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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过后,朱厚熜去卿云宫,给母妃蒋氏请过安,拉着手说了些杂事,便告辞退了出来。
王府的傍晚,暗香浮动,夜微凉。
朱厚熜信步王府,身后黄锦、陆炳领着几个内官,远远的跟在后面。
踏着满园芬芳,绕过后花园,行过绣闼雕甍的曲折回廊,待得诸人经过龙飞殿时,恰见王府长史袁宗皋,负手立于一株水杉树下。
晚风拂过,袁宗皋美髯长须随风浮动,淡薄的燕居常服下,身子有些佝偻,显得愈发的落寞。
在朱厚熜印象里,这位有“荆南二凤”雅称的美髯公,虽花甲之年,却精神矍铄。平素里给自家说文讲经时,更是庄重肃穆,兼之神采飞扬。
如此人物,何曾有过这般落寞的姿态?
远远的躬身施礼后,朱厚熜想起晚膳时的情形,心生怅然。
挥手召来黄锦,问道。
“黄伴伴,元贞老道说红铅乃是室女之初潮,月事之初下。秋石、蟠桃酒,与紫车河又是何物?”
黄锦闻言,一阵错愕。
扭捏了许久,这才悻悻得说到:“禀世子爷,秋石。。。秋石乃是童子尿。蟠桃酒,是强行榨取的母乳。至于紫河车。。”
黄锦欲言又止,似有颇多迟疑。
如此作态,惹得朱厚熜颇为不快,当即不耐的沉声道:“接着说!”
黄锦一咬牙,索性竹筒倒豆子般,压低声音道。
“紫车河,据说是十月怀胎后的稚儿胎衣。时下,崇道之风盛行,不少勋贵,都取用此四物炼丹。
诸如红铅难得,缙绅勋贵便大肆蓄养幼女,待得十五岁时,或服用催经汤药,或用生取梅子法,接取红铅。”
朱厚熜听得剑眉紧蹙,“何为生取梅子法?”
“回禀世子爷,此法颇为凶残,乃是以手探入幼女户内,生取红铅。红铅性热,故而又需母乳解之。”
言到此处,黄锦眺目忘了一眼、水杉树下那一抹落寞的背影,咬着牙道。
“紫车河量少,却是极贵重的丹材。是以,有人专蓄妇人,交合以受孕,又常有怀胎不足十月,便堕胎生取紫车河者。”
语未落,朱厚熜目眦欲裂,怒声呵道。
“混账!简直混账!”
来回恼怒的走了几遭,又怒声骂到:“此等恶徒,人人得而之!”
说罢,一甩衣袖,大步而去。
行了片刻,朱厚熜忽然停下步子,猛然回头,厉声喝问道:“我兴王府内,可有此等恶事?“
“这——”
朱厚熜猛然回身,身后黄锦停之不及,差点撞了个满怀。
忽闻朱厚熜喝问,一时间竟也不知如何言语。
“这有什么好瞒的,嘿!”
轻嘲着,一脸稚气的陆炳,两布上前,“小爷,我听仪卫司相熟的兄弟说过,紫车河咱王府没有。可咱王府城外的庄子里,有的是红铅,嘿!”
陆炳年少跳脱,性躁嘴疾,黄锦拉之不及,待得陆炳说完,便见朱厚熜脸色沉了下来,漫步阴翳。
一把甩开黄锦,调头含怒,疾步纯一殿方向而去。
一阵鸡飞狗跳之后,诸人以至纯一殿之前。
纯一殿,在王府飞龙殿之东,前后有五殿,左右有厢房十二间,乃是兴王朱祐杬的斋居之所。
整座纯一殿,白玉堆砌,龙柱雕栏。
飞檐斗拱之下,吻兽则系以镀金铜索,檐钉则贯以镀金铜帽,端的是富丽堂皇。
兴王朱祐杬在内,随行诸人止步殿前,不敢造次。
朱厚熜却管不了这许多,当即迈步而入。
穿过纯一殿正殿,进了左偏殿,但见偌大的殿内灯火通明,两侧宫灯恍若白昼。
大殿正中,兴王朱祐杬与那玄妙观元贞道人,盘膝蒲团之上,跪坐九耳鎏金丹炉之前。
身侧有奉承司内官太监焚香执扇,可谓是仙烟缭绕,恍若梦中。
见得朱厚熜含怒而来,朱祐杬顾自盘膝于蒲团,张开双目笑道:“我儿何事?”
朱厚熜,深深呼了口浊气,又想到袁宗皋那落寞的背影,以及黄锦所言种种。
当即含怒施礼,随后侧过脸去,颇为倔强的不去理会父王朱祐杬,却也不肯言语。
“这是何事,惹得我儿如此不快?”
朱祐杬仍旧盘膝蒲团,也不起身,回首对身侧元贞道人,笑道:“我儿无状,真人见笑了。请真人在我兴府住下,翌日再行论道。”
元贞道人施施然站起,打了个稽首,遥遥对着朱厚熜微微颔首,便径自飘然而去。
待得老道走远,朱厚熜这才虎着脸,梗着脖子,执拗的闷声质问道。
“敢问父王,我兴王府内,可有紫车河?可有那红铅、秋石、蟠桃酒?“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焚香执扇的内官齐齐停下手中事,惊慌不知所措。
下一刻,便见世子爷疾步丹鼎之前,吼道:“我问过了,秋石、蟠桃酒便罢了。不拘是那红铅,还是紫河车,具是丧尽天良之恶事。敢问父王,如何忍心为之?”
声若惊雷,话如利刃。
此言一出,骇得殿内诸人纷纷跪地,叩首不止。
“放肆!”
砰——
朱祐杬一掌拍在香案之上,震得檀香香灰簌簌而落,也震得跪地诸内官,浑身猛颤。
四目相对,僵持了许久。
朱祐杬终于长叹一声,怒容少敛。
扶着香案缓缓直起身子,好似用尽了他全身的气力,身形有些摇晃,也有些颤抖。
挥手间,诸内官如蒙大赦,纷纷躬身疾形而退。
待得纯一殿偏殿再无旁人,朱祐杬长吁一口气。
“时下世风浮躁,蓄养童女以取红铅者,操切些的,或用药,或生取梅子。所蓄女童,也多有仗势不法豪夺。咱兴府,也却有红铅。不过,蓄养女童皆由张佐亲自过手,俱是弃儿。”
行至黄花梨八仙桌前,招手示意朱厚熜近前,声音有些低沉,“庄子里的女童,衣食无忧,自幼便有王府奉养。也无需药石催生,更无生取梅子之虑。到了待字闺中的年纪,或入了我兴府,或嫁与庄户。”
“咱兴府的红铅,如何丧尽天良!”
言语到最后,兴王朱祐杬,直视朱厚熜。
虎目里,有溺爱,有欣慰,独独再无半分怒意。
到了此时,朱厚熜看着年迈的老父,心中陡然多了几分不忍,声音缓和下来。
“可诸多女童囚于庄内,委实是残忍了些。。。”
闻得此言,朱祐杬摇头轻笑起来。
“我儿自幼养于王府深宫,不识这人间烟火气,一只脚还踩在云彩里。”
抬手轻抚朱厚熜脸颊,兴王满眸慈溺,笑道:
“于这些女童而言,身在王府,却是他们的幸事。这世道,是要吃人的。”
几句肺腑之言,把朱厚熜浑身的怒意剥尽,方才勃发的气势便也弱了下来。
朱厚熜讪讪笑了笑,“我才十二,纵然是不食人间烟火,脚踩在云彩里,那也好过早早把脸埋进泥里才对吧?”
“可父王,那老道言说什么乾元面向、陆地真仙,自古求仙者众,便连秦皇也不外如是。可又有谁,真能白日羽化登仙呢?”
朱祐杬放下轻抚朱厚熜脸颊的手臂,认真看着朱厚熜,忽而畅然大笑起来。
“我儿可知,这红尘万事,离不脱一个道字!便如儒门士子,为求科名,货与帝王家,所谓何者?行道也。”
朱祐杬长身而起,一指殿外辽阔天地,笑道:“士之仕,行道也。士之道,上有益乎君,下有益乎民。”
朱厚熜闻言颔首,便见父王有指向自己,问道:“我儿可知,宗亲藩王之道?”
朱厚熜嘴角上扬,张口欲言,就听纯一殿内,笑声更烈!
只是这笑声里,却多了几许与生俱来的无奈。
“我朱姓宗亲,受万民奉养,权势富贵一概不缺,诗书礼仪,亦有名师教诲。诸多宗亲,无人杰乎?”
朱厚熜又复默然颔首。
他晓得,天下不知多少士子,求名师而不得。而他朱厚熜,自幼师从湖广提学副使、大宗师张邦奇。
每日里,有袁宗皋进士之身,言传身教。
如此得天独厚,岂能是无知稚童?
士之道,佐郡王,匡社稷。
宗亲之道,又是什么?
朱祐杬踱步丹鼎之前,“诸宗室里,聪慧如初代宁王朱权,靖难之后,醉心于戏曲诗文,方得善终。
次之者,饮醇酒,近妇人,远权柄,而享富贵。
最劣者,广结权贵以丰羽翼,贤德之名,遍及朝野。这些人多数下场惨淡,或囚于凤阳高墙,或废为庶人,永不翻身。”
良久,朱祐杬负手立于纯一殿门前,极目远天,淡然而笑。
“我儿需知,宗亲之道,终归不过一个隐字罢了!”
临近亥时,朱厚熜出了纯一殿,一路缓行,神色若有所思。
“我安陆州兴府一脉,本便是今上最近的一枝,可谓至亲,也是幸事。可偏生今上无嗣,这便是我兴府之大不幸!为父不修仙求道,难不成要自囚于凤阳高墙?”
脑海里反复回荡着父王的言语,朱厚熜心绪难平。
也是在那一瞬间,他恍然发现,父王仿佛苍老了许多。