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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多年,苏以漾终于可以平心静气地去想这些,也终于变得释然。
其实孙菁何尝不是用心良苦。
她深知苏家留给苏以漾的影响,这种从小到大的潜移默化刻在他的骨子里,又被苏广南那套优秀商人应有的行事准则约束了许多年头,即便是以后苏以漾独立出来,也很难打破那一层桎梏,在利益和情怀上找到平衡。
更遑论作为苏广南唯一的儿子,苏以漾从小聪明伶俐,显露出较之同龄人截然不同的才华,又被苏广南寄予了相当高的期望,按照未来接班人的方式培养。偌大的苏氏集团早晚都要交付在苏大少的身上,这是旁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好机遇,在实景演出动辄上亿的项目面前,有几个人能稳下心性去做未必有利可图的小剧场演出,选择逆流而行地去开发京剧市场呢?
而孙菁又怎么忍心逼迫孩子在这两者中做出选择呢?
如果苏以漾不能把苏氏集团继承人和孙家家主这两层身份兼容,无法找到艺术和商业之间的相融点,那这样的抉择无非是很尖锐的单选题,只会让他为难罢了。孙家家主之位是很厚重的责任,那背后京剧世家百年来的名号,是行业内人士心目中不容玷污的净土,如果这些仅仅让苏以漾觉得负累,孙菁宁可自己的孩子不要去接这一层身份。
她不想给苏以漾施加过分多的压力,生怕这个南辕北辙的较量让他太过分裂,毕竟那些连她自己都尚且没有做到的事情,于情于理都没有资格让孩子替她承担。
这是孙菁的一片慈母心,也是对孙家的一层保护。
那时候苏以漾还太小,她看不出孩子的心性,不知道今后他会长成什么样的人,不敢盲目去赌。同时她也给孙家留了后路,如果苏以漾被利益心蒙蔽,做出被京剧界同行们不能接受的事情,孙菁宁可他是以苏家大少这一层身份犯错,也不要担下孙家家主大名,平白玷污孙家名号。
孙家的传承可以断绝,可以成为时光里的绝唱,但绝不能被糟践。
尤其不能毁在苏以漾的手里。
孙菁不想要求孩子太多,所以最后她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不要做败坏孙家门风的事情。更深层次的东西她当然希望过,就像最初她嫁入苏家,也想过借由手头的资源做点什么,拥有平台和资源固然是好事,可是如何权衡利益背后的东西,是否能够在数不清的诱惑之下守住本心,这才是真正的难事。
这些期许孙菁没有说透也不去强求,生怕成为苏以漾的牵连。
而现在,是机缘巧合也好,是命中注定也罢,苏以漾居然让一切殊途同归。
他一步步走上孙菁预想过的道路,春色满园就像容纳着无尽可能的孵化器,虽然戏班子的发展才刚刚起步,不论是艺术价值还是商业模式都显得稚嫩,也难免遇到种种问题需要解决,许多东西需要不断去摸索,说一句长路漫漫也不为过,可是这背后足以可以看出无限可能。
这个戏班子有着代表性的缩影,是海纳百川的艺术模式,也是近乎于理想化的乌托邦。在这个小小的私人演出团体,汇聚了各路能人志士,大家伙最初是出于种种原因才聚到一起的,或许是因为一腔热情、心意难平、旧日恩仇、自我价值,甚至于名望声誉、聊以慰藉、养家糊口.......谁都不是圣人,都有自己的七情六欲,也有私念与图谋,或许最开始谁的目的都不那么单纯,
可是现如今,大家却都有了同一个目标,有了真正的奔头。
不论是身怀技艺能力超群却没有与时代相容的老艺术家们,还是才华出群前途无量的新晋小花旦小青衣们,或是浑浑噩噩过了大半辈子,临了临了终于找到人生方向的前辈们,他们都在苏以漾这个头脑清醒又可以让一切平衡的商人的引导下,把全部心力汇聚在起来,也给春色满园带来了全新可能。
苏以漾做到了艺术和商业之间的难得融合,践行了母亲想做却没有做到的,也终于成为了孙菁希望他成为的那种人。
他变得更成熟了,或者说,春色满园让他返璞归真了。
.......
听着苏以漾说那些的时候,钟子逸深感自家发小真的变化很大。
时隔多年,苏以漾对一切都心平气和,不再把那些压在心口一刻不得放松,午夜梦回时在脑海里止不住萦绕,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东西再当做负担,反倒可以云淡风轻地说出这些心路历程,也就说明他是真的放下了。
钟子逸用了几秒钟时间消化这样的感慨,半晌才轻笑着感慨。
“春色满园做的这么好,有那些老艺术家们的功劳,不过说真的,阿漾,你的功劳是最大的。我不是站在你朋友的角度说好话,往你的脸上贴金啊,你确确实实担得起这些夸奖——春色满园里艺术开发的事情由小南乔全权负责,商业发展却全是靠你,之前整个戏班子没有步入正轨的时候,是你制定了剑走偏锋的发展方向,后续渐渐做出成绩来,商业合作多了起来,你还能守住本心,完全不被那些事情迷惑,真挺不容易的。”
苏以漾漫不经心一勾唇角,大大方方接下了表扬,还不忘挤兑钟子逸一句:“你当谁都跟你似的,没见过世面吗?当年差点因为纪穆楠那点小恩小惠被拐上纪家的贼船,现如今又差点难度美人关,被李大小姐好一顿坑,智商不够数还没有情商来凑,不是活该被迷惑?”
“我说你这个人,有意思吗,我夸你的时候还非得杠我?”
钟子逸实在是服了苏以漾这张嘴,以至于后边的话硬生生咽回去,只骂骂咧咧地感慨了一声。
“瞧瞧你这调性,跟小南乔说话的时候,孬得跟小奶猫似的,人话都快不会说了,怎么到我这怼人的话一句接着一句,有这么差别对待的吗?”
“南乔是我小女朋友,你能比么。”苏以漾嗤笑一声,把这番调侃应得相当理所应当,十分大方地继续补刀,“想听好听的情话,就赶紧把楚悠优泡到手啊,跟自己女朋友怎么浓情蜜意都没人管着你,快乐单身就别在这边眼红我谈恋爱甜到齁。差别对待怎么了,有种自己谈一段甜甜恋爱,给我秀回来啊?”
钟子逸被噎的好半天没说话,深感苏大少这番话气人是真的气人,无法辩驳也是真的无法辩驳,以至于他憋了好半天,才心不甘情不愿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所以啊阿漾,我真是懒得夸你,也为难你每天谈着甜甜恋爱,还能百忙之中抽出功夫来经营春色满园,既把钱赚了又把名声拿下来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站着把钱挣了?”
“这也没什么难的,赚钱不是我的最初目的。”苏以漾漫不经心地勾起唇角,侧过头看着钟子逸,“如果最开始奔着捞钱去,世上赚钱的项目成千上万,我为什么非得做艺术,难不成是为了自抬身价,赚些虚名么?春色满园按照我的预期顺理成章发展,能走到什么地步都是尽人事安天命的事情,不是靠强求就能得到的。”
“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说到是一回事,做到就是另一回事了。”钟子逸点了点头,半带着调侃地说道,“你也甭谦虚,不管怎么说,能把春色满园这个演出团体做出来,是件挺了不起的事情。我之前没想过要做大事,跟着你混之后才觉得做大事还挺跌宕起伏的,刺激......尤其是这半年,我都快成京剧圈的开路先锋了,忙起来是真受不了,不过也真是有牌面,大概是尝试了别人做不到的?”
苏以漾被钟子逸这一番豪言壮志逗笑了,心说钟大少不愧是做宣传的,这些宛如领导陈词的发言稿张嘴就来,也算是出口成章了。
然后,他伴随着轻笑不紧不慢地继续说了下去:“其实终归得有人尝试的,如果一味贪图眼前利益,京剧圈子不可能有进步,京耀大剧院不就是最好的例子么——当年几大京剧世家凑在一起,还有纪爷爷主持大局,后来不是也折在了纪广帆手里?”
提起京耀大剧院,钟子逸颇有感触地连连点头,咂舌说道,“是啊,有时候把利益放一放,才能带来真正长远发展的可能,其实任何行业都是这样的,只不过有些人没有能力去做,有能力的人又很难想得透彻,像你这样的太少了。”
“我早前说过了,名利得失没有那么重要,这些事打从我选择做春色满园开始,就已经都想明白了,京剧改革的路上注定是一片荆棘,既然担了改革二字,就注定有所创新,哪有那么多顺遂的路可以走?哪怕是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只要有意义,也就算是值得了。”
听了这番话,钟子逸着实沉默了好半天,才低声感慨一句。
“能让你这位商业奇才说出这种话来,可这是不容易......”
他看着苏以漾俊逸的脸庞在昏黄的灯火下轮廓分明,眼底眉梢挑起几分潇洒,唇畔轻笑带着少年轻狂,可是目光中却透着笃定。他的锋芒毕露被世俗磨砺到收敛了些许,锐利中掺杂了沉稳,终于带有成大事者特有的气场。
过了许久,钟子逸才终于把当年那个随性到有些偏颇的少年与现如今这个谈笑间指点江山的优秀商人结合起来,他不由得发自内心地感慨,自家发小是真的成熟了不少。
“要是那些被你在谈判场上ko的对家们听到这话,不知道会说你是在装模作样,昧着良心说话,还是感慨该自己没遇上好时候,你苏大少也有这么宽容的一天啊?”
“宽容倒算不上,我又不是做慈善的,对竞争对手宽容就是自寻死路,不成我才能跟纪穆楠握手言和,一同谋求发展不成?”
苏以漾漫不经心晃了晃酒杯,语气里粹着不深不浅的笑声,难得带了点温柔:“就像你说的,我全部心软给了小南乔,唯一那点偏爱,可能就给了春色满园吧,现如今我是真觉得春色满园不一样了。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没有遇到小南乔,没经营这个戏班子,即使解决了纪家的事情,顺理成章接手苏氏集团,达到我本应当达到的高度,也是说不出的遗憾。”
钟子逸仔细咂摸着苏以漾的话,半晌才终于轻笑出声。
“能解开心结是好的,我也算是放下心来了。”钟子逸便拿起酒杯朝前一倾身,轻轻跟苏以漾举杯示意,“你能把孙姨的事彻底放下,我也把李大小姐那些乱七八糟的事看得透彻,这算是什么,一笑泯恩仇?”
苏以漾大大方方端起酒杯,慢悠悠地跟钟子逸一碰,扬起眉梢说出的话却还是一如既往地不给面子。
“人家一笑泯恩仇都是跟仇家泯,你是我兄弟又不是仇家,轮得到你敬我?”
“那怎么着,兄弟就不能一起喝酒了吗——干杯,庆祝一下,没有那些负累,我们都要越来越好?”
听着钟子逸这番近乎于大白话的劝酒词,苏以漾没有做出任何评价,只是仰头将那一杯酒直接饮尽,再开口的时候,苏以漾难得放软了语气。
“小逸,你既然说这些,我也跟你说几句真心实意的话。”
苏以漾低沉好听的声线收了几分戏谑,比平时多了些许轻柔,虽然言语间还是惯常那般漫不经心,却堪称为字句笃定。
“你说你羡慕过我,担心过我,其实这样的情绪我也有过,我羡慕你的家庭圆满,你的无私与无畏,自信与洒脱......不论做到什么程度,背后都有钟叔叔替你担着,不像我被苏氏集团继承人的身份压着,被集团无数双眼睛盯着,根本没有一刻放松。”
“还有,你说我习惯了单方面的给予和帮助,没有把你放在平等的位置上。其实恰恰相反,我是打心眼里希望你能一直不变,你家庭氛围好,理应当无忧无虑,没有太多负累,也不需要考虑那么多。我经常打趣说你傻,可是傻有什么不好,活成我这样太累了,你当商战场天才的名号是白来的?这背后的阴谋手段尔虞我诈太多,最好你永远学不会,有事我替你担着就好,你啊......就活成我羡慕不来的样子,我也就放心了。”
“喂,你是喝大了么,阿漾?”钟子逸着实不擅长面对这种话,感动的情绪无从表达,以至于来来回回心绪复杂,憋了好一会才摸着鼻头开口,“你突然这么煽情,我可真不适应。”
谁知苏以漾却是相当坦然,他那双熠熠生辉的笑眼微微弯着,不紧不慢地说了下去。
“没什么,就是想说......我其实也谢谢你。”
这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铁瓷儿,小时候一起翘过课,也一起逃过学,长大后一起签过合同,也一起搞垮过竞争对手,互相吹过无数牛逼,经历了许许多多的风风雨雨,互相扶持着走过了大大小小的难关。
现如今字句笃定地说,我当年羡慕过你,也嫉妒过你。
最后想说的,却是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