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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灯如豆,忽明忽暗。
黄锦亦步亦趋更在朱厚熜身后,明灭不定的灯火,将两人影子拉的极长。
方才他言说骆安时,世子爷蹙眉的神态,恰被他看在眼里。
以他随侍世子爷多年的经验来看,世子心里必然是恼怒以极。
若是在往日,世子爷怒意定然是毫不遮掩的。可自从经历了九峰山之事,自家这位少年世子爷,愈发的进益了。
黄锦欣慰之余,心中也暗暗警醒——世子爷,再不是那个胸无城府、率性而为的少年了。
旋即,黄锦又对骆安的处境,担忧起来。
自京山行猎后,智脑之事便只有世子、他自家,以及骆安三人知晓。不论是何种因由,骆安能守口如瓶,没有报之于王爷千岁知晓,便算是初步的获取到了、世子爷有保留的信任。
在黄锦看来,这便是自己人了。
然而此番九峰山之行后,世子爷恼怒王府侍卫的欺瞒,骆安这位“自己人”却毫无作为,恐怕已是伤了世子爷之心了。
黄锦悄悄抬头,眼角余光扫了一眼朱厚熜的侧脸。
果然,他在朱厚熜深邃的眸子里,看到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冷意。
“果真是恼了。”
暗笑着,黄锦忽而由忖道:兴许骆安至今,仍旧只以为智脑乃是谶纬妖物,却不知我已遣人求证过了。既然已知智脑所言非虚,那便要尽早的做些筹谋了。
需知,潜邸从龙之臣,也是分亲疏远近的!
在此事之上,以他这些年来日夜随侍的情份,若论世子爷的心腹,当以自家为首。
而他终究是去势之人,今后的根基,当在宫内。
骆安再是如何被世子重用,自然也就威胁不到他黄锦了。况且,骆安之父,乃是王府群牧所千户,今后也必是世子夹带里的人物。
既然如此,何妨提早示好一番?
这般想着,黄锦脚下步子一乱,一头撞在了朱厚熜身上。
“黄伴伴,你这是撞客了?”
黄锦当即收敛心神,做苦笑状,“不怕世子爷笑话,奴婢方才在胡思乱想些事情,一时不慎,这才冲撞了世子爷。”
“哦?胡思乱想?且说来听听。”
黄锦舔了舔唇,忖道:这敲边鼓,也是有讲究的。
若是直来直去,恐惹恼了世子,反而不美。
何不先说自家也恼怒骆安袖手,引得世子爷共鸣,再言说些难处,如此这般方才稳妥些。
心中有了思量,黄锦也不犹豫,张口笑道:“前些时日,奴婢对骆安也有些恼火。分明在仪卫司里有些根基,却不为世子爷排忧解难,反而袖手旁观了。”
说罢,借着昏暗的宫灯光火,偷偷瞧了朱厚熜一眼,见其面上没有怒色,便又轻声说:“今日瞧见骆安刚回王府,也不去朱宸那里述职,也不去见王爷千岁,反倒是径直跑到了中正斋,可见他心里,是有世子爷的。”
朱厚熜心中一动,眉宇不经意间蹙起,又舒展开来。
听了黄锦这番言语,对于骆安的恼怒,悄然淡了几分,调笑道:“黄伴伴所言,有些道理。不过黄伴伴你何时与骆安,这般亲近了?”
黄锦心里没来由的一突,暗道自家的心思,莫非被世子爷瞧破了?
当即讪讪的笑道:“奴婢哪里是与骆安亲近,只是觉得骆安也有他的难处。王府里,有袁长史和张公公盯着;仪卫司里,上有朱千户(朱宸)管束,又有陆典杖、王佐这些人掣肘,不像奴婢,事事以世子爷为马首是瞻。”
眼瞧着朱厚熜眉宇逐渐舒展,黄锦暗松一口气,正色道:“我瞧着世子爷也恼怒于骆安,不过他终究是咱兴府的仪卫副,哪怕看在骆胜老爷子的面上,也许留给他几分体面的。”
朱厚熜停下脚步,若有所思,猛然间想起袁先生的教诲。
善用威者,不轻怒;
善用恩者,不妄施。
此番若是由着性子,对骆安发作一通,没来由的失了身份,也坏了骆安的体面,非智者所为。
既然用威而不可轻怒,何妨晾上他几天?
如此一来,骆安只能明白他的心意,彼此之间又有了缓冲之余地。
虽如此想,朱厚熜仍是不动声色的笑道:“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黄锦眼见自家目的达到了,强压胸中自得之意,“不若由奴婢去中正斋,与他说连日奔波辛劳,且先去洗洗风尘,缓两日再来拜见世子爷?”
此言,正合了朱厚熜心意,不疑有他,便挥挥袖,笑骂道:“你这泼才,倒是周全的紧,去吧。”
边鼓也敲了,若不能让骆安领会了他的善意,岂非是对瞎子抛媚眼,白费功夫?
轰然唱喏,黄锦领命去了。
朱厚熜浑然不知,自家这伴读内官,悄然间把他心思摸了通透,自然也不晓得黄锦心中的一番谋算。
骆安尚在中正斋,如今不好回去,于是索性折回存心殿后的廊院,陪着袁宗皋。
翌日
朱厚熜给兴献王朱祐杬问过安,把清理兴府庄子的事情说了一遍。
朱祐杬笑着应了,笑颜里颇有几分老怀大慰的意思,指着朱厚熜,对袁宗皋笑道:“我儿愈发的能折腾了,可见是长大了。”
笑意收敛,朱祐杬换上肃容,“今后凡兴府之事,俱可由着你的性子来。清理庄子也好,插手庶务也罢,我儿只需谨记一条,谨守宗藩本份,不可逾越。”
说着,转向袁宗皋,抚须叹道:“雏鸟欲飞,翅膀却委实嫩了些。仲德何妨指点一二?”
言罢,笑着挥了挥手,径自捧起一卷书,悠然品读起来。
出了纯一斋,袁宗皋在殿宇楼阁间信步徐行,不多时停在了一处抄手游廊之中。
“先生。”
朱厚熜躬身一礼,被袁宗皋虚扶起来。
不及言语,便听袁宗皋捻须轻笑道:“这些时日,九峰山大案传的沸沸扬扬,世子且说说看。”
仲夏暖风里,这位雅号“荆南二凤”之一的君子儒士,神色恬淡,长髯飘摇。
独独两鬓的斑白,如刀般刺入朱厚熜眼中,令他心生黯然。
朱厚熜扶着袁宗皋坐下,“些许时日没见,先生清减了。”
说着,将九峰山之行,细细说了一番。
言语里,提到了薛尚谦的落落温儒,提到了余珊直言进奉之弊。说到岳老三这个积年流贼自戕时,朱厚熜不禁怅然,再言到古槐之下的尸骨,朱厚熜最终沉默下来。
期间,袁宗皋一如慈和长者,安静的侧耳倾听着。
待得朱厚熜说完,温声笑道:“德辉兄(余珊,字德辉)昔年巡盐长芦,不畏权贵。如今久谪安陆,仍不改其刚直性情,倒也是难能可贵了。至于薛侃,尚少了些历练打磨。”
袁宗皋摇头轻笑。
朱厚熜晓得,袁先生素来不喜背后藏否(品评)人物,许是未见的尚谦先生风采之故。
思虑间,袁宗皋笑道:“却如其人所言,用事之间,从心可也。
然则,需德在首,心次之。无德而从心,乱事也。
世子可知,何为德?”
朱厚熜正色,“敢请先生不吝赐教。”
“士人读书所谓何者?有曰向善,有曰行道,可终归绕不过明经二字。明经者,知行而晓大义也。所谓经者,常也。
《春秋》仁,《尚书》义,《礼》礼,又有读《易》开智,学《诗》明信,故习五经者,明仁义礼智信之五常也,始有五常,方成其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