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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杨寘①序
予尝有幽忧之疾,退而闲居,不能治也。既而学琴于友人孙道滋,受宫声数引②,久而乐之,不知其疾之在体也。
夫琴之为技,小矣。及其至也,大者为宫,细者为羽③,操弦骤作,忽然变之。急者凄然以促,缓者舒然以和。如崩崖裂石,高山出泉,而风雨夜至也;如怨夫、寡妇之叹息,雌雄雍雍④之相鸣也。其忧深思远,则舜与文王、孔子之遗音也;悲愁感愤,则伯奇孤子⑤、屈原忠臣之所叹也。喜怒哀乐,动人必深。而纯古淡泊,与夫尧舜三代之言语、孔子之文章、《易》之忧患、《诗》之怨刺无以异。其能听之以耳,应之以手。取其和者,道其湮郁⑥,写其幽思,则感人之际,亦有至者焉。
予友杨君,好学有文,累以进士举,不得志。及从荫调,为尉⑦于剑浦。区区在东南数千里外,是其心固有不平者。且少又多疾,而南方少医药,风俗、饮食异宜。以多疾之体,有不平之心,居异宜⑧之俗,其能郁郁以久乎?然欲平其心以养其疾,于琴亦将有得焉。故予作《琴说》以赠其行,且邀道滋酌酒进琴以为别。
【注】
①杨寘(zhì志):欧阳修的友人,从文章中看,是一位怀才不遇的病弱书生。②宫:五音之一。引:乐曲体裁之一。数引:几支曲调。③羽:五音之一。④雍雍:和谐,和睦。原意是鸟和鸣声。⑤伯奇:周宣王时大臣吉甫之子,因后母进谗而被逐,抚琴作《履霜操》,曲终投河而死。⑥道:同“导”,开导。湮郁:阻塞。⑦尉:宋代掌管地方军务刑务的小官。⑧异宜:不相宜。
杨寘是一位怀才不遇的病弱书生,虽然好学有文,却科场失意,仕途前景堪称黯淡。如今靠先辈官职的荫庇,照顾他到数千里外的福建剑浦去当一个小小的县尉,只不过那地方僻处东南,缺医少药。这篇序写在临别之时,欧阳修借赠琴送别,希望以音乐来平复朋友身心的创伤。全文婉转殷切,笔调凄然,充满了对杨寘的同情和感伤。
文章第一句先宕开一笔,说“予尝有幽忧之疾”,“幽疾”的意思是忧郁病,这是一个含义微妙的字眼,一方面透露了欧阳修入仕以来的几经沉浮,另一方面暗指杨寘也患有此疾,需要调理。而后用自己的亲身体验来讲述音乐可以疗疾的道理。“受宫声数引,久而乐之,不知其疾之在体也。”久而久之,体验到了音乐可以使人愉悦、心境平和,竟然不药而愈,忘却了病的存在。
第二段详细讲述“乐之道深矣”,描绘琴声的清澈多变,从最低的宫声到最高的羽声,呈现千变万化的情态。欢快时如高山之巅流水飞溅,低沉时如小桥流水舒缓平和,高昂时如狂风暴雨掠过悬崖峭壁,惆怅时若深宫怨妇顾影自怜。紧接着便以琴曲寄托深思,先是以古之圣贤的例子,舜之玄歌《南风》,文王、孔子作忧民之曲,屈原在汨罗江畔游吟……这些人跟欧阳修一样,都是寓情于中,播于琴声。至此,作者总结一笔说:“喜怒哀乐,动人必深”,这就是音乐在潜移默化中转移人的感情的作用,感悟至深。
最后一段才是临别赠言,杨寘此番一去,乡关万里,不知何时才能再聚,表达了作者对他前途和人生的担忧之情。加之从此异乡漂泊,满目风物皆殊,生命如萍漂絮影之脆弱,令人情何以堪!只能怅然慨叹:“以多疾之体,有不平之心,居异宜之俗,其能郁郁以久乎?”作为朋友,只能相赠以琴,“然欲平其心以养其疾,于琴亦将有得焉”,无限惺惺相惜之意,尽在不言之中。文章至此,以朋友的一抹凄然的微笑收束全文,首尾呼应,感情升华到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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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琮《山晓阁选宋大家?欧阳庐陵全集》卷三:“本意为杨寘郁郁,作序以解之。今读其前幅,闲闲然只说琴声,若与后幅绝不相关者,写得何等高脱。及读至后幅,始悟前幅皆是为后幅出力写照,写得又何等神采!文之以法胜者。”
苏氏文集序
予友苏子美①之亡后四年,始得其平生文章遗稿于太子太傅杜公②之家,而集录之以为十卷。
子美,杜氏婿也。遂以其集归之,而告于公曰:“斯文,金玉也,弃掷埋没粪土,不能销蚀。其见遗于一时,必有收而宝之于后世者。虽其埋没而未出,其精气光怪,已能常自发见而物亦不能掩也。故方其摈斥摧挫、流离穷厄之时,文章已自行于天下,虽其怨家仇人,及尝能出力而挤之死者,至其文章,则不能少毁而掩蔽之也。凡人之情,忽近而贵远,子美屈于今世犹若此,其伸于后世,宜如何也,公其可无恨!”
予尝考前世文章政理之盛衰,而怪唐太宗致治几乎三王③之盛,而文章不能革五代之馀习。后百有馀年,韩、李④之徒出,然后元和之文始复于古。唐衰兵乱,又百馀年,而圣宋兴,天下一定,晏然无事。又几百年,而古文始盛于今。自古治时少而乱时多,幸时治矣,文章或不能纯粹,或迟久而不相及。何其难之若是欤!岂非难得其人欤?苟一有其人,又幸而及出于治世,世其可不为之贵重而爱惜之欤?嗟吾子美,以一酒食之过,至废为民而流落以死,此其可以叹息流涕,而为当世仁人君子之职位宜与国家乐育贤材者惜也!
子美之齿⑤少于予,而予学古文反在其后。天圣之间,予举进士于有司,见时学者务以言语声偶擿裂⑥,号为时文,以相夸尚。而子美独与其兄才翁⑦及穆参军伯长{8},作为古歌诗杂文,时人颇共非笑之,而子美不顾也。其后天子患时文之弊,下诏书讽勉学者以近古。由是其风渐息,而学者稍趋于古焉。独子美为于举世不为之时,其始终自守,不牵世俗趋舍,可谓特立之士也。
子美官至大理评事、集贤校理而废,后为湖州长史以卒,享年四十有一。其状貌奇伟,望之昂然而即之温温⑨,久而愈可爱慕。其材虽高,而人亦不甚嫉忌,其击而去之者,意不在子美也。赖天子聪明仁圣,凡当时所指名而排斥,二三大臣⑩而下,欲以子美为根而累之者,皆蒙保全,今并列于荣宠。虽与子美同时饮酒得罪之人,多一时之豪俊,亦被收采,进显于朝廷,而子美独不幸死矣,岂非其命也?悲夫!
庐陵欧阳修序。
【注】
①苏子美:即苏舜钦,宋初著名散文家、诗人,政治上支持范仲淹、杜衍等推行新政。②太子太傅杜公:杜衍,字世宗,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人,苏舜钦的岳父。③三王:指夏禹、商汤、周文王与周武王。④韩、李:韩愈、李翱。⑤齿:年龄。⑥言语声偶擿(zhāi摘)裂:指注重雕琢词句,讲究声律对偶,生硬摘取前人文辞,显得支离破碎。擿裂,割裂。⑦才翁:苏舜元,字才翁,苏舜钦之兄。⑧穆参军伯长:穆修,字伯长。⑨温温:温和柔顺的样子。⑩二三大臣:指杜衍、范仲淹、富弼等人。
这是欧阳修为好友苏舜钦文集所作的序,作于皇佑三年(1051)。苏子美即苏舜钦,是宋代诗文革新运动的斗士,也是“庆历新政”的支持者和不幸献身者。苏舜钦不满当时流行的“四六”骈文,倡导古文,写作古文的时间比欧阳修还早,与穆修齐名,是宋代古文运动的先驱者之一,其所作散文《沧浪亭记》为世所传诵。不过,他在诗歌上取得了比古文更大的成就,在当时与欧阳修、梅尧臣齐名,称“欧苏”或“苏梅”。在他死后不久,欧阳修将其遗文整理成集,并为他写下这篇序言,以表达自己对其英年早逝的悲痛和同情。全文弥漫着凄怆的气氛,读来悲风四起,催人泪下。
文章先交代写序的背景,而后感慨子美文字被淹没,不为世人所知,相信后世之人看到,一定会格外欣赏他的才华。而后感慨了古文发展的不容易,古文的不易在于人才难求,但是作为人才的子美却不为世所爱惜。最后一部分更多的是写苏子美这个人,写他的才华、品质以及遭遇。在对苏舜钦的痛惜过程中,表现出来的是作者抨击守旧势力,坚持反对绮糜文风的决心。从这个侧面来说,超出了一般序文就文论文的范围,上升到了反映社会时弊的高度,有着深刻的思想价值和文献价值。
欧阳修的散文一直觉有委婉曲折的特点,有些篇章被清人姚鼐誉为“序之最工者”,这在本文中也体现得淋漓尽致。一是多转折,在得人之难和废人之易之间形成对比,一是叙事抒情从不平铺直叙,而是千回百转。比如在称赞苏文的过程中,欧阳修并非直截了当地写,而是以金玉作比,指出他的光辉终不可被掩盖,即使是一个被贬谪的人,也同样“至其文章,则不能少毁而掩蔽之也”,肯定了苏文的不朽价值。在第五段惜别之时,又是痛惜,又是伤感,如此交错轮回,肆意挥洒,使得文章在谋篇布局上有起有落,灵活多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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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坤:“予读此文,往往欲流涕。专以悲悯子美为世所摈死上立论。”(《唐宋八大家文钞?欧阳忠公文钞》卷十七)梅圣俞诗集序
予闻世谓诗人少达而多穷。夫岂然哉!盖世所传诗者,多出于古穷人之辞也。凡士之蕴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巅水涯之外,见虫鱼草木、风云鸟兽之状类,往往探其奇怪;内有忧思感愤之郁积,其兴于怨刺,以道羁臣寡妇之所叹,而写人情之难言,盖愈穷则愈工。然则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
予友梅圣俞①,少以荫补②为吏,累举进士,辄抑于有司。困于州县凡十馀年,年今五十,犹从辟书③,为人之佐。郁其所蓄,不得奋见于事业。其家宛陵④,幼习于诗,自为童子,出语已惊其长老。既长,学乎六经仁义之说,其为文章,简古纯粹,不求苟说于世,世之人徒知其诗而已。然时无贤愚,语诗者必求之圣俞;圣俞亦自以其不得志者,乐于诗而发之。故其平生所作,于诗尤多。世既知之矣,而未有荐于上者。昔王文康公⑤尝见而叹曰:“二百年无此作矣!”虽知之深,亦不果荐也。若使其幸得用于朝廷,作为雅颂,以歌咏大宋之功德,荐之清庙⑥,而追商、周、鲁颂之作者,岂不伟欤!奈何使其老不得志而为穷者之诗,乃徒发于虫鱼物类、羁愁感叹之言?世徒喜其工,不知其穷之久而将老也,可不惜哉!
圣俞诗既多,不自收拾。其妻之兄子谢景初惧其多而易失也,取其自洛阳至于吴兴已来所作,次为十卷。予尝嗜圣俞诗,而患不能尽得之,遽喜谢氏之能类次也,辄序而藏之。其后十五年,圣俞以疾卒于京师。余既哭而铭之,因索于其家,得其遗稿千馀篇,并旧所藏,掇其尤者⑦六百七十七篇,为一十五卷。呜呼!吾于圣俞诗论之详矣,故不复云。
庐陵欧阳修序。
【注】
①梅圣俞:名尧臣,北宋诗人,为诗力主平淡,反对浮艳,当时影响很大,有《宛陵先生集》。②荫补:因上代官爵而推恩补官。③辟书:聘书。古代地方长官可自行延聘幕僚。④宛陵:今安徽宣城市。⑤王文康公:王曙,官至宰相,卒谥文康。⑥荐之清庙:推荐到太庙。太庙,皇帝的祖庙。⑦掇其尤者:选择其中优秀的作品。掇,选取。
梅尧臣,字圣俞。他虽然生活在宋朝比较强盛、开明的时代,但个人的人生遭遇却颇为不幸,一身的才华“不得奋见于事业”。他的作品多反映社会矛盾和民生疾苦,风格平淡朴实,有矫正宋初靡丽倾向之意。他注重诗的政治内容,并认为写诗须“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这一审美创作思想对后世影响颇大。
宋仁宗嘉佑六年(1060),欧阳修为梅尧臣作了这篇诗序。一方面是肯定梅尧臣在矫正宋初浮艳诗风方面的功绩,另一方面也是借以宣扬自己“穷而后工”的文学主张。这篇序文之所以历来受人推重,主要就是因为提出了“穷而后工”的创作思想。
文章一开头就从理论上阐发“穷而后工”的创作思想,先从辨析“诗人少达而多穷”的世俗观点入手;接着阐明凡“传世”之诗,皆仕途穷困者长期积郁感愤、然后兴于怨刺的产物;最后顺势得出结论——穷而后工。从而形成一个高屋建瓴的主旨,并始终扣住“穷”“工”二字,将序中应有的其他内容都贯穿起来,这是颇具匠心的构思。其后,欧阳修分层论述梅尧臣其人、其诗,用事实证明了“穷而后工”的道理。首层述其生平,突出一个“穷”字;第二层评其诗文,突出一个“工”字;第三层感叹其怀才而不得用于世,可悲可叹,这悲叹的底蕴还是“穷”和“工”。
工者,美也。文章在写完梅诗之工后,有感而发,顺势而带出叹梅终不得志的感慨。为了充分表达这感慨,作者先通过虚设,写其若能“幸得用于朝廷”,则必将功德宏伟,这是大起大扬;后文突转,通过实写久而将老不得志,令人悲从中来,这是大抑大落。一虚一实,一起一落,不仅正反对举,事理昭彰,而且情致跌宕,表达对友人无限的钦佩和怀念,感人至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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储欣《唐宋八大家全集录?六一居士全集录》称赞欧阳修的文章是“千古绝调,此移我情”。
送徐无党南归序
草木鸟兽之为物,众人之为人,其为生虽异,而为死则同,一归于腐坏澌尽①泯灭而已。而众人之中,有圣贤者,固亦生且死于其间,而独异于草木鸟兽众人者,虽死而不朽,逾远而弥存②也。其所以为圣贤者,修之于身,施之于事,见之于言③,是三者所以能不朽而存也。修于身者,无所不获;施于事者,有得有不得焉;其见于言者,则又有能有不能也。施于事矣,不见于言可也。自《诗》《书》《史记》所传,其人岂必皆能言之士哉?修于身矣,而不施于事,不见于言,亦可也。孔子弟子,有能政事者矣,有能言语者矣。若颜回者,在陋巷,曲肱④饥卧而已,其群居则默然终日如愚人。然自当时群弟子皆推尊之,以为不敢望而及,而后世更百千岁,亦未有能及之者。其不朽而存者,固不待施于事,况于言乎?
予读班固《艺文志》、唐《四库书目》⑤,见其所列,自三代、秦、汉以来,著书之士,多者至百馀篇,少者犹三四十篇,其人不可胜数,而散亡磨灭,百不一二存焉。予窃悲其人,文章丽矣,言语工矣,无异草木荣华之飘风,鸟兽好音之过耳也。方其用心与力之劳,亦何异众人之汲汲营营⑥?而忽然以死者,虽有迟有速,而卒与三者同归于泯灭。夫言之不可恃也盖如此。今之学者,莫不慕古圣贤之不朽,而勤一世以尽心于文字间者,皆可悲也。
东阳徐生⑦,少从予学,为文章,稍稍见称于人。既去,而与群士试于礼部,得高第,由是知名。其文辞日进,如水涌而山出。予欲摧其盛气而勉其思也,故于其归,告以是言。然予固亦喜为文辞者,亦因以自警焉。
【注】
①澌(sī斯)尽:与后文“泯尽”同,都是消灭干净的意思。②弥存:更加流传不朽。③修之于身,施之于事,见之于言:加强自身修养,用来建立事功,著述文章以传世。④曲肱(gōng工):弯曲胳膊用来当(枕头)。⑤唐《四库书目》:唐有《开元四库书目》,四库指经、史、子、集四部。⑥汲汲营营:匆忙地、不停息地工作、谋划。汲汲,心情迫切的样子。⑦东阳徐生:指徐无党,婺州东阳郡永康县(今浙江)人。
本篇赠序作于宋仁宗至和元年(1045),主要是为了论述道与义的关系。徐无党曾经跟从欧阳修学习古文,时值徐无党从京师归于永康,欧阳修于是为他写序赠别。
文章第一段先讲人生追求的最高境界,即“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原则,这也是全文要论述的题目。围绕“修之于身、施之于事、见之于言”三个原则的关系,逐一论述。立功受外界因素影响较大,包括不立功的“加官进爵”皆如此;立言受天资才力的限制较大;唯有立德更在于自己,立德的自由空间几乎完全属于自己,因此立德的人精神是自由的,再加上此人的天资才力,则其文章必如源源清泉,既甘甜清纯又润泽心田。因此,作者认为真正可以不朽的是修身,应该注重修养品德,其次才是立功,最后是立言。
接着,欧阳修分别以《诗》《书》《史记》中记载的人物为例,说明能名留后世而不朽的人,也不一定都是能言善辩之士。比如说孔子的弟子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谈不上立了什么功,也谈不上立了多少言,只是摆脱了名利和世俗的干扰,亲身立德,却受到孔子及其学生们的极力称赞和推崇!于是,作者感慨地说:“其不朽而存者,固不待施于事,况于言乎?”人生在世,想要流芳不朽,不在于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也不在于著书立言,关键是要有高尚的道德修养。
不过,作者意犹未尽,又从几个方面进行举例,论述只重文不重道的后果。只在形式上写功夫,结果是“文章丽矣,言语工矣,无异草木荣华之飘风,鸟兽好音之过耳也”。这些人终身汲汲营营,心力交瘁,却最终并没有和普通人一样随风飘逝。作者在为他们悲叹的同时,也谆谆告诫世人要先学做人,后学作文,提出自己作序的真正用意。读至此,已能明白,这篇文章不是针对徐无党一人,而是借赠序论述自己的文学主张,批判当时浮靡的文风。
本文通篇有张有弛,结构严密,围绕一个问题一层一层剖析,一步一步探究,抽丝剥茧,具有极强的说服性和感染力,由此可见作者的深厚文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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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有学者评此文说:“逻辑性强,层层剖析,环环相扣,首尾相应,剪裁得当。”
江邻几①文集序
余窃不自揆②,少习为铭章,因得论次③当世贤士大夫功行。自明道、景佑④以来,名卿巨公⑤往往见于余文矣。至于朋友故旧,平居握手言笑,意气伟然,可谓一时之盛。而方从其游,遽⑥哭其死,遂铭而藏⑦着,是可叹也。
盖自尹师鲁之亡,逮今二十五年间,相继而殁,为之铭者至二十。又有余不及铭,与虽铭而非交且旧者,皆不与焉,鸣呼!何其多也!不独善人君子难得易失,而交游零落如此,反顾⑧身世死生盛衰之际,又可悲夫!
而其间又有不幸罹⑨忧患,触网罗,至困厄流离以死,与夫仕宦连蹇⑩,志不获伸而殁,独其文章尚见于世者,则又可哀也欤!然则虽其残篇断稿,犹为可惜;况其可以垂世而行远也!故余于圣俞、子美之殁,既已铭其圹,又类集其文而序之,其言尤感切而殷勤者,以此也。
陈留江君邻几,常与圣俞、子美游,而又与圣俞同时以卒,余既志而铭之。后十有五年,来守淮西,又于其家得文集而序之。邻几,毅然仁厚君子也。虽知名于时,仕宦久而不进,晚而朝廷方将用之,未及而卒。其学问通博,文辞雅正深粹,而论议多所发明,诗尤清淡闲肆可喜。然其文已自行于世矣,固不待余言以为轻重,而余特区区于是者{11},盖发于有感而云然。熙宁四年三月日,六一居士序{12}。
【注】
①江邻几:名休复,字邻几,开封陈留(今河南开封东南)人,北宋文学家。②自揆(kuí逵):审度,自己估量。③论次:依次论述。④明道:宋仁宗的第二个年号(1032—1033)。景佑:宋仁宗的第三个年号(1034—1038)。⑤巨公:泛指大官。⑥遽(jù巨):突然,急速。⑦藏:入土,指埋棺出葬。⑧反顾:即返顾。顾,回顾。⑨罹(lí离):遭遇。⑩连蹇(jiǎn俭):遭遇坎坷,不顺利。{11}区区于是者:作者自谦不避琐细(介绍和评述江的为人、为文)。{12}熙宁:宋神宗赵项的年号(1068—1077)。六一居士:欧阳修晚年的自号。
本序作于熙宁四年(1071)三月,是欧阳修得到江邻几的文集后而撰的一篇书序。那年他65岁,仍在知蔡州任上,本序是他晚年重要的抒情散文之一。
文章从“少习为铭章”开始,回顾自己与朋友故旧交游,并“遽哭其死”,又亲为之撰墓志铭的经过,段末以“是可叹也”归结,已初露人生感慨。第二自然段中进一步申说,欧阳修总结说,25年间,自己已先后为20位友人写了墓志铭。联想及此,作者一时间不由得情绪激动,终于呼出了“呜呼!何其多也!”这样的饱含强烈感情的语言,这既是一种情感的喷发,也是对往事的一种急切的独白,郁积在心中已久,不吐不快。
欧阳修进一步深刻地指出:“不独善人君子难得易失,而交游零落如此,反顾身世死生盛衰之际,又可悲夫!”当今社会,不单单善人君子难找,而且容易早逝,自己的交游者竟然零落到如此地步,可见人生的死生盛衰之变是多么的难以预料!这样一来,感慨就自然地转向悲感。
名为《江邻几文集序》,其实直到最后一段才真正算是写到了江邻几和他的文集,并且文字很简短。从江邻几的为人“依然仁厚君子”写到他的秉性、学问、文辞、诗风内容等等。篇幅不长,却概括性很强,刻画出了一个憨傻淳朴的读书人形象。
这篇序不同于一般的书序,在哀悼25年间去世的友人时,重点是苏、梅、尹、江四人,字里行间充满浓厚的悲叹之情。在形式上由喜而叹,由叹而悲,一步一步揭示悲叹的缘由,最后落笔在江邻几的文集上,叙事和抒情巧妙结合,纵横有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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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大櫆:“情韵之类,欧公独擅千古,此篇尤甚。”(《古文辞类纂》卷八)六一居士传
六一居士初谪滁山,自号醉翁。既老而衰且病,将退休于颍水之上,则又更号六一居士。
客有问曰:“六一,何谓也?”居士曰:“吾家藏书一万卷,集录三代以来金石遗文一千卷,有琴一张,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壶。”客曰:“是为五一尔,奈何?”居士曰:“以吾一翁,老于此五物之间,是岂不为六一乎?”客笑曰:“子欲逃名①者乎?而屡易其号。此庄生所诮畏影而走乎日中②者也;余将见子疾走大喘渴死,而名不得逃也。”居士曰:“吾因知名之不可逃,然亦知夫不必逃也。吾为此名,聊以志吾之乐尔。”客曰:“其乐如何?”居士曰:“吾之乐可胜道哉!方其得意于五物也,太山在前而不见,疾雷破柱而不惊;虽响九奏③于洞庭之野,阅大战于涿鹿之原,未足喻其乐且适也。然常患不得极吾乐于其间者,世事之为吾累者众也。其大者有二焉,轩裳珪组④劳吾形于外,忧患思虑劳吾心于内,使吾形不病而已悴,心未老而先衰,尚何暇于五物哉?虽然,吾自乞其身于朝者三年矣,一日天子恻然哀之,赐其骸骨⑤,使得与此五物偕返于田庐,庶几偿其夙愿焉。此吾之所以志也。”客复笑曰:“子知轩裳珪组之累其形,而不知五物之累其心乎?”居士曰:“不然。累于彼者已劳矣,又多忧;累于此者既佚⑥矣,幸无患。吾其何择哉?”于是与客俱起,握手大笑曰:“置之,区区不足较也。”
已而叹曰:“夫士少而仕,老而休,盖有不待七十者矣⑦。吾素慕之,宜去一也。吾尝用于时⑧矣,而讫无称焉⑨,宜去二也。壮犹如此,今既老且病矣,乃以难强之筋骸,贪过分之荣禄,是将违其素志而自食其言,宜去三也。吾负⑩三宜去,虽无五物,其去宜矣,复何道哉!”
熙宁三年九月七日,六一居士自传。
【注】
①逃名:指耿介之士处世低调匿迹,逃避名声。②畏影而走乎日中:《庄子?渔父》说:“人有畏影恶迹而去之走者,举足愈数而迹愈多,走愈疾而影不离身。自以为尚迟,疾走不休。绝力而死。”③响九奏:奏响九韶。九奏,即九韶,相传为远古舜帝时的舞乐。④轩裳珪组:分指古代大臣所乘车驾、所着服饰、所执玉板、所佩印绶,总指官场事物。⑤赐其骸骨:(皇帝)赐我骸骨(退休归老)。其,指代词,我。骸骨,古代官员告老退休称“乞骸骨”,即乞求归老残躯之意。⑥佚:即“逸”,安逸。⑦不待七十者:不等待到七十岁才退休。⑧于时:指被皇帝信用于当世。⑨讫(qì气)无称:终究没有值得称许的政绩。讫,终究、毕竟。称,称许。⑩负:负担。此处有“具备”之意。
《六一居士传》作于宋神宗熙宁三年(1070)九月,正值欧阳修64岁之际。此文之写作,实乃欧阳修历经人生变故与磨难后的淡定人生之自白。写这篇文章后一年,他才获准致仕;又过了一年,病逝颍州,他仅享受了一年的琴棋书酒之乐便溘然长逝。以后事证今言,再读这篇《六一居士传》,谁能不为这位老人的晚年遭际愀然动容?这便是文中真挚之情具有感发力量的明证。
这篇序形式别具一格。它没有像一般的传记那样,具体叙述自己一生的主要经历,而是由自己晚年“更号六一居士”的变迁缘由和人生背景,藉此道出自己对人生和仕途的清醒认识,又说到自己渴望退休的心情及对现实生活的厌倦。轻描淡写背后是作者几十年波澜坎坷的人生路,虽未有一个字的哀怨,却饱含着许多不为人知的酸甜苦辣。
中间是本文的重点,采用了汉赋的主客问答方式,四层辗转,以客之狭隘、局促的心态,反衬出欧阳修豪华落尽见真淳的从容淡定的儒雅风度,读来情趣盎然。这也便于逐层推进地阐述自号“六一居士”这种思想和内涵,使行文跌宕起伏,语言既平易晓畅又形象深刻。如作者写他陶醉于五种物品之时说:“太山在前而不见,疾雷破柱而不惊;虽响九奏于洞庭之野,阅大战于涿鹿之原,未足喻其乐且适也。”既喻为自然界的多种事物和声响,又喻为社会官场的嘈杂事物,真是奇妙之喻!
最后,欧阳修庆幸自己终于获得摆脱这两大困累的时机:天子终于准许自己致仕归老,使自己“得与此五物偕返于田庐”,对之置之而不顾。作者承认“五物”之累,却巧妙地分辨了两种“累”的本质区别:累于轩裳,不但劳形,又多心忧;累于五物,既身心安逸,又幸无灾患。我该选择什么呢?至此,客心悦诚服,欧氏与客“握手大笑”,至于其他“区区”琐碎小事,就不值计较了,深刻地说明了他对五种物品的乐而不倦和专心致志。
综上所述,《六一居士传》表达了欧阳修晚年“悠游田亩,尽其天年”的志趣,表述了自己超越官场沉浮、生老病死的自然累赘,专心寄托于“五物”。展示了欧阳居士的旷达潇洒、从容淡定的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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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乃增评本文:“既恬淡,又豪放;既委婉,又激愤,堪与陶渊明《五柳先生传》相媲美。”
答吴充①秀才书
修顿首白先辈②吴君足下。前辱示书及文三篇,发而读之,浩乎若千万言之多,及少定而视焉,才数百言尔。非夫辞丰意雄,沛然有不可御之势,何以至此!然犹自患伥伥③莫有开之使前者,此好学之谦言也。
修材不足用于时,仕不足荣于世,其毁誉不足轻重,气力不足动人。世之欲假誉以为重,借力而后进者,奚取于修焉?先辈学精文雄,其施于时,又非待修誉而为重、力而后进者也。然而惠然见临,若有所责,得非急于谋道,不择其人而问焉者欤?
夫学者未始④不为道,而至者鲜焉。非道之于人远也,学者有所溺⑤焉尔。盖文之为言,难工而可喜,易悦而自足。世之学者往往溺之,一有工焉,则曰:“吾学足矣!”甚者至弃百事不关于心,曰:“吾文士也,职于文而已。”此其所以至之鲜也。
昔孔子老而归鲁,六经之作,数年之顷尔⑥。然读《易》者如无《春秋》⑦,读《书》者如无《诗》,何其用功少而至于至也?圣人之文虽不可及,然大抵道胜者,文不难而自至也。故孟子皇皇⑧不暇著书,荀卿盖亦晚而有作⑨。若子云、仲淹,方勉焉以模言语,此道未足而强言者也。后之惑者,徒见前世之文传,以为学者文而已,故愈力愈勤而愈不至。此足下所谓“终日不出于轩序⑩,不能纵横高下皆如意”者也,道不足也。若道之充焉,虽行乎天地,入于渊泉,无不之也。
先辈之文浩乎沛然,可谓善矣。而又志于为道,犹自以为未广,若不止焉,孟、荀可至而不难也。修学道而不至者,然幸不甘于所悦,而溺于所止。因吾子{11}之能不自止,又以励修之少进焉。幸甚幸甚。修白。
【注】
①吴充:字冲卿,建州浦城(今属福建)人。②先辈:唐宋应科举的士子互相推敬谓之先辈,此处作一般敬称用。③伥(chāng昌)伥:无所适从的样子。④未始:未尝。⑤溺:沉迷。⑥数年之顷尔:只用了几年的时间。顷,顷刻,短时间。⑦“然读《易》者句”:意谓六经各自有创意,互不雷同。⑧皇皇:奔忙不定的样子。⑨“荀卿盖亦”句:荀子先在齐国做官,后至楚,春申君以为兰陵令。荀卿,即荀子,名况。⑩轩序:指屋子。轩是窗户,序是堂屋的东西墙。{11}吾子:对对方的敬爱称呼。
本文作于康定元年(1040),时欧阳修回京复任馆阁校勘。该年尚未考中进士的吴充进京赴试,及门投书给欧阳修,向他请教作文之道,欧公即以此信作答。这是一篇论文的书信,为欧阳修文论的代表作。
这篇用书信体写成的论文着重阐述了“文”与“道”的关系,欧阳修提出了自己三个方面的文论主张。其一,他反对重文轻道,一味溺于文辞,只在技巧形式上下工夫的做法,反对片面讲究形式而忽视内容的倾向,他振臂提倡重道以充文,把作品的思想内容放在首位。文中的中心论点“大抵道胜者文不难而自至也”,强调的就是这个意思。其二,他主张文章要来源于现实,而后反映现实,促使现实改善。这种思想主要是他政治革新精神和忧国忧民思想在文学观上的体现。其三,他主张要继承前人优良文风,但是不可一味模仿,拾人牙慧,即主张继承与创新相结合的观点。
本文一个明显的特点就是说理充分,有正有反。为了论证自己的观点,作者举出了正反两方面的例子。正面的例子是:孟子东奔西走,没有闲暇的时间写书;荀子早先并未写作,直到晚年才进行著述。他们留下的不朽著作,正是“道胜而文不难自至”的明证。而对于一些沉溺于为文而忽略道的修养的学者,欧阳修举出扬雄、王通等只能写出一些模仿圣人之作的人来,进一步说明只有“足道”才能有所建树,并加以总结:“后之惑者,徒见前世之文传,以为学者文而已,故愈力愈勤而愈不至。”采用这种写法,就容易收到娓娓道来,服人以理,又灵动多变的效果。
此文作为一篇书信,能够有理论文的气势,论据充分,有的放矢,可以说和作者深厚的文笔是分不开的。在论证时候又能边立边破,层层推理,步步为营,可谓是欧阳修“纡徐平易,一唱三叹”风格的最佳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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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圣叹《批才子古文》卷十三:“卓然有主于胸中,而笔底又能行之以清折。看他笔笔清深,笔笔曲折。”
祭尹师鲁文
维年月日,具官①欧阳修谨以清酌庶羞②之奠,祭于亡友师鲁十二兄③之灵曰:嗟呼师鲁!辩足以穷万物④,而不能当一狱吏;志可以挟四海,而无所措其一身。穷山之崖,野水之滨,猿猱之窟⑤,麋鹿⑥之群,犹不容于其间兮,遂即万鬼而为邻⑦。嗟呼师鲁!世之恶子⑧之多,未必若爱子者之众,何其穷而至此兮,得非命在乎天,而不在乎人?
方其奔颠斥逐⑨,困厄艰屯⑩,举世皆冤,而语言未尝以自及{11},以穷至死,而妻子不见其悲欣。用舍进退,屈伸语默{12},夫何能然,乃学之力。至其握手为诀,隐几待终,颜色不变,笑言从容;死生之间,既已能通于性命,忧患之至,宜其不累于心胸。自子云逝,善人宜哀;子能自达,予又何悲!惟其师友之益,平生之旧,情之难忘,言不可究。
嗟呼师鲁!自古有死,皆归无物{13},惟圣与贤,虽埋不没,尤于文章,焯{14}若星日。子之所为,后世师法,虽嗣子{15}尚幼,未足以付予,而世人藏之,庶可无于坠失。子于众人,最爱予文,寓辞千里{16},侑{17}此一尊,冀以慰子,闻乎不闻?尚飨{18}!
【注】
①具官:作者当时所任官职的省写。②清酌庶羞:清酒佳肴。古代清酒是好酒,浊酒是劣酒。庶羞,众多的佳肴。羞,借为“馐”,好的食品。③十二兄:这是尹师鲁的排行。古人重排行,唐宋尤甚。④穷万物:可以说出穷尽万物的真理。⑤猱(náo挠):猿的一种,即猕(mí迷)猴。窟:洞窟,这里指猿猴的居处,自然也是荒凉的。⑥麋(mí迷):一种哺乳动物,毛淡褐色,雄有角,但角像鹿,尾像驴,蹄像牛,颈像骆驼,俗称四不像。⑦万鬼而为邻:指尹的去世。意即既然天地人间不能容纳他,他只有以万鬼为邻居,走向死路了。⑧恶子:憎恨你的人。⑨奔颠:奔走颠簸,言其生活不安定。斥逐:贬斥放逐,暗示多次贬官。⑩屯:艰难。{11}自及:言及自身,指没有私心。{12}语默:言语默默,即“不见其悲欣”,沉默寡言。{13}无物:指死后人的肉体可以逐渐消亡无迹。{14}焯(zhuó浊):明亮,明显。{15}嗣(sì寺)子:继承人。{16}寓辞千里:指作者将这篇祭文托人寄到洛阳葬地。辞,祭文。千里,形容两地相距之远。{17}侑(yòu右):劝酒。{18}尚飨(xiǎng享):请享用祭物。这是一般祭文的习惯性结束语。尚,差不多,有祈请之意。飨,享用。
这是一篇祭文。古代祭文基本上有两种,一种是祭天地水旱雷电之神的,一种是祭亲人和友人的。欧阳修与尹师鲁的相识是在天圣九年(1031),两人在洛阳任官时,当时尹31岁,欧25岁。他们经常与朋友僚佐们一起宴游赋诗,两人相交的时间长达16年之久,不仅在政治上,而且在文学上、生活上都情同兄弟,堪称战友。了解愈深,就愈能感受彼此的乐观背后的艰辛。
文中对尹师鲁的生平履历一概略去,而将重点转向对尹生平的评论,观点坦率直露,不吞吞吐吐,抒情真挚激昂,敢于褒贬。在连绵不绝的铺垫之后,作者表达了对尹“奔颠斥逐,困厄艰屯”不幸命运的惋惜,对其“屈伸语默”“笑言从容”“语言未尝以自及”的人格和道德力量加以赞美,对其“辩足以穷万物,而不能当一狱吏;志可以挟四海,而无所措其一身”的“举世皆冤”的不公正遭遇表示愤慨,对其形同圣贤,“虽埋不没,尤于文章,焯若星日”,可为“后世师法”的历史地位的肯定……这篇祭文的最重要特点是痛惜抒哀,没有大肆的宣扬,也没有痛心疾首的哭号,一切都在平实的叙述中进行,字里行间却始终充溢着一份悲哀之情。欧阳修一方面是哀痛友人冤死,另一方面也是借此浇自己屡遭贬斥的“块垒”,故而感情显得极为真挚深沉,感人肺腑。
本文虽略长于《祭苏子美文》,却也只有332字,可以说是很短的了。然而感情饱满,在形式上也有自己的特点,除了一般套语外,它的头段和尾段,都以“嗟呼师鲁”领起,有强烈的感情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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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称赞欧阳修的文章:“气尽语极,急言竭论,而容与闲易,无艰难劳苦之态。”
答祖择之①书
修启:秀才人至②,蒙示书一通,并诗赋杂文两策,谕之曰:“一览以为如何?”某既陋,不足以辱好学者之问,又其少贱而长穷③,其素所为未有足称以取信于人。亦尝有人问者,以不足问之愚,而未尝答人之问。足下④卒然及之,是以愧惧不知所言。虽然,不远数百里走使者以及门,意厚礼勤,何敢不报。
某闻古之学者必严其师,师严然后道尊,道尊然后笃敬⑤,笃敬然后能自守,能自守然后果于用,果于用然后不畏而不迁。三代⑥之衰,学校废。至两汉,师道尚存,故其学者各守其经以自用。是以汉之政理文章与其当时之事,后世莫及者,其所从来深矣。后世师法渐坏,而今世无师,则学者不尊严,故自轻其道。轻之则不能至,不至则不能笃信,信不笃则不知所守,守不固则有所畏而物可移。是故学者惟俯仰徇⑦时,以希禄利⑧为急,至于忘本趋末,流而不返⑨。夫以不信不固之心,守不至之学,虽欲果于自用,而莫知其所以用之之道,又况有禄利之诱、刑祸之惧以迁之哉!此足下所谓志古知道之士世所鲜,而未有合者,由此也。
足下所为文,用意甚高,卓然有不顾世俗之心,直欲自到于古人。今世之人用心如足下者有几?是则乡曲之中能为足下之师者谓谁,交游之间能发足下之议论者谓谁?学不师则守不一,议论不博则无所发明而究其深。足下之言高趣远,甚善,然所守未一而议论未精,此其病也。窃惟足下之交游能为足下称才誉美者不少,今皆舍之,远而见及,乃知足下是欲求其不至。此古君子之用心也,是以言之不敢隐。
夫世无师矣,学者当师经,师经必先求其意,意得则心定,心定则道纯,道纯则充于中者实,中充实则发为文者辉光,施于世者果致⑩。三代、两汉之学,不过此也。足下患世未有合者,而不弃其愚,将某以为合,故敢道此。未知足下之意合否?
【注】
①祖择之:祖无择,字择之。上蔡(今河南上蔡)人。②秀才人至:祖无择派的人到了。③其少贱而长穷:我幼年贫贱,年纪大了,又窘迫不得志。其,此处指欧阳修。④足下:第二人称的敬称,这里指祖择之。⑤笃敬:真诚地敬重。⑥三代:夏、商、周。⑦徇时:遵从时弊。徇,通“循”,遵从,遵循。⑧希禄利:希图俸禄、名利。⑨流而不返:随波逐流而忘记了正道。⑩果致:必定达到(目的)。
祖无择,字择之,上蔡人(今河南上蔡人),为人重义气,对师友忠诚。宋仁宗康定元年(1040),欧阳修刚刚从被贬谪之地召回京城任职,接到一个并不熟悉的叫祖择之的人派仆人从百里之外送来的文稿及求教信,请他评点自己的文章,并向他求教如何作文之事。于是欧阳修挥笔回信,就是这篇《答祖择之书》。作者除了就事论事地对祖择之的诗、赋、杂文等文稿的布局、谋篇、修辞、音韵、句读等发表具体的意见外,还从治学的根本态度和方法等方面阐述了自己精辟的见解,提出了尊师重道、身体力行、学以致用的主张。
本文开头先诚恳而谦逊地谈自己写作的缘起和观点,同时将古今学者的学习态度和学习方法加以对比,从“某闻古之学者必严其师”到“学者各守其经以自用”,肯定了古人的学习态度:尊师重道,笃信自守,不畏不迁的精神。他认为古人学习不仅仅是为了通晓传统的儒道,还把这个道理当成是自己终身不渝的信仰。这也从一个侧面抨击了社会上浮躁、虚华、追名逐利的不良风气。
接下来的文中,他先是用大量笔墨夸赞了祖择之文章的优点,“足下所为文,用意甚高然”,即文章“言高趣远”,十分有志向。而后笔锋一转概括地指出了所存在的不足——“所守未一而议论未精”。分析了产生这些弊病的原因,主要是由于乡村中没有优秀的老师可以求教,也没有志同道合的学者一起讨论,所以才导致“学不师则守不一,议论不博则无所发明而究其深”。强调学习中要跟随值得尊敬的老师,并且要和学友时常切磋,才能够不断提高,探究出深刻的道理。文章至此,可以说是言简意赅,发人深省。
通览全篇,这已经超出了一封普通书信的范围,更多的是阐述欧阳修个人的散文理论。从治学问题的解答,到对后辈的指点提携,到自己身体力行、尊师重道的示范,层层深入,环环相扣,不但显示了他为文的雄辩有力,更展示了他一代文宗的大家之风,令世人敬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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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枚《随园诗话》卷六:“欧公学韩文,而所作文全不似韩,此八家中所以独树一帜也。”
祭资政范公文
月日,庐陵欧阳修谨以清酌庶羞①之奠,致祭于故资政殿学士、尚书户部侍朗范文正公②之灵曰:呜呼公乎!学古居③今,持方入圆④。丘、轲之艰,其道则然。公曰彼恶⑤,谓公好讦⑥;公曰彼善,谓公树朋;公所勇为,谓公躁进;公有退让,谓公近名⑦。谗人之言,其何可听!先事而斥,群讥众排;有事而思⑧,虽仇谓材;毁不吾伤,誉不吾喜;进退有仪,夷行险止。
呜呼公乎!举世之善,谁非公徒⑨;谗人岂多,公志不舒。善不胜恶,岂其然乎?成难毁易,理又然欤?
呜呼公乎!欲坏其栋,先摧桷榱⑩;倾巢破{11},披折傍枝。害一损百,人谁不罹,谁为党论{12},是不仁哉!
呜呼公乎!易名谥行,君子之荣。生也何毁{13},没也何称{14}?好死恶生,殆非人情。岂其生有所嫉,而死无所争?自公云亡,谤不待辨,愈久愈明,由今可见。始屈终伸,公其无恨。写怀{15}平生,寓此薄奠。
【注】
①清酌庶羞:清酒与众鲜果菜肴,皆祭祀品。②范文正公:范仲淹死后的谥号。③居:治理,处理。④持方入圆:以方榫就圆凿,喻艰难。⑤彼恶:那人不好。⑥好讦:爱攻击诋毁别人。⑦近名:好名,追求名誉。语出《庄子?养生主》:“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⑧有事而思:指西夏元昊反叛朝廷,边防有事,朝廷又想到范仲淹,任用他为陕西经略副使,整顿西部边防。⑨谁非公徒:哪一个不是范公的同类。⑩桷榱(juécuī绝崔):屋椽。{11}(què雀):卵,蛋。{12}党论:朋党之论,是攻击范仲淹等人的口舌。{13}毁:诋毁,毁谤。{14}称:称誉。{15}写怀:抒发胸怀。写,宣泄。
在宋朝历史上,范仲淹是一位优秀的政治家、军事家与文学家。他主持“庆历新政”时,欧阳修是他有力的支持者,尽管变革因为触及权贵的利益而失败,但这不妨碍两人志同道合、同治同难。欧阳修一生都很钦仰范仲淹,范每次遭贬,欧都会为他鸣不平。
这篇祭文大致写于至和元年(1054)或再晚一些,是在范仲淹死后所作。写法十分别致,不同于一般的祭文,本应该有的对于范公的生平之事几乎无一句具体涉及,而是把行文的重点放在为范公辩斥谗谤方面。“公曰彼恶,谓公好讦;公曰彼善,谓公树朋;公所勇为,谓公躁进;公有退让,谓公近名。”并列铺成的四字短句,更是层层渐进,把许多的历史事实高度概括,充分发挥了铭文的优势,但是又不加讲究押韵,可谓是扬长避短,有所继承也有所摒弃。
从“举世之善”以下八句,又从为范公辩诬转入议论。围绕着善与恶的斗争这个中心,作者认为:“举世之善,谁非公徒?”即天下之善人,都是与范公志同道合的同类之辈。这些正直有为的善人,都是时代的精英。从而批评指责了那些“欲坏其栋”的恶人,总结了新政过程中遭遇的一系列困难,发出“善不胜恶”与“成难毁易”的感叹。
最后一段是为范公“写怀平生”。范公死后谥“文正”,这是对他一生品行的极高评价,生前被谗毁的人,死后却受到称誉。作者对此感叹说:“岂其生有所嫉,而死无所争?”这或者是由于活着的时候有人嫉妒,而死后就无所争了吧!范公的一生已可盖棺定论了,对他的诽谤,可以不必再辩,经过时间和实践的检验,可以说“愈久愈明”了,他受的委屈最终得以伸展,也算是没有什么遗恨了。至此,欧阳修的悲痛之情更加深切哀婉,以至于一发而不可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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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坤:“范公与公,同治同难,故痛独深。”(《唐宋八大家文钞?欧阳文忠公文钞》卷三十一)养鱼记
折檐①之前有隙地,方四五丈,直对非非堂②。修竹环绕荫映,未尝植物③。因洿④以为池,不方不圆,任其地形;不甃⑤不筑,全其自然。纵锸⑥以浚之,汲井以盈之。湛乎汪洋,晶乎清明。微风而波,无波而平。若星若月,精彩下入。予偃息其上,潜形于毫芒;循漪沿岸,渺然有江湖千里之想。斯足以舒忧隘⑦而娱穷独也。
乃求渔者之罟⑧,市数十鱼,童子养之乎其中。童子以为斗斛之水不能广其容,盖活其小者而弃其大者。怪而问之,且以是对。嗟乎!其童子无乃⑨嚚昏而无识矣乎!予观巨鱼枯涸在旁不得其所,而群小鱼游戏乎浅狭之间,有若自足⑩焉。感之而作养鱼记。
【注】
①折檐:屋檐下的回廊。②非非堂:书斋名。是欧阳修在洛阳时所建,堂名非非。③植物:这里是种植植物的意思。④洿(wū乌):低凹之地。这里作动词用,挖掘的意思。⑤甃(zhòu宙):用砖砌。⑥锸(chā插):铁锹。⑦忧隘(ài爱):忧愁郁闷。⑧罟(gǔ古):鱼网。⑨无乃:岂不是。嚚(yín银)昏:愚蠢糊涂。⑩自足:志得意满的样子。
这是一篇杂文,也是一篇寓言性的小品文。“杂文”原指作品内容驳杂,于文体不易归类,故以“杂”名之。而所谓小品文,其内容实亦属于“杂”之一类。如尺牍、题跋、随笔、日记等短文,皆在小品范畴之内,而其内容也都是无所不包的“杂烩”。《养鱼记》可以说是抒情与讽刺兼而有之的杂文,作于宋仁宗明道元年(1032),属于欧阳修早期作品。
全文两个段落两百来字,开头从位置写起,先说明这小池“直对非非堂”,写鱼池形成的原因,那是由于有一块未种花草的空地,便用来挖成一个不方不圆不大不小的土坑,然后注入了清澄的井水,使之成为池塘。而后描绘了池塘自然风光“微风而波,无波而平,若星若月”,独步岸边,倒也怡然自乐,于是愁绪得以发泄,忧思得以排解。
文章标题为《养鱼记》,实则到结尾处才写自己养鱼的经过,童子因为鱼池太小,只能“盖活其小者而弃其大者”。由此便引发了作者的感慨,大鱼不得其所,而小鱼悠然自乐,想到当时社会多用宦官佞臣,国家积贫积弱已久,许多有才学之人反倒像大鱼一样被弃于岸边,于是发出“有若自如”的感慨,将自己国家和社会的许多忧虑都蕴含在“大鱼”和“小鱼”身上。
本文文笔优美,工笔描绘,作者艺术的素养和丰富的想象,竟然在这小小的池边获得了充分体现,“渺然有江湖千里之想”,并且“足以舒忧隘而娱穷独”,这确是朴实无华的抒情妙笔。同时读者也不难领略到欧阳修初入官场的博大胸怀和昂扬斗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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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史》本传评说欧阳修:“天资刚劲,见义勇为,虽机阱在前,触发之不顾。放逐流离,至于再三,志气自若也。”
祭石曼卿文
维治平四年七月日,具官①欧阳修,谨遣尚书都省令史李敭②,至于太清,以清酌庶羞之奠③,致祭于亡友曼卿之墓下,而吊之以文,曰:呜呼曼卿!生而为英,死而为灵。其同乎万物生死,而复归于无物者,暂聚之形;不与万物共尽,而卓然其不朽者,后世之名。此自古圣贤,莫不皆然,而著在简册者,昭如日星。
呜呼曼卿!吾不见子久矣,犹能仿佛子之平生。其轩昂磊落、突兀峥嵘④而埋藏于地下者,意其不化为朽壤,而为金玉之精。不然,生长松之千尺,产灵芝而九茎。奈何荒烟野蔓,荆棘纵横,风凄露下,走磷飞萤;但见牧童樵叟,歌吟而上下,与夫惊禽骇兽,悲鸣踯躅而咿嘤⑤。今固如此,更千秋而万岁兮,安知其不穴藏狐貉⑥与鼯鼪⑦?此自古圣贤亦皆然兮,独不见夫累累乎旷野与荒城!
呜呼曼卿!盛衰之理,吾固知其如此;而感念畴昔⑧,悲凉凄怆,不觉临风而陨涕者,有愧夫太上之忘情⑨!尚飨!
【注】
①具官:唐宋以后,在公文函牍或其他应酬文字上,常把应写明的官爵品级简写为“具官”。②李敭(yì异):人名。③清酌:古代称祭祀用的酒。庶羞:多种佳肴。④突兀峥嵘:本都是形容山势高峻的样子,这里形容其气概非凡。⑤踯躅(zhízhú直烛):徘徊不进。咿嘤:象声词,形容鸟兽啼叫。⑥狐貉:狐与貉。貉,狸类的兽。⑦鼯(wú吾):大飞鼠。鼪(shēng生):黄鼠狼。⑧畴昔:往日。⑨太上:指圣人。
石延年(991—1041),字曼卿,与欧阳修过从甚密。此人平生以气节自豪,不务世事,为人倜傥,放旷不拘。为文劲健,尤工诗歌,且擅书法。才华横溢而终生不得志,于48岁正当壮年时郁郁而终。当时,欧阳修曾作墓表和长诗哭悼过他。
本文是欧阳修在治平四年(1067)七月间而作。此时作者正遭权臣排挤,上表请求辞职。后来到亳州做地方官,政治上的失意勾起他感念往昔的心情,这一年中他写了多篇怀念故友的祭文,其中对已经去世的石曼卿尤为怀念。《祭石曼卿》这篇祭文,既是对亡友的祭奠,又寄托自己的不平之意。
以情驭笔,一气呵成,不假修饰,却又得结构之妙。“三呼曼卿”统摄全文,一叹其声名卓然不朽,一悲其坟墓满目凄凉,一叙与己交情而伤感不已。对亡友的景仰与赞誉之情溢于言表,并借凄凉之景抒凄楚之情,字里行间充溢着作者对石曼卿英年早逝的痛惜和对其深切的怀念。而最后一呼又采用逆笔,未言情,先言理,情理矛盾,理不胜情,以致伤心落泪,更见友谊之深挚,是祭文中难得的珍品。
作者以繁笔铺陈其墓地之荒凉,却又句句是彻骨的悲辛凄婉。“轩昂磊落,突兀峥嵘”承上一段“生而为英”,盛赞曼卿不凡的气度和高尚的人格;“金玉之精”“千尺长松”“九茎灵芝”当为作者的主观愿景,与上一段“死而为灵”相呼应,深蕴作者对朋友的爱怜之情。结尾处点出理智与情感的冲突,“盛衰之理,吾固知其如此”,以理智克制情感,情不自胜。而尾句再陡转一笔,“自古圣贤亦皆然兮”,又表露出一种旷达与率真!末段收笔归结于“盛衰之理”“感念畴昔”上,情、理并陈,意味隽永,表达出了自己已经参透荣辱道理,将会坦然面对生活的从容心态。
欧阳修主张文以明道,文以致用,倡行平易自然之文,这篇文章也是最好的例证。其中运用对比的方法,文思纵横,笔力疏放,今与古,近与远,形与名,太上忘情与己之不能忘情都构成对比,把思想感情表达得跌宕起伏,呜咽顿挫。另外,虽通篇押韵,却又突破骈体过于严整而板滞的局限。句式以四言为主,用了不少排偶句;又不拘泥于四言而间以散文化的句子,灵活伸缩,整散结合,长短交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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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圣叹《天下才子必读书》卷八:“胸中自有透顶解脱,意中却是透骨相思,于是一笔自透顶写出去,不觉一笔又自透骨写入来。”
读李翱文
予始读翱《复性书》①三篇,曰:此《中庸》②之义疏尔。智者诚其性,当读《中庸》。愚者虽读此,不晓也,不作可焉。又读《与韩侍郎荐贤书》,以谓翱特穷时,愤世无荐己者,故丁宁如此,使其得志,亦未必。然以韩为秦汉间好侠行义之一豪俊,亦善论人者也。最后读《幽怀赋》③,然后置书而叹,叹已复读,不自休。恨翱不生于今,不得与之交;又恨予不得生翱时,与翱上下其论④也。
凡昔翱一时人,有道而能文者莫若韩愈。愈尝有赋矣,不过羡二鸟之光荣,叹一饱之无时尔;推是心使光荣而饱,则不复云矣。若翱独不然,其赋曰:“众嚣嚣而杂处兮,咸叹老而嗟卑。视予心之不然兮,虑行道之犹非。”又怪神尧⑤以一旅取天下,后世子孙不能以天下取河北,以为忧。呜呼,使当时君子皆易其叹老嗟卑之心为翱所忧之心,则唐之天下岂有乱与亡哉!
然翱幸不生今时,见今之事⑥;则其忧又甚矣!奈何今之人不忧也?余行天下,见人多矣,脱⑦有一人能如翱忧者,又皆贱远,与翱无异;其馀光荣而饱者,一闻忧世之言,不以为狂人则以为病痴子,不怒则笑之矣。呜呼,在位而不肯自忧,又禁他人使皆不得忧,可叹也夫!
景祐三年十月十七日,欧阳修书。
【注】
①《复性书》:李翱研究人性问题的著作。②《中庸》:本是《礼纪》中的一篇,相传为孔子之孙孔伋所作。③《幽怀赋》:李翱所著。其序云:“朋友有相叹者,赋幽怀以答之。”④上下其论:斟酌研讨他的议论。⑤神尧:指唐高祖。唐高祖谥“神尧皇帝”。⑥今之事:指吕夷简专权,驱逐范仲淹“朋党”一事。⑦脱:倘若,或许。
本文是一篇短小的读后感,作于宋仁宗景佑三年(1036),当时作者正在贬官赴夷陵的途中。
此文本是迁谪文学,但却丝毫不见幽怨的之风,全无戚戚之色。欧阳修以独特的艺术手法,委婉曲折、平易从容,赋予迁谪文学一种全新的审美内涵。作者没有直截了当地评价李翱《幽怀赋》,也没有慷慨激昂地吐泻自己的满腔义愤,而是灵活地运用多种手法,由远而近,欲扬先抑,蓄势并发,逐渐地把情感推向高潮,同时水到渠成地将文章的主旨凸显出来。比如文章主要是写读李翱《幽怀赋》的感想,却先用李翱的其他两篇文章作铺垫,直到最后才写到《幽怀赋》,并描绘了自己读《幽怀赋》时的情景和感受:“置书而叹,叹已复读,不自休。”真是爱不释手,赞叹不已,大有相见恨晚,深恨自己与李翱生不同时之意。
作者欣赏赞叹李翱《幽怀赋》的原因,是因为这篇赋中的一段话引起了作者的强烈共鸣:“众嚣嚣而杂处兮,咸叹老而嗟卑。视予心之不然兮,虑行道之犹非。”作者认为,李翱能够摆脱个人得失穷通的卑微情感,不徒然悲老,亦不自怨自艾,而是虑道之非行,忧时之艰危。这种不戚戚于个人进退得失的磊落胸怀与心忧天下、胸怀天下的高尚思想境界,才是作者与李翱之间的精神契合点。
试想在作者仕途人生遭受挫折、革新势力屡遭打击、一大批国家的中坚力量被贬官罢官之际,尚能够引李翱为同调,强调失意者不应当仅仅为个人的遭遇发泄不平,不应当沉溺于哀怨与牢骚之中,而应当忘怀个人得失荣辱,以天下为己任,继续求索,很显然,作者是有为而作,用心良苦。
第三段,作者巧妙地运用了一个转折句,使文意发生陡转,将李翱所处的唐王朝与当时的宋王朝进行对比,非常自然地由历史人物的评述转到对现实的感慨。作者提出自己的设想说,李翱幸亏不是生在今天,否则他会更加忧心,言下之意就是宋王朝的政治弊端和危机比李翱所目睹的唐王朝更严重。表达出“在位而不肯自忧,又禁他人使皆不得忧”这种令人忧心的感叹。
这篇读后感以“忧”为文眼,以李翱的《幽怀赋》为引子,由古及今,由人及己,一波三折,层层递进,将作者的忧时之心、愤世之意,曲折而又尽情地吐泻。全文在环环相扣的论述中,融入了作者深沉的忧患意识和痛切的愤世之情,具有非常强的艺术感染力。
可以说,《读李翱文》既是作者逆境中的自我鞭策,也是与遭贬谪的诸多同道的共勉。本文折射出作者的高尚人格、博大胸怀和贤者风范,贯注了中国传统的“可叹也夫”的人文情怀,又凝聚了庆历之际独特的时代精神,闪烁着不朽的思想光辉,与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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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在《上欧阳内翰书》上评其文为“纡余委备,往复百折,而条达疏畅,无所间断。”
贾谊不至公卿论
论曰:汉兴,本恭俭,革弊末,移风俗之厚者,以孝文为称首;议礼乐,兴制度,切当世之务者,惟贾生为美谈。天子方忻然说之,倚以为用,而卒遭周勃、东阳之毁,以谓儒学之生纷乱诸事,由是斥去,竟以忧死。班史赞之,以“谊天年早终,虽不至公卿,未为不遇”。
予切惑之,尝试论之曰:孝文之兴,汉三世矣。孤秦之弊未救,诸吕之危继作;南北兴两军之诛,京师新蹀血①之变。而文帝由代邸嗣汉位,天下初定,人心未集,方且破觚斫雕②,衣绨履革③,务率敦朴,推行恭俭。故改作之议谦于未遑,制度之风阙然不讲者,二十馀年矣。而谊因痛哭以悯世,太息而著论。况是时方隅未宁,表里未辑,匈奴桀黠④,朝那、上郡萧然苦兵;侯王僭拟⑤,淮南、济北,继以见戳。谊指陈当世之宜,规画亿载之策,愿试属国以系单于之颈,请分诸子以弱侯王之势⑥。上徒善其言而不克用。
又若鉴秦俗之薄恶,指汉风之奢侈,叹屋壁之被帝服,愤优倡⑦之为后饰。请设庠序,述宗周之长久;深戒刑罚,明孤秦之速亡。譬人主之如堂,所以优臣子之礼;置天下于大器,所以见安危之几。诸所以日不可胜,而文帝卒能拱默⑧化理、推行恭俭、缓除刑罚、善养臣下者,谊之所言,略施行矣。故天下以谓可任公卿,而刘向亦称远过伊、管⑨。然卒以不用者,得非孝文之初立日浅,而宿将老臣方握其事?或艾旗斩级矢石之勇,或鼓刀贩缯贾竖之人⑩,朴而少文,昧于大体,相与非斥,至于谪去。则谊之不遇,可胜叹哉!
且以谊之所陈,孝文略施其术,犹能比德于成、康。况用于朝廷之间,坐于廊庙之上,则举大汉之风,登三皇之首,犹决壅稗坠耳。奈何俯抑佐王之略,远致诸侯之间!故谊过长沙作赋以吊汨罗,而太史公传于屈原之后,明其若屈原之忠而遭弃逐也。而班固不讥文帝之远贤,痛贾生之不用,但谓其天年早终。且谊以失志忧伤而横夭,岂曰天年乎!则固之善志,逮与《春秋》褒贬万一矣。谨论。
【注】
①蹀血:踩血而行,形容杀人多。②破觚(gū姑)斫雕:摒弃奢侈用品。觚,盛酒的器具。雕,雕花装饰,彩绘。③衣绨履革:着粗布丝织品制的衣服,穿动物皮革做成的鞋子。即衣饰并不讲究。绨,粗糙的衣服。④桀黠:凶暴狡猾。⑤僭(jiàn见)拟:超出本分。⑥“谊指陈”四句:贾谊曾自荐担任典属国官职,拟运用计谋制服匈奴,又提议庶子也继承侯王土地,以削弱同姓王侯势力。⑦优倡:宫廷之中歌舞的杂艺人。⑧拱默:拱手而立,默然无语。⑨伊、管:古代贤相伊尹、管仲。⑩鼓刀:屠人宰杀时敲刀有声。这里用以指代屠户。缯(zēng增):丝织品的统称。贾(gǔ古)竖:商人。
在天圣八年(1030)应进士试时,欧阳修写下了《贾谊不至公卿论》这篇论文。贾谊是西汉初著名的政论家和辞赋家,18岁誉满洛阳,20多岁即被汉文帝召为博土。此人有经天纬地之才、经邦治国之志,所陈政见多能切中时弊,但受到老臣的谗毁和排挤,“洛阳之人,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后被贬出朝廷。
在文中,欧阳修对班固《汉书》的观点进行针锋相对的批驳,显示出其独特新颖的见解和敢于挑战权威的批判精神。文中欧阳修认为,贾谊的才华超过伊尹和管仲,提出的政治主张可以和周之成、康王盛世相媲美。但是,孝文帝弃贤才不用,让本具王佐之略的贾谊屈就到诸侯之国,结果致使贾谊不得志抑郁而死。“徒善其言而不克用”,贾谊的悲剧是谁之过,不言而喻,强烈驳斥了班固汉书里贾谊“天年早终而非不遇”的观点。
文章论据充分详实,议论雄辩透辟,驳斥剀切有力,堪称驳论文的佳作。但作者的用意其实并非单纯地对历史作出评判,而是有感于宋王朝积贫积弱、内外交困的现状,想借古讽今,警示当世。作者希望统治者能够以史为鉴,招贤远佞,革除弊政,避免贾谊之类人才的埋没和浪费。因此,本文有着强烈的时代感和鲜明的针对性,义正词严地指出贾谊怀才不遇的主要原因,是汉文帝“初立日浅”,而朝中大臣又谗言中伤,这些人左右着汉文帝的决定,所以才导致了“则谊之不遇,可胜叹哉”,同时也曲折地投射出作者经世致用的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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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人称赞欧阳修此文“深切中于时病”。
归田录(选录)
一
陈康肃公①尧咨善射,当世无双。公亦以此自矜②。尝射於家圃,有卖油翁释担③而立,睨之④久而不去。见其发矢十中八九,但微颔之。康肃问曰:“汝亦知射乎?吾射不亦精乎?”翁曰:“无他,但手熟尔。”康肃忿然曰:“尔安敢轻吾射!”翁曰:“以我酌油知之。”乃取一葫芦置于地,以钱覆其口,徐以勺酌油沥之,自钱孔入而钱不湿。因曰:“我亦无他,惟手熟尔。”康肃笑而遣之。此与庄生所谓“解牛”“斫轮”⑤者何异?
二
孙何、孙仅⑥俱以能文驰名一时。仅为陕西转运使,作《骊山诗》二篇,其后篇有云“秦帝墓成陈胜起,明皇宫就禄山来”⑦。时方建玉清昭应宫,有恶仅者欲中伤之,因录其诗以进。真宗读前篇云:“朱衣⑧吏引上骊山”,遽曰:“仅,小器也,此何足夸!”遂弃不读。而陈胜、禄山之语,卒得不得闻⑨,人以为幸也。
三
钱思公⑩虽生长富贵,而少所嗜好。在西洛{11}时尝语僚属{12},言:“平生惟好读书,坐则读经史,卧则读小说{13},上厕则阅小辞,盖未尝顷刻释卷也。”谢杀深{14}亦言:“宋公垂{15}同在史院{16},每走厕必挟书以往,讽诵之声琅然{17}闻于远近,其笃学如此。”余因谓希深曰:“余平生所作文章,多在三上,乃马上、枕上、厕上也。”盖惟此尤可以属思{18}尔。
四
京师诸司库务,皆由三司{19}举官监当。而权贵之家子弟亲戚,因缘请托,不可胜数,为三司使者常以为患。
田元均{20}为人宽厚长者,其在三司,深厌干请者,虽不能从,然不欲峻拒之,每温颜强笑以遣之。尝谓人曰:“作三司使数年,强笑多矣,直笑得面似靴皮。”士大夫闻者传以为笑,然皆服其德量也。
【注】
①陈康肃公:陈尧咨,字嘉谟,阆州阆中(今属四川)人。善射,自号“小由基”,能百步穿杨。②自矜(jīn斤):自夸。③释担:放下担子。④睨(nì匿)之:斜着眼睛看他射。⑤斫(zhuó卓)轮:见《庄子?天道》中“轮扁斫轮”的故事。⑥孙何、孙仅:二人均是宋太宗时进士。⑦秦帝:秦始皇。陈胜:秦末农民起义领袖。明皇:唐玄宗。他曾在骊山上建造温泉宫。⑧朱衣:唐贞观四年规定四品、五品文官的服色为朱色。这里是说由高品级的宫廷服役人员导引。⑨卒得不闻:终于没有被真宗知道。⑩钱思公:钱惟演,字希圣,吴越王钱俶之子,从其父归宋后,官至使相,卒谥“思”。{11}西洛:西京洛阳。洛阳在北宋东京汴梁(今开封)之西,为北宋西京。{12}僚属:官府的佐助官。当时欧阳修、尹洙、谢绛等都是钱惟演的僚属。{13}小说:在中国古代指神话传说、志怪志人、传奇讲史、杂言琐记之类的作品,与今天小说概念不同。{14}谢希深:谢绛,字希深,宋仁宗时历任知州、知制诰。欧阳修友人。{15}宋公垂:宋绶,字公垂,宋仁宗时官至翰林学士、参知政事,家多藏书,以读书敏慧强记著名。{16}史院:史馆,宋代史馆称为国史实录院,有修撰、编修、检讨等官,属翰林院。{17}琅(1áng郎)然:读书声清朗响亮。{18}属思:构思命意,撰写文章。{19}三司:宋朝主管财经的机构。{20}田元均:田况,字元均,宋仁宗庆历年间任三司使。
《归田录》共二卷,是欧阳修的笔记集。成书于宋英宗治平四年(1067),当时作者辞去参知政事,仅以观文殿学士、刑部尚书知亳州。以《归田》为名,表示了作者希望及早引退,远离官场祸患的愿望。
笔记这种文体,是宋代特别繁荣的一种文学体裁,它们较全面地反映了有宋一代的时代风貌,文字也大多生动活泼,富于趣味性。《归田录》是其中较早出现的一部书。书中追记朝野遗闻轶事,内容丰富,充分体现了欧公从容不迫的行文风格,不但可以增广知识,有些还颇具启发教育意义。此处因篇幅限制,仅撷取四篇加以品读。
第一则卖油翁的故事,说明人们熟知的“熟能生巧”的道理。作品中写了两个人物,一个是善射箭,以能够百步穿杨自觉了不起的陈尧咨,一个是走街串巷,酌油熟练的卖油翁。写陈尧咨,主要突出写其思想变化,写卖油翁则侧重表现其对事物的见解。
写陈尧咨的转变也是从卖油翁观察的角度写的。“睨之”,对陈的“自矜”略微显示出几分不以为然,至多不过是“十中八九,但微颔之”。“汝亦知射乎?吾射不亦精乎?”流露出了陈的自许甚高,狂妄自大,目中无人。“无他,但手熟尔”,卖油翁这句漫不经心、平淡朴素的话,却包含着他对生活真理的深刻认识。任何技艺无论高下,都必须经过长期的刻苦锻炼,努力钻研,才能得心应手,技艺高超。这则故事,把熟能生巧的道理,很自然地寓于故事之中,展示得具体生动,耐心寻味,令人信服。
第二则故事写孙仅作《骊山诗》二篇,歌咏骊山的史迹,因后篇有“秦帝墓成陈胜起,明皇宫就禄山来”的句子,竟被要陷害他的小人把他的诗和当时皇帝大建宫室联系起来,认为是影射宋朝江山不久,于是将其诗呈送到皇帝面前,幸亏宋真宗只读了第一篇,觉得写得不好,就丢在一边,没有读下去,这才幸免一场大祸。
欧阳修的这则故事,从字里行间流露出痛恨小人中伤告密的恶行,也折射出封建社会文字狱的现实。“人以为幸也”,也反映了众人同情孙仅,为他庆幸。
第三则主要记载介绍了钱思公和宋公垂这两个人的读书故事,并补充作者自己“三上”的写作经验。可见天才来自勤奋。
作者采用白描的手法,把三人勤奋好学的人的不同方法体现得淋漓尽致。钱思公,作者抓住“坐”“卧”“上”三个字表现他“平生惟好读书”,经史是圣贤的书,读时必须正襟危坐;小说差一等,可以卧读;小辞在当时还算不上文学正宗,所以“上厕”阅读。可以说,用字极准确形象。宋公垂更是分秒必争,“每走厕必挟书以往,讽诵之声琅然,闻于远近”,读古文就要这样大声诵读。故事富于趣味性,寓庄于谐。
第四则主要讲述的是田元均的宽厚老实。欧阳修选择了一个具有典型意义的材料,通过人物富有特征的片言只语,行动细节,以小见大,去表现其性格、心理和神韵。读起来如见其人,鲜活可爱。田元均一句“作三司使数年,强笑多矣,直笑得面似靴皮”,当了几年官,媚笑的太多,以致脸面都像靴子皮那么厚了。令人忍俊不禁,笑毕又发人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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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史?欧阳修传》中称赞欧阳修为文“法严词约”。
新五代史伶官①传序
呜呼!盛衰之理,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原庄宗之所以得天下②,与其所以失之者,可以知之矣。
世言晋王之将终也③,以三矢赐庄宗,而告之曰:“梁④,吾仇也;燕王⑤,吾所立,契丹⑥,与吾约为兄弟,而皆背晋以归梁。此三者,吾遗恨也。与尔三矢,尔其无忘乃父⑦之志!”庄宗受而藏之于庙。其后用兵,则遣从事以一少牢⑧告庙,请其矢,盛以锦囊,负而前驱,及凯旋而纳之。
方其系燕父子以组⑨,函梁君臣之首⑩,入于太庙,还矢先王而告以成功,其意气之盛,可谓壮哉!及仇雠已灭,天下已定,一夫夜呼{11},乱者四应,苍皇东出,未及见贼而士卒离散,君臣相顾,不知所归。至于誓天断发,泣下沾襟,何其衰也!岂得之难而失之易欤?抑本其成败之迹,而皆自于人欤?
《书》曰:“满招损,谦得益。”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忘身,自然之理也。故方其盛也,举天下之豪杰莫能与之争;及其衰也,数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国灭,为天下笑。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岂独伶人也哉!作《伶官传》。
【注】
①伶官:古代乐宫,此处指在宫廷供职的伶人。②庄宗:后唐庄宗李存勖。923至926年在位。③晋王:庄宗之父李克用,西突厥沙陀族人。曾参与镇压黄巢起义,封晋王。④梁:指后梁太祖朱温,曾参加黄巢起义,叛变降唐,成为军阀,与李克用长期对峙。⑤燕王:刘仁恭父子。刘因李克用之荐而为卢龙军节度使,据幽州。后背晋,其子刘守光受梁封,为燕王。⑥契丹:即辽国。辽太祖耶律阿保曾与李克用结盟,不久又与朱温联合反晋。⑦乃父:你的父亲。⑧少牢:古代祭祀燕享,指的是一猪一羊。⑨系燕父子以组:913年,李存勖破幽州,擒刘仁恭。刘守光出走,不久亦被擒。组:丝带,丝编的绳索。⑩函梁君臣之首:923年,李存勖灭梁。梁末帝朱友贞及大臣皇甫麟已自杀。{11}一夫夜呼:926年,后唐军哗变。李存勖出京避乱,所部二万五千人,不久即散,李被乱兵杀死。一夫,指皇甫晖。
北宋初期,薛居正编写《五代史》(《旧五代史》),认为王朝的更迭是由于天命所致,欧阳修对此不以为然。他自己动手撰写成了七十四卷的《五代史记》(《新五代史》),以史为鉴,以期引起宋朝统治者的警惕。这篇文章就是作于此期间,大约为景佑三年到五年(1036—1053)。
这篇序文与其说是写伶官,不如说是写后唐庄宗李存勖。它虽然是一位颇具勇力之人,打仗时能冲锋陷阵,但他由盛转衰,教训十分深刻,十分惨烈。作者先从王朝更迭的原因写起,落笔有力,足警世人。这正是陆机在《文赋》中讲的“立片言以居要”。应该说,欧阳修的历史观比薛居正深刻,他认识到了“人事”的重要性。然后,作者回顾历史,概述了庄宗临危受命的情景。
作者的目的并不在于描述景象,而在于总结历史教训。文章一开头就提出自己的论点——“盛衰之理,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否定了天命之说,此后“盛衰”两字就成为文眼,贯穿全文始终。通过庄宗兴国和亡国的过程,来告诫人们汲取历史教训,“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的道理,这才是本文的最终目的和特点。
当描述完庄宗由盛转衰的过程后,作者开始总结历史教训了。在论述过程中,文章紧扣庄宗“得与失”“盛与衰”,说明立论的历史根据。全文的论据,主要是叙述庄宗接受父命,报仇雪耻,后来由胜而败,由盛而衰的史实。在叙事中融入作者的议论,表达了作者的观点。其中,“天命”是宾,“人事”是主,“天命”是虚晃,“人事”是实指,注意阐述“盛衰”之道在于人事。
本文惜墨如金,延续了欧阳文公一贯的“文简而意深”的特点,全文三百余字,却引史评史,就史论事,在真实记述史实的基础上加以客观分析、评论,从中归结出发人深思的道理,十分精辟地总结出了一个带有普遍意义的历史规律。其精能之致,可谓是古代短文中的精品。明人茅坤称赞其“此等文章,千古绝调”,实不为过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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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德潜《唐宋八家古文读本》卷十四:“抑扬顿挫,得《史记》神髓,《五代史》中,第一篇文字。”
新五代史宦者传论(节选)
自古宦者乱人之国,其源深于女祸。女,色而已。宦者之害,非一端也。
盖其用事也近而习,其为心也专而忍。能以小善中人之意,小信固人之心,使人主必信而亲之。待其已信,然后惧以祸福而把持之。虽有忠臣硕士①列于朝廷,而人主以为去己疏远,不若起居饮食、前后左右之亲为可恃也。故前后左右者日益亲,则忠臣硕士日益疏,而人主之势日益孤。势孤,则惧祸之心日益切,而把持者日益牢。安危出其喜怒,祸患伏于帷闼②,则向之所谓可恃者,乃所以为患也。患已深而觉之,欲与疏远之臣图左右之亲近,缓之则养祸而益深,急之则挟人主以为质。虽有圣智,不能与谋。谋之而不可为,为之而不可成。至其甚,则俱伤而两败。故其大者亡国,其次亡身,而使奸豪得借以为资而起,至抉③其种类,尽杀以快天下之心而后已。此前史所载宦者之祸常如此者,非一世也!
夫为人主者,非欲养祸于内,而疏忠臣、硕士于外,盖其渐积而势使之然也。夫女色之惑,不幸而不悟,则祸斯及矣。使其一悟,捽④而去之可也。宦者之为祸,虽欲悔悟,而势有不得而去也,唐昭宗之事是已⑤。故曰“深于女祸”者,谓此也。可不戒哉?
【注】
①硕士:品节高尚、学问渊博之人。②闼(tà挞):寝室旁的小门。帷闼:指皇宫近侍。闼,指门。③抉:挖,挑出。④捽(zuó昨):揪住头发。⑤唐昭宗之事:唐昭宗为宦官拥立,受其挟制,乃引朱温为外援,宦官则劫持昭宗,双方在凤翔恶战年余。后朱温得势,先杀尽宦官,再杀昭宗和朝臣,灭唐。
宦官,俗称太监。本文节选自《新五代史?宦官传》,围绕讨论宦官制度的各种利弊,以起到警示世人和当政者的作用。《宦官传》主要记述了张承业和张居翰两名正直的宦官,歌颂他们对社会长治久安的积极作用。
这篇文章首先对宦官的特行作了精练的概述:“其用事也近而习,其为心也专而忍”,道出了宦官的因为自身身份而产生的特殊心态,然后具体描绘了宦官和皇帝之间的微妙关系:宦官善于以小善小信获得皇帝的信任;宦官容易借助皇帝逐步把持朝政,“其渐积而势使之然也”;皇帝终于意识到宦官的危害,但却进退两难,最终多导致两败俱伤。
欧阳修以宦官制度这一尖锐的话题作为主题,本身就是一个新颖而引人注目的题材,再加上论述有力,夹叙夹议,使得文章超出一般史论文的借鉴意义,具有强烈的艺术效果。本文可以说是欧阳修史论著作的名篇之一。
在充分论说的基础上,作者再次提出文首女娲这个对照物,首尾呼应,论证完整。当然,作者把“乱人之过”的根源归咎于宦官、女娲身上,这种观点在今日看来有一定的局限性,但是末句“可不戒哉”的警示语才是作者写此文的真正目的,充满震撼人心的力量。
后人评论
王若虚《滹南遗老集》:“欧公五代史论,多感慨,多设疑。盖感叹则动人,设疑则意广。此作文之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