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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午后,一家三口甜蜜地逛街饮茶,美妙的光阴,翩翩蹦蹦跳跳走在前面,不时回头向父母招手。
利伯蒂百货是伦敦闻名遐迩的百货大楼。亚瑟·莱森比·利伯蒂靠着半间店铺发展壮大的利伯蒂百货大楼最初是以“东方商场”名扬英伦,专门经营来自东方的高级丝绸、锦缎、布料。后来慢慢的发展成英国最有名的精品百货大楼。
百货大楼并不稀奇,纽约、巴黎、上海都有。可只要你走进摆满鲜花的利伯蒂百货大楼的大门,立刻就会明白它的无可取代。
利伯蒂整整五层楼都是由古船木以及船雕艺术所购架的古船空间,屋顶、地板、楼梯、梁、柱、窗、几、门、还有雕廊、雕柱、木狮、木猴…,…俨然一艘远航的大船。
里面的精美商品应有尽有,看得人眼花缭乱。
翩翩购买了无数喜欢的缎带、裙子、洋娃娃。她的目光所过之处,她慷慨的Papa无不应允于她。大约她要天上的明月,她的父亲也会煞有其事去搭一条摘月的楼梯。
买完玩具,他们转到文具柜台。玻璃柜里放着许多漂亮崭新的自来水钢笔,翩翩开心地把小脸贴到冰冷的玻璃上,指着这枝又指着那枝,“妈妈,你看,这支笔好看吗?我们给爸爸买一支好吗?他一定会高兴的!”
茉莉的脸陡然变成白色,她怕身后的云澈瞧出端倪,落荒而逃跑去女装成衣部。殷勤的成衣部小姐们看见来了贵客,孜孜不倦地向她介绍今年秋冬伦敦街头最可能流行的羊毛大衣款式。
“夫人,你看这浅蓝色很适合你的皮肤,这件浅灰色也不错,甜美清新。”
茉莉心不在焉地听着售货员小姐的话,手不由自主选择一条黑色不规则剪裁的羊毛大衣。大衣很贵,也很奇怪,左右不对称的领子,上下没有一粒扣子,像大衣又像斗篷。她把衣服披在身上,站在更衣镜前默默出神。
售货员小姐迟疑一会,小声说:“夫人,请问需要包起来吗?这是一位新晋设计师的作品。”
茉莉的指尖在柔软的羊毛面料间滑行,似乎没有听见售货员小姐的话。
“夫人……”
“哇,”不知什么时候翩翩出现在她身后,大叫道:“妈妈,这件衣服Maman一定会喜欢!”
翩翩喜滋滋地走过来,把衣服拿在手里比划,“我Maman最喜欢这种奇形怪状的衣服。”她笑着把大衣拥紧在怀里对身后的上官云澈说道:“Papa,我可以把这件衣服买下来吗?”
茉莉指尖一颤,像做错事的孩子把手缩回来。
上官云澈走了过来,没有看垂首的茉莉,只轻轻对翩翩说:“你知道Maman穿多大的衣服吗?”
“知道!”翩翩点头。
“那好,我们就买下来吧。”
“谢谢Papa!”翩翩兴奋地在他脸上猛亲了一下。
茉莉尴尬极了,这件大衣根本一点不适合她。
“走吧。”
他牵起她的手。回程的路上,两人皆静静不语。
回到公使馆,翩翩把所买的东西一样样摆在房间,洋娃娃放在床头,缎带收在抽屉,最后捧着喜欢的童话图书在沙发里贪婪地阅读起来。
茉莉陪着宜画和宜室姐姐在起居室闲话,上官姐妹说得多,茉莉听得多。她的心总是不安,在利伯蒂百货大楼发生的事……
唉,云澈心里又不知会想到什么了。
“咚,咚,咚。”
上官云澈敲门进来,脸上挂着自若的微笑,他看着茉莉道:“今日不累吗,还不回房?”
听罢,宜室和宜画哈哈大笑,茉莉臊个无地自容。
“呦,有这么分不开吗?”宜画打趣道:“云官,虽然说良夜苦短,这就上床睡觉也太早了点吧。”
上官云澈不脸红地走过来,拉起茉莉的手道:“姐姐,当你遇到一心人的时候,就晓得时光飞逝是什么意思。”
“臭小子!”
“哈哈——”
茉莉低着头任他牵引,弯弯嘴角透露出她内心对他的悦纳之情。因为专注,直到他把她带到车旁时才反应过来。
“不是要回房吗?”
他刮她的鼻子,在其耳边低语,“等不及了?”
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她热烘烘地娇嗔,作势在他坚硬的胸膛上用力捶了一下。
他吻着她的耳肉,轻轻说:“回房还早,我们先去一个地方。”
“哪个地方?”
“去了你就知道了。”
他卖关子,她亦不去追问,安安静静坐在他的身边。任他去哪,天涯海角,黄泉碧落,她相依相随就是。
夏夜安静,没有月光,却有萤火,低低点点在路边的树丛上飞舞。
道路越走越熟悉,她的脸则越来越凝重。直到小车停在那扇熟得不能再熟的铁门前面时,只见茉莉皱住眉头,紧紧咬住唇瓣。
“为什么要来这里!”她握住拳头。
“因为你想回来。”
“我没有!”她大叫,不肯承认,“我不想他们。”
他拍了拍她的头,安抚地用唇碰碰她的额头,“别骗自己。再恨他们,再怪他们,想想翩翩。”
恨着翩翩深爱的Maman和爸爸,最伤害的是翩翩。
茉莉窝在他肩头哭了好一会儿。
云澈下车,从后座椅上拿出礼物。是钢笔和大衣。
“是你去敲门还是我去?”他问。
“云澈,我,我不知道该和他们说什么?”
“见了面自然就知道了。”
她还是摇头,眉头紧紧锁在一起。
“你这优柔的性子,我去找他——”
“不不不,让我去!”她下了极大的决心,“你不知道,自从受伤以后,表哥像变了一个人。他不再是以前的他了。他有时候……很可怕。”
月光下,她整个人都在颤栗。
他抱紧了她,一下一下,轻抚她柔滑的背脊,直到她整个人缓和下来。
“你可不可以?”
“嗯。”她握紧他的手贴在脸上,“为了你,为了翩翩,我不会再逃避。”
“好。”
他牵着她的手一直将她送到大门前,“有什么事,就大声叫。”
茉莉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试图安慰他。
他们摁响了门铃,隔了很久女佣丽丽才从里面出来。
“Jasmine!”她惊讶地喊道:“谢天谢地,你总算回来了!天知道,你不在的时候,这个家里发生了什么?你能回来就太好了,我正准备回大马去,这里我是再呆不下去了!”
“这么晚吗?丽丽。”
“是的!”丽丽大声说,她扯着茉莉的手穿过幽暗的花园,径直往屋里走去。刚一进门,茉莉就差点被门口的行李箱绊倒。她踉跄一下,稳住身体。
“喔!感谢上帝,这里就交给你了!”
“丽丽!”
“再见,Jasmine!不,希望我们再也不见!”她飞快地抡起箱子向花园外跑去。任凭茉莉在身后如何唤她也不回头。
“天啦!”茉莉低叹,跺脚。回头再看这熟悉的家,没有开灯,客厅里暗暗,借着淡淡色的月光。看得到的地方满地狼藉,衣服、餐碟、书本、纸笔、毛巾……窗前立着一架轮椅,上面坐着一个嶙峋的男人。
他正对着敞开的窗坐着,屋外风景一览无遗。
易谨行低嘲的轻笑一下,淡淡地说:“他送你回来的吗?”
茉莉咽了口口水,艰难地点点头。“你还回来做什么?”他轻飘飘地说,然后古怪放肆的笑,边笑边狠狠拍着轮椅,乖张地说:“你这个红杏出墙,抛夫弃女的恶毒女人还有脸回来!你把我的女儿带到哪里去了,你把她还给我!”
茉莉脸无血色,震惊于他的颠倒黑白,大喊道:“易谨行,翩翩不是你的女儿!”
“胡说!她怎么不是我女儿,她叫我爸爸!”
“不是!她是——”
“住嘴!”他愤怒地转过轮椅,抄起身边最近的物件向她扔过去。
瓷杯打在茉莉额头,她疼得脑子一片空白,耳朵嗡嗡作响。
“翩翩是我女儿,是我女儿,是我女儿——”易谨行嘴巴不停说出这句话,像困兽推着轮椅在屋里转悠。
茉莉捂着额角,痛苦地问:“碧雪呢?”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死了,死了,死了吧,哈哈哈,哈哈哈——”他疯狂地抓起能抓到的一切东西向茉莉砸去,“滚、滚、滚——”
“易谨行!”
“不要叫我!”
易谨行坐在轮椅向她笔直冲了过来,茉莉声音淹没在他挥来的拳头中。
茉莉正感到绝望,不知怎么办的时候。上官云澈适时赶了过来,他一脚踢飞了瘦弱的易谨行。忙把茉莉护到怀里上上下下检查,“怎么样,有没有伤到哪里?”
“没有。”茉莉强忍着身体的痛。
“哈哈,哈哈哈——”易谨行扭曲地笑着,拖延着无力的双腿费尽全力爬到轮椅上坐好。他喘着粗气,傲慢地看着两人,“上官云澈,我们又见面了。哈哈哈——”
“是的,易谨行,我们又见面了。”云澈强忍怒火,真恨不得一拳揍扁了他。他轻声对茉莉说道:“你到车上去等我,这里交给我来处理。”
茉莉咬着嘴唇,站着没动。
“笨蛋!”上官云澈低沉地吼道:“这不是你和他的事情,是我和他两个男人之间的问题!”
她叹了口气,不舍地朝二楼的方向张望一下,才转身离去。
直看到她的身影一步三回地出了花园,回到小车上。上官云澈才回过头来。
房间里只剩下他和易谨行两个,上一次两人的见面,还是在报馆的资料室。怒发冲冠的上官云澈,淡定从容的易谨行。两相比较,真如隔世。
王子依旧是王子,乞丐仍然是乞丐。原来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身残志坚,每一个残缺的身体后几乎都站着一副破损的灵魂。只不过有的灵魂能自愈,有的永远不能。
看见易谨行在轮椅里的残像,上官云澈的愤恨有一部分转化为了同情。曾经他也是风华正茂的青年,执笔文章,文采风流。
上官云澈居高不下,却并不觉得比轮椅上的他优越多少。世异时移,经过这些年的磨练,他的身上已经完全褪去年轻时的傲慢。命运这个词才是人生最大的妖怪,谁敢在它面前打保票,它就会狠狠抽谁的耳光。今天的胜者很可能就是明天的败将。
“你抽烟吗?”
易谨行干干地回答,“不,我喝酒。”说完,又挑衅地大笑着说道:“你有吗?”
上官云澈从烟盒里敲出一根香烟点上,深吸几口,喉咙充盈一种涩涩的呛味。
透过缭绕的烟雾,他看着对面孱弱的男人,缓缓地说:“易谨行,这七年谢谢你那么爱茉莉,那么爱翩翩。”
上官云澈从怀里拿出一根羽毛,金灿灿的金红羽毛,在暗淡的月光下发出魅惑的颜色。
“这是翩翩冒着生命危险找回来的凤凰羽毛,她相信有了这跟羽毛,她的爸爸就不会死,会永远幸福的活着。她是多么爱你,我都快嫉妒了。但我明白,孩子的心多干净,它就是一面镜子,必定是你也那么爱她,她才回报你以深爱。如果你是想用这种极端方法让她们走得毫无牵挂的话,我更是要深深地感激你。”
“呵呵,呵呵——”易谨行歪斜着身体,笑得古怪。笑完以后,他在脸上胡乱地擦着,鼻音重重的:“上官云澈,别把我想太好。在茉莉心里我现在就是个坏人。”
“坏人不会说自己坏,好人也不会说自己好,”上官云澈低声说,他自嘲地笑了一笑,笑自己,也笑他,“可见易谨行你还是以前的你。是为了茉莉的未来和幸福愿意牺牲自己的人。”
“我不是,不是!”易谨行大吼起来,消瘦的脸颊上青筋毕露,“你不要猜度我,我也不允许你猜度我!”
相比他的歇斯底里,上官云澈依旧平静。
“是或不是都无所谓。”他搬来条椅子坐在易谨行的对面,两人平视,眼对眼的望着,“我不同情你,因为你是一个男人,需要的不是另一个男人的同情。相反,我很敬重你,更佩服你忍得过寻常人难以忍得过的痛苦。你是真男人。”
易谨行脸上的嘴角抽搐着,极力忍受着什么,眼泪终于在眼角滑落。
“我敬你,在我心里你就是和我一样平等的人,所以我说话不会顾及你。”他撩起腿来,在椅子上换了个舒适的位置,“曾经有一个外国人问我,中国成语中最残忍的一句是什么。我想了很久,都回答不出来。
那个外国人得意洋洋地告诉我,是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啊。我恍然大悟,这确实是最残忍的话。千里搭长棚,天下无不散的宴席。”
他的眼冷冷看着易谨行,“你心里其实比我更清楚,你和茉莉的宴席该要散了。”
没有长枪短炮,没有指责谩骂,无声的眼泪缓缓噙满易谨行的眼眶。他用力憋着嘴,不想自己在情敌面前失态。但心里面奔涌的伤心,像决堤的潮水淹没一切。
想一想那些共度的日子,像一帧一帧的画卷在脑海里放映,走得最快的总是最好的时光。
易谨行哭得压抑,和着他的低泣是一声一声“咔嚓,咔嚓”门锁转动的伴奏。
上官云澈竖起耳朵倾听一会,起身往二楼走去。扭开门把,里面站着是被反锁的吕碧雪。
她穿着睡衣,头发凌乱,房间地上堆满了各式酒瓶。
“嗨——”她神叨叨向上官云澈挥手打招呼,不安地踢了踢脚边的酒瓶。酒瓶咕噜滚到床底下,她哈哈大笑起来。
“刚才我们的谈话你都听见了吧?”
“呵呵,”她点点头,傻傻说道:“天下无散的宴席嘛,我听到了。”
“你知道什么意思吧?”
“知道。茉莉要走了。再也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