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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前仲冬,熙帝祭天继位,大赦天下,改元太熙,册封宗室三王,异姓五候。
次年正月,熙帝诏令诸王离京赴封。
南门长祈在南陵向北六十里的华昭寺外遭遇死士伏击,三百亲卫损伤过半,自己也没能幸免,被一柄毒剑挑断腿腕筋骨。
死士数不过百,各个满身悲凄戾气,面额处刺“逆”字,一看就知曾受墨刑之苦。
亡国旧部。
呈帝为匡正宗室,征伐十四国,诛杀万人,下狱者无数。熙帝的恩命,也平息不了他们的亡国之痛。
为首那人临死前还在振呼,要让整个南门宗室为褚国为褚师一氏陪葬!
重伤在身的南门长祈没有听从劝谏暂避华昭寺,反而命余下一百二十亲卫即刻整装启程,继续向北经西陵直抵祈地。
自己在四名亲侍和太医令的陪护下,趁夜悄然折返南陵,简单止住伤势,未作停憩,又一路乔装商队向东,在青州河谷关渡船,顺河道逆流而上入祈。
祈地交界处,河道连环周折,两岸山峦起伏,峰顶隐迹在茫茫雪雾中。
一路上南门长祈高热不退,几度垂危,屡屡听见太医令的哀叹:“殿下微脉极细,热势灼盛,是气血大衰之征,恐怕……”
恐怕,日不久矣。
离渡口上岸还剩一日水程,凄冷萧索的河面上忽而大雾渐起,从浓雾里悠悠划来一叶竹舟。
竹舟上,站着一名金钗之年的少女,少女身姿轻盈,几步点水就行至南门长祈所乘的舲船上。
四名亲侍和太医令居然无一上前阻拦,只是目光涣散的杵在船屋外,一副副五识俱断的样子。
少女走至榻边,看着南门长祈腿腕上的伤势幽幽一叹,遂而,弯身伏在他耳际间轻声道:“阴府还不想收留殿下,我来,是带殿下去该去的地方。”
*
昆吾九姬品着茶问到:“七年前北邙山上,为了替殿下接筋续骨,九姬在家师门前长跪一日一夜,不知殿下能否记得?”
那时,南门长祈病势危殆,神思模糊,很多事情其实并不十分清楚。
昏昏沉沉中,他只记得听到她的质问:“师父自称渡厄,渡厄渡厄,为何只渡自己厄,而不渡他人厄?”
彻底醒来已是四日后,他躺在一间陋室里,双腿缠着布带,少女在他榻旁抚琴,无需多问,就已知道自己身处北邙山千机门中。
“渡厄散人道骨仙风,当年的恩泽,本王自是不忘。”
南门长祈在亭内信步一周才在她对面坐下,一双深眸看着她脸上清冷冷的笑意,“只不过先生今夜引我来此,并非叙旧,何不开门见山?”
“殿下想要开门见山?”昆吾九姬故作出一副很是惊讶的样子,随之又付之一笑,“真不巧呢,九姬偏偏喜欢迂折的乐趣。”
“……”
“说到迂折,殿下又何尝不是?”昆吾九姬放下茶盏,回看着他,“九姬来北陵时满一载,无春宴也是名声在外,九姬就在想,这重华宫的宫墙要有多密不透风,才能让殿下这么长时间,全都视而不见?”
“先生费尽心机搅弄满城风雨,怕是不止为了再见本王一面。”
昆吾九姬粲然一笑,眉眼间仍是道不尽的冷漠,“殿下以为还有什么呢?”
千机令再度现世,惹得朝野内外风声鹤唳,熙帝本就猜忌多疑且杀伐狠戾,昆吾九姬今夜在无春宴中做得这一盘局,其实是死局。
是北陵城的死局,亦是南门长祈的死局。
尉迟故取不取得到千机令,都无法改变一个事实——千机令在北陵现世。
南门长祈深喑,若是尉迟故恰逢此时在北陵城里出了差池,以熙帝的性子,为了不让自己的江山有倾覆的可能,定会借此下诏屠城杀主,以绝后患。
然则,他在无春宴里替尉迟故解围,无论他有或没有,在熙帝眼里,都昭示了他谋权的野心,更加不会作壁上观,继续放之任之。
南门长祈姑且能暂救北陵城一时,但是未必救得了自己。
昆吾九姬这一盘棋,步步狠毒!
南门长祈将案几上的茶盏端起,茶有些凉了,错过茶味最浓郁的一刻,还是将它一饮而下。
他的唇边沁着几分轻薄笑意,“先生当初尽心竭力的救我,难道就是为了今日将本王推向一条不归之路?”
就是看似必死的棋局,也尚留一线生机。南门长祈所说的不归之路就是他最后的一线生机——
坐实了谋权的野心,取帝位而代之!
“殿下心里应该清楚,将殿下推上这条不归路的不是九姬,是当今熙帝,是与殿下同宗同源的南门长熙。”
直唤熙帝名讳,昆吾九姬的脸上也无半点畏惧,甚至看不出任何情绪,除了那道轻如薄雾的笑意,“七年前华昭寺外,刺杀殿下的,真的只是褚国旧部?殿下自小随朝中大司马习武,武艺精绝,又当真躲不过那一剑?”
闻此,南门长祈一怔,如月华清贵的脸上随之变得凝重,“先生从何而知?”
“九姬想要知道什么,还不容易?”昆吾九姬笑答:“阴府里随便拉上来一个小鬼问问便知。死过的人,最能看得清真相。”
“陈年旧事,不必再提。”
“是吗?”昆吾九姬饶有兴致追问:“殿下明明已伤疾痊愈,却枯坐不起,七年不问朝政,这也算陈年旧事?”
忽而一声裂响,水墨琉璃盏在南门长祈的手中粉碎成数片,他眼中的寒光乍起又乍灭,“位极则残,不是熙帝一人而已,本王自有居人之下的处事之道。”
“殿下不会真的以为,自己郁郁不可终日,就能让南门长熙放下对你的戒心,收起对你的杀意?”
昆吾九姬说着,从案几上拿起一把折扇,扇骨鎏金,和她指尖的十支甲护有异曲同工之妙。
折扇精致得不似凡品,在四时为冬的北陵,愈发显得十分突兀。
“殿下还想躲到什么时候?”
她轻摇几下扇子,那道诡香在两人之间渐渐盈溢,“九姬至今所做的,不过是帮殿下认清当下的局势,搅弄满城风雨的不是九姬,而是殿下自己。只要殿下还在,北陵城就永无宁日。”
南门长祈不作答言,目光淡淡凉凉,他能用这样的目光看穿整座王朝的尔虞我诈,却无法看透眼前的女子。
七年前,河面舲船上的第一眼也是如此。
当时虽是昏沉,可年仅十二的昆吾九姬身上,那种不动烟火的清冷,让他过目不忘。
如今再见,她好像总是浅笑盈盈,可实际上,她的眼底没有任何悲悯,就如同她的琴音,是从未变过的萧杀无情。
半晌之后,南门长祈只是淡淡言道:“本王早已厌倦朝中的明争暗夺,生死何哀。”
“九姬早就说过,九姬来,是要带殿下去殿下该去的地方,殿下该去的地方,从来都只有一处。”
“山高水长,本王无心。”
昆吾九姬不肯作罢,劝言:“白雀尚知南飞,殿下又何苦困守北陵,坐以待毙?”
南门长祈薄笑一声,“穷鸟入怀,暂有安身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