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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离抬眼望着眼前的人,眼底的朗润之色并没有被周身病气磋磨掉,他缓缓开口
“从前我只怕陛下年幼,正值对事物感情充沛又好奇的年纪,对我所谓的喜爱不过是昙花一瞬的冲动,从进宫的那日起我便已经深陷泥潭,这一身脏污再也洗刷不掉,此生我已没有办法再回周家。
但是我到底身负周家血脉,所以我在意识到对陛下的别样心思时惶恐自厌,只怕成了那惑主的奸宦,更恐陛下因为我而在史书上留下抹不去的污点,所以我怯懦不前。
只是后来感受到陛下真挚,我又恐身子破败时日不久,便还是动了自私的心思,虽然不知道日后能和陛下走到何时,但还是想要陛下日后想起我的时候,能多些美好的回忆。”
宋离的声音夹杂了阵阵轻咳,他有些歪斜地靠在软塌上,午后的药让他的精神渐渐不济,只是他看向李崇的目光始终清和温柔。
李崇坐在榻边手指紧紧掐近了肉里,宋离的心中所有的挣扎落在话语里不过这寥寥几句。
他想到了正月十五的那天晚上,宋离先是见了许安再是约他同游,那一晚可算是来到这里之后他最开心的一晚了,因为那日的宋离让他觉得他们的距离再没有从前那样疏远。
他们举盏言欢,畅谈南北,把臂同游,他还记得那一晚宋离曾说“陛下开心就好”,所以那一晚便是宋离这半辈子最自私的一次,对他也对自己。
对宋离这样出身世家,又半生坎坷,为了周家的案子为了帮小皇帝守住江山,身入朝局半辈子谨言慎行,步步为营的人,能够迈出这一步对他来说要克服多大的心里障碍或许比他想象的还要大。
其实宋离早就已经迈出了那一步,他信宋离对从前的李崇没有动过心思,宋离对他的一切固然基于他是李崇这一身份,但那是从前,他们还有以后,他终究会以周炔的面目和宋离重新相识,他又何必杞人忧天,去顾虑那么多
李崇忽然抬起头,他深吸了一口气,将胸中浊气吐尽开口
“现在我不是那个只有17岁的小皇帝了,我和你同年,你不必担心我年幼不能为自己的所言所行负责。
我也不是真正的李崇,我只在乎生前能做什么,无所谓身后名,你也不必再对我于后世的名声有什么顾虑,所以,宋离,我们重新认识一下吧,我叫周炔。”
他的面上终于重燃笑意,对着靠在软塌上的人伸出了右手,宋离在看到他面上熟悉的笑意时唇边也自然地弯了一个弧度。
垂眸看到李崇向他伸过来的手,下意识也伸了手过去,李崇握住了那双有些冰凉的手,上下晃了两下,笑着开口
“这样握手是我们那的礼仪,握了手我们就是好朋友了。”
或许是终于想开了一些,李崇的声音都跟着轻快了不少,人生或许就是这样,一条路看似走不通,但是换一个角度或许就走通了。
他不后悔和宋离坦白一切,虽然他们日后还会因此遇到更多
的问题,但是至少他只是他了,再不用认为他是偷了别人的身份而得到了这样一份感情。
宋离眉眼微弯,眼角露出了几丝不明显的纹路,对这样的说法有些新奇
“好朋友”
“嗯,好朋友,一切美好的关系都可以从好朋友开始。”
宋离并不太懂这些,但是李崇终于舒展了眉眼,他便觉得怎么都好,顺着他的话开口
“好,我们做好朋友。”
李崇看着眼前这个从前执掌朝堂,名头说出去都能止小儿哭啼的宋督主说着这样可爱的话,心里都有些痒痒的,只是他的脸色实在是不好看,眼看着是在强提着精神
“好了,好朋友有的是时间做,你现在还是歇一歇吧,我还要去搬砖。”
宋离有些懵
“搬砖”
李崇无奈开口
“就是看折子。”
想到那一桌子的折子李崇也很是头痛,宋离抿唇笑了一下
“那陛,那你去忙吧,我睡一会儿就好。”
感受到宋离对他换了的称呼,这一点让李崇的心情瞬间上了一个台阶,或许重新认识真的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宋离被扶着到了榻上,李崇到底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儿女情长,看着他躺下便到了隔壁正殿。
他刚刚坐下户部尚书陈文景,还有岩月礼和葛林生便到了,还有两个前来觐见的兵部官员等着和他报南境军务,礼部官员来和他呈秉五日之后的春闱之事。
春闱每三年一次,由礼部主持,设主考官一名,考官十八名,考官和主考早在科考开始前三个月便已经定下了人选,所有规制流程也都是按着礼部往年的仪程来,按说这次春闱也是如此,但是今年却出了一个变故,那就是王和保一案。
王和保谋反被下了大理寺,此事因为年节的关系让李崇刻意压了下来,但是案子却一直在由阎毅谦和三司的人审理,王和保盘踞朝堂多年,此案所涉官员也不止一个两个,其中这一次负责春闱的考官的十八名中便有七名涉案其中。
此刻王和保案虽然尚未结案,但是再由这七名考官主持春闱很显然就不妥了,所以复印开朝之后,首要的事儿便是尽快定下这七名考官,此事李崇也是十分的棘手,毕竟,他一个也不认识
陈文景自从王和保倒台以后是精神抖擞了不少,是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疼了,整个人都容光焕发了,一整个就是一个精神老头,他递上来了一本折子
“陛下,这是臣等拟定的七位人选,您瞧瞧。”
李崇其实对这位老尚书还是比较信任的,他扫了一眼折子,果然没有一个眼熟的名字,只是却丝毫不露怯地出声
“陈老说说这七人有何出彩的地方,能担任此次科考的主考”
陈文景抚了一把胡子,声音稳健
“陛下,科考乃是朝廷选贤纳才的根基,考官不仅要精于学问,还要精于政务,更要公正严谨,切不能将科
考沦为为自己招揽门生的途径。
所以臣选的这七位大人,不仅仅都是进士出身,而且都身居实务之职,仅有两人是同年,互相之间也没有乡谊,还望陛下定夺。”
李崇心中有些赞叹却也有些好笑,切不可将科考沦为为自己招揽门生的途径,陈文景这话就差指着王和保的鼻子骂了,不过他也不得不敬佩这位老大人,这么短的时间他还真能从朝中筛出这几位风马牛不相及的进士来。
不过这几人毕竟他都不认识,担任主考非同小可,他还是想问问宋离
“好,待朕详看履历后再定。”
他将折子撂在一边便看向了兵部的人
“徐孟成可已经被押到京城了”
“回陛下,徐孟成今日清晨到京。”
李崇一边看手中的折子一边开口
“人在哪”
“臣暂将他禁足在会馆中。”
兵部尚书左立躬身开口,此事他也有些为难,徐孟成虽然是戴罪入京,但是此刻毕竟只有一个剿匪不力的虚名,陛下也未曾下旨降罪,这边关大将乃是二品大员与他同级,他自然也无法将人下狱,但是也不能让他就这样回府,只能暂时关在会馆中。
李崇抬眼眸光冷厉
“会馆他倒是逍遥,压入大理寺关着吧。”
有这句话便好办多了,左立立刻应下。
李崇又叫了韩维来禀报了一遍运往南境的粮草,一下午的时间忙的连口水都没有喝上。
隔壁宋离也没有睡上多一会儿的时间便醒了过来,间歇的低咳震的他肋骨都有些隐隐作痛,他有些躺不住便靠坐了起来,福宝便依偎在他身边团成一个团,宋离的手覆在它的头顶,间或轻轻揉一揉,每次那小团子都舒服地眯起眼睛。
或许是和李崇连日的关系有所缓和,宋离虽然身上还是难受的紧,但是神色却比往日都松散了些,连宋才都瞧出了他的心情好。
“督主,直廷司下的一个司务前来回话,说您上次吩咐想要找的西域中味苦的饮品他找到了。”
宋离抬头
“人呢叫他带东西过来。”
没一会儿那小司务便被带进了偏殿,宋离一身浅薄中衣斜倚在软塌上,薄毯拉到了腰腹,抬手免了人的礼,低头瞧着那被端上来的两个银盘中的东西。
左边那一盘颜色深棕,瞧着像是豆子,右边的颜色略深,是粉末状,低头闻着有些似糊非糊,似苦非苦的味道,这味儿着实有些奇怪
“就是这东西”
“回督主,属下按着您说的去问了些西域商人,您说的该就是此物,这东西名叫考非,原是左侧的豆子,这右侧的乃是豆子磨成的粉,香味儿浓郁有提神醒脑的功效,好些西域商队都会带上此物醒神儿。
起初那些商人还想带此物到中原售卖,只是这东西味道太苦,堪比喝药,没人喝的惯,所以那些商队渐渐也不再往中原运此物,这是属下从一个刚刚从西域过来的商队
手中买来的。”
宋离抬手捻了一点儿粉末,确实清苦,之前李崇说这东西他是从书上看来的,不过现在看来,这东西应当就是他家乡的饮品
“冲泡些来。”
宋才有些不放心
“督主,这毕竟是外边送进来的,您还是当心些,让顾太医瞧瞧为好。”
宋离点头
“也好。”
顾亭进来瞧了瞧
“这豆子产自西域南部,当地人常用来做香料,磨成粉后冲泡可用来提神。”
听到顾亭也识得此物宋离这才放心,那司务立刻冲泡了一杯送到了宋离的面前,确实是香味儿浓郁,宋离低头轻抿了两口微微皱眉,酸涩发苦,实在称不上好喝,李崇说的东西真的是这个吗
“督主,今日可要小厨房备陛下喜爱的菜色”
这便是变相在问陛下晚上是否会来用膳了,宋离放下手中的杯子,想起了此刻在隔壁的人
“备着吧,宋叔,明日你着人让府中的厨子做一份酱板鸭送进宫。”
宋才知道陛下喜爱吃府上的酱板鸭,这鸭子是给谁送的自然不言而喻。
没一会儿的时间,宋离便觉得心口不适,胸腔中的跳动剧烈引得一阵心慌心悸,身上无力虚乏,手都止不住地有些发抖,宋离抬手压着心口,脸色霜白,他只以为是服药后的反应,和往常一样靠在榻上闭眼忍着。
李崇送走最后一波朝臣的时候已经到了晚膳的时辰,和前两日一顿面对付了事儿的情形不同,今日他撂下了折子抬步便准备到偏殿,张冲忙小跑跟上,心里总算是舒了一口气。
实在是这两日李崇整日阴沉着脸,在御前当差他也是心惊胆战,不过今日陛下都主动去了偏殿,想来心情已经好了。
李崇还未进偏殿便闻到了熟悉的咖啡香味儿,这熟悉的味道瞬间占据了他整个鼻腔,他忍不住狠狠地吸了一口,人还未进屋子声音便传了进来
“好香啊,哪来的咖啡”
宋离听到声音才睁开眼睛,手撑在软塌上坐起了一些,目光有些期待地看向门口,下一刻一身玄色龙袍的人便带着笑意走了进来。
屋内的味道更加浓郁一些,将李崇的馋虫都给勾了出来,宋离放下了压在心口的手,压下了身上的不适开口
“上次陛下说的东西,今日我着人找到了一些,你看看是不是你说的东西”
宋离招了招手,便有人将那粉末给端了上来,李崇看到那熟悉的咖啡粉眼泪险些没掉下来
“没错,没错,就是这东西。”
他正准备好好谢谢宋离,一转身便发现他的脸色不对,惨白一片,人瞧着也很不舒服的样子
“怎么了是不是哪不舒服”
他去握了一下宋离的手,这才发现他的手湿冷一片,甚至手在细微地发抖,他眼睛瞟到了一边的杯子,里面正是半杯冲泡好的咖啡,甚至咖啡渣都还在里面,他立刻转头
“你是不是喝了这东西”
宋离轻轻点头应道
尝了一点儿。”
李崇立刻将手探向他的心口
“是不是觉得心慌,胃里也难受”
宋离微微闭了下眼
“有些,你别怕。”
李崇顾不得别的立刻抬眼吩咐
“上些温热的水,传膳,备些细软的糕点先送上来。”
李崇坐到了宋离的身边,咖啡刺激胃和心脏,这人从未喝过这东西不说本身心脏和胃也不好,这空腹喝咖啡人哪受得了。
他将人搂了过来,温热的手替下他有些湿凉发抖的手抚在了他的胃腹上,轻轻揉着,缓缓开口
“喝那咖啡之前你定然没吃东西,这咖啡里面有,很多人喝了都会不适,你之前没有喝过又是空腹,身子受不住,来,先喝点儿水,一会儿再吃些糕点,缓一缓才会好。”
宫人立刻送了水上来,李崇亲自端给他,宋离倒是没有想到会是因为刚才喝的东西,他就着这人的手喝了些水,侧头看向身边的人
“你说喜欢喝的是这个东西吗”
李崇想起来正月十五那日他们在天德楼吃饭,宋离曾给他讲过西域那边的故事,他便说过他喜欢喝那种苦的东西,宋离说会帮他找找,却不想这么快,他想就着那人喝剩下的半杯喝一口,却被宋离一把拦住
“这东西怕是有些药性,你此刻不是也空腹还是别喝了。”
他只怕这不是李崇说的东西,可不能乱喝。
李崇可怜兮兮地看着手里的咖啡,还是听话地顺着宋离的力道将这半杯咖啡放在了桌子上
“那好吧,饭后再喝。”
李崇扶着宋离到了桌前,算起来他们两人也有两三天的时间都没有坐在一起好好吃顿饭了,今日桌上多是李崇喜欢的菜色,宋离亲自给李崇布了菜。
李崇确实是饿了,这两天他一个人在正殿,其实每餐都是糊弄一口,今日这阴云总算是过去了,胃口自然也好了不少,宋离夹菜他便低头干掉。
宋离自从用药之后其实胃口一直不好,顿顿都是不得不吃一些,此刻见着李崇吃的香眉眼也舒展了两分
“本想今日从府中带来酱板鸭,不过时间紧了些,明日午膳我让人送进宫,你,你可还过来用午膳”
宋离低哑的声线中带了点儿小心和不确定,李崇闻言心被揪了一下,从饭碗中抬起头来,一扬眉
“自然,我们离得这么近,搭伙吃也省些粮食。”
宋离心下定了不少,李崇给他夹了些好消化的菜色
“吃些东西,胃里不空会好受一些,那咖啡没有毒,只是有人喝不习惯,等里面的从你体内排出去便好了。”
宋离点了点头,吃了两口,但是熟悉的反胃再次传来,他只怕干呕会倒了李崇的胃口便隐忍不发,李崇看出他脸色不对立刻撂下了筷子
“怎么了”
宋离有些歉意
“没事儿,我吃好了,你再多用些。”
李崇看了看他碗里几乎没动几口的东西
“是不是胃里难受来人,叫顾太医来。”
宋离拦住了李崇,微微摇头
“没事儿,只是用药的关系,有些没胃口,一会儿饿了我再用些。”
李崇之前也知道宋离胃口不好,但是没有想到他吃的这么少,饭后他扶宋离到了软塌上,用汤婆子帮他暖了暖胃脘,宋离不想他担心,让人上了一杯刚才的考非,轻轻拉了一下李崇的衣袖
“尝尝”
李崇实在抵不住这股熟悉的味道的诱惑,来了一口,没有加任何东西的纯咖啡,又酸又涩
“熟悉的味道,就是这个东西,我想好久了。”
咖啡瞬间带来的巨大满足感让李崇舒服地闭了一下眼睛,宋离看着他喜欢也才放下心思
“也别喝太多,仔细伤胃。”
李崇双手捧着杯子,目光暖绒
“谢谢。”
“你喜欢就好,这东西是你家乡喝的叫考非吗”
李崇一愣
“考非我们那叫咖啡,我从前最喜欢这个,熬夜必备,不过你的身子不适合喝,以后还是别碰了。”
宋离点了点头,他看着双手抱着杯子吹的人,只觉他神色可爱,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
“能和我多说说你们那里的事儿吗”
李崇抬头,眼底聚拢了笑意
“现在换成你想听故事了”
他刚来的时候净央着这人给他讲故事了,还真是风水轮流转啊,宋离身子靠在了躺椅中,手中拢着暖炉放在胃脘上,神色闲散了些,颇为配合地点了头笑道
“是啊,翘首以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