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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西斜,无垠红霞在远天舒卷。
中正斋殿外凉亭,一盘瓜果,几盘时蔬。
朱厚熜俯身看着舆图,胸中有诸般不解。
下午在西府湖心岛听闻张宣之“大谋”,虽对这位终日咏颂《归田赋》的先生,大有改观,但在智脑明史之上,远在江西的宁王,正是用了张宣所言之下下策。
兵破九江之后,顺江东下,受挫于安庆,腹背受敌败亡。
此败,败在了未曾全取江西,后方尚未稳固,为屯兵吉安的王守仁、伍文定所趁。
可如今,江西巡抚孙燧,与南昌兵备许逵,被他阴差阳错之下,引出南昌,正屯兵于九江,与远在吉安的王守仁遥相呼应。
原本局势大好!
可便在昨日,密布于江汉水道的府中侍卫,飞马传来消息——宁王并未如智脑上那般,因王守仁之故,困局南昌错失战机。
而是悍然出兵南下,破袭抚州,随后分兵两路,破建昌、临江两府之地。
袁州府、瑞州府不战而降,广信府上下诸官弃城而走。
也就是说,偌大的赣鄱大地,已然多半落入宁王之手,只余吉安、南安、赣州、宁都四府之地,尚在朝廷手中。
许是因他救出孙、许二人之故,历史的走向,变了!
此念浮于心头,朱厚熜不禁心烦气躁起来,暗忖道:原本,当时自家这位堂兄、当今之天子,御驾亲征,一路南下,驻留扬州府。
次年回京途中,于清江浦落水,落下病根。
“倘若历史变了,天子不曾落水,又该如何?”
眼眸里,阴霾乍起。
朱厚熜只能自我安慰道:“纵观明史、实录,自家这位堂兄乃是酒色过度,不知节制,非长寿之人。兴许清江浦落水,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引子罢了。”
收回纷乱思绪,目光再度落在了舆图之上。
宁军鲸吞五府之地,兵威正盛,以王、伍二人在吉安积蓄的实力,不过是螳臂当车。
倘若是孙许二人能趁机南下,威胁南昌,兴许能为王、伍二人分担一些压力。
可如若不能,张宣所言之“大谋”,便不得不令他重视了。
下午湖心对谈时,几人多次提及江汉、襄阳、随州、信阳等地,这令他颇为不解。
指间划过舆图,落在襄阳之上,问道:“听下午两位先生所言,襄阳、信阳、随州这几处似乎颇为重要,乃兵家必争之地?”
问话时,孙京正举杯小酌,闻言踱步舆图之前,笑道:“世子且看,此处是大别山。”
顺着孙京所指,但见此山,位于武昌府之东北。
孙京指着大别山所在,言到:“《尚书》禹贡中有云:嶓冢导漾,东流为汉,又东,为沧浪之水,过三澨,至于大别。此山之名,或由此而来。此山,东视南京,西隔武昌,极为险要。”
指间划过大别山,向着西北横移,点在了另一处山脉之上,又道:“此两处山脉,名唤伏牛山,桐柏山。”
随着孙京指尖滑动,朱厚熜心中隐约有所得。
但见伏牛山、桐柏山,与大别山,赫然将大片疆域圈在了三山与长江环抱之内,将中原大地阻隔在外。
孙京瞧见朱厚熜神色,笑道:“看来世子已有所得,那且再看此处!”
剑指再动,桐柏山西南,又有一山。
此山横亘,堪堪将那片被围绕的疆域,一分为二,只留东西两侧狭窄通道。
孙京举杯饮一口琼浆,笑道:“此山名唤大洪山,堪堪将江山环抱之地一分为二。山北乃是南阳盆地,山南则为江汉平原。昔年楚之霸,藉此而来!”
到了此时,再看舆图,朱厚恍然大悟,沉吟道:“中原与江汉、南阳两地,只有两处通道。一处在信阳州,一处在随州。信阳州横亘桐柏山与大别山之间,扼守江汉与中原通道;随州堵在了伏牛山与桐柏山之间,扼住另一条通道。”
“然也!”孙京轻笑一声,手指在了襄阳、枣阳两处,“南阳与江汉为大洪山所阻,山之西为襄阳,山之东乃枣阳。只需守住襄阳、枣阳、信阳三地,则江汉自成一国。”
“其中襄阳尤为最甚,向南则俯视湖广,进取长江,向西则扼守宜昌,阻断出川之路。东进则经咱安陆州,可威逼武昌府;向北则可图洛阳、西安。”
心中震动,朱厚熜不禁脱口:“得此一地,进可攻退可守,胜过十城矣!”
孙京颔首,咂嘴赞叹道:“本以为宁王起事,不过无根浮萍,势不可长久。可若用张先生之谋算,则一盘死棋,竟真真是绝处逢生!”
绝处逢生?
朱厚熜不禁想起那份最近的江西战报,悍然南下,鲸吞六府之地,果真是好气势!
“只是自家这位王叔,果真有西进的胆魄么?”
孙京顾自赞叹之时,并不知道朱厚熜恰也应今日所闻,陷入了沉思之中。
原本应当是宁王率舟师东下安庆之后,王守仁趁机兵破南昌。
如今南昌府之南的诸府,皆以落入宁王之手,其意图分明便是全取江西,以稳固根基,接触后顾之忧。
如此一来,远在吉安的王守仁,又能否以寡敌众,阻挡宁王兵锋?
。。。。
江西,吉安府
自宁王兵陷临江府,裹挟着鲸吞六府之威而来,一剑之隔的吉安瞬时间风声鹤唳。
临江府一失,吉安府治下永丰、吉水二县首当其冲,正是在兵锋所指。
待得消息传来,两县士民望风而逃,吉安之北顿失屏障,彻底暴露于宁王兵锋之下。
庐陵县,乃是吉安府治之所在。
正所谓“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三生作恶,附郭州府;恶贯满盈,附郭京城。”
“委实是三生不幸呐!”
庐陵县的县令陈观,心底里正如是想道。
若换作别的县,不说是林间悠游、曲水流觞,终日闲卧手捧黄庭,也是妙极。
可他这庐陵县令,却是个苦差事。
上有府衙诸官,需敬着;下有刁钻皂吏,需防着;如今更多了别府客军,亦需要他从中斡旋。
十余日前,临江府破,临江知府戴德孺,与家人誓曰:吾死守孤城,脱有急,若辈沉池中,吾不负国也。
数日鏖战,殉死任上。
瑞州府不战而降,通判胡尧元,同知童琪引兵出逃,先遁至樟树,又南下庐陵,与王、伍会和。
紧邻着的袁州府,通判投敌。
袁州府知府徐琏引残兵突围,逃至吉安府时,手下兵卒只余三千。
这位由户部郎中外放为袁州知府的徐府台,当日便昏厥于庐陵县前。
思及当日袁州府三千兵丁惨状,陈大令(县令别称)不禁心有戚戚焉。
好在旬日之间,赣州知府刑珣、通判谈储、推官王玮、徐文英,新淦、太和、万安、宁都知县李羙等,亦各以其兵来赴,合兵四万余,号称十五万。
随着江西南方各府汇师庐陵,流民、粮饷、军营、城防一时间不堪重负,诸般琐碎杂事,系数落于“三生不幸”的陈大令肩头,令他是苦不堪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