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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把前门、后门都堵住了。"
"妈的!"上官云澈捏紧拳头狠狠敲了一下桌面,桌上银匙、花瓶随着一震,"他就是冲我来的,妈的,他怎么像鬼一样阴魂不散,我到哪他追到哪!"
"云少,怎么办啊?他就要上来了。"汤少阳一脸焦急,扎密的皮鞋声在地板上轰隆隆发出巨响,越来越近。
出去已是来不及了,上官云澈朝阳台下张望,抡起袖子作势就要往舞池中跳。茉莉吓得脸色雪白,连尖叫都忘了叫。好在汤少阳一把拉住上官云澈的手,同样被吓得不轻,出口骂道:"疯了啊!这样跳下去不死也瘸!"
"那怎么办?"上官云澈使劲要甩开他的手,又要往下跳:"我不想看见他,不想和他见面。”
"还有别的办法啊,云少,你这么跳下去,松岛的司令和夫人还不得急死!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老夫人怎么办?司令已经失去两个弟弟!"
汤少阳的话像鼓槌重重敲醒上官云澈的脑袋,他虽然还是一脸愤恨之情,但已经没有再跳楼躲避的糊涂想法。
汤少阳环顾左右,一把拉开白色桌布,对上官云澈说:"云少委屈一下。"
茉莉的脸大惊失色,她还坐在桌子边哩!这不是等于躲在她的裙子底下。
"不、不、不——使不得!"茉莉立马站起退后几步,脸色绯红。
"陶小姐,劳驾帮忙。你要是不在这里给做掩护,我们少爷真是要跳楼了。"
"可是,不行。"茉莉臊得满脸血红,想自己怎么摊上这等倒霉事。
脚步声近在门口,汤少阳管不了那么多,道一声:"陶小姐,得罪。"强行把她按坐在椅子上。
茉莉苦笑不得,再想站起来,已经来不及。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旋即,门手响动,出现了一张熟悉的脸。
说熟悉也不熟悉,茉莉昨天早上只在报纸上拜读过他的诗文,端详过他的容貌。今日乍见真身,本人远比照片上的精神。官场浸润多年。周身没有一丝市侩的俗气,肖劲锋曾留学欧洲,今日却着一袭长衣,藏蓝青色,头戴一顶西洋白色礼帽,手执一根银质文明棍,儒雅内敛,气质脱俗,倒像两袖清风的大学教授。
他的目光在茉莉脸上停顿三秒,眼睛弯弯笑起来:"原来有小姐在此,实在冒昧。请问这位小姐,上官云澈在吗?"
他的声音如银铃落盘,让人不舍欺骗。茉莉慌乱地心就要从口里跳出来,支支吾吾细弱蚊蝇的说:"在……"突然膝盖处传来一阵酸痛,云澈在底下捶她。
茉莉皱紧眉头,躲开魔掌,尖头皮鞋踢他两下,改口道:"他刚刚在……现在不在了……"
"喔,这样啊。"肖劲锋抬起下巴拉长尾音,问:"请问,他是上洗手间去了?"
"是,是……如此。"茉莉附和,面红耳赤顺着他的话往下编。
"没关系,那我在这等他好了。你不介意吧?"
“当、当然不——"茉莉脸色由红转白,感觉整个人都要疯了。
桌底下的上官云澈咒骂一句,骑虎难下,只得继续蹲在狭小的桌子底下。
"小姐芳名?如何称呼?"肖劲锋把手里的文明棍递给随行仆人,摘下礼帽搁放在餐桌上。
茉莉的手掌攥得出汗,紧张地要虚脱过去,小小小声的说:"鄙姓陶,陶茉莉。"
"是陶渊明的陶吗?"
"是——"
"姓得好,茉莉这个名字也取得好。"
茉莉红着脸,羞涩的低头,对他的赞美无言以对。
"茉莉开时香满枝,钿花狼藉玉参差。茗杯初歇香烟烬,此味黄昏我独知。"
茉莉震惊他的博闻强记,居然能吟出这首刘灏的广群芳谱,歌咏茉莉花的诗文并不像歌咏梅花、菊花那么普遍。若她不是因为名字留心记过,根本也不会知道还有诗歌咏叹茉莉。
他微笑着继续说道,"我看陶小姐清丽姿容,倒更适合这首元代江奎的《茉莉》,虽无艳态惊群目,幸有清香压九秋。应是仙娥宴归去,醉来掉下玉搔头。"
茉莉彻底服了,对他发自内心的崇拜起来。面对一个卓尔不群魅力男人的礼赞和讨好,鲜少有女人不倾倒。
"肖先生厉害,这么冷门的诗文也能张口背诵。"茉莉不好意思的摸摸耳后的头发,羞涩表示:"肖先生古文造诣深厚,昨日在报纸偶然读到先生为亡妻所写的《满庭芳》深受感动,字字深情,句句泣血。"
“重情意!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上官云澈在桌子底下嘟囔,生气用拳头捶了她的膝盖处一下。茉莉腿脚一抬,打到他的鼻子,痛得他龇牙咧嘴。他看肖劲锋一时半会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干脆盘腿坐到地上,到底看玩出什么花样。
上官云澈盯着茉莉的修长玉腿和完美的脚踝生闷气,气她为什么和肖劲锋有说有笑,对他就如同死人。
"喔,是吗?"肖劲锋饶有兴趣地问:"敢问陶小姐所说的是哪一首《满庭芳》?"
看来,他诗歌产量颇丰!
茉莉张口就把整首《满庭芳》一字不差的背诵出来,盛赞道:"尤其是这句:奈欢语重重,欲说谁闻。最伤、最痛……闻之有摧肝裂胆般拗痛,让我恨不得大哭一场。”
平日歌功颂德的话肖劲锋早听腻了,今天偶然相见,茉莉就能把他的诗背诵下来,他的心里不能不说不感动、不惊叹。
是啊。你要是没有了她,世界上所有的欢乐就再不是欢乐。
"陶小姐谬赞。我也不晓得报纸把鄙人小作登出来。在读书人面前卖弄文章,真是鲁班门前耍大斧,贻笑大方。"他温和谦虚的回应,使得茉莉更添对他的好感。真为自己的说谎感到羞耻。她极想把上官云澈从桌子底下拖出来,但又没有勇气,汤少阳还在旁边虎视眈眈看着她。
这时,一个穿黑色西装的随从进来给肖劲锋递来一张便条。他接过打开扫了两眼,把纸条折好塞进长衫口袋。
"欢聚的时光总是短暂。陶小姐,实在对不起。临时有点急事,肖某人先行告辞。"他从容起身,拿起桌面上的礼帽戴到头上,长衫配西式礼帽,不中不洋,乃是街头突然暴富的土财主打扮,被大家诟病最多。肖劲锋一穿,倒显出中庸的儒家风流,使人受落。
"如果云澈回来,请你转告他,二哥想他。"
二哥?茉莉一脸疑惑,理解不了他话里的意思,木然地点点头。
肖劲锋接过仆人手里的文明棍,行到门口,顿住步子,转身微笑着补充一句:"还有一句,男子汉要敢做敢当。"
啊?他是不是知道了上官云澈躲在桌子底下!
是知道了吧。
茉莉羞愧地捂住脸,无地自容,也没脸见人。
肖劲锋走后,汤少阳机警地出包厢检查一番,确定人真走后,方进来小心掀开桌布,"云少,人走了。"
上官云澈没这么窝囊过,堂堂男子汉居然躲到桌子底下,丢人!
钻出桌底,他满脸通红,拍拍腿上的灰尘,不敢对视茉莉的眼睛,茉莉眼神确有些薄怨和看不起。
"云少,我下楼看看情况。"
"嗯。"上官云澈点头。
他重新坐到原来的椅子上,偷瞄几眼茉莉。心绪纷乱杂陈,刚才他还嫌弃茉莉乃是不合时宜看不懂西洋菜谱的女子,而现在他才是没脸见人,不能敢作敢当的那个。
茉莉该怎么看他?不能敢做敢当,不是男子汉!这种情况她要误会,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他——他——
上官云澈不晓得如何解释,他和肖劲锋的关系,是没娘的孩子,说来话长。
茉莉不真把云澈看轻,她当他淘气的孩子。
上官云澈想了半天,说道:"哎——你别误会。"
他觉得既然今天晚上茉莉被搅进他的家事,就有必要解释一下,"肖劲锋是我二哥,以前的……现在不是了。"他挠了挠眉头,在脑子里组合词语:"有时候事情不能光看外表,肖劲锋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有情有义这个词可以形容世界上任何一个人但和他没什么关系。他就是一个坏人!"
人们一般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而现在,上官云澈要她倒过来,眼见为虚,耳听为实。
在茉莉的立场上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肖劲锋是个坏人。
"他是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才会被我大哥赶出家门。"他说出了上官家埋藏了几十年的秘密,也是最深、最忌讳的隐痛。
茉莉更加震惊,想象不出那么温柔的人也会伤害人,那么他到底犯下了何种错误?严重到要被逐出家门,让弟弟宁愿去跳楼、去躲到桌子底下也不愿见他!
"你——是不是很伤心?因为他做了那样的事。"
上官云澈一愣,呆然坐着,面对茉莉提出的问题,他没有回答,手指把玩着桌上的餐刀,沉思。良久,才说:"我是恨,天底下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是他做出那样的事。有好多事,大哥大嫂能释怀,可我心里……一想起就很难过,也不愿意看见他。"
说完这些,包厢里静然无声。
茉莉不知如何安慰云澈,她低着眉,细细地说:“这是你的家事,大可不必告诉我。而且,肖先生可能——有苦衷。毕竟你不是他,没有经过他经过的事,怎么能出言就责怪呢?而且——"茉莉的话没说完。
"哗啦"包厢大门被人猛力打开。
肖劲锋孤身一人站在门外,玩味十足看着云澈和茉莉。原来他早料定上官云澈就在礼查饭店,刚才的离去不过使个金蝉脱壳之计,让上官云澈放松警惕,再杀个回马枪抓个现场,不然怎么说,姜还是老的辣!
茉莉今天晚上一直处于惊吓状态,一惊一咋。更不消说上官云澈的表情,他手里的餐刀差点掉到桌子底下,他张着大嘴,表情悚然。
再躲也来不及,跑都跑不了。
"肖劲锋,你想干什么?"他气急败坏地问。
"拿我的帽子。"肖劲锋回答得不疾不徐。
"帽子就在你的头上!"上官云澈暴怒。
"喔?原来在头上,人老了记性不好。"肖劲锋莞尔一笑,右手过头拿下礼帽,在手上掸了两下,落落大方地问:"我们兄弟俩多年后初次见面你就这么对我?礼数太欠了吧,云澈。"
"对待你不用礼数周全。"他没好气的说:"识相你就快走,不然,更难听的话我也说得出。"
肖劲锋并不恼,依旧好脾气低头微笑,"一有麻烦就躲到女人裙子底下的做派,我确定我没教过你。阿霓光明磊落,也不会三滥的招数。看来只有上官博彦——"
"肖劲锋!"上官云澈"啪!"的把桌子拍得脆响,大喝道:"你不配提起我大哥和大嫂!再敢污蔑大哥我就杀了你!"他脸色青紫,眼睛里迸射的寒光几乎要在肖劲锋的身上烧出几个窟窿。
"什么是污蔑?污蔑是捏造、歪曲事实,造谣毁谤,破坏别人名誉。"肖劲锋不甘示弱双手一摊,把帽子掷到桌上,"难道我刚才有吗?云澈,你用词不当。”
肖劲风的话绵力带针,扎得上官云澈咬牙切齿。
“肖劲锋,这么多年你为什么阴魂不散缠着我们,大哥大嫂伉俪情深,你非要时不时闹出点幺蛾子来,你安得什么心?”
“你说安得什么心?”肖劲锋目光一沉,“上官博彦得到了我最重要的东西,他还抢走了你。”
“你——你胡说。是你先放弃了我们!”
肖劲锋看云澈脸色铁青,整个人气得发抖。便话锋一转,走怀柔路线,"云澈,他是哥哥,我也是你哥哥。"
"我姓上官,你姓肖。你是我哪门子哥哥!"上官云澈梗直脖子,狠狠啐他。
"姓氏可以改,血缘改不了。"肖劲锋掷地有声,威严慑人。
茉莉被他们的谈话内容惊得一跳一跳,生怕两人一言不和扭打起来。
"云澈,宜维写信讲,你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主修政治学、国际法和外交法学。不仅成绩优异还积极参加许多社团活动,而且在校际辩论会上大出风头。是一个不可多得得优秀人才,回国后为什么不回松岛?堂堂东北三十万关东军总司令鏖下难道容不下你翱翔?为什么要上海这花花世界里游戏?难道民国政府小小的财政部能施展你的才华?"
打蛇达七寸,肖劲锋有备而来,一层一层推进,逼得上官云澈背脊冷汗淋漓,哑口无言,跌坐白色靠椅上。
“以前上官博彦容不下我,是不是现在连你也容不下?”肖劲锋望着弟弟,一脸的痛心疾首。
茉莉不禁为上官云澈忧心,即使不太明白两人的纠葛,光看情景,肖劲锋是一步一步压制着云澈,引导他的情绪。她是外人,此时此地没有说话的余地。只好将眼睛忧愁的看着上官云澈,希望云澈能冷静下来,不落人圈套。
上官云澈感受到茉莉的目光,转脸看着她的脸。
她微颤颤的眼睛还是无限忧愁,只是现在这忧愁是因为他而起。她的唇轻掀合动,仿佛在安慰他、鼓励他,一定不要乱,一定不要被人摆布牵着鼻子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