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玄墨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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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兰坊

    裴欢从未想过,有生之年她还能以回家的名义回到兰坊。她逃出来那一年就知道,从此再也没有归处。

    她成年后搬进海棠阁,住在华绍亭房间的南边,相隔短短一条走廊。夏天的时候,走廊上爬满牵牛花。

    那年裴欢养过一只小奶猫,是路上捡回来的,黑白花色,软软的小小的,但它总是学不乖,就喜欢顺着长廊跑到他门口叫。华绍亭不喜欢猫,每每头疼,叫裴欢来把它抱走,最后看她蹲在门口哄小猫的样子,就连她一起都抱进门。

    后来那只小猫走丢了,不知道跑去什么地方,而后裴欢就发现自己怀孕。

    再然后,她告诉姐姐裴熙,姐姐却从此更不爱说话,总是自闭而沉默,有她自己的世界,裴欢一直不知道她到底能看懂多少。

    裴欢出事之后,裴熙也失踪了。

    如今她想起来,很多事都有注定的隐喻。

    那只走丢的猫,不肯再和她亲近的姐姐,还有这一间又一间没有尽头的屋檐,历经兴衰荣辱都未能更改。

    这是注定的孽缘。

    兰坊有数不清的树,眼下是冬天,看不见绿,就只剩下一些盆栽的花木,和裴欢印象里的画面重叠在一起。

    她有点冷,左手压着自己的衣领,站在几十年古旧的石阶上仰脸,忽然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还是这样的天,沉如死水。

    华绍亭脱了手套回身拉住她:“怎么了?”

    裴欢摇头,跟着他走进海棠阁的院子,低声说:“觉得像做梦。”

    他看着眼前每日都走过的长廊,慢慢开口:“你走的那年,我让人去找过那只猫,忘了为什么,可能那会儿养病,正好闲着。”

    裴欢笑,低着头向前走:“那你找到了吗?”

    “没有。”华绍亭有点遗憾,看了看周围说,“我还让人去抱了一只差不多的进来,还是那么小,几个月的小猫,但是养了两天有点受不了,就送给别人了。”

    他还是比较适合养冷血动物。

    他们身后一直跟着人,不远不近,顾琳带着她的手下,还有请回来的几位医生。

    华绍亭说话一直轻,但顾琳听得清楚。

    她听见他继续说:“后来我明白了,我并不需要人陪。也许重来一遍,哪天我忙起来,就把你们姐妹托付给别人照顾了。”

    再然后十几年,裴欢也许就会成为兰坊里随便一个普通人,或许见到华先生,连眼睛都不敢抬。

    裴欢突然站住,华绍亭回身看她,笑得有点无奈,眼睛怕光,站在一片窄窄的暗影里,脸色虽淡,人却是静的。

    他的口气没有波澜,但他说得很认真:“我是想让你知道,裴裴,不是因为你陪着我那么多年,我才爱你。”

    有风吹过来,透着长廊的缝隙,一阵一阵打在脸上,裴欢眼睛发酸,她侧过脸捂住自己的嘴,这几天太脆弱,已经不想再哭。

    华绍亭叹气,拖着裴欢先往他自己的屋子里去:“恰恰相反。”

    顾琳看着他们进了房间,医生跟着进去,她却再也不能上前一步。

    她有她的位置,距离华先生十步之外,不远不近,已经有六年。

    但她今天突然听见他说,其实他一直都不需要人陪。

    顾琳忽然明白自己真的是他随手养着的一只小猫小狗,只是刚刚好,他在这六年里尚有闲心。

    也许哪一日顾琳走丢了,华先生也会去找一找,但是他很快就会发现,她不是裴欢,她无关紧要。

    顾琳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久到医生都从里边换完药出来,她还在长廊里出神。

    过了一会儿,华先生在裴欢屋里叫人。顾琳看了看周围,深深呼出一口气,她没有别的路可以走,只能是那个懂事的顾琳。

    裴欢坐在床边上,华绍亭站在她身前吩咐顾琳:“你把这屋里不好拿的东西都先收起来,她手不方便,别撞到什么。”

    裴欢嘀咕了一句,他笑:“这么大了也一样不让我省心。”

    顾琳过去收东西,上下看,这房间她以前没进来过,看样子,这里所有的摆设没人敢动,每周都有人打扫。顾琳一时也看不出到底什么就能扎了这位三小姐,最后看到桌子上扔着裴欢当时放的厚厚的一摞相册,很多,又都是金属包角,万一碰掉了弄下来也不好收拾,她伸手就要拿,裴欢却突然说:“一只手而已,能走能跳的,别麻烦她了。”

    顾琳知道这相册也是重要的东西,心里偏有些故意,手已经接过去,似乎没想到有这么重,哗啦一下就摊开了。她低下头赶紧整理,匆匆扫过去,里边的照片都是裴欢。

    很年轻,十六七岁,素着一张脸,表情比她现在生动太多。

    拍照的人显然只是随手拍来的,一点也没刻意。有她从外边放学回来,还穿着高中的校服;有她在院子里摆开五六个盆,傻乎乎地要给小猫洗澡;还有她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疯跑回来,就在海棠树下,散着头发,邋遢得像只小狮子,正风卷残云地啃一个苹果。

    这都是最最琐碎的,毫不做作的生活。

    顾琳终于看见裴欢的少女时代,那些让她想象过、嫉妒过、在她心里被无数遍临摹过的画面,无论是家人还是爱人,他所能给予的保护从最初到现在从未改变,娇生惯养,无法无天。

    这些照片上的女孩,完完全全和兰坊、和敬兰会,甚至和外人所认识的那个华先生,毫无关系。

    原来他为她造过一座乌托邦。

    顾琳竟然对着这些照片发愣,直到华绍亭说:“先收起来。”

    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出了多大的纰漏,失态地抱起来放进柜子里,然后才说:“以前没见过三小姐,这么多照片,收着可惜了……怎么没有和先生的合照?”

    华绍亭往她这边走,顾琳知道自己什么都躲不过他,往后退,继续装作要收拾东西,他却停在她身后。

    这句话问得太过,也太刻意。华先生不可能轻易留下照片,她一个小猫小狗关心得……未免也太多。

    顾琳手心发冷,低着头。他的手伸过来拿走桌上的镜子,和她错身的时候,微微抬眼,只扫了她一眼。

    他身上散发出经年香木的味道,不动声色,什么也没说。

    顾琳扶着桌子:“华先生,我先出去了。”

    华绍亭随口应了一声,好像什么事也没有。他走回去把镜子给裴欢看,指着她的脸:“嘴上,看见没有?多大的脾气,能把自己咬成这样……实在疼就吃药吧。”

    裴欢似乎觉得丢人了,伸手推他。他躲开忍着笑,和平日那个沉香烟雾后的男人判若两人。

    怎么看,这都是寻常日子。

    顾琳把房间门关上,从没觉得这么冷,明明没有什么事,但她就是心里憋气,急匆匆地往外走。一出门差点撞到人,她回过神,冷下脸说:“阿峰,人刚接回来,你就来献殷勤了?”

    陈峰一看顾琳就知道她不痛快,于是小声笑着开玩笑:“那可不,那位是只差一步就要扶正的宠妃娘娘。你别不信这个邪,她嫁过人,娱乐圈里混了好几年,明摆着破鞋一只,但就这样,也有人当命根子供着。”

    顾琳回身扫了他一眼,海棠阁里就只有裴欢那边的房间亮着灯,她提醒陈峰:“你现在拜见娘娘就是找死去了。她手疼硬忍着,我看脸色都不好,估计止痛药也过时间了,这会儿她房间里就只有华先生。你敢过去找事?”

    陈峰恍然大悟,三小姐从小脾气倔,就跟华先生服软,一别六年,搞不好房间里正腻歪,谁去谁倒霉。

    “哦,在她那边呢,去了也不许人进。”陈峰觉得很没意思,赶紧往外退,走了两步回身招呼顾琳,“走走,我请大堂主喝两杯去。”

    顾琳跟着陈峰回他家附近,都在兰坊一条街上,陈峰要去开车,顾琳不让,说正好想走走,又怕被人看见多心,最终还是上了车。

    陈峰的老婆已经送到医院待产去了,家里安静,陈屿不知道又去哪花天酒地了。顾琳坐在小吧台外边,他进去翻出两个杯子,一人一个递过来。

    “你这地方装得挺好啊,在家自己玩还没人查,嫂子不嫌你吵啊?”她回头看了看,这间房子被弄成了迷你酒吧的样子,灯光音响一应俱全,只是看上去好久没什么聚会了,就剩这个吧台还能坐坐人。

    陈峰倒酒,无奈耸肩,指指自己的肚子:“我还敢这么折腾?你忘了他给我一枪提醒我老实点吗?”

    顾琳想起华先生说过的,那不是他做的,但她此时此刻再提这件事未免添乱,何况她至今想不出是谁在挑拨离间。

    偌大一个敬兰会,老会长当年极得人心,左右兄弟都照顾周全。他一辈子就做过一件出乎意料的事,就是早早地把这么大的家业给了养子华绍亭。老会长确实无儿无女,但他还有陈峰陈屿这两个亲侄子。

    何况那个养子华绍亭还有宿疾,在这条道上,这是致命的缺陷,不用别人动手,眼看他自己都活不长。

    这真让陈峰窝火,就算华绍亭当时已经以狠出名,人人都避讳。但陈峰千算万算都算不到,怎么同姓的亲戚还比不上一个病秧子?

    今天,他和顾琳明显都各有心事。陈峰被顾琳一提,想起好多过去的事,一口酒闷下去,终于愿意说一说。

    他告诉顾琳,当年老会长躺在病床上临走的时候,还把他们兄弟叫去骂了一顿,指着华绍亭告诉他们,这个人以后就是主人,将来就算主人让他们往火坑里跳,他们也得跳。

    陈屿当时年轻气盛,心里不服气,脱口就问:“凭什么?”

    陈峰想拦着弟弟已经来不及,老会长气得说不出话,倒是一旁陪着的华绍亭站起来了,慢慢地看向他们兄弟俩,那个目光陈峰一辈子也忘不了。

    漫不经心,但是又目的明确,一点一点渗进骨头里,抽筋剥骨。

    明明他们才是陈家人,但陈峰就是在那一刻觉得抬不起头,被华绍亭那种近乎毒蛇一样的目光盯住了,一身冷汗,仿佛要被撕碎的猎物。

    这个噩梦,他到现在都没能摆脱。

    那天病房里有死般的沉默,华绍亭轻轻地说:“凭这就是规矩。”

    陈屿猛地后退,慌慌张张地撞在墙上。

    华绍亭回身照顾老会长,过了好一会儿,他眼睛里早就没有他们俩了,淡淡地又补了一句:“懂了吗?”

    从那天开始,陈峰和陈屿就明白,他们兄弟俩已经被华先生盯上,再难脱身。

    “你知道吧,他那眼睛看人……真是要命。”陈峰苦笑摇头,“我们小的时候,一群小屁孩玩,我叔叔把他带回来,我们老觉得他特别奇怪。那会儿陈屿还问我他是不是怪物变的。看着随时都要死,但他十八岁的时候,一个人替叔叔去清理过三户,一个活口都没留。”

    顾琳知道,他们也有行事原则,一般不会冒险下这么狠的手,有仇有债,那都是一个人的事。

    “名声不是白来的,华先生轻易不饶人。”顾琳接了一句。

    “我们去问他,他就说了四个字,省得麻烦。”陈峰似乎到今天还觉得有点胆寒,下意识缩了缩肩膀,跟她比画,“其实无所谓,但关键他的样子……就那种病怏怏的口气,特别轻,扔出来这四个字,我们就觉得他不是人。”

    顾琳听着不出声,一口一口往下灌酒。

    陈峰拉她:“姑奶奶,你悠着点啊,一会儿他肯定还让你过去呢,这一身酒气的,他问起来,你怎么说?说你看三小姐回来了不高兴,借酒消愁去了?”

    “闭嘴!”她啪地一拍桌子。陈峰不出声了。

    顾琳心里堵着事,趴在吧台上玩酒杯消遣,过了一会儿抬眼问他:“跟我说说他们俩的事吧,你什么都知道。”

    陈峰去拿冰块,一边找一边想:“什么方面的?非要说就是她成年后和他住一起了,之前还都……老狐狸多坏啊,他想要的人还能跑?估计成心晾着她,怕她后悔。有一阵他出去应酬,然后带了个不太出名的小明星回来,真带女人回家,你就想想吧。哎哟,热闹了。”

    “放火了?”顾琳早有耳闻。

    “嗯,把屋子从外边锁了,点了把火,要把他和那女人一起烧死在里边,火苗都蹿起来了,逼得我们拿枪把锁崩开的。”陈峰笑了,“有时候也挺佩服三小姐的,她就真不怕把他惹急了?对她再好,那也是条毒蛇,就像黑子……养得再熟,让它咬一口,也得死。”

    顾琳摇头,敲着酒杯冷笑:“那是你不懂。华先生对她真是……你说这么多人都爱来爱去,女人能有多大区别?有点小性子,招人疼,长得也不见得多漂亮。我一直想不通她还能有什么不一样?但我今天看见她以前的相册了。”

    陈峰“哦”了一声,渐渐懂了。

    “一开始我就不该和她比,我拿什么比。”顾琳闷着声音,酒杯被她按在桌上滑来滑去,“她不是不怕华先生,是根本就不知道这个世界有多糟,她都不懂人心险恶,也不懂他能做到多残忍。”

    陈峰在对面低声说:“他把三小姐保护得特别好,海棠阁有个规矩,我也提前告诉你。裴欢住的房间是不许外人进的,男人女人都不许。裴欢有事见人,都去他的房间里。这么多年,私下大家好歹也算兄弟姐妹,都没让我进去过。”

    顾琳叹了口气,自嘲地说:“那看这样,华先生还算把我当自己人了。”

    能让她进裴欢房间去伺候人,都是她这六年没白费,还算有福气。

    顾琳无法控制地想起照片上的裴欢,年轻美好,仿佛轻轻一碰就碎了,像太阳下傲慢生长的花,竟然和他们这些人完全不一样。可裴欢明明也生活在这里,明明在全城人都不敢轻易提起的兰坊里长大。

    人性善恶之中的罪与孽,这些好的和不好的,就算是华绍亭也改变不了。但他不想让她知道,于是他就为她造了一个干净的乌托邦。

    他给裴欢的,一直都不是所谓的爱情,他给过她一整个世界。

    而她顾琳今生再没有这样好的命。

    人和命争,未免太凄凉。

    她有点难过,但是空落落的,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陈峰最后给她倒了一杯酒,若有所思地说:“这次裴欢就伤了一只手,还让她住回来了。不过,你要不痛快……也不是没有机会。”

    顾琳不做声,起身要走的时候才扶着门又看他,想了想问:“你指什么?”

    “偶然知道的一件事,还不一定,但我觉得里边有问题。”陈峰开始擦酒杯,外边天快黑了,他这里没有其他人。

    顾琳没走出去,反手又关上门,靠在门上看他:“说说看。”

    “裴欢定期给一个孤儿院汇钱,从四年前开始,我怀疑……这不是普通的捐款了,就算她那个圈子为了明星形象要做慈善,也没必要死守着同一家孤儿院装圣人吧?”

    “她这么多年都没红起来,还能去干什么?”

    “你再想想,孤儿院里都是孩子。而且,我本来也没多想,是她被福爷的人劫走,我才琢磨过来。我查过,裴欢被劫走之前,在给那家孤儿院的院长打电话!她急匆匆地躲着人去孤儿院,好像非去不可。后来蒋维成马上知道这件事赶过去,也是因为那个院长觉得这通电话奇怪,不放心,又打到他那里问情况。”

    顾琳忽然明白了陈峰话里的意思,震惊地看着他:“你是说……她很可能藏了一个孩子?蒋维成也知道……是他们俩的孩子?”

    那怎么可能放到孤儿院去?孩子总会长大,他们俩后来又名正言顺结婚了,除非……她为了走红?或者有别的原因,蒋家其实并不承认这个孩子?

    怎么想都有些离谱,没有父母会狠心到把亲生骨肉往外边藏。

    陈峰笑了,把杯子都冲干净摆好,这才说:“我是怀疑她有一个孩子。如果真有,大堂主……那这孩子就必须是蒋维成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这件事已经超出顾琳的想象能力,她手捏着门边,反反复复用力,最后哑着声音说:“我知道,华先生不喜欢孩子。要是她和蒋维成连孩子都生过,她也就完了。”

    顾琳忽然笑了,压低声音吩咐陈峰:“你唯一要做的就是暗中去查,确定那家孤儿院真的有这么一个孩子。”

    晚饭的时候,裴欢伤口疼得厉害,老话都说十指连心,何况她是贯通伤。前几天一直吃着止痛药,过了时效,她又听说会有依赖,不肯再继续吃,注意力老在手上,吃饭也没胃口。

    她左手毕竟不好用,华绍亭就真坐在那里一口一口喂她。天凉了,院子里坐不住,他们在客厅里吃饭,还有其他人守着,他也不怕人看。

    裴欢有点烦躁,被他盯着又只能继续,半天才咽下去说:“不想吃了。”

    华绍亭就不勉强,把汤勺递给她。她自己低头慢慢喝汤,喝着喝着抬头,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上次你打电话,说姐姐病了?”

    他停了一下,然后点头:“这几年一直病着,我找人带她去疗养了。”

    裴欢就低头继续喝,过了一会儿才说:“为什么不让我见她?”

    “阿熙过得很好,我过去怎么对你,就怎么对她。她也是我妹妹,这六年从来没委屈过,你放心。”

    裴欢慢慢地把一小碗清淡的汤喝完,抬头看他重复这句话:“为什么不让我见她?”

    “裴裴,”华绍亭放下筷子,耐心地说,“等她之后病情稳定一点,我带你去看看。”

    “什么病?”

    “没有大事。”

    “你拿她来威胁我很有意思?我亲生姐姐在你手里扣了六年,生死未知,突然你告诉我她没事,然后我回来了……我想见她,你还是不让。”裴欢忍了又忍,把勺子扔在桌上不再说话。

    华绍亭继续慢慢吃饭,在主位上坐了二十年,做什么都是自我的。平常那些衣服看着都没什么,但件件都有他的讲究,只要有一点看不顺眼都不碰。一桌子饭也全都按他的习惯,各种说法,向来整齐。如今裴欢一回来,左手不方便,拿着勺子筷子来回折腾,扒拉得一桌子菜零零散散不成样,一般人都吃不下去。

    顾琳过来低声问他:“菜都凉了,先生稍微等等,我让人重新上一桌吧。”

    “没事。”他坐在那里好像一点也不在意,一样一样不挑不拣都吃了。顾琳无话可说,退到一边,却看到华绍亭起身,忽然又撑住桌子。

    裴欢已经伸手扶住他,看出他不太对劲:“不舒服?”

    华绍亭压着她的手笑了,抬头往远处看了看,又说:“顾琳,去把前边那个窗户打开我看看。”

    顾琳走过去照做,冷风一下就扑进来,只好回头劝他:“华先生,都入冬了,开窗户屋里冷。”

    华绍亭却若有所思地走过来。裴欢不敢松开他,陪着他走,终究担心。他却一直往外边的远处看,慢慢抬手挡住了左眼。

    顾琳在旁边看着,心里一下就揪紧了,声音颤抖地说:“我……我去叫隋远过来。”

    “来了也没什么用,他当时就和我说过实话,这只眼睛能过一天算一天。顾琳,你先出去。”

    客厅里只剩下他和裴欢。华绍亭把手指慢慢移开,全不在意,对着冷风毫无顾忌。

    裴欢顺着他手的动作,看见他左眼不受控制地往下流眼泪,一阵一阵,病态的症状。

    她在中秋的家宴上开了那一枪,打得他随时有可能视网膜脱落,怕光、流泪、疼痛……

    他说:“就快看不清了。”

    裴欢要说什么,颤抖着全都哽住了,她抬手盖住他的眼睛,突然抱住他。

    他叹气:“看不见就看不见了,无所谓,一只眼睛而已。”

    她的脸贴着他的胸口,那么多的话,一句都说不出。

    裴欢问他:“我都快二十六岁了,不是小孩了……你到底还在撑什么?”

    她已经大了,不是那个只能受哥哥保护的小女孩了。

    华绍亭把窗户重新关好,然后回身看见裴欢的表情,他似乎觉得很有意思,揉她的脸,细细地看,最后轻声说:“嗯,是女人了。”

    裴欢看他要走,抓紧他的手,不许他转移话题:“你还瞒了我多少事?”

    她紧张兮兮的样子让华绍亭真的笑了:“你说得好像我背着你养了多少情人……”

    “姐姐出事了?你说过她还活着的……你还给我看过照片!”裴欢开始猜。他只好打断她:“没有,她没事。”

    他依旧讳莫如深。

    裴欢终于急了,甩开他:“华绍亭!你没权利为别人做主!你是不是觉得不告诉我,就能一个人把这些事都瞒到死?”

    她喊完了突然意识到自己提了死,再不说话。

    这是有病之人的忌讳。

    华绍亭没什么表情,似乎眼睛好受一点了。

    裴欢低声解释:“我……”

    “好了,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你当年受那么多罪,你恨我。”华绍亭和她一起往回走,夜色如晦,满园萧索。

    这条路,当年携手走过,就不能再回头。

    他忽然低头吻她,纠缠地低声说:“等这只眼睛看不见的时候,我就带你去看她。没几天了,你就当陪陪我,好不好?”

    她要说什么,他做个嘘的动作笑了:“我盼这样的日子盼了整整六年……你当可怜可怜我,和我过几天平静日子……别再赌气了。到时我随你处置,你想报仇,想找阿熙,我都听你的。”

    裴欢看着他,几乎一下就发了疯,她手还伤着,听了这话却恨不得自己当时能一枪打死他。

    可怜可怜他。

    他是华先生,他什么时候需要人可怜。

    华绍亭说得这么容易,他做什么都自私,从不屑于为自己造的孽解释,她就得看他这么苦熬着。

    她也难过。

    裴欢再也没有别的生路,从一开始,她爱他就是一场磨难。她最终还是没忍住眼泪,慢慢地吻他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