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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过后,天气愈发燥热了。
黄锦一路小跑至中正斋殿外,亲自接过内官送来的冰镇酸梅汤,抬脚迈入正殿时,眼角余光瞥到自家世子爷阴翳如水的面容,心底没来由的一突。
自千岁升遐之后,他已经很少见到自家世子爷,有如此明显的喜怒之态了。
自陆炳那小子禀报了健斋公抵临安陆,世子爷先是惊喜;待看过骆安手书之后,脸色便骤然阴沉下来。
如此一来,不难猜想,这喜怒之变,当源自费宏这位致仕阁臣。
“不拘骆安是用了何等手段,令堂堂阁老之尊背井离乡,隔着千山万水远赴湖广,料来健斋公心里定然是有芥蒂的。否则骆安何须请罪于张集?”
转念间,黄锦将朱厚熜的心思,揣测了个通透。
迈入殿内时,他已然换上一副恭敬又不谄媚的笑脸,小跑着将酸梅汤双手奉上,又给陆炳盛了一小碗,这才施施然笑道:“世子爷,王妃娘娘遣人送来的酸梅汤,嘱咐世子爷,天气严酷,暑气难捱,莫要伤了身子。”
听闻是母妃蒋氏送来的酸梅汤,朱厚熜心中一暖,旋而不禁想起了自家父王。
昔年盛夏,每逢酷暑时,父王总会遣人送来镇暑的酸梅汤,瓜果。
如今不过几个寒暑,却已然物是人非,恍若隔世了。
“也愿父王在九天之上安好。”
心里默默祈福,朱厚熜端起金丝小碗,饮了一口。
原本阴翳的面色,倏忽之间却更添几许哀伤。
其实黄锦所料不错,健斋公远赴安陆,骆安名为护送,却行了软禁之实。
船经九江时,孙中丞以率师南下,九江坚壁清野,入城而不得,这便也罢了。
一路溯江而上,一入湖广,便算是远离了金戈铁马的乱地,健斋公有意下船,俱被骆安借孙交之名劝住。
如此一来,健斋公虽雅量宽宏,却也未尝不会心生芥蒂。
但这只是其一!
真正令朱厚熜满心阴霾的是。。。。破袭建昌、广信两府的逆藩大军,屯兵潘阳南湖,竟未曾与吉水的宁府主力汇师!
这也令他,不得不心生许多联想。
“看来,是时候再去拜会一番张先生了。”
心中有了计较,朱厚熜收回思绪时,碗中酸梅汤已然见底。
黄锦躬身在托盘小瓮里,又复盛了一碗,轻声道:“世子爷,健斋公为避战祸,远赴安陆,却是无根浮萍,没有容身之所。奴婢前些时日清查咱兴府庄子,恰也晓得,在张集尚有几处庄子空着哩。”
“你这厮倒是周全。”
笑骂一声,朱厚熜本欲令黄锦去办此事,转念忽而忖道:对于仪卫司朱宸、奉承正张佐等人,既然定下了察其言,观其行,在识其心的对策,何妨令张佐去办此事?
父王在兴府留下的老人,若不能依为臂助,着实可惜。
更何况,未来践祚登临大宝之后,张佐亦有张佐的用处!
借着此事,先看看此人的成色也好。
一念及此,朱厚熜放下手中金丝小碗,披上素服。
意味深长的瞥了一眼黄锦,这才吩咐道:“黄伴伴,此事你去知会一声张公公,令他去办。再告诉张佐,莫要节外生枝,徒惹非议。”
看着朱厚熜与陆炳渐行渐远的背影,黄锦黄锦的目光逐渐复杂起来。
世子爷特意嘱咐莫要节外生枝、图惹是非,他转瞬以品出了三层深意。
其一,以其藩王世子的身份,献田地庄子于阁老重臣,本便惹人非议,何况是在如今江西宁王举起谋反的节骨眼儿上,很容易引起地方诸官的警觉。
其二,世子对于兴府内官之间的明争暗斗,已然是洞若观火了。
其三,在警告他自家,在这件事上,莫要因私下的龃龉,而因小失大。
倘若是换在以前,在世子爷当面,不给张佐暗中使绊子,便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世子爷嘱咐的莫要节外生枝之言,是断断然不会传给张佐的。
可他黄锦既然决定学一学张永张公公,要谋划那“重而不显”的那个位置,张佐便是那个未来替他“遮风挡雨”之人!
如此思量着,黄锦径直出了中正斋,直趋奉承司而去。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张佐执掌兴府奉承司经年,谋算、心性、手段亦是不凡,黄锦了悟今后容身之道,张佐又岂能没有后手?
。。。
兴府,湖心岛
朱厚熜领着陆炳,自中正斋出来,信步王府的叠翠氤氲之中,思绪也随着风中摇曳的落英,飘飞远方了。
骆安在手书中言:他与宁府侍卫,自广信登船,兵分两路。
一路接应健斋公的家小族人,他则亲领一路人手,救健斋公于广信府,最后再都昌汇合登船。
接应健斋公族人的那一路人手,昼夜藏匿于都昌一处隐匿之所,偶然间撞破了宁府逆兵的暗度陈仓之事!
当是时,宁军攻破建昌府、广信两府之后,主力众目睽睽之下,挥师西进,然则每逢夜深人静,却有船队悄然吞驻潘阳南湖,运兵往北。
既然是往北,兵锋所指无非是南康、九江方向,亦或悄然屯兵于南昌之侧!
如此一来,宁府之谋,便初现端倪了!
进入王府西苑湖心岛,见到张宣时,此人仍旧是我行我素,垂钓于湖畔。
朱厚熜见过礼,将自家猜测,细细与张宣分说了一番,但见张先生剑眉一轩,沉思起来。
良久,肃然拂袖道:“宁府南下之东路军,行暗度陈仓之侧,无外乎是诸如减兵增灶,以掩人耳目。”
此言一出,朱厚熜不禁心生赞叹——此人在兵事上的才具,果然是非同凡响,单单从只言片语之中,便能将事情始末,猜测了个大概,一语中的。
也正如张宣之猜测,俱骆安暗报,宁府侍卫在潘阳南湖发现敌踪之后,遣人星夜兼程走了一遭建昌府。
宁军废弃的残营之中,灶火数目不减,每夜却有大股兵马,趁着夜色,悄然北上。
朱厚熜沉默不语,静静看着这位貌不惊人的先生。
张宣一抛手中钓竿,沉声道:“孙中丞驻兵九江,手中能战之兵虽少,却俱是南昌卫、南昌前卫精锐;王伯安帅江西西南四郡之兵,号称十万,三四万实数,只多不少,在庐陵(明代吉安府的府治)枕戈待旦。一南一北,遥相呼应,对于宁府而言,委实是棘手。”
“先生所言不虚,吉安府大战将起,宁府却暗度陈仓,分兵北上,此取败之道也。逆藩既能果断南下,鲸吞江西六郡,那么我这位王叔,便绝非是愚蠢昏聩之辈,岂能在此时昏招迭出,自取灭亡?”
朱厚熜蹙眉沉吟道。
虽然昔日父王曾言,诸宗室里饮醇酒、近妇人之辈为上善;广纳羽翼,结交朝臣之辈多下场凄惨,乃是蠢虫之流。
然则自家这王叔,能以一己之力,重金遍结满朝朱紫,其宁府世子更是只差一步,便配享宗庙,岂能是无能之辈?
需知,宁府世子,距离储贰(储君)之位,委实是只有一步之遥!
剑眉一轩,张宣神色蓦的阴沉似水,沉声道:“如此一来,便只有一种可能——西南勤王之师,出了问题!”
忽闻此言,朱厚熜神色亦是一僵,强颜脱口道:“先生会不会是多虑了?”
霎时间,张宣那张玩世不恭的脸,蓦然严肃起来。
语气,竟也是破天荒的严厉。
“世子当谨记,料敌从宽,哪怕是过度思量,也比思虑不周要强!”
末了,沉默良久,张宣俄而叹息一声。
“江西,恐怕要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