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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别健斋公,回到兴府,朱厚熜的心绪便阴沉下来。
虽对此拜谒的结果,心里早有准备,可事道临头,心绪难免阴郁。
健斋公对于他,礼数不缺。
看似更多几分亲善之意,实则是半分没有逾越。更应那机缘巧合之下的误会,只以为兴府存了烧冷灶的心思。
看似是宾主尽欢,实则是一无所获!
颇为烦闷的在书房踱步,朱厚熜行至书案之前,看着被装裱起来的健斋公墨宝,唇齿之间则是暗暗发苦。
想到在费府花厅的一番对谈,健斋公能三言两语,便令他毫无芥蒂且顺理成章的,接下了这枚“软钉子”。
没来由的,朱厚熜不禁在想,是否显得他这个兴府之主,太好打发了些?
转念便又想到:那么细细思量他与九峰公、与竹城先生的亲善,恐怕也是建立在“他尚为兴府世子”这个基础上。
未来一旦践祚九五,以小宗而入继大宗。
在法统和嗣统,这般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只怕如九峰公与竹城先生,便未必会对他这般亲善了吧?
正所谓是屁股决定脑袋。
原本,若是孙京与永福的婚事成了,做了兴府之仪宾,加上他与静香的情分,九峰公在日后大礼议的立场上,未必会倒向护礼一派。
可如今父王升遐,除服尚需三载。
而智脑之上,他践祚之时却是在不足两年之后。
如今唯一的做的,也只有尽力周旋,维系住这份情谊了。
想到此处时,朱厚熜忽而想到与健斋公的那一番对谈,不禁疑道:为何自焦芳之后,浙党与江右之争愈烈?
这位焦阁老,他是有所耳闻的。
焦芳,自孟阳,天顺八年进士。
曾为四川提学,后迁南京右通政,礼部右侍郎。
正德元年迁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四年晋少师,兼太子太师华盖殿大学士。
最终于正德五年致仕。
这位焦阁老,虽是官运亨通,但风评却委实是不堪。
据传,昔年此人为翰林院编修时,大学士万安有言:“不学如芳,亦学士乎”
不学无术之评语,引为士林笑谈。
最令人深恶痛绝的是,身为阁臣,阿附阉党,尤以为耻。
至于为何健斋公言说,自此人之后,朝中争斗愈烈,朱厚熜便不得而知了。
正欲翻阅智脑,查阅一番时,忽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不多时,黄锦躬行而来,踱步朱厚熜身前,躬身禀道:“回禀世子也,袁先生自松山回返,入了府便直奔咱中正斋而来。”
蓦然间,朱厚熜眼眸一亮。
心忖:如今胸中疑窦重重,正要袁先生解惑哩。
抬眼时,瞧见黄锦那欲言又止的模样,笑骂道:“还有何事,一并与我说来,这般扭捏作态,作甚?”
“好教世子爷晓得,袁先生行止匆匆,似有愠色。。。”
“似有愠色?”
朱厚熜一愕,便见袁宗皋大步行来。
许是舟车劳顿,此时但见袁宗皋云鬟雾鬓,满脸风霜,深邃眼眸里全是疲倦。
心里一暖,朱厚熜全然无视了袁宗皋脸上的愠色,拜道:“先生为兴府日夜奔波,劳心劳力,熜不胜感激。”
闻言,袁宗皋愠色稍缓。
待得中正斋内服侍的小太监,端上新茶,全都退了出去,袁宗皋踱步长椅前坐下,目视朱厚熜良久,蓦然叹息道。
“千岁去后,未曾想世子也到了雏鸟欲飞的年岁。”
言罢,袁总高沉默片刻,挥手示意黄锦也退了出去,旋即身形佝偻下来,疲态尽显。
朱厚熜亲自奉茶,瞧着袁宗皋如今的模样,心中一痛,轻轻唤了一声:“先生?”
斜刺里,袁宗皋强忍疲累,轻轻摆了摆手,“老夫随千岁之国安陆,操持兴府二十余载。二十春秋,弹指一挥间。而今千岁已去,老夫亦是垂垂老矣,可有些言语,如鲠在喉,委实是不吐不快。”
“先生有何言语,但说无妨。”
袁宗皋昂起头,看着愈发有英锐之气的倜傥少年郎,又是一声叹息,便如温厚长者般自顾自的言语起来。
“前些年,大王日益痴迷黄老之言,终日里擒砂制贡,身子骨眼瞧着一日不如一日。身为兴府长史,苦劝无果,又不忍见大王有不忍言之事,乃有了落叶归根的心思。
月前今大王升遐,世子尚在冲龄,老夫也只好熄了归于乡梓的心思,唯有鞠躬尽瘁而已。
可如今,老夫想问上一问,世子到底是意欲何为?”
朱厚熜僵在当场,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言语。
袁宗皋添为兴府长史司长史,自张景明之后,便操持兴府庶务。兴府这一亩三分地上的风吹草动,是瞒不过他法眼的。
可朱厚熜又该如何分说?
难不成把智脑之事和盘托出?
古来多少事,败便败在了机事不密之上?
踌躇之间,袁宗皋沉声道:“孙九峰之事便也罢了。孙九峰为户部尚书时,南京织造吴经奏讨经费,孙九峰驳之;云南镇守张伦奏请开采银矿,孙九峰驳之;昔年,今上欲令裴德掌管太平仓,亦被孙九峰否决。
自瑾逆之后,阉党虽伤筋动骨,其势犹在,孙九峰屡屡驳之,是以难有复起之机。也正因此故,千岁结交孙九峰,虽不妥,却不犯忌讳。
可孙德成、费健斋又岂能同日而语?”
朱厚熜俯身一拜,道:“昔日在九峰公处临听教诲,九峰公与竹城先生言宁王必反,这才令蒋山远走江西,因缘巧合之下救孙中丞出囹圄。。。”
袁宗皋又是一声长叹,苦道:“世子可知,孙德成乃是弘治六年癸丑科进士。”
朱厚熜正不明所以时。
袁宗皋又道:“如今的礼部尚书,毛澄毛宪清,亦是弘治六年登科。二人乃是同年,又俱是南人,既入了孙德成之眼,势必是绕不开毛宪清的。
再说费健斋,我亦问过骆安,世子既然令骆安救出费氏一族,顺江而下,送至南京便可。再不济,送至武昌亦可,缘何要引至安陆?
孙九峰年六十有七,先尽罪阉党,后因太平仓之事惹得今上不快,复起无望,费健斋与孙九峰,又是不同。”
“敢问先生,健斋公与九峰公有何不同?前几日拜谒健斋公时,健斋公言说,其复起仍在两可之间。”
袁宗皋捻须,沉吟道:“本朝,自解缙、胡广,杨士奇之后,江西入阁之人,唯有陈循、陈文、彭时而已。自弘治之后,江西能入阁者,为费健斋一人尔。
此公虽致仕于正德五年,却年不过五十,挟江西一省之望,此其一也。南昌逆宁谋叛,钱宁难辞其咎,因其致仕,亦因钱宁之败,复起有望,此其二也。
此番逆藩之乱平息后,江西膏腴之地,满目疮痍,人心散乱,正需有人执江西牛耳,稳定局势,以安人心,此其三也。
如今内阁庭臣俱在,六部堂官俱全,虽没有费健斋的位子,一番斡旋之后,未必不能再入朝堂。”
言罢,袁宗皋目视朱厚熜,“此时费健斋远赴安陆,太惹人注目了,倘若有心人,说一句兴府欲效南昌宁府,且不说费健斋会作何反应。届时,世子又该如何自处”
朱厚熜无言以对,脸上亦随着袁宗皋言语泛起愁容,良久苦笑道:“健斋公之事,木已成舟,如之奈何?”
苦笑罢,迟疑道:“咱兴府与安化王这些远枝不同,父王乃是宪庙之子,孝庙之弟,料来当无宵小构陷才是。”
袁宗皋眉宇一蹙。
自大王升遐之后,他便觉得世子行事,却太过操切了些。
一桩桩、一件件,看似是毫无章法,无迹可寻,可却令他隐隐有种感觉,小世子,定然是有些谋算的。
可所谋何者,他却是看不出分毫端倪。
兴府的底子,怕是连王妃都未必比他更清楚,府中仪卫司、群牧所虽受制于兴府,一旦有变,却未必会随兴府共存亡。
宁府谋划数十载,也不过是猝而起变罢了。
他兴府,便是连“猝而起变”的资本也无。
排除了这种可能,眼前的小世子,又能谋算什么?
袁宗皋沉吟着,开口道:“昨日州衙来人,言说兴府护卫四出,网罗汉江水上舟船无数,问我兴府,要意欲何为。”
这一刻,朱厚熜反而沉默下来。
思忖许久,话锋陡然一转,俄而问道:“我随先生习孔孟之道,以有些年岁了。胸中总有些疑问,敢请先生解惑。”
说罢,目光直视袁宗皋,诚恳道:“先生如何看,赵宋英宗时的濮议之争?”
语落,偌大的中正斋陷入了一片沉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