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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易谨行请看护的事情是瞒着他悄悄进行的,人请好了,他也就不便说不要。与其说是一位看护,不如说是一位随身男佣。
男佣叫詹姆斯,是农庄上的一位年轻男孩,浅黄的头发,湛蓝的眼睛,像小马驹一样充满力量。
有了詹姆斯,茉莉身上的担子卸了一半。只是易谨行有些不高兴,他对詹姆斯的态度总是淡淡的带着隐忍的敌意,觉得是詹姆斯阻隔了他和茉莉的亲近。他不止一次向茉莉提出对詹姆斯的不满,发出要辞退他的讯号。
茉莉抵挡住了他的无理取闹,她认真地说:“谨行,如果詹姆斯不行,那我们就再请一个男佣,一直请到你满意为止。”
听了这话,易谨行才打消了要赶走詹姆斯的念头。
茉莉承认自己这么说有点残忍,可是碧雪的话提醒了她,易谨行是个男人。
外人以为他们是夫妻,但茉莉和易谨行都清楚,他们不是夫妻。
去市政府登记的时候,他们只在大厅中坐了坐就出来了,并没有真的排队登记。
这便是茉莉答应结婚的条件,她不要真的结婚。
这世上,她已经不想再嫁人。
只是过了这么些年,谎言过着过着在易谨行心中就变成了真的事实。午夜梦回,他渴望茉莉能躺在他的身边成为他真正的妻子。
为什么不能呢?
在外人眼里,他们就是寻常夫妻啊,他们还有一个可爱的女儿。
他有这个想法不是一日两日,他喜欢她又不是一天两天。当她还像翩翩那么大的时候,他就认得她。十二三岁她来双井巷过暑假,头上扎着羊角辫子,软紫色的发带垂在玲珑胸前,跟在他身后一声一声唤着,“二表哥等等我,等等我……”
茉莉有好久不曾去“贝法餐馆”,贝法夫人只好亲自登门来看她。
“喔,亲爱的!看我给你们带来了什么?”
贝法夫人笑着走进大门,红润的脸上洋溢着快乐的笑容。她打开携带的食物篮,诱人的香味顿时扑鼻而来。
“哇,这可是好东西!”吕碧雪看清是什么后,兴奋地大叫:“北京烤鸭!北京烤鸭!”
“是啊,是啊。”贝法夫人撕下一丝鸭肉塞到吕碧雪的嘴里,问道:“怎么样,好吃吧?我让厨子在厨房架做了一个大炉膛,用枣木烤的。不错吧?”
“不错——”吕碧雪烫得嘴巴说不出话来,跳着脚又叫又笑,“我去把大家都叫出来,还要拿一瓶最好的白兰地。”
“呵呵,呵呵。快去,快去!”
烤鸭的魅力果然无穷。
不一会儿,屋里的人都出来了,连深居简出不会客的易谨行也被香味吸引过来。
大家边吃边赞叹,不由地又谈起许多故国的往事。贝法夫人带过来的很快很快被一扫而空。一瓶白兰地对吕碧雪怎么够,她一开饮必要喝到醉为止,易谨行也多喝了几杯。不甚酒力,晕晕乎乎被詹姆斯送回卧室,玛莉莲将翩翩带回儿童室,偌大的客厅就只剩下茉莉和贝法夫人。
“贝法夫人,您是喝茶还是咖啡?”
“茉莉,你别忙。”贝法夫人笑着拉起茉莉的手,一起走到靠窗的沙发前坐下。
“我今天找你还有一件小事。”
“什么事?”
“听说你不愿意再去公使馆做厨娘了,是吗?”
“嗯。”茉莉点点头。
“为什么?”
贝法夫人认为她是有资格问茉莉这句话的,在伦敦的华人圈里,她的家是资讯的集合和汇总之地。大家有什么问题都喜欢向她倾诉,公使馆要招厨子的事最开始是委托的她,消息是从她家传出去,最后也是她向施公使推荐了茉莉。茉莉也应聘上了,活干得不错,这些都是她的功劳和荣耀。
茉莉不响,是不愿欺骗贝法夫人,但又不能把自己和上官云澈的爱情恩怨说出来。
“茉莉,到底是什么原因?”
茉莉想了半天,支支吾吾地说道:“新来的公使大人要求甚高,我应付不了。”
“他有什么要求?”
茉莉起身到房间取了几页纸交到贝法夫人手上,“您自己看吧。”
贝法夫人戴上老花眼镜,从第一页往下看去:
红烧鱼翅红烧海参清汤燕菜清蒸整鸭红烧鲤鱼清蒸鲈鱼烧鸭……
四喜丸子干贝肚块清汤鱼肚清汤海参川三片东坡肉米粉肉……
槽煨冬笋锅塌豆腐槽溜鱼片烩虾仁溜黄菜……
满张的花式菜名还不算,底下还有文章。
花溜里脊、醋溜里脊。花溜可以切丁切片,醋溜则都切片。要做到刚好吃到口中,用舌头一轧就烂,根本不用牙齿嚼才恰到好处。
酱爆鸡丁、酱爆里脊也是如此,必须入口即烂。
油爆肚仁、汤爆肚仁、盐爆肚仁,肚仁用猪羊肚仁均可,不去草刺也可。但名曰爆肚,不曰肚仁,入口必要一咬就烂,要脆而软。
糟鸭泥豆腐泥,此菜最重火候,豆腐丁固然没什么,但鸭肉要剁得极细,时间即为讲究,入口时不能有米性。
清炒豌豆,必要极嫩极嫩的豌豆,最好要早上刚从园子里摘下来的……
阅了四五行,贝法夫人就看不下去,也根本也不想去看后面的第三页、第四页、第五页。
“贝法夫人,您看他交给我的菜单。别说做这些菜,光上面的许多原材料,英国买都没有买,我怎么能做得出来?”
“确实也是。”贝法夫人点头,把菜单还给茉莉,道:“这钟鼎之家就是排场讲究。”说完,立马又话锋一转,笑道:“这里面怕是有什么误会吧?呵呵,我去公使馆做了两三天厨娘,没看出来上官公使对饮食有特别的挑剔。我也是就地取材,有什么做什么。”
“贝法夫人,您去——了公使馆?”
“对喔。”贝法夫人故意长叹一声,揉了揉自己的腰,道:“你不肯去,别人也不肯去,那只好我亲自去啰。这几日来回奔,我的老腰病又犯了。”
贝法夫人的话让茉莉羞愧极了。
她低声说:“他就……不能和大家一样吗?公使馆还有一位厨子啊。”
只是那厨子武行出身,在公使馆又做警卫又做厨子,菜做得糙极了,十分难吃。
“呵呵,呵呵——“贝法夫人捂嘴笑起来,“老蔡做的饭,逼得施公使都要自费请厨娘了,那新来的上官公使吃得下才有鬼。听说,他第一回吃老蔡做的菜就吐了出来。”
一听到这里,茉莉解气地笑了起来。
就该让他吃吃老蔡做的饭。
“这些天,郑管事都从我这请了七八个厨子去了,全要不得。还是我亲自去给他做的饭,他才肯吃。你看我六十几岁的人,天天跑来跑去,老身板儿受不了啊!”
“那您就别去,他不吃活该饿死。”
“饿死一个公子哥是小,饿死公使是大。培养一个优秀的人才多不容易,而且我们的国家正在用人之际。上官公使吃不惯英国饭菜不算大缺点。施公使也是吃不惯才请你去的嘛。你能为施公使做饭为什么不能给上官公使做呢?”
“我……”这背后的原因怎么说得清楚,茉莉郁闷地低头嘟囔道:“我做的菜怕难以符合他的要求。”
“唉,你还没去怎么知道不符合他的要求?你不去也就算了,反正我已经跟郑管事说了,我从明天起就不去公使馆了,实在是这身体吃不消。”
“那您不去怎能行?”
贝法夫人见船已入港,茉莉上钩,装得无可奈何地摊手,道:“我也是没办法。”
茉莉满脸郁色,手指不停绞着。
“我听郑管事说,这位上官公使奇怪的很。事物要是不和胃口,就喝点牛奶,吃点苏打饼干打发。茉莉,你说,长此以往,他得身体受不受得了?”
“当然受不了。”茉莉失声说道。说完,才觉自己失言。那话里的关怀早超出了界限。
冬日的伦敦冷风嗖嗖,郑管事坐在最新款罗伊斯小车里还是觉得冷。他掏出银表,时间已经过了九十分钟。不知道贝法夫人说服没有说服茉莉。
这一个多月,鬼知道他过的什么日子。上官公使没吃过一顿饭……端上餐桌的食物没一样让他满意,他抿着嘴任何东西碰都不碰。只要骆小平给他买些牛奶和干面包。愁得郑管家头发都掉光了,夸张地恨不得在路上看见黑头发的人就想问,你会做菜吗,要来公使馆试试吗?
“咚咚咚”贝法夫人敲了几下车窗,蹲着胖乎乎的身子说:“老郑,快开门,我快冻僵了!”
郑管事忙把车门打开,拉住贝法夫人肥墩墩的手,将她扯到车上,再关紧车门。
“怎么样,谈妥了吗,她肯不肯来?”
贝法夫人给他一个“也不看看我是谁”的轻蔑眼神,得意地拢了拢身上的大衣领子,“郑管事,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去吧。我和她都说好了,明天她就会去公使馆,食材照例由我们贝法餐馆送过去。”
郑管事搓着手掌,把汽车发动,嘴里不住说,“谢谢,谢谢。”
“唉,不过你们公使馆也别为难人,拿那么长的菜单是想干什么,吃满汉全席吗?”
“贝法夫人,你以为那菜单是我写的?那是上官公使在书房写了一晚上。他,他来公使馆第一个晚上的第一个文件喔,就是那五页菜单。”
听到这里,贝法夫人倒乐了,“这公使想干什么,到英国来做美食家吗?呵呵,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