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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要的我都能做到
这和春见想象的不一样。
老旧、蒙尘、灰暗……这类词语不适合出现在白路舟身上,他连眉眼寸光都充斥着嚣张,所以当他站在被岁月模糊了的砖墙边上,看起来就跟不小心打破了次元壁似的,显得格格不入。
不过,这会儿,白路舟没工夫揣测春见的心理活动。
他嘴角叼着一根没点的烟,一只胳膊夹着白辛,空着的那只手上还拎着沾满机油的抹布,烟灰色的衬衣,袖子挽在肘间,手臂肌肉扎实纹理匀称。
看春见不说话,他眉梢闪过一丝戏谑:“我说你是看上我了吧,你还不承认。都跟踪到我家门口了,总不能说是路过吧?”
这荒不拉几的地方,一天总共也看不到几个人,说是路过的确牵强了些,但他能联想到“跟踪”,春见也是觉得他很人才了。
还没等春见回答,白辛就挣扎着从白路舟胳膊里跳出来,指着春见手语:“她是老师。”
“老师?”白路舟取下嘴角的烟夹到耳后,弯着眼看春见,“你真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无所不能啊!”
“也不是无所不能,”春见切入正题,“我来是想问下,白辛这两天怎么没有去‘小溪流’?”
白路舟看着白辛跑远,目光随着她流转,随口回了句:“她不爱去,说那地方不好玩,玩具都很幼稚,而且没有电视可以看。”
“电视?”不说电视还好,说了电视,春见就想问,“你给一个四五岁的孩子看《回家的诱惑》,不觉得不合适?”
“不合适?”白路舟觉得有意思了,走近她,问得暧昧,“那电视剧十八禁了?”
春见一噎:“那倒也不是。”
白路舟觉得自己挺有理:“不是就行了呗。”
他最烦的就是女人叽叽歪歪、刨根问底的那一套,要是搁在以前,他可能都没有耐心回答那后面的俩问题,一句话就给顶回去了——我怎么教育我闺女,那是我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所以春见也不打算问了,直接亮出结束语:“打扰了,再见。”
白路舟一愣,明显跟不上趟。这女人屡屡出现,又次次不按套路走,白路舟叫她给弄得心火缭绕。
他扔掉手上油腻的抹布,大步上前堵住她的去路:“你跑了大半个城是专门来给我找不痛快的?完事后拍拍屁股就走,你怎么这么闹心呢?”
春见说:“来之前不知道你是白辛的家长。”
“合着你的意思是,如果知道了,你就不来了?”
“还是要来的。”
白路舟叫她弄得没脾气了,舌尖顶了顶后牙槽:“你故意气我是吧?你怎么这么会气人呢?”
春见:“……”我做什么了?
“不说话?”
“说什么?”春见问。
白路舟掰着指头给她算:“说说你都是怎么忘恩负义的,九方山那会儿,是谁啊,钻进我脖子里取暖,你多重你知道吗?还有你那包石头……我当初怎么不知道你就是个白眼狼。前两天在‘花干’你居然还装作不认识我,当众让我下不来台,你的良心呢?现在又跑过来质疑我的教育方式,你凭什么啊?”
春见回得很客观:“那会儿是你说不要我报恩的。前两天我没装,我近视。现在也不是在质疑你的教育方式,就是觉得白辛还那么小,看《回家的诱惑》不合适,当然了要是你觉得合适那就合适,毕竟她是你女儿不是我的。我只是客观地插一句,‘小溪流’是专业的特殊儿童教育机构,对白辛的教育会有帮助。”
白路舟撤退一步,摆了摆手:“算了,我跟你这种没良心的说不清。白辛的事你也不用操心,你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春见刚转身,他又来了句:“你去哪儿?”
春见转述他的话:“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白路舟指了指天:“你没看到马上要下雨了?这地方鸟不拉屎的,你怎么回?你万一路上出个什么事,我跟人说得清吗?”
春见算是想明白了,她跟白路舟之间道理讲不通,不讲道理她又讲不过他,也不知道究竟是谁气谁。
她干脆什么都不说,一声不吭地朝大马路走去,才走没几步就被人一把拽着领子给拎了回去。
像之前用胳膊夹白辛一样,春见的肩膀被他那只结实的臂膀嵌固着不能动弹。隔着衬衣布料,春见的脸贴在他胸前偾张的肌肉处,能闻到来自成熟男性身上浓郁的荷尔蒙气息,脸一红,没来由地心跳加快。
就这么别扭地一路走进厂房,白路舟还没松开她。
门外一声惊雷劈下,春见一个激灵抖了一下,白路舟戏谑:“我以为学霸都是天不怕地不怕呢!你说你要是这么走出去,这会儿是不是该哭了?”说话的时候,放在她肩膀上的手管不住地往下移,有意无意地搔划着她的背。
哭她肯定是不会哭,但怕也是真的怕。
“对嘛。”白路舟见她没推开他,就开始大胆起来,手移到她的腰间,蹭着那里的软肉,开始心猿意马,“就是要这样,偶尔示示弱才可爱,你整天跟个冲天炮一样逮谁炸谁,谁敢靠近你啊!还没谈恋爱吧?”
春见回:“谈了。”
“什么?”白路舟立马松开她,一副很有原则的样子,“谈了你不说。”
“分了。”
“什么?”白路舟又有点想抱住她安慰一下的冲动,“分了你也不说。”
“刚分。”再说,跟你有什么好说的。
白路舟想抽自己两耳光,心想,让你嘴欠的!
安慰人不是他的强项,但此情此景他又不能无动于衷,那样会显得他很“直男癌”,只好清了清嗓子:“那什么,天涯何处无芳草……你可别跟我说你就贪恋那一枝啊。我不会安慰人,你别再把我堵到死胡同,我这个人耐心有限得很。你先待着,等雨小了我送你回去。”
与此同时,张教授和姜予是从建大门外的茶楼出来,一场暮春初夏的惊雨就着夜色泼天而下,模糊了路上来往的车灯。姜予是离开后,张教授打开手机邮箱,在习铮发来的九方山油叶岩项目计划书上看了好几遍,都没有看到春见的名字。
他抬起头,眼角岁月深刻的皱纹随着眼皮上下翻动而跳跃,那不起波澜的眼神里有着他的不理解和无可奈何。
等车的过程中,他犹豫了很久,还是给春见打了个电话。
在那间一半停满豪车,一半堆满儿童游乐设施的废旧工厂里,白辛荡着秋千,从三米高的地方俯冲下来,笑着却没有声音,看得春见心脏一揪,在白辛荡到最高处的时候本能伸出双手做出接她的动作。
白路舟在一边擦车,看得好笑,挤对的话还没说出口,手机一振,姜予是来了电话。
而另一边,春见已经率先“喂”了一声。
隔着电话,能听到张教授那边的风声、雨声和车声,还有他那略显苍老的疲惫声:“我刚和法学院新来的姜教授见了一面,他有个朋友做户外运动,想找个人帮忙勘测下路线,你有兴趣吗?”
春见问得直接:“价钱呢?”
另一边,白路舟对着电话说了句:“价钱不是问题。”
春见瞥了他一眼,往边上挪了一步:“要是比地理频道那边给得多,我肯定去。”
白路舟说:“那行,你把我的电话号码给‘他’,让‘他’自己来问我。”
春见对张教授说:“不如,你把他的电话号码给我,我自己问。”
这边刚挂了电话,张教授那边的短信就来了。春见选中信息上的号码,想都没想直接按了呼叫,拨出去的那一刻,陌生号码自动变成了备注为“法拉利”的一串数字。春见一惊,来不及挂掉,白路舟那边手机也是一振,接着“春五岁”就跃然屏幕上。
俩人抬头,目光相撞,脑海里十万个为什么夹着“孽缘深重”四个字,闪闪而过。
白路舟当场否决,打电话给姜予是:
“不行,我不要,我跟她磁场不合,你再找。”
“什么?找不到,她就是最优秀的?那我不要最优秀的,我要次优秀的。”
“什么,次优秀的没时间,那第三优秀的呢?”
“前五都没时间?那……”他不好再退而求第六了,会显得没下限,“至少找个男的吧,我倒不是说歧视女同胞,就是……”
一边的春见开了口:“白路舟,你相信我,行吗?”
白路舟猝不及防地回头,20世纪末建的工厂,有着高阔的顶梁和宽敞的大门。春见站在门口,身后是泼天大雨,黑色的夜,暖黄的灯光下,她身形单薄,话语却带着让人不容置疑的坚定。
白路舟挂掉电话,骂了句糙话。
接着,他冲荡秋千的白辛做了个动作,白辛便就着秋千的惯性起身一跃,飞跳到他身上,而后麻利地溜到地上站好。
白路舟弯腰在一边的沙发上捡了一件外套丢给白辛让她自己穿,然后面对着春见说:“明天,来这里找我。”
厂外惊雷一声,伴着刺目的闪电在春见身后炸开,一阵风从门外吹来,掀起了春见脑后的头发,她的目光钉在白路舟身上,一句话都没说,却像是已经说了很多。
白路舟随便在茶几上拣了一把车钥匙,按下遥控,厂房里感应到的车子发出“啾”的一声。
“上车。”
雨是在快到家之前停的,一路上车内沉寂无声,白路舟有白路舟的狂,春见有春见的傲。
他不想用春见是因为他把那个项目看得很重,那关乎白京是否能够松口接纳白辛,他不想赌。
春见想争取是因为她欠着白路舟的钱,没有什么比亲自给他打工抵债来得更合适,她不想错过。
车子停在小区外面的那排白桦树下,春见没有立即下车,树叶上的雨汇聚起来抵不过重力滴在挡风玻璃上。
春见解开安全带:“白路舟,你想要的我都做得到,所以,别不开心好不好?”
她不知道白路舟为什么不愿意用她,所以她只能告诉他,他可以对她放心。但显然,白路舟可能并没有听进去。
他没响应,在春见下车之后,一刻都没多留,发动车子扬尘而去。
春见抬手看了眼时间,已经快到晚上十点了,她没告诉王草枝今天回来,想必王草枝也不会给她留晚饭。
小区楼下的店铺关了近半,还在开张的有留芳的“来上网吧”和一间正在开总结会的理发店。挨着理发店的小诊所已经关了灯、上了锁,旁边的粉面馆正在收桌椅。
春见走过去。
老板问了句:“春见,回来了?”
春见点头。
老板侧过身往小区望了一眼,回头笑着问:“还没吃吧?”
春见尴尬一笑。
“正好,我这儿还剩一点排骨没卖出去,面没了,给你下个米粉?”
春见拉出一张椅子:“谢谢化叔。”
“嗨,你跟我客气什么。化叔也是看着你从小长到大的,就跟自家孩子一样。再说,你和化颜那关系,还用得着说这些?”
正说着,有人拎了一袋水果从后面走来,“啪”的一声将袋子放到春见面前的桌子上,大大咧咧地喘着气:“老爹,给我也下一碗,饿死我了。”
春见给她倒了一杯水,伸手从袋子里摸出一根香蕉,剥了皮塞嘴里:“你这打哪儿回来啊?”
化颜扬了扬手上的单反相机:“黄土高原。我跟你说,我这一周折腾死了。”边说边喝水,“那风,那叫一个大,你看看我的脸,都掉了一层皮了。”
春见的眼睛定在化颜的单反相机上:“给我看看,你又拍了什么?”
化颜赶紧把相机抱紧:“不行,我要拿去参赛的。给你看了,你又灵感一现,洋洋洒洒几万字什么的,我是无所谓,但是我们主编估计得哭瞎,这一个月的版面都给你,我们杂志还办不办了?”
“小气劲儿!”春见将最后一口香蕉塞进嘴,“我刚接到《有幸》旅游杂志约稿,不是给你们写。文字部分我来,摄影落款是你,得了稿费咱俩对半分。”
化叔叔端着排骨粉过来:“两份不够了,你俩吃一碗吧。”
化颜和春见都不讲究,扯了两双筷子就面对面吃了起来。
化颜说:“我不是在乎那个。你看看你,黑眼圈成什么样了。你天天熬夜你受得了吗?你们家就你一个活人?家人不是他们那样当的,家人是什么?是……”
“是同舟共济。”春见没抬头,继续吃着粉,“在这艘船上,现在只有我划船技术还好,难道我要因为他们几个使不上力而选择不管,那最后我们不是要一起被水淹死吗?”
“可……”
化颜无法接话。
春见起身,掏出口袋里最后那十块钱放在桌子上,然后进了小区。
春见在楼下坐了很久,眼睛盯着三楼的窗口出神,渐渐地,不自知地湿了眼眶。不知道什么时候,三楼那个窗户突然亮了,灯光顺着窗户玻璃照出来,洒在她的脸上。
她动了动眼皮,握在手中的手机振了一下,摊开,是一条消息。
信息来自白路舟,只有一个字:好。
春见脑海里,白路舟那张脸突然变得清晰,张扬的眉峰,认真起来锐利的眼神,还有嘴角勾着时不可一世的表情,她突然觉得这个二世子也没那么不顺眼了。
夜已凉,她起身上楼,开门正好撞见王草枝,穿着很多年前买的睡衣端着杯子在喝水。
看春见进门,王草枝昂着下巴示意她看桌上的一张红条子:“我今天下午交了物业费,用的是你抽屉里的那张卡。”
春见心下叹息:“旅游杂志那边上个月的稿费发了?多少?”
王草枝撇了撇嘴:“没多少,交了一年的物业费,又给你爸买了两件夏天的衣服,给生儿取了三千的生活费,就没了。”
“三千?”春见眉头一皱,“他每周都回家,你一次性给他那么多干什么?”
“干什么?你那钱不就是给家里用的吗?我怎么用你还管上了?他正长身体,不得吃好点儿?你是姐姐,这也要计较?哦,对了,网费该交了,你还有钱吧?”
“没了。”
“没了?”王草枝将水杯往桌子上一放,明显不满意,“你天天晚上搁那儿‘啪啪啪’敲了不停,就这点儿?你读个博士……”
“王草枝,”春见耐心到了尽头,打断她,像是用尽了浑身力气,冷冷道,“我读博士也好,博士后也罢,老实说,跟你、跟春来、跟这个家一毛钱关系都没有。幼儿园你嫌贵,所以别人家孩子在接受学前教育的时候,我在陪你摆摊。小学,你给我伪造贫困证明,当然也不是伪造是真穷,所以六年你一分钱都没花吧?从初中开始,你不仅没有花钱,还能从我学校拿钱回去。大学,我想去北京读书,你让了吗?十九岁开始,这个家就是我在养了吧?所以,你们有什么资格挑剔?我告诉你,从今天开始,除非我想给,否则你一分都别想从我这里拿到。”
这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说这些话,尽管不算客气,从她的语气中却让人听不出愤怒,只有无限的哀默心死。
所以王草枝一个“你”字出口后,愣是卡得不知道怎么接。
“我怎么了?”今晚这个家注定住不了了,春见回身抓着门把背对着王草枝,声音里透着冰,“我没良心是吗?我白眼狼是吗?我不孝顺不该这么对你说话是吗?是,我没良心,我白眼狼,我不孝顺,然后呢?你就会不认我了?不,你不会,因为不认我的后果,就是打明天开始,你们三个就真要去喝风了。”
在王草枝抄起水杯砸向春见的那一刻,春见侧身一躲,然后摔门出去。
楼道里的声控灯应声亮了,春见一抬头和刚刚从网吧回来的留芳撞了个正着。
留芳冲她竖起大拇指,然后把门打开做了个“请”的姿势。
春见也不跟她客气,抬脚进去,扫了一眼:“你爸妈呢?”
留芳给她倒了一杯水:“我爸住他们职工宿舍了。我妈那个人你还不知道?”
春见当然知道,留芳的爸妈在这个小区的奇葩组合中也是榜上有名的。从她们很小的时候开始,邻里之间就盛传留芳妈给留芳爸戴绿帽子,这事要是搁在别人身上,婚都不知道离多少回了,但留芳爸偏不,死也拖着留芳妈一块死。
这小区但凡有安静的一天那就意味着留芳妈爸中至少有一个不在家,否则就会鸡飞狗跳。
想想都头疼。
留芳摇头:“哎,你说为什么呀?有钱的家庭,家人感情不和;家人感情和睦的,成员不齐;成员齐的,没有钱。”
春见没接腔。
留芳很快总结:“真是应了我们斯泰的那句话——‘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春见困意来袭,借了留芳的沙发,倒头就不清楚了,含糊着回了一句:“什么你们斯泰,人家承认了吗?”
留芳后来又说了什么,春见没印象了。
第二天,留芳起床的时候,春见已经走了,茶几上留着一张银行卡和字条。
字条上写着:帮我给我妈,密码她知道。
那时,太阳还没升起,薄薄的烟雾从远方铺陈而来,笼罩在这座城市的上空,将醒未醒的人,看不到五点钟建京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