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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兰香,你开枪!开枪啊!对着我的胸膛开枪!让我的血来告诉你,我的血是热的还是冷的!”柔弱的宜室像疯了一样大吼,她挺起自己的身体迎向玉支的枪口。
玉支的手在发抖,王焕之一语成谶。她的枪口没有对准盛永伦,倒先对准宜室。
能不能开枪,能不能下得手?
不!问题的重点,从来不是能不能开枪?是开枪后,会不会后悔?
“宜室,你不要逼我!”
微风拂过,玲珑的纸灯笼在晚风中摇曳。幽幽的荧光在两人脸上投射下朦胧的光影子。
“我逼你?沈兰香究竟是谁逼谁啊……”
宜室的声音比清风更轻,却像猛锤直击玉支的心房。一瞬间里,玉支觉得眼前的宜室变回了四年前的模样,清纯可爱,穿着过膝的百褶裙儿,背着书包,站在她面前,不停叫她的名字,“兰香、兰香——”
她的手越来越沉重,好像自己也回到四年前。站在风中盈盈而笑,没有忧愁,没有哀伤,不像现在这样冷漠和无情。
“如果……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就好了……”她不知说给自己,还是宜室听。
听到她的低喃,宜室微酸鼻子,“是啊。没有这一切就好了,可都回不去了。当你选择欺骗我的时候就应该知道,今日会要面对什么!”
玉支犹豫不决,心尖颤动。突然,她的耳后毫毛竖起,闻得一阵刀割空气的锐利风声。
“你去死吧!”
她猛然回头,瘦弱的宜家满脸凶狠,手里握着寒光闪亮的短刀,朝她直面劈来。
“嘭——”
“姐姐!”宜室尖叫。
太晚了,枪响过后,宜家倒在血泊中。宜室奔过去,扶起摇摇欲坠的姐姐。她的胸膛上烂了一个窟窿,汩汩的鲜血像喷涌的水花往外冒着。随着她的微弱的呼吸越涌越多。
“姐姐,姐姐……”宜室急得眼泪都忘记流下,不停地叫着、呼着、喊着!用手去压她的伤口。
“宜……宜室……”
“我,我在——我在……”宜室紧紧握着宜家的手,哭道:“坚持下去,我马上叫医生!医生,医生——”她冲着傻站着的玉支大喊,“帮我叫医生!叫医生来!求求你,求求你——”她的喉咙哭哑,声嘶力竭的声音像粗纸摩擦着地面。许多人被哭声吸引过来,没有一个人说话,也没有一个人为她去找医生。所有人静静看着,窃窃私语。
“宜室……”
“姐姐,你不要说话……”一说话,宜家的伤口就像温泉眼一样往外冒热血。此时此刻,宜室恨不得代替宜家去死。上官家已经失去一位父亲、两个儿子,现在又加上一个女儿。这都是她的错,她的错!
“对不起……”
宜家摇头,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拼尽全身力气,也只发出极微弱的声音,她拉着宜室的手,费尽全身力气,说道:“……帮……帮我照顾……涟……月和涟心……”
“嗯……”宜室哭着点头,眼泪和鲜血混在一块。
宜家的脸越来越惨白,嘴唇变成彻底的白色,“……带……我回松岛,把……我……葬在……父亲和弟弟……们……身边……”说完这一句,她再没有说话,圆睁的眼睛再没有闭上。她太累了,死亡终于为她带来永恒的解脱。
“姐姐、姐姐!”
宜室抱着尸体,悲嗷痛哭。
“她已经死了——”玉支冷漠地说道。
“是你杀了她,是你!”宜室冲着试图走过来的玉支怒吼,她哭得额头上的青筋暴起,一根根的血管怒张起来。仇恨刻入骨髓,让她没有理智,也不需要理智:“不管你是谁!不管你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我以我姐姐的性命起誓,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到死——都——不会!”
绝不原谅的誓言像奔跑的雄狮,猛地冲向玉支。玉支人虽还站着,灵魂却已经被她爆发的力量扑倒在地上。
她踉跄一下,转身跌跌撞撞往门外走去。她站在宜室看不到的地方,用手捂着心脏的位置,仿佛刚刚她杀死的不仅仅是宜家,还有她灵魂中的沈兰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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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室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不管她如何摩挲、抚摸,宜家的身体在她怀中还是一寸一寸渐然冷下去。越握紧她冰冷的手,她越心痛。
“宜家姐姐……宜家姐姐……”
纸灯笼里的蜡烛熄灭,幽幽荡出一缕轻烟。轻烟飘散在清晨的薄雾中,未留下任何东西。
这可怖的虚无,多么像无望的人生。
美智子看着飘向空中的轻烟,叹然地对哭泣的宜室说道:“宜室,把尸体交出来吧,不能再这样了。”
“不,”她把怀里的宜家抱得更紧,对坐在轮椅上的美智子,用嘶哑的声音吼道:“你和她一样都是刽子手!”
面对指控,美智子脸上没有半分波动,目光平静。
“我确实并非善人,一辈子也欺骗过很多人,但我没有杀过人,不是刽子手。我来,是因为我、你、还有玉支都是女人。看到女人哭泣,我也会感同身受的难过。我相信玉支也是一样,她不是天生冷漠无情。”
“不,你不会了解……“宜室哭着说道:“你失去过你的父亲吗?失去过你的两个弟弟吗?亲眼目睹过你的姐姐死在你的面前吗?而这一切如果都是因为你的错误,你会怎样去面对?我父亲和弟弟们的死和焕之脱不了关系,我曾经的好朋友又杀死我的姐姐!你还要说,她并非天生冷漠无情,但他们对我做的事就是冷漠无情!他们拿着刀一刀一刀把我凌迟!”
“我也失去过亲人,因为饥饿,眼睁睁看着三个弟弟妹妹饿死。为了活下去,十岁就被父亲送上花船。和我一起的还有我的妹妹,当时她才八岁。父亲流着眼泪说,美智子啊,真对不起,我知道这样做对你很不公平。但如果一个家庭中没有人做出牺牲,所有人就只能跟着陪葬。他说,活下去,不管发生什么,都要咬紧牙像狗一样活下去。活着就有获救的希望,如果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我很无耻,因为生活根本不给我选择的机会。漫长的岁月里,我陪过的男人比你见过的男人还要多。他们虐待我,用各种各样,你能想象到和想不到的方法。你看——”美智子伸出手,让她看自己衣裳底下的疮疤,“……最后,他们还把脏病传给我。宜室,在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在遭受痛苦。在世界上的很多国家,女性都有自己的苦难。比你痛苦的人多得是。我始终记得我父亲说过的那句话,活下去,像狗一样活下去。”
美智子滑动轮椅来到宜室身边,轻轻的把枯柴一样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我的生命就要走到尽头,终于看透一些东西。这个世界上真正怜惜女人的只有女人。你不能再抱着她了,她已经死了。让她走吧!”
宜室哭得难以自已,终于在美智子的劝说中松开双手,她哀求道:“请你把她的骨灰交给我,我要带她回家!”
美智子点点头,“她会回家的,我们每一个人都会。”
宜室松开手的刹那,早在一旁等待的奴仆走过来。他们毫无怜惜地把宜家抬起来,像抬起一条死狗那般粗暴。宜家的头颅毫无生气地垂下去,头发如枯槁的长藤在脑后飘荡……
看见这一幕的宜室发抖地哭着叫道:“姐姐、姐姐——”
她向着宜家的尸体伸出手,感到眼前一片刺痛和黑暗。
虚无的黑暗让人不安,但现在,她觉得陷在永恒的黑暗中也没有什么不好。至少不用睁开眼睛时面对伤心和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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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你没有诊错吧?我希望你再认真地诊一次脉!”
“玉支!”美智子轻声喝道。
医生为难地说道:“玉支小姐,不会会错的。她确实是……怀孕了啊。”
确实是什么?
宜室挣扎着想要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无边的黑暗像巨手一样重新将她拉了回去。
玉支沉着脸凝视床榻上安睡的宜室,美智子将被子拉起,盖在她的颈脖底下。
“走吧,让她好好休息。”
玉支点头,推着美智子的轮椅出去。两人刚走到门外,齐藤乃花怒气冲冲地过来,她手里拿着鞭子,满脸凶像。玉支下意识用身体挡在房门前。
“玉支,你滚开!这不关你的事。”
玉支看着她的眼睛,没动,“上官宜室是我们的人质,不是你泄私愤的工具。”
齐藤乃花发出轻蔑至极的讪笑,道:“她是人质,她肚子里的孩子可不是!”
“孩子是焕之君的——”
“不可能!”乃花当即一耳光响亮地扇在玉支的脸颊上。“我命令你马上滚开!”
玉支侧偏着头,还是一动不动,“我是不会让你进去的。”
乃花气得发抖,猛地甩出手里的皮鞭,玉支用手接住皮鞭的另一头。“乃花,你不是我的对手。”说完,用力一扯。齐藤乃花整个人扑倒在地面上。
“田玉支!”齐藤乃花唇瓣猛烈抖动,“你等着!”她从地上爬起来,样子颇为狼狈,如来时一样,气冲冲地出去。
美智子把轮椅推到窗边,和美智子一起看她冲出大门,跳上门外的小车。
“她一定是去找焕之君去了。”
“让她去吧,被宠坏的小孩,满脑子浪漫的英雄主义。我先送你回房。”
“玉支啊,”轮椅上的美智子担忧地看着身后的玉支,“我越来越为你感到担心。玉支,我已经没有希望了,希望你们还能——”
“不要担心。”玉支勉强笑道:“姨妈,都会好起来的,你要养好身体,我们一起回日本。”
听到故国,美智子微微扬起嘴角,“我真想回家了。不知道家里的哥哥和亲人们好不好?这么久没联系,他们没有忘记我吧。”
“不,不会,我们都是一家人。”玉支侧过头,含糊闪烁,“我送你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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