了。于是顺理成章地,苏轼得出“乐”与“不乐”的标准在于有没有相知这样的结论。

    第二段笔锋一转,由对古人的议论,转到对欧阳修、梅尧臣的品德、才学、主张的赞颂上。在这段文字中,作者叙述了自己对两位主考官倾慕已久的心情,它的内涵十分丰富。从作者少年时期的久仰期遇之情到青年时期为二人的才学、品行所打动,表达了自己尽管渴望追随二人的心愿由来已久,但是因为地位悬殊,平生似乎并不敢有此奢望。接着,文章陡然一转,写到了刚刚举行的这场科举考试,他说对这样的结局感到出乎预料,大喜过望。而这一切全部都依赖仰仗欧阳修、梅尧臣两位文坛耆宿的赏识、宣扬、褒奖,这怎能不使他感激不已,兴奋莫名呢?这不仅仅是自己科举高中之乐,更是得遇知己的相知之乐。

    最后,苏轼感慨地说,即使能够得到高官厚禄,受到世人的羡慕,也比不上给大贤您做学生,强调了希望入门为徒的迫切愿望。文章的最后,再次落笔到对梅尧臣品德的颂扬上,梅公的官位并不高,但是却气定神闲,面带欣悦,这都是因为他境界高远所致。美其德,好其文,见贤思齐,苏轼表明自己与梅公有着相同的追求和人生理想。显然,爱道比之爱人,在境界上更见高尚脱俗。

    这篇信札情感充沛饱满,洋溢着难以抑制的青春兴奋之情。全文紧紧围绕着“乐”字做文章,层层展开:十年苦读科考获胜之乐,金榜题名名列前茅之乐,鹏程万里前途光明之乐,士遇知己心愿得偿之乐,大贤赏识可以追随之乐,效古圣贤相知相悦之乐,一如潮水一般争相奔涌而出,欣喜之情,如江河滔滔,倾泻笔端,毫不矫饰。

    另外,在这篇信札反映出苏轼的文字富张力,从内容到节奏,给人以传情达意流畅自然的快感。比如:“非左右为之先容,非亲旧为之请属,而向之十馀年间,闻其名而不得见者,一朝为知己。”蓄势充沛,可谓千回百转,而宣泄畅快,可谓一泻千里。

    后人评论

    杨慎《三苏文范》卷十三:“此书本叙遇知己之乐,末复以乐乎斯道为梅公颂,通篇不脱一乐字贯串,意高词健。”

    答秦太虚①书

    轼启:五月末,舍弟②来,得手书劳问③甚厚。日欲裁谢④,因循至今。递⑤中复辱教,感愧益甚。比日履兹初寒,起居何如?轼寓居粗遣⑥。但舍弟初到筠州,即丧一女子,而轼亦丧一老乳母⑦,悼念未衰,又得乡信,堂兄中舍九月中逝去。异乡衰病,触目凄感,念人命脆弱如此。又承见喻,中间得疾不轻,且喜复健。

    吾侪⑧渐衰,不可复作少年调度,当速用道书方士之言,厚自养炼。谪居无事,颇窥其一二。已借得本州天庆观道堂三间,冬至后,当入此室,四十九日乃出。自非废放,安得就此?太虚他日一为仕宦所縻⑨,欲求四十九日闲,岂可复得耶?当及今为之。但择平时所谓简要易行者,日夜为之,寝食之外,不治他事。但满此期,根本立矣。此后纵复出从人事,事已则心返,自不能废矣。此书到日,恐已不及,然亦不须用冬至也。

    寄示诗文,皆超然胜绝,亹亹⑩焉来逼人矣。如我辈亦不劳逼也。太虚未免求禄仕,方应举求之,应举不可必。窃为君谋,宜多著书,如所示论兵及盗贼等数篇,但以此得数十首,皆卓然有可用之实者,不须及时事也。但旋作此书,亦不可废应举。此书若成,聊复相示,当有知君者,想喻此意也。

    公择{11}近过此,相聚数日,说太虚不离口。莘老{12}未尝得书,知未暇通问。程公辟须其子履中哀词,轼本自求作,今岂可食言。但得罪以来,不复作文字,自持颇严,若复一作,则决坏藩墙{13},今后仍复衮衮{14}多言矣。

    初到黄,廪入既绝,人口不少,私甚忧之。但痛自节俭,日用不得过百五十。每月朔便取四千五百钱,断为三十块,挂屋梁上,平旦用画叉挑取一块,即藏去叉。仍以大竹筒别贮用不尽者,以待宾客。此贾耘老{15}法也。度囊中尚可支一岁有馀,至时别作经画,水到渠成,不须预虑,以此胸中都无一事。

    所居对岸武昌,山水佳绝,有蜀人王生{16}在邑中。往往为风涛所隔,不能即归,则王生能为杀鸡炊黍,至数日不厌。又有潘生{17}者,作酒店樊口,棹小舟径至店下,村酒亦自醇酽。柑桔椑{18}柿极多,大芋长尺余,不减蜀中。外县米斗二十,有水路可致。羊肉如北方,猪牛獐鹿如土,鱼蟹不论钱。岐亭监酒胡定之,载书万卷随行,喜借人看。黄州曹官数人,皆家善庖膳,喜作会。太虚视此数事,吾事岂不既济矣乎?欲与太虚言者无穷,但纸尽耳。展读至此,想见掀髯一笑也。

    子骏{19}固吾所畏,其子亦可喜,曾与相见否?此中有黄冈少府张舜臣者,其兄尧臣,皆云与太虚相熟,儿子每蒙批问。适会葬老乳母,今勾当{20}作坟,未暇拜书。晚岁苦寒,惟万万自重。李端叔{21}一书,托为达之。夜中微被酒,书不成字,不罪,不罪。不宣。轼再拜。

    【注】

    ①秦太虚:即北宋杰出词人秦观,字太虚,后改字少游。高邮(今属江苏)人。②舍弟:指苏辙。③手书劳问:手书,指秦观的来信,系托苏辙带交。劳问,慰问。④裁谢:写信作答。⑤递:指驿车,古代用来传递文书、信件。⑥粗遣:大体上还过得去。⑦老乳母:苏轼的乳母任采莲。⑧侪(chái柴):辈。⑨縻:束缚。⑩亹(wěi尾)亹:形容说话或文章娓娓道来,具有感人的力量。{11}公择:即李公择,名常,字公择,黄庭坚之舅。{12}莘老:即孙莘志,名孙觉,苏轼友人。时任徐州知州。{13}决坏藩墙:喻冲破不再作文章的自我约束。藩,篱笆。{14}衮(gǔn滚)衮:形容说话连续不断。{15}贾耘老:即贾政,苏轼之友,家贫。{16}王生:指蜀人王文甫,名齐愈。{17}潘生:潘大临,字邢志,从苏轼游,诗人。{18}椑(bēi卑):柿的一种,今称油柿。{19}子骏:鲜于子骏,四川阆中人,苏轼之友。{20}勾当:料理。{21}李端叔:李之仪,字端叔,扬州人,著名词人,苏轼之友。苏轼托秦观将自己写给李之仪的书信转交给他,故云:“李端叔一书,托为达之。”

    苏轼门下有著名的四学士,秦观就是其中之一。秦观,字太虚,又字少游。他是扬州高邮(今江苏高邮)人,与黄庭坚、晁补之、张耒合称“苏门四学士”。苏轼与秦观的关系尤为密切。《答秦太虚书》是反映苏轼与其弟子秦观的特殊关系的名篇佳作。

    本文系作者于元丰三年(1080)贬谪黄州时写给秦观的一封回信。信中以谈家常的方式,真切地记述了自己初贬黄州时的生活境遇与精神状态。其中谈到黄州的人情交往,显示了作者坦荡的胸襟与洒脱开朗的性格。同时,无论是介绍自己养生方术,还是指点秦著书应举,还是评述黄州的日常生活,字里行间都充满了与秦观倾心诲教,关怀备至的特殊交情,于后世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开头一段,就从秦观的来信说起,对自己因循拖延,迟未作复深感惶愧,对秦观情意殷切、“劳问甚厚”表示感谢。接着就讲到自抵黄州后,自己与亲人所遭到的不幸:先是弟弟苏辙刚到筠州贬所,便遭遇丧女之痛;继则相随自己多年、视同家人的老乳母又在黄州去世;接着,堂兄又卒于成都。前两件事,都和“乌台诗案”所引起的政治迫害有着间接的关系。这接二连三的家庭变故,使苏轼在精神上身体上都受到沉重的打击。他感慨说:“异乡衰病,触目凄感,念人命脆弱如此。”这个开头,充满了沉重的人生悲慨,面对友人的问候,便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来。

    因为秦观在来信中曾提及“得疾不轻”之事,故第二段紧接以上的话头,去谈自己“用道书方士之言,厚自养炼”的情况,既是对秦观的建议的答复,也是反过来向体弱的秦观介绍自己的“养炼”方法与经验心得,表示对他的关切。

    其中介绍“养炼”之事,具体而周详,看得出来苏轼对此事的认真态度,说明苏轼虽身遭废弃,却并不颓丧沉沦;虽“念人命脆弱如此”,却更珍惜生命,热爱生活。其中两次提到谪居“无事”、“太虚他日一为仕宦所縻,欲求四十九日闲,岂可复得耶”,强调“养炼”之事须有闲方可实行,其中既含有因谪居无事而得“厚自养炼”的意外良机,表现了苏轼的幽默感,又暗透出对“谪居无事”的不满和对已往仕宦经历的厌倦。

    第三段是对秦观寄示诗文的称许和对秦观提出“宜多著书”的建议。用“超然胜绝,亹亹焉来逼人”形容秦观的诗文,是对其诗文超凡脱俗境界和感人艺术力量的高度评价。虽然秦观屡试未第,为谋政治与生活出路,自不得不应举而求禄仕,但“应举不可必”,而著书既符合当时试进士重策论的时尚,又可传之后世,故劝其“多著书”,并特别标举寄来的文章中“论兵及盗贼等数篇”均为“卓然有可用之实者”,即识见超卓,切合实际需要者。

    第四段由秦观谈到彼此相熟的几位友人的近况。其中提到为程公辟的儿子履中写哀词一事时,特别表明自己自从因“乌台诗案”获罪以来,“不复作文字”,而且自我约束颇严。这其中有因文字得祸之后忧谗畏讥之情,更有对自己刚直倔强个性难以改变的自我认识。

    五、六两段主要是转写自己在黄州如何过穷日子的方法。无论是挂钱屋梁按日支取,还是其他具体办法,都越出方法的范畴,升华为一种乐观自信的人生态度。有此态度,才能达到“胸中都无一事”的人生境界和心灵境界。末段是对彼此相熟的几位朋友情况的问候,并托秦观转交信给李之仪。恍见作者悄然灯前,纸短情长,一时情景如画。

    不得不提的是,本文的文笔极为自由洒脱、亲切自然,充满了浓郁的人情味和生活气息,显现出苏轼特有的幽默风趣。这在后一部分内容中更有淋漓尽致的表现。

    后人评论

    黄震《黄氏日钞》卷六二曰:“《与秦太虚书》说在黄州挂钱梁上,日用百五十钱之法,武昌山水佳绝,食物多贱、人情相与之乐,善处困者也。”

    答张文潜书

    轼顿首①文潜县丞张君足下。久别思仰②。到京公私纷然,未暇奉书。忽辱手教,且审起居佳胜,至慰!至慰!惠示文编③,三复感叹。甚矣,君之似子由④也。子由之文实胜仆,而世俗不知,乃以为不如。其为人深不愿人知之,其文如其为人,故汪洋澹泊,有一唱三叹之声,而其秀杰之气,终不可没。作《黄楼赋》,乃稍自振厉,若欲以警发愦愦⑤者。而或者便谓仆代作,此尤可笑。是殆见吾善者机也。

    文字之衰,未有如今日者也。其源实出于王氏。王氏之文,未必不善也,而患在于好使人同己⑥。自孔子不能使人同,颜渊⑦之仁,子路之勇,不能以相移。而王氏欲以其学同天下!地之美者,同于生物,不同于所生。惟荒瘠斥卤之地,弥望皆黄茅白苇,此则王氏之同也。近见章子厚⑧言,先帝晚年甚患文字之陋⑨,欲稍变取士法,特未暇耳。议者欲稍复诗赋,立《春秋》学官,甚美。仆老矣,使后生犹得见古人之大全者,正赖黄鲁直⑩、秦少游、晁无咎、陈履常与君等数人耳。

    如闻君作太学博士,愿益勉之。“德如毛,民鲜克举之。我仪图之,爱莫助之。”此外,千万善爱。偶饮卯酒{11},醉。来人求书,不能缕{12}。

    【注】

    ①顿首:书简中表致敬的习用语。②思仰:思念仰慕。③文编:指诗文稿。④子由:苏轼之弟苏辙,字子由,北宋散文家。⑤警发愦(kuì溃)愦者:使糊涂人醒悟奋发。警发,警醒。愦愦,糊涂。⑥好(hào耗)使人同己:喜欢要别人写的东西与自己的一样。⑦颜渊:春秋时鲁国人,名回,字子渊。⑧章子厚:章惇(dūn敦),字子厚,北宋建州蒲城(今属福建)人。⑨患文字之陋:忧虑文风衰敝。⑩黄鲁直:黄庭坚,北宋诗人、书法家。{11}卯酒:清晨饮酒。{12}(1uó罗)缕:指语言委曲详尽而条理细密。

    张文潜,名耒,北宋诗人。“苏门四学士”之一,曾任太常少卿。元丰八年(1085)哲宗赵煦即位,时方十岁,由高太后执政,召回苏轼担任起居舍人。这封信便是同年到京后所写,信中对当时文坛作了评论,指出当时文风“衰”的原因,并对张耒等人寄予厚望。

    第一段赞张之文风似其弟子由。然后着重谈了子由文风,“其文如其为人”,“汪洋澹泊,有一唱三叹之声”,有“秀杰之气”,即气势磅礴,天然无饰,意味醇厚,吟咏不尽,有超拔伟杰之气。并举出《黄楼赋》的例子,说明其风格多变,并谦虚总结为“子由之文实胜仆”。这一段中,作者特别强调说“文如其人”,作文要有自己的风格,如此才能避免文风之衰,为第二段埋下伏笔。

    第二段主要指出今日文风衰退的原因在于王安石“好使人同己”。王安石与苏轼两人政治观点不一,其为文观点也不一样。王安石在推行新政时,主张让别人写出与自己相同的文章。王安石强调“同己”,苏轼主张“文如其人”,强调“不同”;只有“不同”才能多姿多彩,才能出现“古人之大全”,摆脱今日“文字之衰”。为了加强论证,特举出孔圣人均“不能使人同”,以弟子颜渊之仁、子路之勇予以反证。又以土地之美在于“不同于所生”,如果强行“同”则只能在盐碱地上“弥望皆黄茅白苇”。正反论证,更加严谨有力。又以“先帝晚年甚患文字之陋”想改变取士之法,而未得时日,进一步强调了“不同”的当务之急。

    而后,以黄庭坚、秦观、晁补之、陈师道、张耒等数人为例,具体说明“古人之大全者”,这些人虽同属“苏门六君子”,但文风各异,成就灿然。黄庭坚诗风奇险,开创江西诗派;秦观词含蓄缠绵,是婉约词派的代表;晁补之诗词散文清丽可人,别具一格;陈师道是江西诗派代表作家之一;而张耒诗文风格则接近苏辙。再一次强调“文如其人”,反对“使人同己”,反对千人一面,认为只有有所“不同”才符合文学发展的规律。

    第三段主要是表明写信目的,“愿益勉之”,勉励张耒任太学博士后为振扬文风而努力,也回应了本文文题。

    本文结构严谨,论证透彻,如行云流水,滔滔不绝。全文围绕反对“使人同己”,主张“文如其人”的主旨而展开。第一段以叙为主,谈“文如其人”,善形象譬喻,旁征博引。第二段以论为主,反对“使人同己”,书典语典,化用活脱,从正面、反面、侧面,多方面论证“同己”的危害性,进一步说明“不同”的必要性、重要性。第三段归至文题,鼓励张文潜为扭转颓衰文风而努力,层层推进,首尾照应。

    后人评论

    释惠洪:“以其理通,故其文涣然如水之质,漫衍浩荡,而其波亦自然而成文。盖非语言文字也,皆理故也。”(《石门题跋》卷二)答谢民师①书

    近奉违,亟辱问讯,具审起居佳胜,感慰深矣。轼受性刚简,学迂材下,坐废累年,不敢复齿缙绅。自还海北②,见平生亲旧,惘然如隔世人,况与左右无一日之雅,而敢求交乎?数赐见临,倾盖如故,幸甚过望,不可言也。

    所示书教及诗赋杂文,观之熟矣。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孔子曰:“言之不文,行而不远。”又曰:“辞达而已矣。”夫言止于达意,即疑若不文,是大不然。求物之妙,如系风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而况能使了然于口与手者乎?是之谓辞达。辞至于能达,则文不可胜用矣。

    扬雄③好为艰深之辞,以文浅易之说,若正言之,则人人知之矣。此正所谓雕虫篆刻者,其《太玄》《法言》,皆是类也。而独悔于赋,何哉?终身雕篆,而独变其音节,便谓之经,可乎?屈原作《离骚经》,盖《风》《雅》之再变者,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可以其似赋而谓之雕虫乎?使贾谊见孔子,升堂有馀矣;而乃以赋鄙之,至与司马相如同科。雄之陋如此比者甚众。可与知者道,难与俗人言也,因论文偶及之耳。

    欧阳文忠公言:“文章如精金美玉,市有定价,非人所能以口舌定贵贱也。”纷纷多言,岂能有益于左右,愧悚不已。

    所须惠力法雨堂④两字,轼本不善作大字,强作终不佳;又舟中局迫难写,未能如教。然轼方过临江,当往游焉。或僧有所欲记录,当为作数句留院中,慰左右念亲之意。今日至峡山寺,少留即去。愈远,惟万万以时自爱。

    【注】

    ①谢民师:谢举廉,字民师。②自还海北:宋哲宗元符三年(1100),作者由海南遇赦北归还京。③扬雄:西汉辞赋家。④惠力法雨堂:指清江县惠力寺法雨堂。

    《答谢民师书》写于宋元符三年(1100),当时谢民师在广东做官,遇到苏轼北归,他“袖书及旧作遮谒”,得到苏轼的称赞,彼此结交为友。于是苏轼在分别后写了此信,信中称赞谢的文章“如行云流水”,流畅自然,没有丝毫的勉强和赘言,实际上也借此表达了苏轼自己对写作的体会,借此提倡自然而清新的写作要求,即使在今天,这种“自然美”的作文的提法依旧有积极的现实意义。

    信的开头从两人的交情说起,“轼受性刚简,学迂材下”,自谦说自己秉性刚直,贬谪多年,已经不敢忝居士大夫之列了。如今见到自己的故友谢民师,自是十分欣喜。“数赐见临,倾盖如故,幸甚过望,不可言也”,两人过去交往并不多,但是承蒙谢多次关切,感激不尽。这些话看起来是“例行公文”,实际在不露声色中暗含深意。自谦更是对自己刚直不阿的自矜,多年不见,流露出的是多年贬谪生涯的不堪回首。这个开头,将此时苏轼的历经磨难重真情的人生感触写得非常贴切,更为下文的展开奠定基础。

    接着,苏轼就谢民师的来信及文章谈自己对文学创作的见解。他先称赞谢的文章“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具有高度的自然美。可以看出,他所赞赏的谢的文风正是自己致力推崇的文章风貌。如何才能达到“行云流水”的高度呢?他引了孔子两句著名的论文名言作为自己的论点,并加以创造性的阐释与发挥。“言之不文,行而不远”,即说话作文要有文采。又说要“辞达”,要“了然于心”,并使“了然于心”的客观事物“了然于口与手”,即通过生动形象的语言与文字将其成功地表现出来。他认为这才是真正的“辞达”,才是“笔力曲折无不尽意”“得心应手”的辞达。“了然于心”与“了然于口与手”,实际上包含了创作者对客观事物的深入观察、体验、认识与艺术把握,并将这种艺术把握化为鲜明的艺术形象的创作过程。这样的辞达,自然是创作中难以企及的高境界,因此作者最后总结说:“辞至于能达,则文不可胜用矣。”短短一段话,极富创造性地对传统的“辞达”说作了发挥,将其提高到艺术创作规律的高度。

    接下来一段,就扬雄的创作和有关言论发表自己的见解,从批评反面现象与意见中进一步阐述“辞达”的艺术标准。先一针见血地指出“扬雄好为艰深之词,以文浅易之说”,评价这只是雕虫篆刻的文章末技;并认为他追摹《易经》《论语》而作的《太玄》《法言》便是雕虫篆刻的典型。并以屈原的《离骚》为例,说明扬雄虽然后来有所改进,但并不能改变其单纯模仿、雕虫篆刻、以艰深文浅陋的实质。最后感慨说:“可与知者道,难与俗人言也,因论文偶及之耳。”一句不经意的感慨,将谢看做自己的知己之意暴露无遗。

    最后,针对自己的论述,籍着欧阳修之口,提出来自己的主张——“文章如精金美玉,市有定价,非人所能以口舌定贵贱也”。即真正的“辞达”之文,深入浅出,方能够传之广远。结尾是对谢为慧力寺求字一事的答复。

    这封书信,秉承苏轼一向的精练概括、轻松灵妙的风格,可以说,这本身便是“行云流水,初无定质”风格的完美体现,更是“辞达”的高级样本。既给人以思想上的启迪,又能够给人以美好的享受。

    后人评论

    陈献章:“此书大抵论文,曰‘行云流水’数语,此长公文字本色。”

    喜雨亭记

    亭以雨名,志喜也。古者有喜,则以名物,示不忘也。周公得禾①,以名其书;汉武得鼎②,以名其年;叔孙胜敌③,以名其子。其喜之大小不齐,其示不忘一也。

    余至扶风④之明年,始治官舍。为亭于堂之北,而凿池其南。引流种树,以为休息之所。是岁之春,雨麦⑤于岐山之阳,其占为有年。既而弥月⑥不雨,民方以为忧。越三月,乙卯乃雨,甲子又雨,民以为未足。丁卯大雨,三日乃止。官吏相与庆于庭,商贾相与歌于市,农夫相与抃⑦于野。忧者以喜,病者以愈,而吾亭适成。

    于是举酒于亭上以属客,而告之曰:“五日不雨,可乎?”曰:“五日不雨则无麦。”“十日不雨,可乎?”曰:“十日不雨则无禾。”“无麦无禾,岁且荐饥⑧。狱讼繁兴而盗贼滋炽,则吾与二三子虽欲优游以乐于此亭,其可得耶?今天不遗斯民,始旱而赐之以雨,使吾与二三子得相与优游而乐于此亭者,皆雨之赐也,其又可忘耶?”

    既以名亭,又从而歌之,曰:“使天而雨珠,寒者不得以为襦⑨;使天而雨玉,饥者不得以为粟。一雨三日,繄⑩谁之力?民曰太守,太守不有;归之天子,天子曰不然;归之造物,造物不自以为功;归之太空,太空冥冥。不可得而名,吾以名吾亭。”

    【注】

    ①周公得禾:周公是西周初期的政治家。成王之弟得到一株两苗合生一穗的谷子,认为是吉祥物,献给成王,成王转送周公,周公因作《嘉禾》,已佚。②汉武得鼎:公元前117年,汾阴发现宝鼎,次年改年号为元鼎。③叔孙胜敌:春秋时鲁大夫叔孙得臣击败狄军,获其首领侨如,因名其子为侨如。④扶风:汉代郡名,此指凤翔府。今陕西宝鸡市东,苏轼时任凤翔府签书判官。⑤雨(yù玉)麦:下麦子雨。因龙卷风把地面的麦子卷入空中,故会出现这种现象。⑥弥月:整整一个月。⑦抃(biàn变):鼓掌,表示喜乐。⑧荐饥:连年饥荒。荐,屡次,重复。⑨襦:短衣。⑩繄(yī衣):多用于句首,无实义,相当于“惟”。

    苏轼于嘉祐六年(1061)任凤翔府签书判官,第二年修建此亭,恰逢喜降春雨,于是命名为“喜雨亭”以“志喜”。文章从该亭命名的缘由写起,记述建亭经过,表达人们久旱逢雨时的喜悦心情,反映了作者对儒家重农、重民的仁政思想的认同。

    全文围绕着“雨”这个中心,层层展开,结构严谨,层次清楚,语言流畅,句法灵活,笔法多变,在记叙中有议论、有抒情,充分体现了苏轼散文如行云流水且变化莫测的风格。

    全文共分四段。第一段是总写。“亭以雨名,志喜也。”用雨来给亭命名,是为了表示喜雨的感情。文章开始即点明了用“雨”命名的缘由,与“喜”字紧密联系在一起。作者援引了历史上的三件事作铺垫,说明“古者有喜则以名物”,古人常常采用喜事来命名,以纪念喜事。一是相传周成王的同母弟唐叔得一异禾,献给了成王。成王将禾转送了周公。周公于是作了《嘉禾》一篇。二是汉武帝在汾水上得一宝鼎,于是改年号为元鼎元年。三是鲁文公十一年,北狄鄋瞒国伐鲁,叔孙得臣抗敌获胜,并俘获了国君侨如,于是特将自己的儿子命名为侨如。

    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作者所举之人都是帝王将相,所举之事都是关涉国家安危的大事,作者把喜雨亭命名的事与之等量齐观,正表现了他对春雨的极大喜悦和极度重视。三个例子就是三个排比句,借助这种句法,使文意说理透彻、论证严密。

    可以说,作者紧扣一个“雨”字,一个“喜”字。在不到五百字的文章中,“雨”字出现了15次,有两次作动词使用,“喜”“乐”共出现6次。通篇都贯穿着为雨而喜的喜气洋洋的气氛。

    第二段是从屡降春雨写官吏、商贾、农夫的喜悦心情。第三段是借亭上宴饮,从国计民生方面抒写喜雨之情。“其又可忘耶”一句点出以喜雨名亭的缘故。第四段用“既以名亭,又从而歌之”承上启下,以歌作结,歌词包括下雨的功用和归功于谁两个方面的内容。在九百多年前的封建社会,作者能摆脱古代的迷信和天子主宰一切的束缚,以唯物的观点来解释自然现象,是难能可贵的。

    这篇文章善于立意,巧于布局,很有特色。在官府之内修建亭子,作为官吏们“休息之所”,本与老百姓毫无关系;但作者却把它写得与百姓“忧”“喜”相关,表现了作者关心民生疾苦,与百姓同忧患、共欢乐的思想感情。

    此外,本文表现出了作者丰富的想象力。文中从古人说到今人,从人间说到天上,从农夫说到官吏、商贾、忧者、病者以至太守、天子、造物、太空,从衣食问题说到狱讼繁兴、盗贼滋盛,思想何等开阔,联想何等丰富!

    后人评论

    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只就喜、雨、亭三字,分写,合写,倒写,顺写,虚写,实写,即小见大,以无化有,意思愈出而不穷,笔态轻举而荡漾,可谓极才人之雅致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