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薛侃清谈贵州事 张玖庄园龃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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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岁二月壬辰,太监李英传旨,调镇守湖广太监杜甫于福建,调镇守贵州太监李镇于湖广。”

    篝火旁,随行王府侍卫将猎来的野味,架在火上烤着,阵阵肉香扑鼻而来。

    薛侃取下一块烤好的肉串,探在鼻尖闻了闻,笑道:“竹城先生久居安陆,消息难免闭塞。湖广镇守固然因进奉之责,与这所谓九太岁有所瓜葛,可其中关联,也非是牢不可破。”

    谈笑间,薛侃看向朱厚熜,“世子可知杜甫其人?”

    朱厚熜愕然。

    黄锦闻弦音而知雅意,也从木架上取下一块山鸡的后腿,递给朱厚熜,顺势凑在其耳畔,耳语了片刻。

    便听薛侃又笑道:“这位杜公公,与唐时诗圣杜甫同名,乃是保定涞水人。成化十八年入宫,为孝宗皇帝侍从。弘治十八年升御马监左监丞,正德二年升为尚衣监掌印太监,并掌显武营军务。四年前,转调御马监太监,钦差总镇湖广。”

    这番言语,与黄锦方才耳语,相差仿佛。

    朱厚熜听了半晌,也没有听出个所以然来。

    正疑惑间,薛侃开口道:“此人历经成化、弘治、正德三朝,宫中沉浮二十余载,是以养成了老沉持重却有谨小慎微的脾性。似他这般地位的中官,多是子孙成群,(明代宦官好养假子)此人则孑然一身。余问过竹城先生,此人镇守湖广的数年来,除了几个亲近小太监,再无旁人伺候在侧。“

    一边感慨着“肉食者鄙”,薛侃将手中烤肉啃食了个干净,颇为洒脱的把残枝扔入熊熊篝火之中。

    “说完杜甫此人,再来说说这位两月前刚调任湖广镇守的李镇李公公。这位李公公原先在宫中不得志,久镇贵州。世子可知贵州,是何等样的地方?”

    贵州是何等样的地方?

    此言一出,不止朱厚熜,便连随行诸王府侍卫,也陷入错愕之中。

    皇明两京十三省之中,贵州地处西南,地域面积狭小,多崇山峻岭。

    大大小小土司蛮夷无数,真真是实打实的蛮荒之地。

    孙京犹豫片刻,沉吟着试言道:“贵州自古为蛮荒之地,唐宋元诸朝均以土司羁縻,未置郡县。本朝太祖洪武年间,据说有安、宋田、扬四大土司内附,乃沿用前朝旧历,封了宣慰使,令其自领其土,自管其民。”

    身侧,朱厚熜轻咦一声。

    原先只觉得这位孙府二公子,仅仅是有些见识罢了。如今看其昂首侃侃而谈,不禁令他侧目。

    孙京捋了捋下颚,却惊觉年少无须,尴尬一笑,接着说道:“永乐年间,贵州所属的思州和思南两宣慰使,因丹砂矿起了冲突,朝廷遂采纳夏元吉之策,黔地划为八府,设贵州三司。”

    “既设了三司,王化百载有余,虽蛮荒之地穷困了些,比不得东南富庶,比之西北,也当不外如是了吧?“

    另一侧,薛侃哈哈大笑。

    少顷,调笑道:“我听九峰先生言,少卿(孙京,字少卿)自幼顽劣,不喜文事。如今所见,此言谬矣。”

    这位孙府小郎君,脸上难得的泛起一片嫣红。

    薛侃见状,不禁莞尔,施施然笑道:“方今士子,两耳不闻窗外事,只是苦读圣贤之书不缀,以至于士林多是皓首穷经之辈,惜乎!”

    感慨一番,薛侃目视朱厚熜,正色道:“昔年,汉武开西南夷,多羁縻治之。故宋太祖有:惟而贵州,远在要荒之语。永乐年间虽设了三司,却多名不副实,令不出州府。盖因此地汉人少,夷狄众也。黔东南之地,更是所谓生苗之地,几未开化。

    是以朝中有言,贵州之地,民居其一,苗居其九,一线之外,四顾皆夷也。”

    “何为一线之外?”朱厚熜疑道。

    这次,不等薛侃言语,孙京便嘿嘿的笑道:“家父曾言西南局势,言说贵州四面皆夷,中路一线,实乃滇南出入之门户也。故而永乐以来,朝廷对于贵州,多有固守一线之地的策略。

    此言,大概是说贵州中路一线,多驿站。四面都是土司夷狄不能治,则只守滇南出入门户的这一条驿道。”

    两人三言两语之间,便把贵州的情况,分说的一清二楚。这使得在座诸人,对于孙京愈发惊奇,颇有几分刮目相看之意。

    薛侃捻须轻笑不已,“少卿所言不虚,贵州苗多民少,地广人稀,数百土司混杂,犬牙交错。洪武朝以来,土司作乱不休,平又复叛,旋踵不绝。生杀大权,尚且握于土司之手,实法外之地也。李公公镇守此等险地,必仰朝廷之威,以武力自持,方能行镇守之实。”

    说到此处,薛侃昂首遥望西南,目露追忆之色,“昔年吾师谪贵州龙场,回南京后常言:李镇守麾下十一假子,与土司苗夷周旋经年,俱是虎狼之辈也。”

    听到此处,薛侃的意思,已经有了些大致的轮廓。

    朱厚熜心中一动,若有所思,少顷,犹疑道:“先生之意,原湖广镇守杜甫,以本地爪牙取进奉岁额,如今骤然调任福建,则彼辈爪牙失其主乎?”

    “何止如此?”

    薛侃冷笑一声,“这位新任镇守官,到任两月有余,却安座武昌府,可谓是不动如山。如此一来,余料定了诸如九太岁等辈,对于这位新任镇守官,必然是献尽殷勤。然则,彼辈终非李镇守亲信,岂能令其安心?似九太岁等贼辈不去,李镇守麾下十一假子,又有何用武之地?只是。。”

    薛侃语未尽,便止住了话头。

    丰神俊逸的脸上,流露出了几分怅然,“世子所言,彼辈失其主,固然不错。只是湖广十六府之地,个中关系,盘根错节,李镇守又是初至,徐徐图之方才是上策。敢问世子,若是易地而处,世子当如何为之?“

    语落,四周沉静下来。

    易地而处,当如何为之?

    朱厚熜定定的望着身前篝火,想道:还能如何为之?初来湖广,且不说人生地不熟,可谓是根基全无。他若为湖广镇守,想要平稳接过前任留下的根基爪牙,何妨派遣麾下得用之辈,虚与委蛇一番,以待时机成熟?

    换而言之,此番可能无法令恶首伏法,只能是断其羽翼,小惩一番了。

    这般想着,朱厚熜不禁心生憋闷。

    薛侃见朱厚熜神色,温声宽慰道:“不论是徐徐图之,还是烈火亨油,彼辈爪牙难得善终,世子无需介怀。少卿先前所言,恐恶了镇守,却大可不必在意。世子放手施为,若能小惩一番,怕是正中镇守李公公下怀。”

    ......

    一日览尽九峰山,诸人回到孙府时,天色已晚了。

    用晚膳时,孙府幼女孙静香没有露面,用孙京的话来说,有外客在,故而避席于内院了。

    没有见到孙府女公子,多少令朱厚熜有些意兴阑珊之感。

    吃过晚膳,朱厚熜陪孙京余珊、薛侃三人笑谈了少顷,便匆匆告退了。

    白天的时候,薛尚谦先生说,人有四端之心,不必外求,故而从心可也。

    朱厚熜理解的对与不对,暂且不说。

    如今他心心念念的,却是那位竹林抚琴的孙府女公子。

    既然要从心,何妨再去孙府前竹林走一遭?

    可惜事与愿违,许是府中有客留宿,孙静香并未去林中练琴,反倒是几个小婢,在忘忧潭前闲谈嬉戏。

    远远看着朱厚熜几人过来,便私下里交头接耳的指指点点,并伴随着一阵阵银铃般的轻笑生。

    孙京远远瞧了片刻,嘿然笑道:“这些小婢们,定然是瞧着世子俊秀,思春了,嘿嘿。”

    一番调笑,朱厚熜却无动于衷。

    没有见着孙府幼女,他心里委实是有几分失望。

    这一夜,少年世子,又在寤寐思服和辗转反侧中,失眠了。

    这一夜,彻夜无眠的不止朱厚熜,同样还有十余里外九峰山上的刘三一伙人。

    九太岁庄子的花厅里,灯火通明,恍若白昼。

    许贡穿着一件天青色的燕居常服,四平八稳的坐在太师椅上,一口一口的斟茶自饮。

    在他对面,刘三一脸郁郁,全然没有悠闲品茗的性质。

    更远的花厅外,人影幢幢。

    岳老三一伙人站在门外游廊里。这些肌肉虬结的大汉,神色间都有些慌张,更多的却是一股难言的戾气。

    许贡放下茶盏,手捻着长髯,不动声色的笑道:“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刘三你又不是不知道,东家去了武昌府也有些日子了。有何事,不能等东家回来再说?”

    刘三苦着脸,“先生,这都火烧眉毛了,如何能等?”

    说着刘三眼角余光,扫了一眼花厅门外诸人,嘴角抽了抽,干脆踱步许贡身侧坐下,附耳道:“先生,我刘三能在庄子里避避风头,躲躲清闲,自然是求之不得。可这伙随州过来的泼才,却不甚安分呐。再者说了,也就是这位兴王府世,子少不经事,太嫩了。但凡是有点道行的,寻九峰山山民细细问问,岳老三他们十数张生面孔,如何能瞒得住?”

    许贡皮笑肉不笑,冷冷盯着刘三,沉声道:“你刘三也是跟着东家的老人了,祸事既然做了,那又如何?找几个人顶了罪便是,如何能失了方寸?又怎敢带着他们直接来了庄子里?”

    听得此言,刘三面皮一阵涨红。

    当日州衙理刑馆马铭远报信之后,他与岳老三一伙人一听死的是兴王府之人,便如惊弓之鸟。当即便让岳老三诸人领着,去了埋尸之地。

    哪知到了地方,却见尸体竟然是不翼而飞了!

    这一惊,直叫诸人亡魂大冒,心惊胆裂。

    旁人只道兴王府在安陆州,乐善好施,又是修桥,又是修学,乃是一等一的贤王。

    可他刘三经营太平赌坊多年,兴王府是何等样的存在,他岂能不知?

    想那位兴献王之国安陆时,田地不过四万余亩,如今不过短短二十余年,兴府良田十万亩绰绰有余!

    如此多的田地,哪里来的?

    这些年里,暗地里巧取豪夺,放印子钱,与州府官吏两相勾结,何事没做过?

    在他们这等泼皮地头蛇里,可是流传着一句话——宁惹官府,莫惹兴府。

    兴王府侍卫,耳目遍及安陆,多少响当当的汉子,竖着进去,却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要说地头蛇,在安陆一亩三分地上,哪怕是九爷,能大的过兴王府么?

    这般想着,刘三心底愈发恐慌,讪讪的赔笑道:“许先生,许爷爷!当日我瞧见兴府侍卫尸体不翼而飞,当下乱了方寸,猪油蒙了心,这才冒然跑来庄子里。”

    狭长的眸子里,戾色乍然而起,“过两日,等兴府的人离了九峰山,兄弟们自然是能出去避避风头,哪怕是此生再不回安陆,也就是九爷的一句话!可陈狗上有老母,他便也能一辈子不回来?”

    末了,刘三嘿嘿的笑道:“出了这档子事,兄弟们也是受了无妄之灾。没了赌坊,出去躲风头,手头没些银钱使唤,如何能安了岳老三那伙人的心?此事,必不让许先生难做,只需等九爷回来,美言一二便可。况且陈狗儿这些年可是捞了不少,许先生便不动心么?”

    倘若是朱厚熜在此,必然是要惊愕难言的。

    王府侍卫的尸身,竟是不翼而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