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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宜维对立芬的厚待让陶丽华喜上眉梢,带着立芬去美棠洋装行订做好几身时髦纱笼裙子。现下听说还要带妹妹们去骑马,可怎么了得。易府里佣人们忙得人仰马翻,又是烫衣裳、又是擦皮鞋、三姐妹你屋窜到我屋,你用我的香粉,我拿你的耳环,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陶丽华嘴上直嚷:“没见过像你们闹腾的女孩子,吵得我脑仁儿疼。快出去、快出去。不然我的心痛病都要犯了!”
立景和立美嘻嘻哈哈出去,留下姐姐立芬。
立芬晓得姆妈有话对她说,所以没随妹妹们出去,而是踮着脚在穿衣镜前左比右照。
陶丽华呷一口浓茶,锐利的眼睛像薄刀片一样在女儿花枝般的身上扫视。
“芬芬啦——”她往痰盂里吐一口浓痰,拉长尾音。
立芬知道这是姆妈一贯开场白,要说什么话,她早了然于心。
“你和那上官少爷到底怎么样啦?”
“什么怎么样?”立芬装傻。
“你是真不明白,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陶丽华把茶甩在桌子上:“对姆妈你也不愿意说真心话?芬芬啦,你和他走这么近,整个上海滩的人都晓得啦。你要是做了上官夫人就了了,要是——”
“姆妈!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晓得啦,你莫管我的事!”
立芬一掀帘子,甩手出去,也不听陶丽华在她背后大呼小叫。她走过穿花荫树底下,烦躁地在花园的葡萄藤下咬着嘴唇,绞着手绢。
姆妈话里的厉害,立芬如何不晓得,她不是不想,是怕去想的。想得多、想得深,又解决不了实际问题。她想做上官夫人,难道能跪下来向上官云澈求婚不成?如果她跪下来,事情成了,她也跪。可是,云澈的态度就像浮在空中的羽毛。她不动,他倒还在身边轻轻飘飘,她一伸手,他可还远了。
立芬正是愁眉,忽看见茉莉端着汤药从穿廊下婷婷而来。小花园连接着东厢和西厢,是去为二表哥送药的必经之路。
望着茉莉的背影,阴影里站着的立芬差点把嘴唇咬破。待看不见了,还呆呆站在泥地里。
上官云澈把她当朋友,什么程度的朋友,有时候立芬有把握,有时候又没有把握。像今天,他没有预兆地提起茉莉的口气和眼神,好比提着一桶冰水把立芬浇个透心凉。威胁,不是来自茉莉,而是上官云澈对茉莉感兴趣这件事。
立芬能料理了家里的这个陶茉莉,可外面还有千千万万个张茉莉、李茉莉……火烧眉毛,现在也只能先把家里的这个料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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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妈把衣服送到西边茉莉的房间,是为明天骑马准备的骑装。有身份的姑娘有自己的行头,哪怕一年穿不了几次,也马虎不得。要是临时到跑马场去借,是丢人的。茉莉没有骑马服,幸好立芬在英国时定过一套,衣裳还勉强凑合,可鞋子露馅,马靴太大,穿在脚上松垮垮像只小船。
这样的鞋能骑马?
走路还脱脚,钱妈给茉莉塞四条杭丝手绢,都不行。
茉莉的房间一年四季都是昏暗暗的,窗帘拉得紧紧,电灯扭到最小,昏黄的微光比油灯还不如。
钱妈咪紧眼睛,瞅她,摇头,隔几步距离再看,再摇头:”一摸一样的衣裳。立芬、立景、立美小姐穿着都老好看了,你怎么就越看越别扭啊!”
是啊。不用旁人说,茉莉自己都嫌别扭。
她脱下笨重的靴子,解开衣服上几乎顶到喉咙的硬领子。
“钱妈,别费心了。明儿我穿平日旗袍去就行。”
“那怎么行,要骑马的啦!”
“算了吧,我最怕那东西。再说,我去不过是给立芬提包的罢了。”
这句话倒是实在话。茉莉一百个不愿去,又赖不掉。
钱妈嘀嘀咕咕收拾好衣服,临要出门前,忍不住回头对她说道:“茉莉啊,你别嫌钱妈嘴碎。你也不小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二十二岁的时候,娃娃都生三个,你要多为自己打算啊。”
茉莉低头不响。
“出去见世面,总比窝在家里好。世道不同了,人人要进步,要革命。你看见中意的男人要主动一点。常言道,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莫要怕丑,浪费好机会。我觉得,你明天还是穿这骑马装去的好,就是不骑马,看看也是好的嘛!不然那些人会笑话你的啰。”
茉莉执拗摇头。
“唉——你这个榆木疙瘩,迟早吃亏。”
送走钱妈,茉莉躺在床上苦笑。她这一辈子也许就是这样的命,越多希望越多失望。渐渐知道,要想不受伤害,就对任何事情不抱希望,也就不会有失望。
她知道自己怯弱胆小,又身无长物,嫁给谁都是累赘。慢慢也不再想嫁给谁了,小时候的梦,过去了,全过去了。
第二天,天公不作美,淅淅沥沥飘着毛毛细语。轻扬的细雨压低扬尘,空气倒显得十分清新怡人。跑马场里人声鼎沸,上官云澈请了些朋友,袁肇君请了些朋友,上官宜维也请了些朋友。均是年纪轻轻的男男女女,见面一介绍,个个来路不小。易家的背景在里面排末流。
立芬握紧手上的缰绳,马背上的背脊挺得直直,竖得像饱满的弓。英国谚语道,如果五岁以前没有把女孩扶上马背学好骑马的话,那么她将来一辈子也休想优雅地骑马。
面对人中骄子的上官家和他们的朋友们,最自信满满的立芬都收起三分锐气。什么话都要搁在心里想想再说,说多错多,被人笑话。还要护着年轻气盛的立景、立美注意礼仪身份,时刻要像个上流淑女。
十几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昂首在马背上,好不威风。上官家是北地军阀,家中男女会走就会骑马。男子中上官云澈最为潇洒,他身姿挺拔,从容不迫,随意拉着缰绳,还能在马背上和大家谈笑风生。女子中上官宜维骑得最妙,轻盈灵巧,而且她脸上没有了平日严谨模样,笑容也柔和。
“宜维姐姐,刚才那个女的是谁家的?”
“哪个啊?”宜维偏着头问右手边枣红色大马上的靓女,纺织大亨甄川渝家最小女儿——甄韵仪。初来社交,锋芒毕露,看谁都是差差差、坏坏坏。家里人觉得她是天真无邪,外厢人难免有些认为她是被惯坏的孩子。不过碍着她父亲的财力都让她三分。
甄韵仪晶亮粉唇一翘道:“就是刚才那个死活不肯换骑马装,又不肯骑马的女人!我真搞不懂她,不想骑马来干什么?又造作、又讨厌!难道她没上过学,不知规矩吗?要是带她来的人没教,就是带她来的人太坏。”
韵仪翻白眼的样子,使得宜维差点笑出来。她口里又造作、又讨厌的女人指的正是立芬的表妹——陶茉莉。
宜维本以为能被眼高于顶的弟弟钦点的女子不是高贵优雅的淑女,就应该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结果一见,大失所望。茉莉两者都不沾边。来跑马场,她甚至连最基本的洋装都未穿。纱红柳绿的洋装裙钗里夹杂一枝白底银杏树叶花色的长旗袍,怪模怪样。什么场合穿什么衣服,是教养女子最最最基本礼貌。
陶茉莉还固执得像颗核桃,宁可倔强坚持在咖啡座等待大家也不肯骑马。
哎,茉莉、茉莉。真辜负这个轻柔香软的名字。
宜维同情立芬摊上这么个不懂事的表妹,掉份!可一想,立芬和两个亲妹子都妥妥帖帖、进退得宜讨人喜欢。为什么偏偏表妹这么粗鄙?
宜维顾及到立芬就在她的左边身侧,不得不绷起脸批评甄韵仪几句。没想到,立芬比她更早一步开口:“甄小姐,各人有各人选择,我们打开国门追求知识,不就是为了大家能有更多、更好的选择吗?国民政府也没规定到跑马场就一定要骑马的。而且难道甄小姐在学校的教养修女允许一个淑女在背后嚼舌根,说是非?如果这样,那么受教育和不受教育又有什么区别!”立芬面色愤然,说得义愤填膺:“忘了告诉你,刚刚你口里的那个女子是我的表妹。”说完,她扬手抽打马背,一骑绝尘,把她们远远甩到脑后。
看见有人领头加速,马匹都跟着都骚动起来,不安地发出嘶鸣。
“呦呵——”
上官云澈率先发出出发的哨响,大家吆喝着,马群立即撒开欢四散跑开。
甄韵仪脸盘红一片白一片,立芬还跑走了,让她不能反驳。她眼睛一横,娇嗔向宜维大发雷霆:“宜维姐姐,这个女的是谁啊?真是太讨厌了,太讨厌了!”
宜维笑了笑,对立芬的激昂生出欣赏。无论如何,仗义维护家人的女孩子都是可亲可爱,招人喜欢的。立芬将来若真能和云澈开花结果,必也会不遗余力维护云澈。
“韵仪,她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记住她很有可能是未来的上官太太就好。”
“What?”甄韵仪睁大眼睛盯着上官宜维,“宜维姐,你是指云澈哥哥的太太吗?”
“Yes。”宜维点点头微笑地扬起马鞭,追赶前方的大部队,留下目瞪口呆的甄韵仪。
从跑马场宽阔马道纵深进入远处的树林,宽阔树木像撑开的天然雨棚,把细雨挡在外面。
上官宜维在幽暗树林中疾跑,眼瞅着云官的黑色大马拐了弯道跑上另一条小坡,她刚想追过去瞧个究竟。眼睛余光一瞥,瞧见,立芬的马拴在树林深处,因为她的白马在暗处也扎眼的紧。
宜维若一沉思,拽紧缰绳马儿便朝立芬的方向而去。
“立芬!”
听见声音,立芬忙把随身带的香水往眼睛里涂上一点,眼睛里顿时眼泪四溅。“宜维姐。”她擦着眼泪,从高大杉树后出来,冲宜维勉强笑笑。
“怎么哭了?”宜维赫然,赶紧下马走过去道:“你不要介意韵仪的话。她还是小孩,有口无心。”
“不不不。”立芬马上立声否认摇头,十分委屈又懊悔地说:“宜维姐,刚才是我太失礼了。听到有人侮辱我的亲人,就忍不住——”说着,她的声音低下去,眼睛里涌出成串的泪水,她泣不成声地叹息道:“甄小姐的话没错,我的表妹实在让我……"说着,便低着头呜呜哭起来。
“喔?这到底怎么回事,你表妹怎么呢?”立芬的话勾起宜维的好奇来。她眼睛在眼镜片后发亮,女人嘛,面对八卦真是亘古不变的好奇和窥探欲。宜维早忘了去追问云官为什么要跑上回头路,也把自己是留学西洋受过先进教育的淑女教条抛到九霄云外。
“唉——说起来我都不好意思,无法启齿——”立芬一边诉说不好意思,一边说得利落:“我的表妹茉莉从小父母双亡,我母亲好心收留她,把她当女儿一般教育,吃的、穿的皆和我们姊妹一样。谁知道,她恩将仇报,居然——恋上我的二哥……”
宜维莞尔,“喔——这也算不上恩将仇报,她既然喜欢你二哥也是情有可原。表哥表妹打小一块长大,日久生情。”
立芬着急地说:“她是一厢情愿,我二哥不喜欢她的。要真喜欢她,他们婚配也是亲上加亲的好事。我二哥和二嫂从小定着娃娃亲,感情也好,只因为夹着她。两夫妻天天大吵小吵不断,我二哥都为这病了——”
“那可麻烦了。”
“是麻烦。我姆妈、大哥不知给她说了多少亲事,她都看不上。她还说,男方的条件若没得我二哥,是死也也不愿意嫁给别人,赖定我家……天长日久都快成为我父母的心病。说出来,真被人笑话。这些家里的丑事,若不是宜维姐,我是绝不会讲一个字的!”立芬嘴上哭着说一个字不说,说起谎话来不知多溜。
易立芬的话,上官宜维深信不疑。一来她觉得立芬没必要骗她。二来上层社会的家庭,越是家大业大,越是错综复杂。宜维的本家,松岛赫赫有名的上官家每个人单拎出来都是一本书。她年幼时,家里曾遭很大的厄运。人心叵测,她体会得很深。再加上对立芬先入为主的好印象,不会想要去怀疑。
“你们家可要当心,欲求不满的人最可怕了。哪怕多陪些嫁妆,也要把她嫁出去才是最好。”
立芬点点头,转而难堪地握住宜维的手,央求道:“宜维姐姐,这是我家的丑事,求求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你要是不答应,我简直没法活。”
“你放心。”宜维安慰地拍拍她的手,落下保证:“这是我们的秘密。而且我有一个好办法——”她狡谐的附在立芬耳畔嘀咕,“今天也来了不少青年才俊,你不妨为你表妹做个媒人!”
“依我表妹这样的人品会不会害了别人啊。”
“呵呵,我就随口说说。”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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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云澈在马上假意跑了一阵,甩开众人,叉上小道转身又回到跑马场入口。三四丈宽的跑马场大道前立着一栋三层高楼,里面有咖啡厅、阅读室、更衣室、洗浴室。
副官汤少阳看见云官的大马回来,立即小跑上去,拉住马头。
“接着!”云官翻身下马,将身上白色西服脱下,抛给听差,把两只袖衫,微微卷起一些。骑马骑得热起来。
“咦,怎么就回来了,云少。”汤少阳笑着问,“敢情忘东西了?”他是侍从官,云官东西全归他管,少没少东西,少什么东西他会不知道?上官云澈嘴角上扬,瞪他一眼,抬腿就往跑马场高楼里闯。
“云少——”汤少阳跟在后面,追了几步,口里叫道:“陶小姐——刚出来往那个方向去了。”他指着大门旁的一条小路给他看。
“啧,”上官云澈停住脚步,笑道:“你真是我肚子里的虫。”
汤少阳“呵呵”傻笑,望着他的背影,伸出手搔着头皮。
细雨中漫步,别有情致。
春天的雨不伤人,温润细腻粘着皮肤,很快便在汗毛上凝成珍珠米粒。在休息室待得不耐烦,茉莉便到屋外的树林中透口气。
她不是坐不住,在家里做针线,从小她的定力最强,一坐就是几个时辰。她是脚冷,从马车上下来,不小心踩到水坑。冰冷雨水打湿绣花鞋,侵噬到里面的袜子。所以她坚持不去骑马,她怕被人发现她被污水染湿的鞋袜。
不脱鞋就不会露怯。这是穷人女孩维护尊严的唯一办法。坐在休息室里,脚趾头和后跟儿像泡在冰窖,越坐越冷,再傻乎乎坐下去,真会忍不住发起抖来,索性出去活动活动。
茉莉不羡慕立芬漂亮的洋装、首饰,但她羡慕立芬有皮鞋穿。
立芬有好多皮鞋,油亮的、绒面的、平跟的、高跟的、尖头的、方头的、白色的、黑色的……走起路来摇曳多姿,最普通的家常布衣配上皮鞋也精致起来,穿着皮鞋走在下雨泥泞的泥地也不用担心会弄湿里面的袜子。
好看的精致皮鞋,茉莉也有过一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