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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太太夏洛特指挥工人挂好招牌,和秋冉闲聊完。然后开始对事务所里大大小小的物品进行评头论足。她一会批评事务所的窗帘颜色不好,像邮筒一样的墨绿,一会批评待客的杯子不是玫瑰骨瓷。
“夏洛特,你还不回去吗?现在已经七点了!”
“天啊!已经七点了!”她尖叫一声,拿起椅子上的手提包,“我和孙哲还约了他的三姨吃饭!”
秋冉笑着送她到街口。夕阳西下,夏洛特羡慕地用手指戳了戳秋冉的腰肢,说道:“啧啧啧,真是羡慕你,腰还是这么细,看背影就像少女一样。怎么也不像生过两个孩子的人。我明明也比你多生一个,好身材没有了,过去的凌云大志也没有了!”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妈妈,就是一家之母,要安排一家人吃喝拉撒睡,半个母亲半个老妈子。
“可恨啊!孩子真是消磨女人斗志的好东西!我要不是被几个小鬼拖着,今天我也是女律师了!”
“别把自己的不努力归结到孩子身上!”
“哈哈,哈哈哈!”
“黄包车来了,你快回去吧。不然,孙哲回来看不见你,又该嚷嚷了!”
夏洛特提起裙摆,侧身坐到黄包车上。黄包车夫刚一抬车,夏洛特赶紧叫他停住,“秋冉,秋冉——”
“什么事啊?”
“秋冉,”夏洛特拉住她的手,真诚地说道:“如果遇到困难,一定要告诉我。”
秋冉腼腆地笑着,点点头。天边夕阳如胭脂印染在她的脸颊上。
秋冉目送黄包车远去,转回事务所时。日已经落山,暑热消退。她歇息一会,即转身上楼。暂时没有找到合适的牺身之所,临时就住在事务所的楼上。本来这种当街的铺面,就是一楼加二楼整体售租。一楼办公,二楼住家,楼上楼下,干活方面。麻烦的就是,工作和生活混为一谈,生活的质量感会比较差一点。不过也没什么,暂时律师事务所还没打开局面,生意惨淡。
一楼的卫生已经完成,二楼的房间也收拾得窗明几净。秋冉的东西肃洁干爽。柜子里合体的四季衣衫三两套,床底下皮鞋两双。书桌上常看的法律书籍两本。梳妆台、珠宝首饰,她是一件都没有的。如她的风格,房间里多余的家具也没有一件,桌面整洁无尘,任何装饰花卉统统没有。
不得不说,这六年的生活让她把一切身外物的欲求压到最低。
她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念书、念书、念书。快点毕业,快点毕业。书本充盈她的头脑,也让她对人生有了不同层次的领悟。
人说,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要改变命运,古往今来,念书是唯一途径。从一个底层的女人,要站到和男人并肩的位置,她能做的也就是玩命地读书来改变自己。
她从不后悔六年前的选择,现在的她更从容,更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秋冉拿出床底下的皮箱,里面装的都是小女孩的洋裙子。一件件蕾丝、雪纺、缎带、蝴蝶结。她拿出来对着窗外暗淡的霞光比划着,眼睛中泛起泪花。
这些裙子,是她毕业那天去百货商场买的。一口气疯狂地买了好多好多,恨不得把所有合适小姑娘穿的裙子都买下。她要回家,去见她朝朝暮暮思念不已的女儿。
“妈妈,我回来了!”楼下传来皮皮欢悦的叫声,“妈妈,你在哪?”
皮皮把挎包往桌上一放,满脸是汗的跑上楼。他的小腿结实得像牛,楼板被震得要碎裂一样。
“妈妈!”他跑进来,猛地冲入秋冉的怀里。
秋冉被撞得差点跌倒地上,虽如此,她仍搂着儿子。哪怕他浑身脏兮兮,像个小泥猴。
“回来了?”
“回来了!”
“今天怎么样?报纸卖完了没有?”
“我今天把报纸全卖光了!”
“真的!那很厉害啊!”秋冉笑着在儿子汗津津的脸上重吻一下。两母子亲呢地抱在一起哈哈大笑。皮皮在她怀里腻了一会,伸长脖子问:“妈妈,你在干什么?这些是买给悠悠姐姐的裙子吗?”
“是的。”
“快给我看看。”皮皮伸手去摸,被秋冉赶快提着裙子躲开。
“皮皮,你的手太脏了,要洗了手才能碰姐姐的裙子!”
皮皮嘻嘻地把手伸到背后,满脸笑容。
楼下的岳沐修伸长脖子,朝着二楼大喊一声,“皮皮,叫妈妈下来吃饭了!”
“好!”皮皮应到,拉着秋冉的手,高兴地说道:“妈妈,Uncle也来了。他今天买了烧鹅!”
秋冉把小裙子整齐地收到箱子中,牵着儿子一起下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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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粤顶级师傅烤制的烧鹅,皮酥肉嫩,吃到嘴里入口即化,充盈满满的油脂香味。吃完烧鹅用油汤拌饭也是香喷喷的,唇齿留香。
皮皮吃得满嘴流油,不停说着笑话,岳沐修一边和他讲话,一边从旁引导。秋冉尝了两点肥鹅就觉得饱了,去厨房冲泡三杯解腻的普洱端出来。她端着茶杯,充满慈爱地看着皮皮。
吃完晚饭,皮皮主动收碗,擦桌,很自然地把脏碗拿去后面的厨房清洗。
岳沐修欣慰地看着皮皮,饮一口普洱,道:“你把皮皮养得很懂事。”
秋冉笑着说:“我们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没有办法不懂事。”
岳沐修哈哈大笑,道:“你这么说就没意思了。你现在可不是穷人,律师公费够一百个你们生活都绰绰有余。阿霓还在信上怨我,怎么能让皮皮去做报童?家里又不是穷得少两个铜板!把孩子晒得黑鬼似的,将来白都白不回来!”
秋冉笑道:“男孩子不比女孩子矜贵,要那么白做什么!我就要磨练磨练他,他才会知道铜板来之不易。”
岳沐修笑着向他伸出大拇指,“不错,少年强则国强。我们是不能再养出那些积弱的膏粱弟子。”
秋冉淡笑,“你最近在平京待了这么久,有什么收获没有?”
岳沐修叹了口气,说道:“我发现比起上海,平京还是太落后了。这种落后,不是经济上的落后,更多的是思想和观念上的落后。官本位、人本位,就是不能以法、以制度来为准绳。做什么事情都要求人,都要托关系。我们出去六年,没想到回来后,该乱的还是乱得一塌糊涂。”
“积重难返,几千年的弊政怎么可能在几年改善?”
“我明天就要回上海。秋冉,我是担心你,在这里应付不应付得过来?”
“没事!妈妈有我!”说这话的,是刚洗完碗,从厨房出来的皮皮。他骄傲地拍着胸脯,“Uncle,你放心。我会照顾妈妈!”
秋冉和岳沐修都笑起来。两人聊来聊去,不觉夜已深沉。杯中的茶也饮尽了。岳沐修站起来告辞,“时间不早,我先回去。”
“Uncle,外面黑,我送你。”正在洋灯下写大字的皮皮跳起来。
“好。”岳沐修笑着拍拍皮皮的脑袋,“皮皮,妈妈就交给你了。你可以的吧?”
“当然可以!”皮皮认真点头,把岳沐修一直送到路口。
回来时,秋冉已经烧好热水,搁在天井的大木盆里招呼他过去洗澡。
“洗澡了!”皮皮看见木盆和水,欢快地把衣服一脱,跳到木盆中。呜哇呜哇乱叫,将水溅得四处。蹲在水井旁洗衣服的秋冉自然不能幸免,她笑着把泥鳅一样滑溜的皮皮压回澡盆。
“妈妈,我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我今天在什那海卖报纸的时候遇到一个叔叔。”
“什么叔叔?”
“神枪手!”皮皮兴奋地把手握枪状瞄准,“他的枪法准极了,一枪一个气球,还有两枪正中两个气球!把我的奖品都赢走了。”
“把你的奖品赢走了,还这么高兴?”
“他是神枪手嘛!”皮皮趴在木盆旁边,笑着说道:“你和Uncle不常常告诉我,愿赌服输,做人要讲契约精神!而且,我比他年轻,总有一天会把草蜻蜓赢回来的!”
秋冉把洗好的衣服拧干,挂在穿绳上。走过来在儿子头上敲打两下。
“妈妈——”
”秋冉把毛巾扔到他头上,“我和Unlce教了你契约精神,也教你不可赌博吧?你还和人打赌,今天罚你写一百个大字!”
皮皮气呼呼地把毛巾压在头上,抱怨道:“明明有自来水笔,为什么还要练大字!很难写耶!”
“很难写,所以才要写啊!”她拍拍儿子的屁股,把他推进屋子。
“快去!”
灯光如豆,皮皮小小的身影在书桌前铺纸、提笔、蘸墨。
秋冉坐在书桌的另一侧,手里捧着书,眼睛却看着儿子失神。皮皮今天去了什那海……她想起那一年也是这么热的夏天,他们在什那海消暑,看花……
朦胧的光线下,皮皮的眉眼像极了某个人。他一簇眉,一抬眼,都是那个人的影子。
他应该早就收到她的信,事务所的电话却一直没有响起过。很显然,他不想和她见面。他还在怪她,还在恨她。或许他早不怪她,也不恨她,就是不想见她。
她能理解时过境迁的今天,大家都在时间的河流中摸爬滚打。心境变了,想法也随之改变。
她用了六年时间改变自己,也是要给他一些时间,接受她的改变。
“妈妈,我的爸爸是个什么样的人?”皮皮一边划大字一边漫不经心地问。
秋冉一惊,“你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在他们家,皮皮不是孩子,她不是大人,大家都是平等的,可以随意提问题的朋友。
“没什么,”皮皮耸耸肩膀,把毛笔蘸饱满墨水,笑道:“我是今天看见那个叔叔,如果我的爸爸像他一样也是神枪手就好了!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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