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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声赋
欧阳子方夜读书,闻有声自西南来者,悚①然而听之,曰:“异哉!”初淅沥以萧飒②,忽奔腾而砰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其触于物也,铮铮③,金铁皆鸣;又如赴敌之兵,衔枚④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予谓童子:“此何声也?汝出视之。”童子曰:“星月皎洁,明河⑤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
予曰:“噫嘻悲哉!此秋声也。胡为乎来哉?盖夫秋之为状也:其色惨淡,烟霏⑥云敛;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气栗冽,砭⑦人肌骨;其意萧条,山川寂寥。故其为声也,凄凄切切,呼号愤发。丰草绿缛⑧而争茂,佳木葱茏而可悦,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其所以摧败零落者,乃一气之馀烈。夫秋,刑官也,于时为阴;又兵象也,于行为金;是谓天地之义气⑨,常以肃杀而为心。天之于物,春生秋实。故其在乐也,商⑩声主西方之音,夷则{11}为七月之律。商,伤也,物既老而悲伤;夷,戮也,物过盛而当杀。
“嗟夫!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乎中,必摇其精。而况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为槁木{12},黟然黑者为星星{13}。奈何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念谁为之戕贼,亦何恨乎秋声!”
童子莫对,垂头而睡。但闻四壁虫声唧唧,如助予之叹息。
【注】
①悚:恐惧。②淅沥:形容雨、雪、风等的声音。萧飒:风声。③(cōng匆)铮铮:金属相击发出的声音。④衔枚:古代行军常令士兵口中横衔着一种形状像筷子的器具,防止喧哗,以免被敌人发觉。⑤明河:天河,银河。⑥霏:飘扬。⑦砭(biān边):刺。⑧缛:繁多,繁茂。⑨义气:刚正之气。⑩商:古乐五声之一。{11}夷则:古乐十二调之一。{12}渥(wò握):浓郁,湿润。丹:红色。{13}黟(yī衣):黑色。
《秋声赋》作于嘉佑四年(1059),欧阳修时年53岁。这篇文章是他继《醉翁亭记》后的又一名篇,骈散结合,铺陈渲染,词采讲究,是宋代文赋的典范之作。
《秋声赋》写秋以立意新颖著称,从题材上讲,虽然悲秋是中国古典文学的传统题材,但欧阳修选择了新的角度入手,虽然承袭了写秋天肃杀萧条的传统,却以秋景烘托出人事忧劳更甚于秋的肃杀这一主题,使得文章在立意上有所创新。
文章第一段写作者夜读时听到秋声,从而展开了对秋声的描绘。文章开头,作者简捷直入地描画了一幅生动的图景:欧阳修晚上正在读书,被一种奇特的声音所搅动。这简捷的开头,实际上并不简单,灯下夜读,是一幅静态的图画,也可以说,作者正处于一处凝神的状态中。
之后,作者对秋声作了一连串的比喻,把难以捉摸的东西变得具体可感。作者用风声、波涛、金铁、行军四个比喻,从多方面和不同角度,由小到大、由远及近地形象地描绘了秋声的状态。秋风呼号,秋声凄切,长夜漫漫,虫声唧唧,悲愤郁结,无可奈何,只能徒然叹息。用形象化的比喻,生动鲜明地写出了作者听觉中的秋声的个性特点,融入了作者的主观情感。
紧接着是与童子对话,从浮想联翩回到现实,增强了艺术真实感。作者对童子说:“此何声也?汝出视之。”童子回答:“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童子的回答,质朴简明,意境优美。于是,作者的“悚然”与童子的若无其事,作者的悲凉之感与童子的朴拙稚幼形成鲜明对比,两人对秋声的感受截然不同。在这种对比和反复描绘之下,“念谁为之戕贼,亦何恨乎秋声”一句,将悲秋之情由自然转喻至人。作者蓄积已久的深沉苦闷心情自然溢出,而后引入一个豁然开朗的新境界,实际上是实现了对“悲秋”主题的超越。
第三段是全文的题旨所在,作者由感慨自然而叹人生,百感交集,黯然神伤。这一段,作者在极力渲染秋气对自然界植物摧残的基础上,着力指出,对于人来说,人事忧劳的伤害,比秋气对植物的摧残更为严重。
最后一段,作者从这些沉思冥想中清醒过来,重新面对静夜,作者蓄积已久的深沉苦闷和悲凉没有人能理解。“童子莫对,垂头而睡。”唯有四壁的虫鸣,与“我”一同叹息。此情此景是何等悲凉:秋风呼号,秋声凄切,长夜漫漫,虫声唧唧,悲愤郁结,无可奈何,只能徒然叹息。
统观全文,叙事简括有法,议论有理有据,章法曲折迂回,语句圆融轻快;可以说是节奏有张有弛,语言清丽而富于韵律,写景、抒情、记事、议论熔为一炉,浑然天成。
此外,《秋声赋》在文体上也有所创新。欧阳高举文体改革的旗帜,以身作则,在抨击古文的烦琐空洞之后,又回过头来为“赋”体打开了一条新的出路——赋的散文化:既部分保留了骈赋、律赋的铺陈排比、骈词俪句及设为问答的形式特征,又使赋呈现出活泼流动的散体倾向,且增加了其抒情意味。这些特点在《秋声赋》中体现的尤为明显。
后人评论
日本学者铃木虎雄《赋史大要》:“诚文赋开山之作。”
朋党论
臣闻朋党①之说,自古有之,惟幸②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
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此自然之理也。然臣谓小人无朋,惟君子则有之。其故何哉?小人所好者,利禄也;所贪者,货财也。当其同利之时,暂相党引③以为朋者,伪也。及其见利而争先,或利尽而交疏,则反相贼害,虽其兄弟亲戚,不能相保。故臣谓小人无朋,其暂为朋者,伪也。君子则不然,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以之修身,则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国,则同心而共济,始终如一:此君子之朋也。故为人君者,但当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则天下治矣。
尧之时,小人共工、兜等四人为一朋④,君子八元、八恺十六人为一朋⑤。舜佐尧,退四凶小人之朋,而进元、恺君子之朋,尧之天下大治。及舜自为天子,而皋、夔、稷、契等二十二人⑥并列于朝,更相称美,更相推让,凡二十二人为一朋,而舜皆用之,天下亦大冶。《书》曰:“纣有臣亿万,惟亿万心;周有臣三千,惟一心。”纣之时,亿万人各异心,可谓不为朋矣,然纣以亡国;周武王之臣,三千人为一大朋,而周用⑦以兴。后汉献帝时,尽取天下名士囚禁之,目为党人⑧。及黄巾贼起,汉室大乱,后方悔悟,尽解党人而释之,然已无救矣。唐之晚年,渐起朋党之论⑨。及昭宗时,尽杀朝之名士,或投之黄河,曰:“此辈清流,可投浊流⑩。”而唐遂亡矣。
夫前世之主,能使人人异心不为朋,莫如纣;能禁绝善人为朋,莫如汉献帝;能诛戮清流之朋,莫如唐昭宗之世:然皆乱亡其国。更相称美推让而不自疑,莫如舜之二十二臣,舜亦不疑而皆用之;然而后世不诮{11}舜为二十二人朋党所欺,而称舜为聪明之圣者,以能辨君子与小人也。周武之世,举其国之臣三千人共为一朋,自古为朋之多且大莫如周,然周用此以兴者,善人虽多而不厌也。
夫兴亡治乱之迹,为人君者可以鉴矣。
【注】
①朋党:人们因政治目的、主张相同而结合的派别或集团。宋仁宗时,以范仲淹为首的革新派,被诬为朋党,遭贬谪。数年后,范仲淹再次执政,欧阳修因作此文。②幸:希望。③党引:结为私党,互相援引。④共工:旧传共(gōng恭)工、(huān欢)兜、三苗和鲧(gǔn)为尧时的四凶。⑤八元、八恺:据《左传》,高阳氏有才子八人,世称八凯。高辛氏有才子八人,世称八元。此处元、恺皆和善之意。⑥皋(gāo高)陶:掌管刑法。夔:掌管音乐。稷:掌管农事。契(xiè泻):掌管教育。⑦用:因此。⑧目为党人:东汉桓帝、灵帝时,两次兴起党狱,株连正人君子多达四千余人。此言汉献帝时,有误。⑨“唐之晚年”句:指唐穆宗、宣宗年间的牛僧孺与李德裕的党争,史称“牛李党争”。⑩“及昭宗时”句:唐昭宗在位十五年,904年被朱温杀害。次年,朱温又杀朝官三十余人,投之黄河,但当时仍用唐昭宗的“天佑”年号。{11}诮:责备。
本文是欧阳修于庆历四年(1044)写给仁宗皇帝的一封奏章。当时革新派范仲淹、杜衍等提出了一系列改革主张,成为历史上有名的“庆历新政”。以夏竦、吕夷简为首的保守派被弹劾罢职后,不甘心其政治上的失败,广造舆论,竭力攻击、诽谤范仲淹等引用朋党。其陷害忠贤的险恶用心,深为欧阳修所洞察。于是欧阳修向宋仁宗上了这一篇奏章,一针见血地指出“欲广陷良善,不过指为朋党”“去一善人,而众善人尚在”。本文被评为是欧阳修最好的文章之一,也是“文起八代之衰”的古文运动中最好的文章之一。
文章先从社会发展的事实落笔,“朋党之说,自古有之”,证明朋党的存在有其历史的依据,并为下文征引历史事实埋下伏笔,然后提出自己的观点:“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那么君子之朋和小人之朋之间有什么样的区别呢?作者用“同道”“同利”鲜明地概括出两者的不同,使自己的观点十分鲜明。接着,在前一段基础上的深入剖析,作者进一步论述了君子之朋和小人之朋的区别——君子是真朋,小人是伪朋。这是由于,小人之朋是从利出发的,所以只能是暂时的,只能是假的;而君子之朋出于对道的共同追求,所以必然能“终始如一”,所以是真的。
同时,欧阳修指出“道”和“利”,是区分君子之朋和小人之朋的关键所在。小人是以利,相互勾结,相互利用,利益相同则相结为党,见“利”则相互反目,“利”尽则分道扬镳;而君子是以“道”相互联结,同道则同德,同德则同心,道永远不变,则君子之党永远同心。第三段主要是广泛列举史实,证明用君子之真朋则国兴,用小人之伪朋则国亡。结尾处大量引用事实的基础上,着重阐述迫害君子之朋则国亡,信用君子之朋则国兴的道理。
本文是一篇富有战斗性的政论,实践了欧阳修“事信、意新、理通、语工”的理论主张,历来享有盛名,为人称道。本文在写作方法上,有如下两大特色。
一是全文自始至终运用了对比论证的艺术手法,逐层深入地摆事实、讲道理,以理服人。在开篇定下基调以后,就紧紧围绕着君子之朋与小人之朋的区别步步展开: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以“同利为朋”;“小人无朋”是因其“所好者禄利,所贪者财货”;“君子有朋’是由于君子“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小人以利害相交,必然见利忘义,利尽残害。最后,文章还列举了从上古尧、舜之时直至唐末各个朝代盛衰的大量历史事例,围绕国家兴亡治乱与朋党的密切关系,进行了反复的对比分析。事与理的结合,对比手法的反复运用,起到了化深奥为浅显,令人不得不信服的艺术效果。
二是文章转折句和排比句的交相运用,既纡徐有致,又富有感染力。本文气势磅礴,从字里行间,我们可以感受到一个富有忧患意识的政治家刚正不阿的战斗精神。但从其时徐时疾,张弛有度的说理中,我们又可以看到欧阳修沉着冷静的大将风度,表现在其语言的运用、句式的选择上。在对比论证中,作者多处运用了转折句式,如第四段,连用五个“莫如”。这一系列转折句式的运用,不仅突出了对比的效果,而且使论述的笔调趋于舒缓,使文章既明白晓畅,又委婉而耐人寻味。这正是作者所推崇的所谓“责之愈切,则其言愈缓”的政论的艺术风格。
后人评论
沈德潜《唐宋八大家文读本》:“反反复复,说小人无朋,君子有朋,末归到人君能辨君子小人。见人君能辨,但问君子小人,不问其党不党也。”
纵囚论
信义行于君子,而刑戮施于小人。刑入于死者①,乃罪大恶极,此又小人之尤甚者也。宁以义死,不苟幸生,而视死如归,此又君子之尤难者也。
方唐太宗之六年,录大辟囚三百馀人②,纵使还家,约其自归以就死。是以君子之难能,期小人之尤者以必能也。其囚及期而卒自归无后者③:是君子之所难,而小人之所易也。此岂近于人情哉?
或曰:“罪大恶极诚小人矣,及施恩德以临之,可使变而为君子,盖恩德入人之深而移人④之速,有如是者矣。”曰:“太宗之为此,所以求此名也。然安知夫纵之去也,不意其必来以冀免,所以纵⑤之乎?又安知夫被纵而去也,不意其自归而必获免,所以复来乎?夫意其必来而纵之,是上贼下之情也;意其必免而复来,是下贼上之心也。吾见上下交相贼以成此名也,乌有所谓施恩德与夫知信义者哉!不然,太宗施德于天下,于兹六年矣,不能使小人不为极恶大罪,而一日之恩能使视死如归而存信义,此又不通之论也。”
然则何为而可?曰:“纵而来归,杀之无赦,而又纵之,而又来,则可知为恩德之致尔。”然此必无之事也。若夫纵而来归而赦之,可偶一为之尔;若屡为之,则杀人者皆不死,是可为天下之常法乎?不可为常者,其圣人之法乎?是以尧、舜、三王之治⑥,必本于人情,不立异以为高,不逆情⑦以干誉⑧。
【注】
①刑入于死者:指刑法定罪达到死刑者。入,指定以罪名,使受刑罚。②录大辟囚三百馀人:选取死囚三百余人。录,收集、汇集之意。大辟,古代五刑之最,死刑。{3}及期而卒自归无后者:(死囚)到了期限而最终自己归宋,没有误期迟到的。{4}移人:改变人(的品性)。{5}纵:放纵。此指假释性地放出囚犯。⑥三王之治:指夏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的治国理民。⑦逆情:违背人情法理。⑧干誉:谋求名誉。
据《旧唐书?太宗纪》记载:贞观六年,唐太宗将待执行的三百余死囚假释归家,并约定他们返回监狱受死的日期。其后三百余人皆如期返回,朝廷遂赦免其死罪。这件被后世传为美谈的太宗“德政”,与唐太宗主张刑法宽简、死刑要严、赦令勿滥的一贯态度不合。为此,欧阳修也对太宗“纵囚”赦死的不合人情法理提出质疑,认为是矫枉过正了。
本文作于宋仁宗康定元年(1040),按照提出质疑、论述说明、提出自己的观点的顺序进行。体现了欧阳修论理文一向逻辑性强、结构严密的特点。
文章开始并不直设论点,而是先放开一笔,泛论君子小人之别,为全文的议论树立了一个参照标准;同时也藏下暗笔,以“罪大恶极”反照太宗释囚不通情理,以“视死如归”反照死囚自归不合情理。做到泛论不泛,紧扣论题。接着简叙纵囚之事,断以评议,又紧扣君子小人之别。
然后,欧阳修先肯定太宗“智者不肯为恶,愚人好犯宪章”的论述,提出“信义行于君子,而刑戮施于小人”的主张和措施。认为信义只能用于君子,对小人则要用刑法。因此,唐太宗纵囚使归的事是不合乎常情的,是现实中不大可能存在的事情,即使发生过,也只能是上下互相欺骗沽名钓誉之举,不能成为治理天下的定法。还特别指出,刑罚达到死刑者,那又是“罪大恶极”的“小人之尤甚者”,不可轻易宽赦。段尾以一句反诘句“此岂近于人情哉”,表达作者的不解和质疑,引发读者思考,同时总结上文,开启下文。
在其后的论证中,作者对太宗“纵囚”赦死之壮举进一步分析、批驳,指出唐太宗的做法有悖人情,违反法度,只不过是借此邀取名誉的一种手段——“太宗之为此,所以求此名也。”一针见血地指出这件事是沽名钓誉,表达了自己与众不同的观点。
统治者违背情理以邀取名声,是否利于治国呢?这是末段议论的重点,也即本文的论题。文章同样没有直涉论题,而是先宕开一问,故作自答,以揭示施恩德与近情理之间的矛盾:归而诛之,如再纵又归,显然不近情理;如再纵不归,无从体现恩德,故以否定收断。最后,顺理成章地指出唐太宗的做法不值得效法,不可以作为“天下之常法”,而应该“尧、舜、三王之治,必本于人情,不立异以为高,不逆情以干誉”。
本篇立论清楚,在短小的篇幅内,或质疑,或答问,步步分析,层层辩驳,写来却从容不迫,浑然一体,似有洋洋万言,十分耐读,是一篇发挥雄辩之才的力作。
后人评论
赵乃增:“针对太宗的逆情立异的作为,层层批驳辨析,暴露出‘纵囚’事件的违背人情常理的荒谬不实,行文老辣,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泷冈①阡表
呜呼!惟我皇考崇公卜吉于泷冈之六十年②,其子修始克表于其阡。非敢缓也,盖有待也。
修不幸,生四岁而孤。太夫人守节自誓,居穷,自力于衣食,以长以教,俾至于成人。太夫人告之曰:“汝父为吏,廉而好施与,喜宾客,其俸禄虽薄,常不使有馀,曰:‘毋以是为我累。’故其亡也,无一瓦之覆、一垅之植③,以庇而为生。吾何恃而能自守邪?吾于汝父,知其一二,以有待于汝也。自吾为汝家妇,不及事吾姑,然知汝父之能养也;汝孤而幼,吾不能知汝之必有立,然知汝父之必将有后也。吾之始归④也,汝父免于母丧方逾年。岁时祭祀,则必涕泣曰:‘祭而丰,不如养之薄也。’间御⑤酒食,则又涕泣曰:‘昔常不足,而今有馀,其何及也!’吾始一二见之,以为新免于丧适然耳。既而,其后常然,至其终身未尝不然。吾虽不及事姑,而以此知汝父之能养也。汝父为吏,尝夜烛治官书,屡废而叹。吾问之,则曰:‘此死狱也,我求其生不得尔。’吾曰:‘生可求乎?’曰:‘求其生而不得,则死者与我皆无恨也,矧求而有得邪!以其有得,则知不求而死者有恨也。夫常求其生犹失之死,而世常求其死也。’回顾乳者抱汝而立于旁,因指而叹曰:‘术者⑥谓我岁行在戌将死,使其言然,吾不及见儿之立也,后当以我语告之。’其平居教他子弟,常用此语,吾耳熟焉,故能详也。其施于外事,吾不能知;其居于家,无所矜饰⑦,而所为如此,是真发于中者邪!呜呼!其心厚于仁者邪!此吾知汝父之必将有后也,汝其勉之!夫养不必丰,要于孝;利虽不得博于物,要其心之厚于仁。吾不能教汝,此汝父之志也。”修泣而志之,不敢忘。
先公少孤力学,咸平三年进士及第,为道州判官,泗、绵二州推官⑧,又为泰州判官,享年五十有九,葬沙溪之泷冈。太夫人姓郑氏,考讳德仪,世为江南名族。太夫人恭俭仁爱而有礼,初封福昌县太君,进封乐安、安康、彭城三郡太君⑨。自其家少微时,治其家以俭约,其后常不使过之,曰:“吾儿不能苟合于世,俭薄所以居患难也。”其后修贬夷陵⑩,太夫人言笑自若,曰:“汝家故贫贱也,吾处之有素矣。汝能安之,吾亦安矣。”
自先公之亡二十年,修始得禄而养。又十有二年,列官于朝,始得赠封其亲。又十年,修为龙图阁直学士、尚书吏部郎中,留守南京,太夫人以疾终于官舍,享年七十有二。又八年,修以非才,入副枢密,遂参政事,又七年而罢。自登二府{11},天子推恩,褒其三世,故自嘉祐以来,逢国大庆,必加宠锡。皇曾祖府君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曾祖妣累封楚国太夫人。皇祖府君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祖妣,累封吴国太夫人;皇考崇公,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皇妣累封越国太夫人。今上初郊{12},皇考赐爵为崇国公,太夫人进号魏国。
于是,小子修泣而言曰:“呜呼!为善无不报,而迟速有时,此理之常也。惟我祖考,积善成德,宜享其隆。虽不克有于其躬,而赐爵受封,显荣褒大,实有三朝之锡命,是足以表见于后世,而庇赖其子孙矣。”乃列其世谱,具刻于碑。既,又载我皇考崇公之遗训,太夫人之所以教而有待于修者,并揭于阡。俾知夫小子修之德薄能鲜,遭时窃位,而幸全大节,不辱其先者,其来有自。
熙宁三年岁次庚戌四月辛酉朔十有五日乙亥,男推诚保德崇仁翊戴功臣、观文殿学士、特进、行兵部尚书、知青州军州事、兼管内劝农使、充京东东路安抚使、上柱国、乐安郡开国公,食邑{13}四千三百户、食实封一千二百户修表。
【注】
①泷(shuāng双)冈:地名,在今江西省永丰县沙溪凤凰山下。阡:墓道。②皇考:已故的父亲。卜吉:占卜吉地,即埋葬。③无一瓦之覆、一垅之植:没有一间房一丘地。④归:古代女子出嫁叫做“归”。⑤间御:偶尔进用。⑥术者:指算命、看相者。⑦矜饰:虚伪,做作。⑧判官:州府长官僚属,主管文书事务。推官:掌管审判。⑨太君:官员之母的封号。⑩夷陵:今湖北宜昌。{11}二府:指枢密院、中书省。{12}今上:当今皇帝。郊:祭天。{13}食邑:即封地。古代卿大夫征收封地的租税作为食禄,故此称。
阡表,即墓表,是一种记叙死者事迹并表扬其功德的传记性文体。《泷冈阡表》是欧阳修在其父下葬六十年之后所写的一篇追悼文章。本文写于宋神宗熙宁三年(1070),文风平易质朴,情真意切,为叙述家世、缅怀父母恩德之作,是一篇教育后学晚辈宽简治政、严谨治学、仁爱处世的优秀典范作品,历来被视为欧文的代表作品,与唐韩愈的《祭十二郎文》、清袁枚的《祭妹文》同被称为我国古代的“三大祭文”。
欧阳修因父亲早亡,无法知悉亡父的生平行状,于是在文章中采取了避实就虚、以虚求实、以虚衬实的写作方法。即巧妙地借母亲太夫人郑氏的言语,以她口代己口,从背面和侧面落笔,一方面以此为依据,追忆和表彰其父的仁心惠政;另一方面,在表父阡的同时,颂扬了母亲的高尚节操,使一位贤妻良母型的女性形象栩栩如生地凸现在读者眼前;最后,这种写法同时追念双亲,达到了一碑双表,二水分流,明暗交叉,声情并茂的效果。
文章具有非常强烈的感情色彩,如泣如诉。从欧阳修交代父亲葬后六十年才写这篇阡表的原因,到借助太夫人口缅怀往事,寄托着对双亲的深沉哀思。在追悼过程中,作者并没有列举或者铺陈父亲的丰功伟业,而是精心提炼了几件生活琐事:以“无一瓦之覆、一垅之植”表现父亲的廉洁;以“祭而丰,不如养之薄也”体现父亲的孝顺;以“此死狱也,我求其生不得尔”展示父亲的仁爱。细节描写细腻逼真,再现了一位孝顺仁厚、公正廉明的慈父形象,栩栩如生,感情真挚,这种效果决不是虚言所能达到的。
这篇欧阳修晚年的力作,因夹杂作者深沉的哀思,加之以精心构思,前后照应,确实是达到了“丰而不余一言,约而不失一辞”的艺术境界。文章情致悱恻,文意幽婉,堪称我国碑志文中传诵千古、脍炙人口的佳作。
后人评论
林纾《林纾评点古文辞类纂》卷八:“文为表其父阡,实则表其母节,此不待言而知。那知通篇主意,注重即在一‘待’字,佐以无数‘知’字,公虽不见其父,而自贤母口中述之,则崇公之仁心惠政,栩栩如生。”
黄梦升墓志铭
予友黄君梦升,其先婺州金华①人,后徙②洪州之分宁。其曾祖讳③元吉,祖讳某,父讳中雅,皆不仕。黄氏世为江南大族,自其祖父以来,乐以家资赈乡里,多聚书以招四方之士。梦升兄弟皆好学,尤以文章意气自豪。
予少家随州,梦升从其兄茂宗官于随。予为童子,立诸兄侧,见梦升年十七八,眉目明秀,善饮酒谈笑。予虽幼,心已独奇梦升。后七年,予与梦升皆举进士于京师。梦升得丙科④,初任兴国军永兴主簿⑤,怏怏不得志,以疾去。久之,复调江陵府公安主簿。时予谪⑥夷陵令,遇之于江陵。梦升颜色憔悴,初不可识,久而握手嘘嚱⑦,相饮以酒,夜醉起舞歌呼大噱⑧。予益悲梦升志虽衰而少时意气尚在也。后二年,予徙乾德令。梦升复调南阳主簿,又遇之于邓间⑨。尝问其平生所为文章几何,梦升慨然叹曰:“吾已讳之矣。穷达有命,非世之人不知我,我羞道于世人也”。求之不肯出,遂饮之酒,复大醉起舞歌呼。因笑曰:“子知我者。”乃肯出其文,读之,博辩雄伟,意气奔放,若不可御。予又益悲梦升志虽困而独其文章未衰也。是时谢希深⑩出守邓州,尤喜称道天下士,予因手书梦升文一通,欲以示希深,未及而希深卒,予亦去邓。后之守邓者皆俗吏,不复知梦升。梦升素刚,不苟合,负其所有,常怏怏无所施,卒以不得志死于南阳。
梦升讳注,以宝元二年四月二十五日卒,享年四十有二。其平生所为文,曰《破碎集》《公安集》《南阳集》,凡三十卷。娶潘氏,生四男二女。将以庆历年某月某日葬于董坊之先茔。其弟渭泣而来告曰:“吾兄患世之莫吾知,孰可为其铭?”予素悲梦升者,因为之铭曰:予尝读梦升之文,至于哭其兄子庠{11}之词曰:“子之文章,电激雷震。雨雹忽止,阒然{12}灭泯。”未尝不讽诵叹息而不已。嗟夫梦升!曾不及庠,不震不惊,郁塞埋藏{13}。孰与其有,不使其施{14}?吾不知所归咎,徒为梦升而悲。
【注】
①婺(wù物)州金华:县治在今浙江金华。②徙(xǐ喜):迁移。③讳:中国古代称去世的帝王或尊长的名字时,前面要加“讳”。④丙科:宋代进士分甲、乙、丙三科。⑤主簿:官名,宋代千户以上的县仅次于县令的官。⑥谪(zhé哲):古代将官员降职并调到边远地方去,称贬谪。⑦嘘嚱(xūxī虚希):叹息声,无实义。⑧噱(jué决):大笑。⑨南阳:今河南南阳。邓:今河南邓州。⑩谢希深:名绛,字希深。早年中甲科进士。{11}兄子庠:侄子黄庠。{12}阒(qù趣)然:静寂的样子。{13}郁塞(yùsè玉涩)埋藏:忧郁不得志地死去被埋葬。{14}孰与其有,不使其施:是谁让梦升这样有才华,又是谁不让梦升的才华得以施展呢?
这篇文章作于庆历三年(1043),是欧阳修祭奠友人黄梦升的文章。黄梦生才华横溢,英年早逝,一生郁郁不得志。作者选取三次与他见面的印象作为基础,在文中给予对他才华的仰慕和对他的不幸际遇的同情。
一般来说,墓志铭一般分为对死者生平的记述和赞颂死者的铭文两大部分。在第一部分中,作者依照惯例先介绍墓主的出身,着重突出了黄梦升的为人和才华,“乐以家资赈乡里,多聚书以招四方之士”,“梦升兄弟皆好学,尤以文章意气自豪”。这些都为下面写黄梦升郁郁不得志的一生作了铺垫。
在随州,欧阳修与少年黄梦升第一次见面,“眉目明秀,善饮酒谈笑”是作者对黄梦升的第一印象。英俊潇洒谈笑风生的少年学子的形象,使得他在众人中“独奇梦升”。欧阳修对他的仰慕之情也表露无遗。在江陵是两人第二次见面,描绘了黄梦升“怏怏不得志”的郁结心情,“志虽衰而少时意气尚在”恰如其分地揭示了黄梦升内心的激烈矛盾状态。最后一次见面是在邓州,欧阳修任乾德县令,黄梦升任南阳主簿一句“慨然叹曰:‘吾已讳之矣。穷达有命,非世之人不知我,我羞道于世人也’”,刻画了黄梦升听天由命的心态。这怎能不让欧阳修为他悲痛呢?
最后,欧阳修盖棺定论,以一句“梦升素刚,不苟合,负其所有,常怏怏无所施,卒以不得志死于南阳”概括了梦升的品质以及死因,寄托了自己的无尽哀思和悲叹,感人肺腑,让读者与欧阳修同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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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论大道似韩愈,论本似陆贽,纪事似司马迁,诗赋似李白。”
南阳县君①谢氏墓志铭
庆历四年秋,予友宛陵梅圣俞②来自吴兴,出其哭内③之诗而悲曰:“吾妻谢氏亡矣。”丐④我以铭而葬焉。予未暇作。
居一岁中,书七八至,未尝不以谢氏铭为言,且曰:“吾妻故太子宾客讳涛之女、希深之妹也。希深父子为时闻人,而世显荣。谢氏生于盛族,年二十以归⑤吾,凡十七年而卒。卒之夕,敛⑥以嫁时之衣。甚矣,吾贫可知也。然谢氏怡然处之,治其家有常法。其饮食器皿虽不及丰侈,而必精以旨;其衣无故新,而浣濯⑦缝纫必洁以完;所至官舍虽卑陋,而庭宇洒扫必肃以严;其平居语言容止,必怡以和。吾穷于世久矣,其出而幸与贤士大夫游而乐,入则见吾妻之怡怡而忘其忧,使吾不以富贵贫贱累其心者,抑吾妻之助也。吾尝与士大夫语,谢氏多从户屏⑧窃听之,间则尽能商榷⑨其人才能贤否及时事之得失,皆有条理。吾官吴兴,或自外醉而归,必问曰:‘今日孰与饮而乐乎?’闻其贤者也则悦。否,则叹曰:‘君所交,皆一时贤隽,岂其屈己下之耶?惟以道得焉⑩,故合者尤寡。今与是人饮而欢邪?’是岁南方旱,仰见飞蝗而叹曰:‘今西兵未解{11},天下重困,盗贼暴起于江淮,而天旱且蝗如此!我为妇人,死而得君葬我,幸矣。’其所以能安居贫而不困者,其性识明而知道理,多此类。呜呼!其生也迫吾之贫,而殁{12}也又无以厚焉,谓惟文字可以著其不朽。且其平生尤知文章为可贵,殁而得此,庶几以慰其魂,且塞予悲。此吾所以请铭于子之勤也。”若此,予忍不铭?
夫人享年三十七,用夫恩封南阳县君。二男一女。以其年七月七日卒于高邮。梅氏世葬宛陵,以贫不能归也,某年某月某日葬于润州之某乡某原。铭曰:高崖断谷兮,京口之原。山苍水深兮,土厚而坚。居之可乐兮,卜者{13}曰然。骨肉虽土兮,魂气则天。何必故乡兮,然后为安?
【注】
①县君:古代妇女的封号,五品官的妻子封为县君。文中指谢氏因为丈夫梅尧臣的恩庇被封为南阳县君。②梅圣俞:名尧臣,宣城(今安徽宣城)人。北宋初著名文学家。③内:内人,古人称呼自己的妻子为内。④丐:乞求,请求。⑤归:出嫁。⑥敛:装殓。⑦浣濯(zhuó茁):涮洗。⑧户屏:屏风。古人在厅内设屏风,遮住内门,起隔断作用。⑨商榷(què确):商量,评论。⑩以道得焉:凭借道义和他们结交。{11}西兵未解:指与西夏的战争还没结束。{12}殁(mò莫):去世。{13}卜者:这里指选择坟地的人。
这篇墓志铭作于庆历五年(1045),时欧阳修的诗友梅尧臣在一年前丧妻。梅尧臣是北宋初年著名文学家,与其妻子谢氏族举案齐眉,感情深厚。爱妻早逝,家中贫穷无以厚葬,悲痛欲绝的梅尧臣只好向欧阳修求助,希望用墓志铭来聊表寸心,慰藉亡灵。
这篇墓志铭以记谢氏的生平事迹为主,实际上也写了梅尧臣的为人处事。欧阳修并未见过谢氏,为了使墓志铭真实生动,作者采用了一个巧妙的办法,那就是引述梅尧臣在信中讲述的内容。文章起笔交代写作的缘由,梅尧臣远从吴兴来找欧阳修,一见面就说明来意——“丐我以铭而葬焉”,并且“出其哭内之诗而悲”,寥寥几笔,勾勒出梅尧臣对妻子的挚爱和悲痛之情。
按照行文顺序,文中对谢氏的三种品质作了详细描绘。先是描述了谢氏的安贫乐道,从衣食住行四个方面来表现谢氏的治家有方。“必精以旨”“必洁以完”“必肃以严”“必怡以和”,四个“必”字的排比,将一个坦然面对贫困,修身齐家的贤内助展示在众人面前。更为难能可贵的是,谢氏“生于盛族”,但最终却只能“敛以嫁时之衣”,前后的反衬令人感慨不已。再是通过两件具体事物的描写,表现谢氏的明辨是非,知人善任。谢氏提出的关于用人交友的忠告,不但为梅尧臣指明方向,还从精神上给予他支持。最后转述谢氏的临终遗言“盗贼暴起于江淮,而天旱且蝗如此”,表现了她忧国忧民的高尚情操,而对于自己的要求则很低,一句质朴感恩的“我为妇人,死而得君葬我,幸矣!”怎么不令梅尧臣感动?不令读者为之而肃然起敬?
可以说,短短的一篇文章,描绘了一个封建时代完美的妇人形象,同时从侧面烘托出一个一往情深、富有人情味的清廉官员梅尧臣的形象。结构巧妙,一举两得,声情并茂,浑然天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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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人称此文:“描写逼真,人物鲜活,虽未谋面,谢氏宛如在目。”
画舫斋记
予至滑①之三月,即其署东偏之室,治为燕私②之居,而名曰画舫斋。斋广一室,其深七室,以户相通,凡入予室者,如入乎舟中。其温室之奥,则穴其上以为明;其虚室之疏以达,则栏槛其两旁以为坐立之倚。凡偃休于吾斋者,又如偃休乎舟中。山石崷崒③,佳花美木之植列于两檐之外,又似泛乎中流,而左山右林之相映,皆可爱者。因以舟名焉。
《周易》之象,至于履险蹈难,必曰涉川④。盖舟之为物,所以济难而非安居之用也。今予治斋于署以为燕安,而反以舟名之,岂不戾哉?况予又尝以罪谪,走江湖间,自汴绝淮,浮于大江,至于巴峡,转而以入于汉沔,计其水行几万馀里。其羁穷不幸⑤,而卒遭风波之恐,往往叫号神明以脱须臾之命者,数矣。当其恐时,顾视前后凡舟之人,非为商贾,则必仕宦。因窃自叹,以谓非冒利与不得已者,孰肯至是哉?赖天之惠,全活其生。今得除去宿负⑥,列官于朝,以来是州,饱廪食而安署居,追思曩时山川所历,舟楫之危,蛟鼍之出没,波涛之汹欻,宜其寝惊而梦愕。而乃忘其险阻,犹以舟名其斋,岂真乐于舟居者邪!
然予闻古之人,有逃世远去江湖之上,终身而不肯反者,其必有所乐也。苟非冒利于险,有罪而不得已,使顺风恬波,傲然枕席之上,一日而千里,则舟之行岂不乐哉!顾予诚有所未暇,而舫者宴嬉之舟也,故以名予斋,奚曰不宜?
予友蔡君谟⑦善大书,颇怪伟,将乞大字以题于楹。惧其疑予之所以名斋者,故具以云。又因以置于壁。
壬午十二月十二日书。
【注】
①滑:滑州,今河南滑县。②燕私:指闲居休息。③蝤崒(qiúzú求足):峥嵘高峻的样子。④涉川:比喻处境困难,出自“利涉大川”。象,《易经》中解释卦象的辞。⑤羁穷不幸:指仕途挫折,颠沛流徙。⑥宿负:贬谪的罪愆。⑦蔡君谟:即蔡襄,字君谟,兴化军仙游(今属福建)人。欧阳修的朋友,北宋著名书法家。
《画舫斋记》是欧阳修至滑州后所写的一篇抒情写意散文,作于庆历二年(1042),记录了他当时复杂的心境。文章围绕画舫斋命名因,融写景、抒情、议论为一体,写得一波三折,意趣横生,又主旨含蓄,耐人寻味。以借景抒情、咏物言志为手法,特别注重意境的创造,很能体现当时流行的写意散文的特征。
作者第一部分写于滑州修治闲居歇息之住所,山石花木,左右掩映,酷似中流漂泛之舟因此以舟名斋。而后工笔描摹斋的形状、结构、周围环境,既景致如画,又情趣盎然,妙不可言。文章第二部分,笔锋陡转,从舟的文化意蕴与自己治居所于官署可能引起的误解讲起。因为在《周易》中,舟是作为“济险难”之用的,这让作者联想到自己以前谪走江湖,历经风浪之险。从而挑起一个疑窦,设置一个悬念,引起了读者的期待。
接下来的行文中,欧阳修以几句轻轻点出悬念,“有逃世远去江湖之上,终身而不肯反者,其必有所乐也”,可谓意高志迥,言约意丰。也明确表达了自己的看法,舟自可作为取乐之用,关键看乘舟之人的初衷与心境罢了。面对政治上的风波,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至此疑问解开,文章收笔。文章末尾,作者交代写作缘由,以朋友怪伟之字题斋名于楹,却担心朋友质疑其命名,所以作文解释之。全文首尾照应,逻辑严密。
短短的文章中,既有作者对风景的描绘和其对自身经历的回忆,又有由此引发的感慨,可称是借题抒臆,以小见大。从本文中既能看到作者当时的心情,又能因见作者的人格与境界之高迥,层次分明,是一篇抒情写意的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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浦起龙《古文眉诠》卷五:“因名写趣,因名设难,因名作解,亦是饱更世故之言。”
吉州学记
庆历三年秋,天子开天章阁①,召政事之臣八人,问治天下其要有几,施于今者宜何先,使坐而书以对。八人者皆震恐失位,俯伏顿首,言此非愚臣所宜及,惟陛下所欲为,则天下幸甚。于是诏书屡下,劝农桑,责吏课,举贤才。
其明年三月,遂诏天下皆立学,置学官之员。然后海隅徼塞、四方万里之外,莫不皆有学。呜呼,盛矣!学校,王政之本也。古者致治之盛衰,视其学之兴废。《记》曰:“国有学,遂有序,党有庠,家有塾。”此三代极盛之时,大备之制也。宋兴盖八十有四年,而天下之学始克大立,岂非盛美之事,须其久而后至于大备欤。是以诏天下之日,臣民喜幸,而奔走就事者以后为羞。
其年十月,吉州②之学成。州旧有夫子庙,在城之西北。今知州事李侯宽之至也,谋与州人迁而大之,以为学舍。事方上请而诏已下,学遂以成。李侯治吉,敏而有方。其作学也,吉之士率其私钱一百五十万以助。用人之力,积二万二千工,而人不以为劳。其良材坚甓之用,凡二十二万三千五百,而人不以为多。学有堂筵斋讲,有藏书之阁,有宾客之位,有游息之亭,严严翼翼,壮伟闳耀,而人不以为侈。既成,而来学者三百馀人。
予世家于吉③,而滥官于朝,进不能赞扬天子之盛美,退不得与诸生揖让乎其中,然予闻教学之法,本于人性,磨揉④迁革,使趋于善,其勉于人者勤,其入于人者渐。善教者以不倦之意,须迟久之功,至于礼让兴行而风俗纯美,然后为学之成。今州县之吏不得久其职而躬亲于教化也,故李侯之绩及于学之立,而不及待其成。惟后之人,毋废慢天子之诏而怠以中止。幸予他日因得归荣故乡而竭于学门,将见吉之士,皆道德明秀而可为公卿。问于其俗,而婚丧饮食皆中礼节。入于其里,而长幼相孝慈于其家。行于其郊,而少者扶其羸老,壮者代其负荷于道路。然后乐学之道成,而得时从先生、耆老,席于众宾之后,听乡乐之歌,饮献酬之酒,以诗颂天子太平之功。而周览学舍,思咏李侯之遗爱,不亦美哉!
故于其始成也,刻辞于石,而立诸其庑⑤以俟。
【注】
①天章阁:宋朝官廷中藏书阁名。宋仁宗即位后,专用于珍藏太祖、太宗御像及真宗御制文集、御书等宫廷物品。②吉州:治所在今江西吉安市,宋时治庐陵、吉水、安福、泰和、龙泉、永新、永丰、万安等八县。③予世家于吉:欧阳修籍属吉州永丰沙溪镇,平生自署庐陵人。④磨揉:即磨炼。⑤庑:堂下周围的走廊、廊屋。
《吉州学记》作于庆历四年(1044)冬,是欧阳修应吉州知州李宽扩迁州学之请而作的一篇叙事性散文。它既是非常规范的叙事性散文,又具有超出一般叙事性散文的文学品位,堪称叙事性散文之典范。
欧阳修散文善以哲理入文,在叙事中加入议论成分,于平常的事件中,发掘出耐人寻味的意旨,《吉州学记》正体现出这样的特点。文章以吉州知州李宽扩迁州学为中心事件,完整地交代了这个事件发生的背景、经过、结果,以及它的意义和影响,体现了叙事性散文的规范性特点。但作者并没有拘泥于单纯叙事,而是从举贤才说起,进而宣扬自己立学的主张,由浅入深,以小喻大,见微知著。
详细来看,吉州知州李宽扩迁州学,只不过是州县的小举措而已,作者却将这个小事放置到“庆历新政”、仁宗下诏在全国范围内立学兴教的大的政治背景中去思考,从而赋予这个小事件普遍性的深广的意义。而后写仁宗问政于臣,以众臣的惶恐失措揭示出举贤才的重要性,而贤良之才的大量涌现又有赖于学校的培养,所以兴教立学也就势在必行。而后以“三代极盛之时”的完备学制为例,又以立学之诏下而臣民云集响应为证,进一步说明立学兴教深得民心。最后提出自己精辟的见解:“然予闻教学之法,本于人性,磨揉迁革,使趋于善,其勉于人者勤,其入于人者渐。”即教学的过程就是对人性的反复磨炼,要孜孜不倦、持之以恒,方才能够有所成就。
从一件小事出发,深入挖掘出发人深省的哲理和启示,而且又能论证有力,一语中的,欧阳修立意之高妙,令人叹服。此外,这篇散文充实的内容、深刻的思想价值、谨严浑融的结构、真挚热切的情感、流畅有致的行文风格,又给人赏心悦目的独特美感,被茅坤誉为“典刑之文”,实非过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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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坤《宋大家欧阳文忠公文钞》卷二十一称赞本文是“典刑之文”。
丰乐亭记
修既治滁①之明年,夏始饮滁水而甘。问诸滁人,得于州南百步之近。其上丰山耸然而特立②,下则幽谷窈③然而深藏,中有清泉,滃④然而仰出。俯仰左右,顾而乐之。于是疏泉凿石,辟地以为亭,而与滁人往游其间。
滁于五代干戈之际,用武之地也。昔太祖皇帝,尝以周师破李景兵⑤十五万于清流山下,生擒其将皇甫晖、姚凤于滁东门之外,遂以平滁。修尝考其山川,按其图记,升高以望清流之关,欲求晖、凤就擒之所,而故老皆无在者,盖天下之平久矣。自唐失其政,海内分裂,豪杰并起而争,所在为敌国者,何可胜数。及宋受天命,圣人出而四海一。向之凭恃险阻,划削消磨。百年之间,漠然徒见山高而水清。欲问其事,而遗老尽矣。今滁介江淮之间,舟车商贾、四方宾客之所不至。民生不见外事,而安于畎亩⑥衣食,以乐生送死。而孰知上之功德,休养生息,涵煦⑦于百年之深也!
修之来此,乐其地僻而事简,又爱其俗之安闲。既得斯泉于山谷之间,乃日与滁人仰而望山,俯而听泉。掇幽芳⑧而荫乔木,风霜冰雪,刻露清秀,四时之景,无不可爱。又幸其民乐其岁物之丰成,而喜与予游也。因为本其山川,道其风俗之美,使民知所以安此丰年之乐者,幸生无事之时也。夫宣上恩德,以与民共乐,刺史之事也。遂书以名其亭焉。
庆历丙戌六月日,右正言知制诰知滁州军州事欧阳修记。
【注】
①滁:今安徽滁州市。②特玄:独玄。③窈:深、远,幽静。④滃(wěng瓮):形容水沸腾奔涌状。⑤周师破李景兵:后周出兵由赵匡胤指挥,进攻南唐,在滁州的清流关大败之,南唐主李景割地求和。⑥畎(quǎn犬)亩:田地,田间。畎,田间小沟。⑦涵煦:滋润化育。⑧掇(duō多)幽芳:采摘幽香的花草。掇,采摘。
庆历五年(1045)春,欧阳修等人发起的“新政”失败,被贬知滁州。在滁州期间作者非但没有走向颓废,而是奋发有为,使当地的生产得到了发展,老百姓安居乐业。在这里,欧阳修又先后写下了流芳千古的散文名篇《醉翁亭记》和《丰乐亭记》,含蓄地抒发了心中的愤郁和不平,间接地阐述了自己独特的见解。
文章开门见山,将文题“丰乐亭”逐一点出:滁水“其上丰山,耸然而特立”,点出“丰”;“俯仰左右,顾而乐之”,点出“乐”。在描绘滁州怡人景色时,欧阳修用字精准,堪称一绝。“掇幽芳”指春,“荫乔木”指夏,“风霜水雪”指秋冬,秋冬草枯叶落,山势蝇岩毕露,故日“刻露清秀”,作者仅用15个字就概括了四季景色的特点,尤其让人钦佩。
本篇散文,语言简洁,含义深远。全篇不足500字,却多角度、深层面地写出了“丰乐亭”的“乐”意。无论是记述还是描绘,全文都是围绕“乐”而写:建亭取名为“乐”,是思乐;与滁人共游为“乐”,是享乐。乐在亭中,乐在山川,乐在和平安定的岁月。以“乐”开篇,以“乐”终结,“乐”贯串始终,景怡人,情动人,理启人。
更难能可贵的是,本文不是单纯记游、记事,而是借一景一物,一人一事,抒发其人生感慨,寄托其人生理想。作者把叙事、描写和议论、抒情熔为一炉,富于变化,涉笔成趣。比如第三部分介绍滁州的状况,说滁州处于江淮之间,地方偏僻,来此的“舟车商贾、四方宾客”极少;当地百姓满足于目前的生活状态,“乐生送死”。让作者感慨的是,到如今那些经历或了解战争的“故老皆无在者”“百年之间……而遗老尽矣”。人们远离战火有百年之久,已经淡忘了战火的洗劫、战乱的痛苦,“漠然徒见山高而水清”了。在简要介绍了目前状况之后,笔锋一转,用“孰知上之功德,休养生息,涵煦百年之深也”唤起读者思考:如今的安逸日子是怎样获得的?作者将功劳归于最高统治者的“功德”,显得很冠冕,实际在言语之间隐约透出一种忧患意识。
《丰乐亭记》文约而意丰,辞微而旨大。在写景抒情之后,提出自己的观点,“使民知所以安此丰年之乐者,幸生无事之时也”。也就是说,百姓必须明白,自己之所以能够在丰年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是因为天下和平安定,没有战事,因此应该倍加珍惜。一个“辛”字,意味深长,万千之意尽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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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衍《古文辞约编》:“永叔文以题跋杂记为最长,杂记尤以《丰乐亭》为最完美。”
醉翁亭记
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①而深秀者,琅邪②也。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峰回路转,有亭翼然③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作亭者谁?山之僧智仙也。名之者谁?太守自谓也。太守与客来饮于此,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故自号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若夫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晦明变化者,山间之朝暮也。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朝而往,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
至于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前者呼,后者应,伛偻④提携,往来而不绝者,滁人游也。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酿泉为酒,泉香而酒洌;山肴野蔌⑤,杂然而前陈者,太守宴也。宴酣之乐,非丝非竹,射者中,弈者胜,觥筹⑥交错,坐起而喧哗者,众宾欢也。苍颜白发,颓乎其间者,太守醉也。
已而夕阳在山,人影散乱,太守归而宾客从也。树林阴翳⑦,鸣声上下,游人去而禽鸟乐也。然而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谓谁?庐陵⑧欧阳修也。
【注】
①蔚然:指树木茂盛。蔚,荟萃,聚集。②琅邪(yá牙):山名,在今天滁州市西南。③翼然:像鸟展翅的样子。④伛偻:弯腰驼背的样子,此处指老人。⑤蔌(sù素):菜。⑥觥(gōng工)筹:酒杯和酒令筹。觥,古代的酒器。筹,行酒令时用以计数的筹码。⑦阴翳(yì意):树木繁茂成荫。⑧庐陵:今江西吉安市。
《醉翁亭记》作于宋仁宗庆历六年(1046),当时欧阳修正任滁州太守。这篇散文中,有景物的描写,人事的叙述,情感的抒发,而这三者又都生动地表现了欧阳修当时的特殊情怀。一方面是年丰物阜,寄情山水,与民同乐,这是使欧阳修感到无比快慰的;但另一方面朝廷政治昏暗,奸邪当道,一些有志改革图强的人纷纷受到打击,这又不能不使他感到沉重的忧虑和痛苦。
这篇散文写了两部分内容:第一部分,重点是写亭;第二部分,重点是写游。全文写得格调清丽,富有诗情画意。
第一段总写醉翁亭的自然环境和它的得名。“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进一步说明了“醉翁”二字的深意,把景与情直接联系了起来。首次出现了“乐”字,这“乐”字全篇共用了十个,它是贯穿全文的主线。文章一开头是“环滁皆山也”,这一句经过千锤百炼的句子,笔墨少而内容含量大,一下子把群山环抱连绵不绝的壮丽滁州山景展示在读者面前。从群山到诸峰到琅邪,到一山一水,描写出一个闲适快活的世界:“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两峰之间者,酿泉也。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
第二段,分述山间朝暮四季的不同景色。“若夫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晦明变仁者,山间之朝幕也。野若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这里既写到了清晨飘散开来的淡雾,傍晚聚扰来的烟云,又写了春季发出幽香的野花,夏季苍翠的绿树,还写了秋季洁白的霜色,冬季露出水面的石头。尤其是“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一句,概括了山间春、夏、秋、冬四季的不同风光,一季一幅画面。“朝而往”以下四句是小结,作者直接抒发了自己被美景陶醉的欢乐心情。“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这是上一段总写“山水之乐”的具体化。一切都那么恬静简朴,淡雅自然。
第三段,写人游琅邪山之乐。这一段写了“滁人游”“太守宴”“众宾欢”“太守醉”四个场面。第四段承接上文,写宴会散、众人归的情景。“然而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之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作者巧妙地用禽鸟之乐衬托游人之乐,又以游人之乐衬托太守之乐。这一段写滁人之游,描绘出一幅太平祥和的游乐图,这幅图画中有“负者”、有“行者”、有老人、有小孩,前呼后应,往来不绝,十分热闹。勾勒出了“滁人游—太守宴—众宾欢—太守醉”的游乐风习画。
但太守之乐与众不同,不是众人所能理解的。但作者并没有袒露胸怀,只含蓄地说:“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醉了,能与民同乐;醒了,能写《醉翁亭记》。同时,此句与醉翁亭的名称、“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前后呼应,并与“滁人游”“太守宴”“众宾欢”“太守醉”连成一条抒情的线索,曲折地表达了作者内心复杂的思想感情。
纵观全篇结构,起、承、转、合之处,无不统摄于作者的主观感受和体验的波澜起伏。围绕一个“乐”字展开,描绘山水,是抒发“得之心”的乐;细写游人络绎之景,是表现人情之乐;铺写酿泉为酒,野肴铺席,觥筹交错的宴会,是表达“宴酣之乐”;描写鸣声婉转,飞荡林间,是显示“禽鸟之乐”,更是为着表现太守自我陶醉的“游而乐”,层层烘托,结构严谨。
《醉翁亭记》的语言也极有特色,格调清丽,遣词凝练,音节铿锵,既有图画美,又有音乐美。它虽是散文,但借用了诗的语言表现形式,散中有整,参差多变。他安排了不少对句,使句式整饬工稳,读起来朗朗上口。全文创造性地运用21个“也”字,一贯通篇,毫无重复之感,反而具有一唱三叹的风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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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弁《曲洧旧闻》卷一:“《醉翁亭记》初成,天下莫不传诵,家至户到,当时为之纸贵。”
菱溪石记
菱溪①之石有六,其四为人取去。其一差小而尤奇,亦藏民家。其最大者,偃然②僵卧于溪侧,以其难徒,故得独存。每岁寒霜落,水涸而石出,溪旁人见其可怪,往往祀以为神。
菱溪,按图与经③皆不载。唐会昌④中,刺史李为《荇溪记》,云水出永阳岭⑤,西经皇道山⑥下。以地求之,今无所谓荇溪者。询于滁州人,曰此溪是也。杨行密⑦有淮南,淮人讳其嫌名,以荇为菱,理或然也。
溪旁若有遗址,云故将刘金⑧之宅,石即刘氏之物也。金,伪吴时贵将,与行密俱起合淝,号三十六英雄,金其一也。金本武夫悍卒,而乃能知爱赏奇异,为儿女子之好,岂非遭逢乱世,功成志得,骄于富贵之佚欲⑨而然邪?想其陂池台榭、奇木异草与此石称,亦一时之盛哉!今刘氏之后散为编民⑩,尚有居溪旁者。
予感夫人物之废兴,惜其可爱而弃也,乃以三牛曳置幽谷。又索其小者,得于白塔{11}民朱氏,遂立于亭之南北。亭负城而近,以为滁人岁时嬉游之好。
夫物之奇者,弃没于幽远则可惜,置之耳目则爱者不免取之而去。嗟夫!刘金者虽不足道,然亦可谓雄勇之士,其平生志意,岂不伟哉!及其后世,荒堙零落,至于子孙泯没而无闻,况欲长有此石乎?用此可为富贵者之戒。而好奇之土闻此石者,可以一赏而足,何必取而去也哉。
【注】
①菱溪:在安徽滁州东。②偃然:安然。③图与经:指地理、地图类图书。④会昌:唐武宗年号(841—846)。⑤永阳岭:在今安徽来安县北。⑥皇道山:在滁州东北十八里。⑦杨行密:合肥人,字化源,唐昭宗时任淮南节度使,封吴王,占有淮南江东之地。后自立为吴国,为五代十国之一。⑧刘金:杨行密的部将。唐僖宗时与杨行密同在合肥起事,曾为濠、滁二州刺吏。⑨佚欲:淫佚之欲。⑩编民:编入户籍的平民。{11}白塔:指滁州的白塔寺。
这是一篇记事散文,写于庆历六年(1046),当时欧阳修在滁州知府任上。作者在《菱溪石记》中所倾注的思想感情和表现出的创作意图,与《醉翁亭记》《丰乐亭记》基本协调一致,是不可分割的的三姊妹篇。本篇借菱溪石的流传经历,借物议理,抒发感慨:“用此可为富贵者之戒。而好奇之士,闻此石者,可以一赏而足,何必取而去也哉。”这里也表明作者写作此文的良苦用心了,即警戒富贵者、好奇者都可对奇物一赏而足,不必占为己有。
开篇交代了奇石的来历和菱溪的历史沿革。菱溪石原为五代十国时吴王杨行密部下武将刘金宅园奇物。对大石没有多少刻画,却着重描写了石的来历和菱溪的变革,六块石头本是刘氏苑囿中宝物,如今四块已经早被人取走,下落不明,剩余的两块则散落两处。这样写目的在于引出后文的议论,表达自己对人事兴衰无常的感慨。
末段笔锋一转,由叙事而转向议论。议论由怪石生发,先感叹物之神奇,“弃没于幽远则可惜,置之耳目则爱者不免取之而去”,这是就奇物的一般规律而言的。接着由一般又转向具体,议论到刘金这位雄勇之土,当年其园囿虽为一时之盛,花木奇石据为己有,但日后又如何呢?他的子孙能长久占有怪石吗?这种发问是振聋发聩的,成为后世富贵者的鉴戒。
此文叙事简单,议论自然,且颇多转折,议论、叙事结合得天衣无缝,是欧阳修记事类散文的传世名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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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顺之:“行文委曲幽妙。零零碎碎作文,欧阳公独长。”(《宋大家欧阳文忠公文钞》卷四)相州昼锦堂①记
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此人情之所荣,而今昔之所同也。盖士方穷时,困厄闾里,庸人孺子皆得易②而侮之,若季子不礼于其嫂,买臣见弃于其妻③。一旦高车驷马,旗旄④导前而骑卒拥后,夹道之人,相与骈肩累迹,瞻望咨嗟⑤,而所谓庸夫愚妇者,奔走骇汗,羞愧俯伏,以自悔罪于车尘马足之间。此一介之士,得志于当时,而意气之盛,昔人比之衣锦之荣者也。
惟大丞相卫国公⑥则不然。公,相人也,世有令德,为时名卿。自公少时,已擢高科、登显士。海内之士闻下风而望馀光者,盖亦有年矣。所谓将相而富贵,皆公所宜素有,非如穷厄之人侥幸得志于一时,出于庸夫愚妇之不意,以惊骇而夸耀之也。然则高牙大纛⑦,不足为公荣;桓圭衮冕⑧,不足为公贵。惟德被生民而功施社稷,勒之金石,播之声诗,以耀后世而垂无穷。此公之志,而士亦以此望于公也。岂止夸一时而荣一乡哉?
公在至和中,尝以武康之节来治于相,乃作昼锦⑨之堂于后圃。既又刻诗于石,以遗相人。其言以快恩仇、矜名誉为可薄,盖不以昔人所夸者为荣,而以为戒。于此见公之视富贵为何如,而其志岂易量哉?故能出入将相,勤劳王家,而夷险一节。至于临大事、决大议,垂绅正笏⑩,不动声色而措天下于泰山之安,可谓社稷之臣矣!其丰功盛烈,所以铭彝鼎{11}而被弦歌者,乃邦家之光,非闾里之荣也。
余虽不获登公之堂,幸尝窃诵公之诗;乐公之志有成,而喜为天下道{12}也,于是乎书。
尚书吏部侍郎、参知政事欧阳修记。
【注】
①相州:今河南安阳市。昼锦堂:地名,现在还保存于河南安阳。②易:轻视。③季子:指战国纵横家苏秦。买臣:朱买臣,西汉人,先贫后贵。妻改嫁,望复婚,被拒。④旄:竿顶用旄牛尾作为装饰的旗。⑤骈:并列。咨嗟:赞叹。⑥卫国公:指韩琦,北宋大臣,执政多年,并曾与范仲淹帅兵同抗西夏,世称“韩范”。⑦牙:牙旗。大纛(dào道):古时军队或仪仗队的大旗。⑧桓圭:玉器名,古代三公所执玉圭。衮冕(gǔnmiǎn免):帝王和三公礼服。⑨昼锦:项羽说:“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韩琦以宰相回乡任官,极感荣耀,故名。⑩绅:官服上的大带。笏(hù户):大臣上朝时所执的手板,以便记事。{11}彝鼎:古代祭器,可刻铭文。{12}道:说,讲述。
《汉书?项籍传》曰:“富贵不归故乡,如锦衣夜行。”后人便以“昼锦”表示贵显还乡。宋代三朝元老韩琦在相州做官时,在州署后院修建了一座堂舍,名曰“昼锦堂”。韩琦所取之义与贵显还乡相反,用以表明自己的心迹。本文作于宋英宗治平二年(1065),欧阳修在《相州昼锦堂记》中除了褒扬韩琦贵而不骄的大节之外,更重要的是勉励和警醒韩琦永远谦虚谨慎,保持为国为民的远大志向。
文章开头记述当时人们对荣华富贵的看法,通常是“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衣锦而荣者,尽显荣耀之光。接下来便通过举苏秦、朱买臣等人的例子,印证开头的结论,可谓是“今昔之所同也”。
后文重点突出韩琦不以荣华富贵为荣,反以为戒的高风亮节。“所谓将相而富贵,皆公所宜素有”,说明朱琦无论是身世还是贡献,都已经具备荣归故里的条件,但是一句“非也”,讲韩琦与世俗之士的作为划分开来。韩琦追求的是“不足为公荣”“不足为公贵”,接连两个“不足”,衬托出韩琦与众不同的胸怀和品质,这种品质同时与上文的苏秦、朱买臣形成鲜明对比,增强了艺术效果。文至“岂止夸一时而荣一乡哉”,韩琦的庄严风姿已然跃然纸上,欧阳修对他的崇敬之情溢于言表。
本篇构思巧妙,名为《相州昼锦堂记》,但是关于昼锦堂的建筑规模、色彩、风格,甚至是周遭景色都只字未提。但却句句不离“昼锦堂”,围绕这个主题行文,高度赞扬韩琦不炫耀富贵的高风亮节。这种思想不但在当时,至今仍有积极的现实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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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以永叔之藻采,著魏公(卫公)之光烈,正所谓天下莫大之文章。”
伐树记
署之东园,久茀不治①。修至始辟之,粪瘠溉枯,为蔬圃十数畦,又植花果桐竹凡百本。春阳既浮,萌者将动。园之守启曰:“园有樗②焉,其根壮而叶大。根壮则梗地脉,耗阳气,而新植者不得滋;叶大则阴翳蒙碍,而新植者不得畅以茂。又其材拳曲臃肿,疏轻而不坚,不足养,是宜伐。”因尽薪之。明日,圃之守又曰:“圃之南有杏焉,凡其根庇之广可六七尺,其下之地最壤腴。以杏故,特不得蔬,是亦宜薪。”修曰:“噫,今杏方春且华,将待其实,若独不能损数畦之广为杏地耶?”因勿伐。
既而悟且叹曰:“吁!庄周之说曰:樗、栎③以不材终其天年,桂、漆④以有用而见伤夭。今樗诚不材矣,然一旦悉剪弃;杏之体最坚密美泽可用,反见存。岂才不才各遭其时之可否耶?”
他日,客有过修者。仆夫曳薪过堂下,因指而语客以所疑。客曰:“是何怪耶?夫以无用处无用,庄周之贵也;以无用而贼⑤有用,乌能免哉?彼杏之有华实也,以有生之具而庇其根,幸矣!若桂、漆之不能逃乎斤斧者,盖有利之者在死,势不得以生也。与乎杏实异矣。今樗之臃肿不材,而以壮大害物,其见伐诚宜尔。与夫才者死不才者生之说,又异矣。凡物幸之与不幸,视其处之而已。”客既去,修善其言而记之。
【注】
①署:此指西京河南府衙门,时欧阳修任西京留守推官,居洛阳。茀(fú扶):杂草丛生。②樗(chū出):又称臭椿。③栎(lì立):落叶乔木,即橡树,通常称柞树。④桂、漆:桂树、漆树。⑤贼:戕害,迫害。
本文作于仁宗天圣九年(1031),当时作者在西京留守推官任上。他就衙门周围的环境美化与两位园丁的对话,引出庄周之才与不才的观点和回答,表达了自己的感慨。
文章开始是记叙部分,“署之东园,久茀不治”,由此记述了两件小事。其一是欧阳修使人“辟之,粪瘠溉枯,为蔬圃十数畦,又植花果桐竹凡百本”,“园之守”认为樗树“根壮而叶大”,“梗地脉,耗阳气”,“阴翳蒙碍”,使新栽的竹木“不得滋”,“不得畅以茂”,于是满园的樗树很快便成了一堆堆烧材。其二是看守菜园的园丁又提出要砍掉“圃之南”的杏树,欧阳修却以“今杏方春且华,将待其实”而制止了他。
这本来是两件不显眼的小事,但由于它们触发了作者的思考,要被当做砍伐的树自然是不成材并且有害于庄稼蔬菜生长的,这就跟庄子奢谈的“樗、栎以不材终其天年”矛盾了,于是便引出了下文中的“悟且叹”和“指而语客以所疑”——“岂才不才各遭其时之可否邪”。
最后通过主客问答的形式,澄清了第二段提出的质疑,指出:“凡物之幸与不幸,视其处之而已。”即一切物类的遭遇,都是由其所处的环境决定的,环境适合其生就能生,环境不适合其生就不生。生或不生与有用与无用没有本质联系。从而跳出了庄子的“以无用处无用”这一虚无遁世的思想圈子,否定了其“才者死不才者生”的消极人生观和价值观;展示了欧阳修乐观上进,奋发有为的精神风貌。一方面也表现了作者卓越的见识和深厚的学养,以及敢于挑战权威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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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有人评此文:“寓题篇中,出其不意,情深韵长,耐人寻味。”
岘山亭记
岘山临汉上,望之隐然,盖诸山之小者①。而其名特著于荆州者,岂非以其人哉?其人谓谁?羊祜叔子、杜预元凯是已。方晋与吴以兵争,常倚荆州以为重,而二子相继于此,遂以平吴而成晋业,其功烈已盖于当世矣②。至于风流馀韵,蔼然被于江汉之间者,至今人犹思之,而于思叔子也尤深。盖元凯以其功③,而叔子以其仁,二子所为虽不同,然皆足以垂于不朽。余颇疑其反自汲汲于后世之名者,何哉?
传言叔子尝登兹山,慨然语其属④,以谓此山常在,而前世之士皆已湮灭于无闻,因自顾而悲伤。然独不知兹山待己而名著也。元凯铭功于二石,一置兹山之上,一投汉水之渊。是知陵谷有变而不知石有时而磨灭也。岂皆自喜其名之甚而过为无穷之虑欤?将自待者厚而所思者远欤?
山故有亭,世传以为叔子之所游止也。故其屡废而复兴者,由后世慕其名而思其人者多也。熙宁元年,余友人史君中辉以光禄卿⑤来守襄阳。明年,因亭之旧,广而新之,既周以回廊之壮,又大其后轩,使与亭相称。君知名当世,所至有声⑥,襄人安其政而乐从其游也。因以君之官,名其后轩为光禄堂。又欲纪其事于石,以与叔子、元凯之名并传于久远。君皆不能止也,乃来以记属于余。
余谓君如慕叔子之风⑦,而袭其遗迹,则其为人与其志之所存者,可知矣。襄人爱君而安乐之如此,则君之为政于襄者,又可知矣。此襄人之所欲书也。若其左右山川之胜势⑧,与夫草木云烟之杳霭,出没于空旷有无之间,而可以备诗人之登高,写《离骚》之极目者,宜其览者自得之。至于亭屡废兴,或自有记,或不必究其详者,皆不复道⑨。
熙宁三年十月二十有二日,六一居士欧阳修记。
【注】
①汉上:汉水之上。隐然,庄重的样子。②“方晋”五句:晋武帝司马炎篡魏后,即有灭吴之志,因荆州是与吴接壤的军事要地,故任命羊祜为都督荆州诸军事,准备伐吴。羊枯死时举杜预自代,杜预于太废元年(280)平吴。③元凯以其功:杜预领兵伐吴,功劳最大,平吴后封当阳县侯。④属:下属、随员,指从事邹润甫。⑤光禄卿:光禄寺的主管官,掌朝廷祭祀朝会等事。这里指史中辉的官阶。⑥所至有声:所到之处都有官声,指有善政。⑦慕叔子之风:仰慕羊祜的风流余韵。风,指政治风度。⑧胜势:指秀丽的风景。⑨“至于亭屡废兴”四句:意思是岘山亭曾多次毁坏重修,以往也会有碑记,但也没有必要详细说它的兴废经过了,所以这里都不写进去。
岘山,在今湖北襄樊市南汉水上。传说,晋武帝命羊祜都督荆州诸军事,驻襄阳,与东吴陆抗对峙,彼此不相侵扰,后入朝陈伐吴之计,举杜预自代。杜预继任后,平定东吴。岘山因此二人而知名。
这篇碑记是应襄阳知府史中辉之请而写的。作者一向反对趋时邀誉,所以文章一方面肯定羊祜、杜预“垂于不朽”的功业,一方面对他们的“汲汲于后世之名”,也发出了“自待者厚”的讥评;特别是对杜预的“纪功于二石”,指出他“不知石有时而磨灭”。因而,文中说到“欲纪其事于石,以与叔子、元凯之名并传于久远”,是希望史中辉在政事上能有所建树。
文章从山说起,然后写到人,最后才写到亭。至此,才算是切入问题,主要写了岘山亭的兴废历史,以及重修和扩建。作者略去岘山的自然风貌,而着重抒发由岘山这一名胜所引起的感想,在碑记文中别具一格。
在写到作本文的缘由时,作者处理得十分巧妙:“至于亭屡废兴,或自有记,或不必究其详者,皆不复道。”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就是说,史中辉如果真有辉煌的业绩的话,将来自然会有本城的百姓为他作记,加以褒扬,因此本文就不加以评述了。如此一来,本文既不为史中辉歌功颂德,也不使得两位古代名人的功绩被磨灭,既表达了自己的仁政理想,又批评了社会上贪慕虚荣的不良作风,委婉曲折,耐人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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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鼐《古文辞类纂》卷五十四:“神韵缥缈,如所谓吸风饮露蝉蜕尘埃者,绝世之文也。”
释秘演①诗集序
予少以进士游京师②,因得尽交当世之贤豪。然犹以谓国家臣一四海③,休兵革④,养息天下以无事者四十年,而智谋雄伟非常之士,无所用其能者,往往伏而不出。山林屠贩⑤,必有老死而世莫见者,欲从而求之不可得。
其后得吾亡友石曼卿。曼卿⑥为人,廓然{7}有大志,时人不能用其材,曼卿亦不屈以求合。无所放其意,则往往从布衣野老酣嬉⑧,淋漓颠倒而不厌。予疑所谓伏而不见者,庶几狎⑨而得之,故尝喜从曼卿游,欲因以阴求⑩天下奇士。
浮屠{11}秘演者,与曼卿交最久,亦能遗外{12}世俗,以气节相高。二人欢然无所间。曼卿隐于酒,秘演隐于浮屠,皆奇男子也,然喜为歌诗以自娱。当其极饮大醉,歌吟笑呼,以适天下之乐,何其壮也!一时贤士,皆愿从其游,予亦时至其室。十年之间,秘演北渡河,东之济、郓,无所合,困而归。曼卿已死,秘演亦老病。嗟夫!二人者,予乃见其盛衰,则予亦将老矣!
夫曼卿诗辞清绝{13},尤称秘演之作,以为雅健有诗人之意。秘演状貌雄杰,其胸中浩然。既习于佛无所用,独其诗可行于世,而懒不自惜。已老,胠其橐{14},尚得三、四百篇,皆可喜者。曼卿死,秘演漠然无所向。闻东南多山水,其巅崖崛峍{15},江涛汹涌,甚可壮也,欲往游焉,足以知其老而志在也。于其将行,为叙其诗,因道其盛时以悲其衰。
庆历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庐陵欧阳修序。
【注】
①释秘演:指秘演和尚。释:佛教,这里指佛教徒。②京师:北宋都城汴京,今河南开封。③臣一:臣服,统一。四海:古代以为中国在四海之中,故四海指全国。④休兵革:平息战争。⑤山林屠贩:指隐居山林做屠夫、商贩的隐士。⑥曼卿:名延年,河南商丘人,北宋诗人,他一生遭遇冷落,很不得志。⑦廓然:开朗豪放的样子。⑧布衣:百姓。野老:乡村老人。酣嬉:尽情喝酒,尽情嬉游。⑨狎:亲近而且态度随便。⑩阴求:暗中寻求。{11}浮屠:佛教,也称和尚。也作“浮图”。{12}遗外:超脱。即抛弃世俗的功名富贵。{13}清绝:清新绝顶。{14}胠(qū区):打开。橐(tuó驼):袋子。{15}崛峍(lù录):高峻陡峭。
本文名为诗序,又因为写在与释秘演分别之际,兼有送别之意,是一篇不落诗序俗套的赠序。欧阳修对诗几笔带过,而着重从死生聚散,秘演的旷达、胸有大志、闲散等方面来叙写,用简练的传神之笔,使人物形象呼之欲出。并抒发自己人生盛衰的感慨,隐约含有对现实的批判。
文章写得含蓄深刻,一往情深,惋惜之情溢于言表。为了烘托秘演,作者写道,“曼卿隐于酒,秘演隐于浮屠,皆奇男子也,然喜为歌诗以自娱。当其极饮大醉,歌吟笑呼,以适天下之乐,何其壮也!一时贤士皆愿从其游”。铺垫至此,秘演才出场,才开始写两人从相识、相交到相知的过程。
在写作过程中,作者仍然时时以曼卿为比照,凸显秘演诗文雅健,深受朋友们赞赏,虽然才品极高,“亦能遗外世俗,以气节自高”的品质。用“不屈以求合”“以气节相高”的石曼卿作陪衬,突出秘演的不得志,既表现了两个人的境遇,更表现出对当权者不重视人才、压抑打击人才的不满。
本文抒情极为含蓄,如文章结尾处写道石曼卿已去,秘演“亦老病”,虽没有一个字提及自己,却一句“予亦将老矣”,将世态炎凉、人际悲欢和对社会的感慨交融在一起,情感真挚,催人泪下。于是,石曼卿、秘演,以及自己三人的际遇和命运便交织在一起,感慨曼卿,就是感慨自己,悲叹秘演,便是悲叹自己,令读过此文的人都深受感动,具有极强的感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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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欧阳文忠公文钞》:“多慷慨呜咽之旨,览之如闻击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